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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四章

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四章

他眼裡充滿了淚水,他要是不用燭火去碰那堆破爛就好了。他發狂地向四下望著。要是他跑到一個窗戶那裡喊叫,會有人聽到嗎?頭頂上有一聲猛烈的墜落響聲。他抬頭一看,發現木頭天花板上出現了一個洞,原來是一根梁落下來砸穿的。那洞口像是在黑底色上補了紅補丁。過了一會,又是一聲墜落聲,一根巨木不偏不倚地穿過天花板,落了下來,在空中翻了個身,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震動了中殿的粗柱子,接著飄落下一陣火星和燃著的餘燼。傑克聆聽著,等著叫喊聲、呼救聲或敲鐘聲;但什麼也沒有。那墜落砸地的聲響沒人聽見。如果連那麼大的響聲都驚不醒他們,他們當然也聽不到他的叫聲。
但湯姆的小心使他思量起來,火勢蔓延會燒毀得多快。如果迴廊不夠保險的話,會議室呢?在會議室的一個小側室里,那兒牆很厚,又沒有窗戶,他們存放著一個箍了鐵皮的橡木箱,裏面存放著他們僅有的一點錢,外加司鐸的珠寶器皿和修道院的全部珍貴的憑照和所有權契約。過了不久,他就看到了司庫阿倫,一個在司鐸手下負責禮拜用品的年輕修士。菲利普叫住了他。「值錢的東西要從會議室搬走——司鐸呢?」
最糟的莫過於挨餓了。傑克曾經偷偷吃過草的葉子,以解除胃裡的絞痛,但吃後有一種不同的胃痛,讓他覺得難受。瑪莎經常餓得直哭。傑克和瑪莎總是走在一起。她尊敬他,以前還沒有人對他這樣表示過。他無法解除她的苦楚,這比他自己挨餓還讓他難受。
新鋪的乾草在他腳下簌簌作響。他又聽了聽四個睡覺人的呼吸,屋裡靜極了,連老鼠都不在草里活動了。他邁一步,又聽了一會兒。別人還都在睡著。他沒耐心了,朝門口很快地邁了三步。他站住腳以後,老鼠發現已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就又開始抓扒乾草,但四個人還繼續睡著。
他將非常輕地起來。他大概可以打開門溜出去而不會驚醒他們。教堂的門可能鎖著,但一定可以有地方讓人進去,特別是小個子。
「不錯,」湯姆用他那低沉的沾滿粉塵的胸音說,「也許上帝保佑我在菲利普副院長遇到麻煩的時候來幫他。」
艾倫問約尼:「他在哪兒睡?」
頌唱停止了,修士們離開他們的位置時有一陣拖著腳步的聲響。祈禱結束了。傑克換了個位置,以免他們列隊出去時看見他。
雷米吉烏斯抓著他的左臂。傑克疼得直叫。雷米吉烏斯不理睬他,又抓住阿爾弗雷德的耳朵。傑克心想,他可能會對他們倆都處以重罰,傑克痛得顧不了了。
菲利普強壓下怒氣。棺木可能沿邊包了鉛。但他們既然打裂了石頭墓蓋,棺木比原先更容易著火了。「過來,」菲利普對雷米吉烏斯看,「我們來把它立起來。」
「他,」傑克用拇指一指。阿爾弗雷德更生氣了,但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於是他靠在他的鐵鏟上,一副傻相。
卡思伯特正在敏銳地看著瑪莎和小傑克,兩個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盯著約尼拿走的那碗油花花的奶。「孩子們來點奶好嗎?」他問。
「照辦就是了,」湯姆說。他的語音里有一種決心,但表情上有點膽怯。菲利普記起來,那位妻子是個有自己見解的極其敏銳聰慧的女人。她可能不能善意地聽取讓她別招惹是非的規勸。然而,她家到昨天為止一直缺吃少穿,因此,她大概能把這些限制看做對提供吃住和安全的小小報答。
他雙手雙膝著地,重重地跌落在廢墟頂上。剎那間他又驚又怕,覺得自己一定摔死了;跟著他意識到他很走運地落個正著。他的兩手刺痛,雙膝也大面積地青腫了,但他人還好好的。
大家都停住腳步,轉過身去看。菲利普有點惱火,不知雷米吉烏斯葫蘆里裝的什麼葯。既然客房沒燒毀,何必讓大家停下來看呢?建築匠的妻子正從廚房走出來,他們眼看著她進了客房。菲利普瞥了沃爾倫一眼,他的樣子稍顯吃驚。菲利普想起了上次在主教宮殿的時候,沃爾倫看到建築匠的妻子幾乎嚇壞了。這女人到底礙著什麼事了呢?
到最近的一座門還有很長一段距離,那座門還在南甬道那邊呢。他不確定能不能把棺材一路拖到那兒,而整個屋頂還不會落下來。也許這正是魔鬼在巴望的事情。菲利普禁不住又抬頭看了看火苗。就在他看著的時候,那煙似的兩腳活物躲到了一根黑漆漆的梁木的背後。菲利普想,他知道我走不到門那兒。他往甬道前邊看去,不由得想拋下聖徒,顧自逃命——這時他看到米利烏斯兄弟、白頭卡思伯特和建築匠湯姆,三個實實在在的人正在跑來幫他。他的心高興得加快了跳動,霎時間他不敢肯定屋頂上一定有縻鬼了。
「管我和我一家人吃住,工錢嘛,等你有了錢再給。」
他的兩腿無力,邁不動步。
艾倫說:「我原先擔心,如果我們總待在樹林里,他會長成像個野獸。但如果這就是教他和別人一起生活的代價,付出的也太多了。所以我還是回到樹林里去的好。」
那個最年長的驚訝地回過頭看。「我不知道,」他說,「我還以為他在我們後邊呢。」
「那就吃點蘋果,好等著吃晚飯吧,」卡思伯特說著,指著門邊的一個桶。
這是第二步計劃。第三步是拆掉舊的大教堂,重建一座新的。
最近這兩天,傑克學會了為未來擔心。
「主教死了?」
他竭力把這個消息慢慢說破。他先說:「他們知道了我們還沒結婚。」
他們朝教堂走去。沃爾倫的兩個隨從,一個是士兵,另一個是年輕的教士。那士兵留在馬廄照看馬匹。那教士陪著沃爾倫,他被介紹給菲利普,說是鮑德溫教長。在大家穿過綠地走進教堂的時候,雷米吉烏斯把一隻手放到沃爾倫的胳膊上,攔住了他,說:「您能看見,客房並沒有燒毀。」
他朝馬廄走去。看來那東西不會在夜間收起來,因為不值得一偷。他輕手輕腳地走著,但馬匹還是聽到了他,有一兩匹還噴起響鼻。他嚇得慌忙站住腳。馬廄里說不定有馬夫睡覺呢。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聽聽有沒有人的響動,不過沒有人來,馬也安靜了。
他才意識到自己可真夠蠢的。修士們進來時開了門鎖,當然在離開時要鎖上門了。
房檐的小角落變得煙熏火燎,雖說僅隔一英寸遠的屋頂的另一面仍是寒氣逼人。釘著屋頂鉛皮的一些小塊木片著起來了。最後,巨大的主梁也冒出了小火苗。
大概他留在後邊觀察火勢了,湯姆想;但是也許他遇到了麻煩。湯姆沒有再耽擱,立即跑過綠地,繞過廚房背後。他希望菲利普平安無事,不僅因為菲利普是一個好人,而且還因為他是喬納森的保護者。要是沒有菲利普,可就說不上小傢伙會怎麼樣了。
一切都十分闃靜。在修道院的牆外的村落里,可能有不多的幾個人人睡很晚,在火邊飲酒,或在燈芯草燭光下縫紉,但這院里卻沒有一點動靜。傑克眼望著教堂,心裏還在猶豫。教堂非難地回望著他,彷彿看透了他心裏想的事情。他一聳肩膀,抖掉那疑神疑鬼的感覺,穿過寬闊的綠地,走到西端。
傑克和瑪莎一人拿了一個小麵包。傑克試著咬了一口,生怕燙著嘴,可是小麵包實在可口,沒一會兒工夫,他就吃光了。他瞧著剩下的麵包,還有九個。他抬眼看著伯納德兄弟,那修士直衝著他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修士說,「去吧,都拿走吧。」
「唔……我不知道。」阿爾弗雷德不明白那些字眼,傑克看得出來。傑克自己也不懂。
「你們正在這兒修繕吧,是嗎?」湯姆說,試圖把話題轉到他的利益所在上來。
門鎖了。
他壓下了驚慌失措的情緒,盡量去思考。他原先從外面試過每一道門,發現全都鎖著;也許有些門是從裡邊閂著的,並沒有鎖,這樣他就可以從裡邊把門打開。
「他們可以住在村裡的一家人家家裡。」
傑克兜起他斗篷的邊,把剩下的麵包全包了進去。「我們要帶回去給媽吃,」他對瑪莎說。
他吃完麵包,就不等別人,早早離開食堂了。他走進了迴廊。他對自己在這兒做的工作很得意,現在很難想象僅僅在三個星期以前,這個四方院子還壓在大堆的廢料之下。那場大災難的唯一殘存的跡象只是地面上鋪的石頭上的裂縫,他現在無法更換那些石料。
她的嘴唇再也堵不住她的抽泣了。她轉過身,沒說二話就走了。
他們在姆毀的兩端,就是剛才出發的地點,結束了巡視,他們已經繞著修道院轉了一圈,兩人誰都沒說話。菲利普深深嘆了口氣,打破了沉默。「魔鬼幹了這事,」他說。
和艾倫的一次不合,總要讓湯姆心情沉重。他們已經吵過好幾次了,通常都是因為孩子,不過這次是到目前為止吵得最凶的。當她板著面孔、充滿敵意的時候,他就記不起來,僅僅是一小會兒之前他對她柔情蜜意的種種情景。她像是一個怒氣沖沖的陌生人,闖進了他平靜的生活。
「稍等一下,」菲利普尖銳地說。畢竟,這是他的修道院,他們是他的修士;應該由他,而不是由沃爾倫,來召集或遣散他們。「我要親自和那位建築匠談這件事。你們誰也不能對任何人提及此事,你們聽見了嗎?你們如果在這件事上不服從我,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清楚了沒有,雷米吉烏斯?」
「傑克罵我。」
「她曾在這一帶住過,」雷米吉烏斯不情願地說。
抱孩子的修士是一個二十多歲上下喜眉笑眼的小夥子,頭髮亂蓬蓬的,咧嘴笑的樣子有點傻。他不像大多數修士那樣,他在女人面前並沒有反應。他沖大家笑笑,然後對卡思伯特說:「喬納森還要奶。」
菲利普無法離開。他記起曾預計花十年時間克勤克儉,把修道院立於堅實的財政基礎之上。如今,突然之間,他得建一個新屋頂和一面新北牆,也許,隨著繼續燒毀下去,還會有更多的東西要修……
起初,他看不出交錯的梁桁間有什麼格式,過了一會兒,他就看清了結構。一英尺寬、兩英尺高的一根根巨大橡木樑,從北到南橫跨過中殿的寬度。在每根樑上都有兩根有力的椽,構成一個三角形。
在牆的中間有一道拱形開口,那截木梯剛好在開口旁邊。傑克把頭探進去,舉起蠟燭。他在木頭天花板和鉛皮屋頂中間的擱頂中。
菲利普站住腳看著教堂的兩翼,對那堆廢墟頻頻搖頭,如同他的生命就埋在那廢墟里。湯姆默默地站在他身邊。過了一會兒,菲利普又沿著中殿的北側朝前走,直到墓地。湯姆和他一起走著,察看著坍塌的情況。
「不是——我已經察看過了。」這時他知道沒人有危險,就開始擔心起他的建築物來了。他剛剛在考慮財政問題,他明白他目前無錢修繕。他看著教堂。那兒的窗子里是不是透出一點紅光?
事情已經辦了,現在沒有退路了。
他走到四方院子的東頭。在他的左手處,他看得見是通向會議室的門。再往左邊的遠處,在東走廊的南頭,他能看見另一扇門正對著他,他猜想,那兒可能通修士們的寢室。在他的右手處,另一道門通向教堂的南甬道。他試了試,還是鎖著的。
他跑過草地,回到客房。一切都靜謐如前。他站在門外,大口呼吸。如果他這樣喘著氣走進屋裡,會把他們全吵醒的。他竭力平息呼吸,反倒更糟了。他只好待在這裏,等呼吸正常再進去了。
他的燭光搖曳起來。他的機會將轉瞬即逝。
菲利普抬頭看去,他的問題得到了回答。天花板燒得正旺。他害怕地瞪著那兒,看上去就像是地獄的側面。大部分塗漆的天花板已經蕩然無存,露出了屋頂的三角架,黑乎乎地燒得正旺,火苗與濃煙跳動著,翻轉著,惡魔似的狂舞。菲利普站著不動,完全驚呆了,直到由於仰望而脖子生疼,這時他才恢復了理智。
「你什麼時候來過?」湯姆問她。
菲利普在裏面站住了。他才剛跑出去沒多久,火勢已經迅速蔓延開了。他感到一股刺鼻的氣味,便想到了燒著的瀝青,他知道頂木準是塗了瀝青來防腐的。儘管烈焰熊熊,似乎仍有一股冷風,煙從屋頂裂開的洞口中逸出,而大火又把冷空氣從窗戶中抽進教堂。這種自下而上的空氣流動煽動了火勢。燃著的灰焊雨點般落在教堂的屋頂,好幾塊較大的木頭,在屋頂上燒著,看來像是隨時會落下來。在此之前,菲利普一直擔心修士的安全在先,而修道院的財產為次。但這時他第一次為自己擔心,他遲疑著沒有往那地獄中再多走幾步。他等的時間越長,風險就越大;而如果他想得太多,他就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經了。他拉起他的袍裾,叫了一聲:「跟我來!」就跑進了甬道。他躲閃著地上的小火,準備隨時會被落下的橫樑砸成肉餅。他把心提到喉嚨口,往前狂奔,似乎緊急得要厲聲尖叫。突然,他到達了另一邊的甬道的安全地帶。
他鑽進塔樓,下了樓梯,然後跑過甬道上面的通道,匆匆爬下螺旋樓梯,到了中殿的地面上。他跑向他進來的那座門。
傑克睜著眼躺著想事。他忽然想到,要是大教堂今天夜裡燒塌了,他們的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修道院就會雇湯姆重建教堂,他們就會住在這座不錯的房子里,永永遠遠吃著肉骨粥和粗麵包。
湯姆看著傑克。他的臉腫脹發紫,他的耳朵足有原來的兩個大,他的鼻子上全是幹了的血痂,他還有一個門牙也掉了一塊。
「到主教的宮殿去,」阿倫回答說,「安德魯兄弟派我去取蠟燭、聖水和聖餅,因為這場大火燒掉了這一切,我們得儘快恢復祈禱活動。」
大家異口同聲地議論起來。以前誰也沒看過類似的事情。湯姆又怕又窘,他知道,結局會是很慘的。但他心中有一部分卻在想:好個女人!
「夏陵附近的伯爵城堡,」湯姆說,「我們是昨天一早離開那兒的。」
湯姆一下子明白了她要做什麼。「艾倫!」他叫道,「別,請你——」
「十三年以前。」
菲利普大吃一驚。他從來沒懷疑過這個,雷米吉烏斯把他徹底驚呆了。
「可是那兒沒有可燒的東西啊,」傑克說,「塔樓全是石頭造的嘛。」
湯姆問:「他是不是你乾的?」
他打量著正門左方的塌倒的西北角塔樓。他小心爬到那堆坍塌物邊緣的石料上,朝教堂裡邊窺視,想找條路通過那堆碎石。月亮沒人云層,他便戰戰兢兢地等著月亮再出來。他擔心,他的體重雖輕,也可能改變了石堆的穩定平衡,造成碎石下滑,就算不砸死他,也會把大家都驚醒的。月亮重新露出來,他看了一眼石堆,決定冒險一試。他提心弔膽地開始爬,大多數石頭很穩的,但有一兩塊在他的重壓下搖晃起來。要是在白天,旁邊有大人看著,他心裏也沒鬼的話,他會很高興這麼爬著玩的;但如今他顧慮太多,平常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一點沒有了。他在一塊石頭光滑的表面上滑了一下,幾乎跌倒。他決定停下了。
「你推他了嗎?」
他隔著綠地觀望著從教堂的廢墟上竄人空中的巨大火苗,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這意味著工作!
這話言之有理。這些東西全都鎖在修士席位房間的一個上了鎖的盒子里,那個盒子一定在大火中化為灰燼了。菲利普很高興司鐸很好地安排了更新。「那很好,」他說:「不過,等一等。如果你要去宮殿,你可以替我帶封信給沃爾倫主教。」狡猾的沃爾倫·比戈德通過某些相當不光彩的運動,如今成了當選主教,但菲利普此刻無法收回對他的支持,被迫把沃爾倫當做主教來看待。「我得給他寫一個關於火災的報告。」
卡思伯特劈頭就問:「你嗅到了嗎?」
恐懼苦澀地湧上喉頭。他點著了教堂,自己卻被鎖死在了裡邊。
湯姆走進了食堂。工人們原先吃飯的木屋被塌倒的西南塔樓砸毀了,所以他們在修士們吃完飯離開之後,到他們的食堂里去吃。湯姆離別人遠遠的,獨自坐著,不想跟人打交道。一個廚師助手給他端來一罐啤酒和裝在籃子里的幾片麵包。他把一片麵包放到酒里泡軟,就開始吃起來。
傑克雖然摔得還很疼,但他看得出雷米吉烏斯出於某種原因,對這件事很感興趣。那修士儘管強按著內心的激動,但說話的聲音還是發抖的:「那麼說,你父親只是最近才遇上這孩子的母親?」
這時從馬廄那兒傳來一陣嘈雜聲,那是一匹雄赳赳的不肯馴服的馬又踐踏又噴鼻的騷動聲。大家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看,那匹馬就是沃爾倫·比戈德的黑色公馬了,那位主教正要上馬。他和艾倫的目光相遇,他僵呆了。
「湯姆對我們慷慨幫忙,」菲利普不耐煩地說,「我們有了他真是萬幸。我不想讓他和別人的豬羊擠在一起,我們明明有一間蠻不錯的客房空著嘛。」
一隻百靈落入獵網,
艾倫高叫著:「再見,沃爾倫·比戈德,我現在離開王橋,但我不會離開你。我會在你的夢中與你相會。」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湯姆與傑克的母親在火的另一邊低聲談話。傑克說:「廣那個嬰兒可真有意思。」
「問阿爾弗雷德去吧,」傑克回答說。
他想,這可真是魔鬼乾的事情。在這種一月份的寒夜,如果不是魔鬼,還會有別的什麼讓屋頂失火呢?
在欄頂的邊上,在三角架木樑的角落裡,有一條狹窄的過道。他在那兒也就勉強可以站起來,大人就得彎下腰了。他沿著過道走了幾步。這兒的木頭足夠著一場大火的了。他嗅了嗔,想辨別一下空氣中的怪味。他認定是瀝青。屋頂的木頭都是浸過瀝青的。著起火來和乾草差不了多少。
「怎麼回事?」湯姆睡得迷迷糊糊地說。他打了噴嚏,「我嗅到了煙味。」
「發誓吧。」
菲利普對米利烏斯說:「把修士們點一點,弄確切些。連你我在內,應該是四十五個。」他知道米利烏斯是信得過的,就把這件事排除出腦海,然後轉過來對著建築匠湯姆。「你全家都在嗎?」
「啊!」
還是沒人認識那些字是什麼意思。後來一個見習修士從這裏走過,念了念那幾個字,笑了。「誰是阿爾弗雷德?」他說。
湯姆的視線從她身上移到主教身上。沃爾倫嚇呆了,他的嘴張著,眼睛大睜著,臉色死人般地蒼白。湯姆驚詫莫名,一首簡單的歌曲為何有嚇壞這樣一個人的力量呢?
他總算把棺材從落下大樑的地方拖了出來。棺木被砸了些癟坑,也裂了幾處,但並沒有散架,萬幸。他又拖了一段。一陣燃著的餘燼雨點般地落在他的四周。他抬頭看了看屋頂。火苗里是不是有個兩腳的活物在那裡幸災樂禍地手舞足蹈,或者那隻不過是煙柱?他又低下頭看,發現他的袍裾已經起火。他跪下去用雙手扑打著火,把燒著的地方平放在地面上,火立即就滅了;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可能是燃著的木頭的嗶剝聲,也可能是魔鬼的嘲笑聲。「阿道福斯聖徒保佑我,」他喘著氣說,又握牢了棺材的把手。
菲利普癱軟在他的座位上,給擊垮了。雷米吉烏斯抓住了他的錯誤,菲利普呆住了。這是雷米吉烏斯對選舉失敗的報復。菲利普看著沃爾倫,指控已經交到沃爾倫的手裡:現在沃爾倫要宣判了。
傑克想哭,但那毫無用處。他抬頭看著木頭天花板。是出於他的想象呢,還是他果真看到了?在慘淡的月光下,一小股黑煙從南甬道角落附近的天花板中往外鑽。
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跑錯了路。大教堂的那一頭無路可去。他犯了個錯誤。他心裏一沉,覺得自己躲不開一頓痛打了。
菲利普對於如何對待沃爾倫心中沒底。沃爾倫上次明顯地欺騙了他,沒有告訴他主教已經去世;但真相大白之後,沃爾倫卻絲毫沒有羞愧的表示,倒讓菲利普不知該和他怎麼談了。如今他還是不知道對他說什麼才好,不過他知道,抱怨話是毫無用處的。反正,那件事已經讓眼前的大火災給壓倒了。菲利普今後對沃爾倫倍加小心提防就是了。
她猶豫著。
「我不信地獄那一套,」她說。
但是,他想,我不敢放火。
他們匆忙沿東走道來到南甬道的門口。卡思伯特趕緊開了鎖。門一打開,煙就抽出來了。
「這是老消息了,」卡思伯特迫不及待地插嘴說,「湯姆和他全家剛從伯爵城堡來。巴塞洛繆伯爵被俘了,他的城堡陷落了!」
人群中有一種喜出望外的低聲議論。
他繞到北邊,看著大教堂的窗戶。有些教堂的窗戶上矇著半透明的亞麻布來擋寒氣,但這座教堂的窗上看來什麼都沒有。窗戶的尺寸足夠他爬過去,但位置太高,他夠不著。他用手指摸索著石壁,比畫著灰泥掉落後留下的縫隙,還是小得站不住腳。他得找個什麼當梯子。
她聽出了他在害怕,就安慰他說。「好吧,我就保守這個秘密。別擔心。」
石蓋紋絲不動。
「對。你大概已經聽說了你上次來見我時說起的那件事——巴塞洛繆伯爵和反對斯蒂芬國王的陰謀——結果對我們很好。」
「我小時候在這一帶住過,」她說。
「兩人一樣壞。」
「真糟糕,」菲利普說,「是誰進攻的城堡?」
阿爾弗雷德聳聳肩。「有時候。」
「一個講神學的建築匠,」沃爾倫諷刺說。
他失望地跳到地面。他抬起上馬墩又搬回原處,這次馬匹沒有出聲。
眾修士對這樣尖銳的回敬開懷大笑。這樣的話出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之口,就益發可笑了。菲利普只好假作不高興。他拍了拍手,讓大家安靜下來。「夠了!」他說,「這是嚴肅的事。我要詢問一下那婦人。現在咱們來做正經事。那些要求免於工作的人可以到療養所去祈禱和靜思。其餘的人跟我來。」
他們穿過綠地時,又遇上了阿爾弗雷德。
「我本來想的。」
「我們會死在這兒的!」卡思伯特叫著,他的聲音里那種人類恐懼時的語調觸動了菲利普的心。他不再看火,兩人跑出教堂,進了迴廊。
他仍然身體僵硬,心中驚懼,兩隻手和一隻膝蓋跪在樑上,另一條腿卻戳進了天花板的洞里。這時,大火的熱焰讓他清醒了。他輕輕地把腳從洞中拔|出|來。他雙手按梁,雙膝跪著,向前爬去。
阿倫跑走了,菲利普轉向卡思伯特。「你最後看著他完成這件事。」卡思伯特點點頭就跟在阿倫後邊走了。
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他將告訴她他心裏想著的話。他離開了客房。她已經到了修道院大門口,正和瑪莎告別。湯姆跑過馬廄,幾步就追上了她。
湯姆那張滿是灰塵的臉上微微泛起紅色。菲利普心想,沃爾倫的膽子可真是夠大的,不然的話,他絕不敢取笑這樣一個大漢子,雖說沃爾倫是個主教,而湯姆只是個建築匠。「你在這兒下一步準備做什麼?」沃爾倫問。
「什麼有意思?」阿爾弗雷德過了一會兒說。
「如今,我不信修士們會放過我了。」
「你無法確定,」她說。
「他可以在白天進去,藏在什麼地方。」
他們每人抓住一角,把棺材舉到了肩上。即使四個人抬,也還是夠重的。菲利普叫了一聲:「走!」他們沿著甬道儘快地走著,人人都在重壓下直不起腰。
從他睡眼惺忪從客房中出來,看到教堂窗戶里閃著暗紅的火光那時起,這個念頭一直深埋在他心底。在他督促修士們脫離險境,衝進起火的教堂尋找菲利普,抬著聖徒的棺材出來這全部時間里,他的心中一直充溢著不光彩的愉快和樂觀。
早飯後,菲利普在廚房下面卡思伯特的貯藏室里召開了一個重要會議。修士們都緊張而激動。他們都是心甘情願來的,要過一種事先預料得到的安全而又乏味的生活,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如今都不知所措了。他們的困惑打動了菲利普的心。他覺得比以往更像是牧人,他的任務就是關心那些愚蠢和無助的造物;只不過眼前這些不是不會講話的動物,而是他的兄弟,他熱愛他們。他已經決定,安慰他們的辦法就是告訴他們會出現什麼情況,把他們的緊張和精力用在艱苦的工作中去,儘快恢復近似正常的日常生活。
「你盤問過那女人嗎?」雷米吉烏斯質問道。
沃爾倫很快地看了一眼雷米吉烏斯,並且幾乎不為人覺察地點了下頭,然後他轉頭對菲利普說:「誰住在那兒?」
阿爾弗雷德整天和湯姆在工地上幹活兒。傑克和他母親有時白天到森林里去。母親設捕獵陷阱的時候,傑克就用他的彈弓打野鴨。不管捕到什麼,他們就賣給村民或司務卡思伯特。由於湯姆還拿不到工錢,這是他們唯一的現金來源了。他們用這些錢買來布、皮革或油脂。在他們不進森林的日子,母親就做鞋、內衣、蠟燭或帽子,這時傑克和瑪莎就和村裡的孩子們玩。星期日,做完禮拜之後,湯姆和母親喜歡坐在火邊聊天。有時候他們就親吻起read•99csw•com來,湯姆把手伸進母親的袍子里,然後他們就打發孩子出去一會兒,把門閂上。這是一星期里最倒霉的時候,因為阿爾弗雷德會脾氣很壞,折磨兩個小的。
是阿爾弗雷德身體上的優勢才使他這麼發狂,他為所欲為只不過因為他個子這麼大。傑克繞了一會兒圈,他的心潮起伏,要是那些石頭紛紛落下時阿爾弗雷德待在教堂里就好了。
「他不見了,神父。」
「什麼?」菲利普勃然變色說,「她姘的是誰?」
在村民和修士中間有一種共識,認為那場大火是魔鬼所為,好長一段時間,連傑克都當真忘記了是他自己放的火了。但只要他一想起來,他就會吃一驚,接著會感到異乎尋常地自鳴得意。他冒了極大的風險,但他平安地逃離了,而且他救了全家,使大家不致挨餓。
菲利普點點頭,總算頭一次有了點笑容。「我想上帝確實派了你來,」他說,「咱們先吃點早飯,然後就可以著手工作了。」
門邊鑲著一圈模糊的銀光。外邊一定有月光,傑克想。他又托住門閂,深吸一口氣,憋足勁舉起了它。這次他對門閂的重量有了準備。他舉起門閂,往懷裡拉,但他舉得不夠高,還沒法從托架里拿出來。他把它又抬高了一英寸,這次成了。他用胸口抵住門閂,稍稍放鬆兩臂肌肉;然後他慢慢地跪下一條腿,再跪下另一條,把門閂放到了地上。他就這樣待了一會兒,調勻呼吸,讓疼痛的兩臂緩解一下,除了睡覺的聲音,那四個人沒發出別的響聲。
看來如此輕而易舉。把引火物聚集到一起,用燭光往上一碰,然後就走開。像個鬼魂似的穿過院子,溜過客房,閂上門。往乾草上蜷起身子一躺,就等著警報吧。
菲利普唉了一聲。當然啦——那些書,都放在會議室隔壁東迴廊的一個櫥櫃里鎖著的,以備修士們在學習時間取用。要是把這些書從櫥櫃里一本一本地取出來,需要很長時間,可就危險了。也許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可以把整個書櫥搬到安全地帶。菲利普往四下看了一圈。司鐸已經挑走了五六個人去安排棺材的事,他們已經走到了綠地。菲利普另外挑了三個年輕修士和三個大些的見習修士,要他們跟他走。
「這個我們以後再談,」沃爾倫莫測高深地說。
她對傑克的事已經氣憤不已了,湯姆得撫慰她,但要「懲罰」她的消息會給她火上澆油的。他本想延遲一兩天再告訴她;但他卻不能夠,因為菲利普副院長說,她必須在天黑以前離開這裏。他必須立即告訴他,菲利普是中午告訴湯姆的,所以湯姆就在吃午飯的時候告訴艾倫了。
「我記得你,」沃爾倫對湯姆說,「你在聖誕節剛過就來見過我,我當時沒有活兒給你干。」
他還計劃改變目前這種每個農場生產甚少的體制——一點糧食,一點肉,一點奶,等等。菲利普已經想了好幾年,認為這是一種浪費。每個農場只能勉強生產僅供己用的各項產品——或者更確切地說,每個農場總是盡量消耗掉所生產的一切。菲利普想要每個農場專門生產一項產品。全部糧食要種在薩默塞特郡的一些村子里,在這些村子里,修道院還有好幾座磨坊。威爾特郡的蔥鬱的山坡將要養牛,提供牛油和牛肉。林中的聖約翰小修道院將要養羊和製作乳酪。
「我不管!」艾倫勃然大怒了,「你可以說你喜歡的那套,可是我兒子擦傷得那麼厲害,完全可以說是受了重傷,我絕不允許這種事!」她哭了起來,哭聲不大,但氣還不小,她說:「他是我的孩子,我容不得看著他這樣。」
湯姆的目光越過他望去。南甬道已經倒進了迴廊里。「你還活著已經萬幸了,」湯姆說,「上帝一定對你有所期望。」
在修士們用完午餐並離開時,他們和修道院別的僱工一起進了食堂。桌子邊擠滿了人,不過湯姆認為這也許倒好,有別人在場,她也許還能控制自己一點,他想。
薄暮時獵人來取獵物,
他瞥了一眼艾倫。他害怕如今有一天她會決定:在他們大家都餓死之前,他找不到工作了,於是她就離開他。她沖他莞爾一笑,然後一看到大教堂那陰沉的外貌,就又皺起了眉頭。他已經留意到,她總是跟教士和修士過不去。他不清楚,她是不是因為他倆在教會看來並沒有實際結婚而有罪惡感。
雷米吉烏斯的臉上掠過狡猾的神色。「你母親什麼時候死的?」
傑克想想,我還可以撲滅這火,引火物著得太快了,照這種速度,不等房梁燒起來,自己就著光了。傑克連忙又收集了些破爛,加到火上。火苗著得高了。他想,我還可以撲滅。塗在房樑上的瀝青開始變黑、冒煙。破爛燒得更旺了。他想,我現在還是可以撲滅的。接著,他看到那條狹窄的走道也燒起來了。他想,我還可以用我的斗篷撲滅這火。但相反,他往火上拋了更多的破爛,眼看著火苗躥得更高了。
「上帝會保佑我們的。」菲利普說。他跟著就想:那我還怕什麼?
在廢墟周圍,今天一早已經乾淨了很多了。傑克想起來,一些教會的高級人員要來視察大教堂的毀損情況。
所有遠處的農場一概要收貨幣地租。這就可以結束長途運輸的耗費。修道院在約克郡有一處產業,每年要交十二隻綿羊的「租」,而且年年都一絲不苟地迢迢送到王橋來,哪怕運輸費超過了羊錢,而且往往在途中會有一半羊死掉。將來,只有最近的農場才為修道院生產食物。
雲層散開,月亮露了面,又躲進了不安的夜空。冷風颼颼。有一陣傑克很想回到熱呼呼的房子里去。巨大的教堂和那座將塌的塔樓把陰影投到修道院的各處,在月光下勾出銀色與黑色的輪廓。大教堂的厚牆和小窗看上去更像一座城堡。真難看。
「是的。」
他知道,他有了艾倫是運氣,並沒有理所當然地得到她的念頭。她是與眾不同的,她身上有些不尋常的東西,正是這些不尋常的什麼東西使她具有魅力。他感激她在埃格妮絲死去的那天早上,他正傷心的時候安慰了他;但有時候他希望,他要是在埋葬了妻子幾天——而不是幾小時之後遇見她就好了,那樣他就會有時間獨自哀傷了。他並不想遵守什麼居喪期的那一套一一那是老爺和修士才需要的,普通百姓不需要——但他需要一段時間習慣一下沒有埃格妮絲的日子,然後再開始熟悉和艾倫的共同生活。這些想法起初並沒有出現,當時,挨餓的威脅,再加上和艾倫性|愛上的激動,產生了一種歇斯底里的世界末日似的歡樂。但自從他找到了工作,生活安定下來之後,他開始感到悔恨的衝擊。有時候當他這樣想起埃格妮絲時,似乎他不僅在想念她,而且在傷感自己逝去的青春。他再也不會像他與埃格妮絲初戀時那樣天真、那樣進取、那樣飢餓或那樣強壯了。
「在聖誕節。」
菲利普有點慌張。「不,不那麼清楚,」他遲疑地說,「我聽到一個傳言,說是巴塞洛繆伯爵反對斯蒂芬國王。」他恢復了鎮定,「我們對此只能謝天謝地,」他宣布說,「斯蒂芬已經答應保護教會,而莫德可能會像她的先父一樣反對我們。是的,確實。這是好消息。」他那副高興的樣子像是他親自做到了這一點。
湯姆和阿爾弗雷德喝了昨天晚餐上剩下的啤酒並吃了些陳的粗麵包,然後就出去了。他們還剩下一些麵包,傑克希望他們今天別帶走,但他失望了:阿爾弗雷德像往常一樣隨手拿走了。
他再次壓下自己的驚慌情緒。他心底深處總惦著這座坍塌的塔樓。他曾經沿著南甬道上面的通道進了另一座——就是那座仍然聳立著的塔樓。如果他現在沿著北甬道上面的通道,他就可以看到這堆亂石中的一條縫隙,而那樣一條縫隙,從地面上是看不到的。
「那你就該保護著它們搬出教堂!」菲利普勃然大怒,「照我的話做,別再多嘴!」
「是的。」
傑克接過籃子,兩個孩子跑到了廚房背後的柴堆那兒。他們把籃子裝滿劈柴,然後兩人抬起那個重籃子。
「去他的聖本篤的戒條!」她扯開嗓門叫著。然後一撩裙子,蹲下去,在打開的書上撒起尿來。
他頓了頓,讓這些話滲人他們心裏,可以覺察出來,屋裡的緊張氣氛已經緩和了。他給他們一段回味的時間,然後又說下去。「昨天上帝以他的智慧給我們派來了一位建築匠,幫我們度過這場危難。他向我保證,如果我們聽他的調度,我們可以在一星期之內讓迴廊正常使用。」
「上一個聖誕節?」
「很好!」
他們把棺材歪著,靠在墓的內側,然後再稍稍一壓。棺材的大頭離開了地面,在墓邊上來回錯著向上抬;後來他們放下手,棺材的另一頭也落到了地面上。他們又把棺材調了個頭,重新立起來,這次大頭朝上了。菲利普想,聖徒的遺骸在裡邊來回搖動,簡直跟碗里的骰子一樣了;這是我所做過的最近於褻瀆罪的事情了,誰教我們沒別的辦法呢。
菲利普明白了沃爾倫的用心所在了,他對此大為激動。「到時我們就告訴他……」
分開一年是很嚴厲的判決。菲利普覺得她既然玷污了修道院,這是咎由自取。但他擔心她怎麼會接受這一處罰。「她可能不服你的判決,」他說。
「菲利普會弄到錢的,」湯姆說,「我確定他會的。」
在他朝著迴廊快步穿過綠地時,煙味更濃了。無疑是修道院的某個地方失火了。他首先想到了廚房——幾乎所有的火災都是從廚房燒起來的。他跑過南甬道和會議室之間的通道,又穿過迴廊的方院。如果是在白天,他會穿過食堂,直奔廚房小院的,但夜間那裡上了鎖,所以他從外邊繞,穿過南走廊的拱門,向右轉到廚房的背後。這裏沒有失火的跡象,酒坊和麵包房也沒著火,這時煙味似乎淡了些。他又往前跑,從酒坊的角落裡看過去,越過綠地直望到客房的馬廄。那裡看來也很安靜。
但現在糾正已經來不及了。「待在村子里,」湯姆絕望地說,「等上一段時間,看看再說。」
湯姆說:「不過修士們不會蓋石頭牆,不管他們吃得多好。」他說到這兒,聽到一個嬰兒的哭聲。那哭聲撥動了他的心弦。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一個修道院里居然有嬰兒,實在怪極了。
「奧,不!」
「行——完全可以。」
他拉起她的雙手。「有一天你會回來嗎?只是為了看看我們?如果我知道你不想一去不復返,我還會看到你,如果只是一小段時間——如果我知道這一點,我可以忍耐。」
他的思緒再次被打斷,這次的聲響更大,實際上連他的住所都受到輕微震撼。這一定不是關門聲,他想。在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走到窗前,打開了百葉窗。一股寒氣吹了進來,他打了個冷戰。他向外看著教堂、會議室、迴廊、寢室和廚房。所有的建築在月色中似乎都平靜如常。夜晚的空氣冷得他吸氣時牙齒生疼。但空氣中還有些什麼別的。他嗅了嗅。他嗔到了煙味。
他手執婚燭,開始觀察教堂的內部。在中殿和南甬道相交的角落裡,也就是他剛才待著最怕聖壇上的修士看到的地方,牆上有一道門,門上只有一根閂。他試了一下,門就打開了。
湯姆瞥了她一眼。她氣還沒消,可是他也無能為力了。他聳聳肩。「跟以往一樣,兩邊都有錯。」
「那可不行,湯姆,」她說話的語氣中有一種危險的味道,「瞧瞧傑克的臉,再瞧瞧阿爾弗雷德的臉。那可不是小孩子打架的結果,那是一個大人對一個孩子的惡毒攻擊。」
「珀西·漢姆雷爵士。」
菲利普吃驚了。「你能嗎?」但接著,他的表情變了,重新露出了振奮不起來的樣子,「可是我們用什麼做教堂呢?」
這時大家都往他們這兒看了。
原來是司鐸的一名助手定下的馬匹,就是那個從會議室里搶救出珠寶盒的年輕的阿倫。「你準備到哪兒去,我的孩子?」菲利普問。
他沿著那狹窄的走道往回走。
等到他們回到客房時,教堂的火勢已開始減弱了,火苗也矮下去了一些;然而湯姆看到的面孔反倒清晰了,他有點吃驚地發現,原來已經天亮了。
「聽說了。」湯姆心想,卡思伯特是那種友好的修士,通人情,好打交道。他一定喜歡聊天。「看來,這位新手有意讓修道院面目一新。」卡思伯特點點頭。「不過他不大肯為這些事花錢。你注意到沒有,所有的活兒都是由修士自己動手乾的?他不願意僱工匠——他說修道院的用人太多了。」
湯姆在食堂和寢室間的小路上發現了菲利普。副院長坐得直挺挺的,樣子很茫然,但是並沒有受傷,湯姆總算鬆了口氣。他扶他站起來。
她會在一些特別的時候,主動來到他心裏。當他用餐刀為小瑪莎削梨皮時,他會想起,埃格妮絲總是怎樣笑他吃力地一心想把梨皮削成一條連續不斷的長條。在他需要寫點什麼的時候,他會想起她,因為她曾經把從她做教士的父親那兒學到的一切全都教給他;他會想起她教他怎麼削鵝毛筆,或者怎麼拼拉丁文的「建築工」。他在星期曰洗臉,往鬍子上塗肥皂時,他會想起他們年輕時,她曾教給他洗乾淨鬍子會不長虱子和癤子。每天都會有一些這樣的小事讓她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心裏,從來都沒空過。
菲利普匆忙說:「在我們開始伐樹之前,我們得先找到錢。」
他們在客房裡待了一下午。這是一個簡單的單間,地面很臟,中間有個火坑,和農民的住房一模一樣,但一直住在山洞里的傑克簡直把這兒當天堂了。他好奇房子是怎麼蓋的,湯姆就講給他聽。把兩棵小樹砍下來,剝掉樹皮,頂上靠緊,叉開一個角度,然後在幾碼處再照樣放上兩棵;再把這樣兩個三角的上邊連起來,就是梁木。與梁木平行,在兩個三角中間固定上輕板條,一直到地面,構成一個坡頂。再用蘆蘋編成籬笆,成長條形,搭在板條上,再用泥糊上擋風避雨。兩座山牆用木柱撐起,釘到地里,排成一排,中間的縫隙也用泥糊上。在一座山牆上留一座門。這種房子沒有窗戶。
「屋頂可不是石頭,傻瓜,」阿爾弗雷德嘲笑他說,「屋頂是木頭做的。」
坐在近處的人哈哈笑了。
「確實不是,」保羅兄弟仍然慢條斯理地說。他直視雷米吉烏斯,說:「有時根本就不來。」
百靈鳥再也不得自由。
「會不會是廚房?」卡思伯特說。
「那就告訴我吧。」
湯姆意識到他又有了新理由可以抱希望了。如果能在這裏找到工作,他可以隨時看到嬰兒喬納森的臉,簡直如同他從來沒有拋棄過他一樣。看來好得令人難以置信,他不敢再抱幻想了。
「我讓你這麼不高興,我很難過。」
門外傳來腳步聲。湯姆轉過頭去,看到一個修士走了過來。卡思伯特說:「這是我們的新任副院長。」
在他的視線的邊上有什麼東西在移動。他吃了一驚,他的心跳加快了。他扭頭去看,嚇了一跳,一個鬼一般的人影拿著一支蠟燭,沿著東走廊無聲無息地朝教堂溜過來。他幾乎要叫了出來,但硬從喉嚨口給壓了下去。另一個人影緊跟著第一個。傑克縮回到拱門裡,躲開了他們的視線,他把拳頭伸進嘴裏,咬著手背,不讓自己叫出聲來。他聽到一聲怪異的低吟,嚇得瞪大了眼睛。這時他恍然大悟:他看到的是一隊修士,從寢室到教堂去做半夜祈禱,邊走邊唱著一首讚美詩。就是在他弄明白了他看到了什麼之後,驚恐的心情還持續了好一陣子;然後才漸漸舒了口氣,又不由自主地打起冷戰來。
他決定先去看一看,瞧瞧能不能下手。
他從柱後向外看了看。在聖壇上方,蠟燭最亮的地方,他能勉強看見高高的木頭屋頂。他知道,新建的教堂都用石頭拱頂了,但王橋大教堂很老了。那個木頂是很容易燒著的。
「你的孩子怎麼辦?」她溫柔地說。
「為了讓這些地方安全,就得推倒這些殘牆,別砸著人,」湯姆不慍不火地說,「然後,我們再把這塊場地清理出來,準備修建新教堂。我們要儘快找到高大的樹木,做新屋頂的木材——木材雨打風吹得越久,將來的屋頂就越好。」
過了一會兒,他爬下了廢墟堆,最後跳了幾步,站穩在地面上。
「他一家有兩個女人——」
「我追著他。」
他在黑暗中坐了起來,聽著別人的呼吸。他能分辨出湯姆的呼吸,裡邊夾雜著輕微的胸部呼哧聲,(母親說)那是因為長年累月吸進石粉的緣故。阿爾弗雷德,有一陣打著鼾,聲音很響,隨後就又安靜了。
他沖她皺起眉頭。「算不上,」他說,「我敢說還有點別的什麼……別管它了。你們幹嗎離開伯爵城堡呢?」
「聽說了。」菲利普膽戰心驚地到主教宮殿去報告反叛教會選定的國王的陰謀,彷彿好久以前的事了,「我聽說珀西·漢姆雷襲擊了伯爵的城堡,俘虜了他。」
「好吧。我發誓。」
「他確實不在——他已經升天了,不過我們當時並不知道。」
菲利普感到很窘,他覺得,沒必要把話這樣挑明。他看著自己的手。「重建教堂的事怎麼辦?」他說。
實際上用了三星期而不是兩星期,但湯姆到底把地下室變成了一座臨時教堂,今天,當選主教即將來這裏主持首次祈禱儀式。迴廊的廢料堆也清理掉了,湯姆還修理了損壞的部分,迴廊不過是屏蔽走廊的簡單結構,這工作比較容易。教堂的其餘部分全是成堆的廢墟,有些還立著的牆也隨時有倒塌的危險,但湯姆清理出了一條從迴廊經過原先的南甬道到達地下室樓梯的走道。
但是假如他被看見了……
湯姆看見了他,就從廢料堆上下來了。在和菲利普講話之前,他先招呼一個用人,給修士縫衣服的裁縫。「讓修士們也開始抬石頭,」他指示那人,「給他們說清楚,只抬我做了記號的,不然的話,廢料堆會坍下來,砸死人的。」他說完才轉過來對著菲利普,「我已經畫好了一批,足夠他們干一陣子的了。」
他又想起雷米吉烏斯給沃爾倫的信。不知怎麼他擺脫不掉一種直覺,他雖沒有擔心,但確實懷疑,那封信的主旨實際上並不是這場大火。
在教堂的最東頭,在主教的座位之外,是早期英格蘭殉道者阿道福斯聖徒的石頭墳墓。墓里的木棺中盛著聖徒的遺骸。墳墓的蓋子定期開啟來展示棺木。如今阿道福斯不似當年一度那樣備受崇敬了,但過去,病人只要觸摸一下他的棺木,就會奇迹般地恢復健康。聖徒的遺體可能是一座教堂中最吸引人之處,能促進敬神和朝拜活動。由於能帶來極大的權益,修士們從別的教堂盜竊聖骨的事盡人皆知,說來確實可恥。菲利普已經計劃好恢復人們對阿道福斯的興趣。他必須救遺骸。
「他在看著聖徒的遺骸。還有誰?」
雷鳴般的巨響更大了。菲利普驚恐地看著,教堂的整個西端像是往前移動了一碼,似乎給上帝的手推了一下。十多碼的屋頂掉進了中殿,那落地的一撞不啻地震。跟著,整座西南塔樓眼看著就崩塌了,像滑坡一樣滾進了教堂。
「這就對了,」他說,「所以嘛,我有一種感覺,覺得你看起來顯老些。」
湯姆對她的態度不以為然。阿爾弗雷德不好,他知道,但傑克也不好。湯姆並不想把傑克嬌慣成這家的寵兒。「阿爾弗雷德不是大人,他才十四歲。但他在工作。他在支撐這個家上盡了一份力,可是傑克還沒有。傑克一天到晚就是玩兒,像個孩子。按我的想法,傑克應該尊重阿爾弗雷德。你只要注意一下就會看到,他並沒有表示過尊重。」
「你怎麼會認為他們沒結婚呢?」菲利普滿腹狐疑地說,雖然他覺得,雷米吉烏斯在沃爾倫面前提起這件事之前,一定已經核對過事實了。
有一陣子,誰也沒動一動。
「什麼?」菲利普叫著。
「阿爾弗雷德!」他吼叫著,「你過來。」
王橋大教堂的外貌實在不討人喜歡。這座建築物低矮、寬敞,牆壁厚,窗戶小。它是在湯姆這一代人之前建成的,那時候建築匠師們還不懂得比例的重要性。湯姆這一代人知道了,真正筆直的牆要比厚實的牆牢固,只要窗戶的拱券恰好是半圓形,牆上盡可以開出大窗戶。從遠處看,這座教堂有點歪,等湯姆走近之後就看出了原因:西翼的一對塔樓,有一個已經坍塌。他高興了。新的副院長可能願意把它重建一下。心中的希望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他在伯爵城堡剛剛被僱用,跟著就看見他的新東家戰敗被俘,真夠令人傷心的。他覺得他不能再這樣失望了。
他又猶豫了一會兒,然後站了起來。
湯姆覺得像是挨了當頭一棒。他一直對在這裏得到工作信心十足——一切都表明這兒能有活兒干。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他後退幾步,快跑回來,一腳踏在木墩上,向上一躥。他輕易地夠到了窗檯,並握牢了石頭窗框。他使勁一提身子,就半坐到了窗台上。但當他想鑽過去時卻愣住了。窗戶里原來釘著鐵柵,大概是由於黑漆漆的一片,他從外面看不出來,傑克跪在窗台上,用雙手去搖撼。進不去,裝上鐵柵可能就是專門防止有人在教堂關門時進去。
司財自然得是菲利普信得過的人。他首先趨向把這職位給司務白頭卡思伯特;但跟著他就想起卡思伯特厭煩寫字。這可不成。從現在起,一切收支都必須記在一個大本子上,菲利普決定指定年輕的司廚米利烏斯兄弟擔任司財。不管誰擔任此職,別的負有責任的教士都不會喜歡這個主意,但菲利普是這裏的領袖,而且了解或懷疑修道院財政困難的大多數修士,無論如何都會擁護這一改革的。
「沒人了,只有我自己。」
菲利普看出了他的沮喪。「我可以供應你一頓晚飯,給你一處地方睡覺,明天早晨再吃些早點。」他說。
會議的鐘聲響了。這也是工人們進早餐的信號。湯姆離開地下室,朝食堂走去。他在半路上碰到了艾倫。
「那我就跟你一起走,」他說:「修道院已經欠了我七十二便士,我們重新上路。我們可以熬過……」
他平安無事了。他鬆了口氣,全身無力。他又想哭。他已經逃脫了。他感到自豪,他冒了一次多大的危險啊!
他瞪著她。他想讓自己相信,她不是那意思,但她臉上的表情告訴他,她確實是那個意思。他張開嘴想說話,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他覺得無能為力了。她喘著氣,胸脯充滿激|情地起伏著,他想把她摟在懷裡,但他感到她不想讓他碰她。他想,我可能這輩子再也不能擁抱她了,簡直難以置信。幾個星期以來,他倆每夜都睡在一起,他觸摸著她就如同觸摸自己一樣隨便;但如今突然不許了,她像個陌生人。
其餘三人邁步向前,棺材在他肩上一拽,他才算清醒過來。菲利普隨著大家往前走。湯姆在火焰的迷宮中挑著路往前走。一個正燒著的木棍落到了棺材頂上,所幸它滑到地面上而沒有碰到他們任何人。過了一會兒,他們到了對面,穿過門洞,走出教堂,進人了戶外的寒夜之中。
他進來了。黑暗掩護著他。然而,他不能待在那裡不動,因為他們出去時會看到他。他側身向前湊。搖曳的燭光投下了不安的陰影。聖壇上的那名修士要是抬頭看的話,完全可能看到傑克,但他似乎全然沉浸在他正在做的事情中。傑克迅速地從一根大柱子後面移動到另一根大柱子後面,在柱間停上一下,這樣他的移動就不那麼規律,像是影子的晃動。在他接近交叉口時,燭光更亮了。他害怕聖壇上的修士會猛地抬頭,看見他躍進交叉甬道,抓住他的後頸——
「她是個女巫,」雷米吉烏斯說。
「我有把握地下室損壞不大,」湯姆說,這差不多是真的,他差不多有把握。
「咱們回到那兒去。」
他可以感到烈火的熱氣。大書櫥的門上有摩西的像和經文石刻。菲利普指點年輕人把書櫥向前傾,抬到肩膀上。他們扛著書櫥繞過迴廊到達南拱門。別人繼續朝前走,菲利普停下來回頭看著。燒毀的教堂的慘狀讓他心裏充滿悲哀。這時煙減少了,但火苗更旺了。整個伸展出來的屋頂都已不見蹤影了。就在他看著的時候,十字交叉點上的屋頂下垂了,他知道下一步就是掉下來。跟著就是一聲前所未有的斷裂的轟響,南甬道的屋頂塌了下來。菲利普感到身上似乎都疼了,像是他自己的身體在燃燒。過了一會兒,甬道的牆似乎是要往迴廊這邊坍倒了。菲利普想,上帝啊,幫幫我們,這兒就要倒了。隨著石頭牆壁開始搖撼、散裂,他意識到是要倒向他這邊,趕緊轉身就跑;但他還沒邁出三步,有個東西砸到他的後腦,他便九_九_藏_書失去了知覺。
「人們說她是女巫,」雷米吉烏斯說,「我們可不能讓一個女巫住在修道院里!」
他們走進了廢墟,那裡有一伙人,大約七八個,修士和修道院用人大約各佔一半,正在湯姆的監督下抬起一根燒得半焦的房梁。整個工地看上去忙碌而有序。菲利普覺得,那種緊張而有效的氣氛,給他增添了光彩,雖說負責任的是湯姆。
不等雷米吉烏斯回答,那個看橋的老修士保羅兄弟開腔了。「我記得,」他說得相當含糊,「曾經有一個林子里的野丫頭在這周圍住過——噢,那該有十五年了。她讓我想起了那女孩——也許是一個人吧,長大了。」
傑克掙紮起來,想抓住一個麵包,但阿爾弗雷德重重地摑了他一掌,又把他打倒了。阿爾弗雷德迅速地把剩下的麵包一揀而光,一邊大笑,一邊走開了。傑克放聲哭了。
工作進展很快,有了修道院六十名用人中的大部分人幫忙,人們抬起石頭魚貫而行,再順序回來搬運新的。這景象使菲利普大為振作,他向上天默默祈禱,感謝建築匠湯姆。
她咄咄逼人地站在他面前,似是要攔住他的去路,而且她眼睛里有一種古怪的神色。瑪莎和傑克跟著她。傑克的樣子難看極了。一隻眼閉著,左臉擦傷、青腫,他單靠一條右腿站著,似乎他的左腿經不起任何重量。湯姆很為這小傢伙難過。「你這是怎麼的了?」他說。
「他不是我弟弟,」阿爾弗雷德說。
在南甬道,他推開小門,跑上螺旋樓梯。他跑到頂上,邁進通道,能感到上面火焰的熱氣。他沿通道跑,穿過門,進了那座完好塔樓,跑上梯子。
菲利普驚呆了。他的教堂就在他眼前土崩瓦解了。即使他能找到錢,也需要幾年才能修好。他該怎麼辦呢?這座修道院該如何維持下去?王橋修道院難道就此壽終正寢了?
沃爾倫點點頭。「咱們到處看看損壞的情況。」
雷米吉烏斯的淺綠色眼睛畏懼地看著起火的教堂,但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菲利普沿東走廊進了門。
「對。」
雷米吉烏斯、安德魯、米利烏斯、卡思伯特和鮑德溫教長魚貫而出。沃爾倫又喝了一點熱酒,並把腳伸到火邊。「女人總是惹麻煩,」他說,「馬廄里要是有一匹發|情的母馬,所有的公馬都要咬馬夫,踢木板;總要製造點麻煩。連騸過的馬都會不安分。修士就像騸馬,他們要摒棄情慾,可他們還是嗅得到女人。」
菲利普搖了搖頭。「當時沒有暴風雨。火似乎是從交叉點附近燒起來的。我們在祈禱之後,確實在聖壇上留下了一支燃著的蠟燭,往常都是這樣做的。很可能是聖壇單布著了火,一股上升的氣流把一個火星帶到了木製天花板上,那些木料已經很老很乾了。」菲利普聳了聳肩,「這算不上十分令人滿意的解釋,不過已經是我們現有的最好的解釋了。」
他想到從坍塌的塔樓那兒搬些石頭來,摞成台階,但那些沒碎的石料太重,而碎了的石料又放不穩。他覺得白天曾經見過什麼東西,剛好可以當梯子,他搜索枯腸去想到底是什麼。就像要去看眼角外的東西,那東西正好老是在視野之外。這時他打量著月光下的墓地和馬廄,他總算想起來了:是一個小木墩,上面有兩三級踏腳,是幫著小個子上高馬用的。白天曾有一名修士站在上面刷馬鬃。
「去他的!」艾倫嚷著。
「咳,你們那個小孩在好幾英里以外的森林里丟了,現在在這個修道院里倒有一個嬰兒。」
伯納德把那籃劈柴扔到爐邊,遞給了傑克那個扁平的大籃子。「你們真是好孩子,」他脫口說,「上帝會降福給你們的。」
即使在艾倫火氣正盛的時候,他也從來沒希望她走了就好了,不過話說回來,他時常懷著遺憾的心情想起埃格妮絲。自他成人以來,大部分時間埃格妮絲都陪伴著他,如今他時常感到缺少些什麼。她活著的時候,他從來沒覺得因為有了她,他是多麼幸運,他也從來沒感謝過她;但如今她一死,他卻想念起她,他慚愧原先竟然以為他得到她是理所當然的。
領頭的修士用一把大鑰匙打開了教堂的門鎖,修士們列隊而人。沒有人向傑克這頭看上一眼。大多數人都是沒睡醒的樣子。他們進去后沒有鎖上教堂。
「應該是吧!」傑克說,由於有了同盟,他很開心。
「噢,見鬼去吧!」艾倫說著,轉身就走開了。
可是他打算怎麼辦呢?全家人要在路上一直走到全都餓死嗎?
要是他們還住在山洞里,他會知道到哪兒去打野鴨,去采堅果或去偷鳥蛋;但在鎮上和村子里,在不熟悉的大路上,他就毫無辦法了。他只知道一件事:湯姆必須找到工作。
「好的,謝謝,」他倆異口同聲地說。湯姆看著艾倫,知道她和他有同感:看著小傢伙們終於有了東西吃,深為感激。
「謝謝你!」
雞叫頭遍,傑克就醒了。他睜開眼,看見湯姆已經起身。他躺著沒動,聽見湯姆在門外的地上小便。他渴望挪到湯姆騰空的熱窩,蜷縮在他母親的懷裡,但他知道,如果他那樣,定會遭到阿爾弗雷德的恥笑,於是他就躺在原地沒動。湯姆回到屋裡來,搖醒了阿爾弗雷德。
湯姆搖了搖頭。「男孩子總要打架。他們的爭吵,你花上一輩子也評不出個理來,最好是別管他們。」
他們繼續往前走。昨天夜裡,菲利普曾把這一切毀損看做是一出超自然的悲劇,看做是真正的宗教和文明力量的一場可怕失敗,看做是對他終身工作的一次嚴重打擊。如今看來,這不過是有待他解決的一個問題——不錯,是令人生畏;甚至令人膽怯;但並非超常的。而這一轉變主要歸功於湯姆。菲利普覺得對他十分感激。
雷米吉烏斯對阿爾弗雷德說:「嗯,我的孩子,你幹嗎要殺死你弟弟?」
等他爬到上馬墩的頂層,還是夠不著窗戶。這可真讓人惱火,他甚至沒法往裡看。他並沒有最後決定一定放火,但他不願由外界因素迫使他放不成火,他要由自己做決定。他要是有阿爾弗雷德那麼高就好了。
他倒退著向下爬去,回頭看著落腳點。他離地面越近,感覺越踏實。他跳下最後幾步,平安地站到了草地上。
他又沿原路返回,穿過起火的教堂前面的空地。他已經累得跑不動了。他們從磨坊和酒坊中間穿過,繞過廚房和食堂的背後。白頭卡思伯特和司鐸在指揮大家移動棺材。菲利普帶領著他的一組人沿食堂和寢室中間的小路,走到南拱門,進人了迴廊。
傑克恢復鎮定之後,意識到現在他可以進教堂了。
他匆匆穿過交叉口,跑向北甬道,檢查了北廊的門。上面有一把鎖。
地板上一個突然的動作嚇了他一跳,他的心一陣劇跳。他又想起了河裡的無頭騎士和迴廊中鬼影般的修士。跟著他想到是老鼠,心裏才安定了些。但他定睛一看,發現原來是鳥:屋檐下有鳥巢。
「我擔心我們的教堂再也無法用來祈禱了——大教堂要重修,那當然要花上許多年時間。然而,建築匠湯姆相信,地下室沒有損壞。下面很結實,我們可以在那兒祈禱。湯姆說,在清理好迴廊之後,一星期之內他保證那兒會平安無事的。所以,你們看,我們可以在四旬齋前的星期日及時恢復正常的敬神活動。」
「難怪他們會忘記你了。」
「那麼,你的解釋是什麼呢——閃電嗎?」沃爾倫懷疑地說。
「你可真是個好孩子,」伯納德說,「那你們就去吧。」
他需要有人幫忙,才能抬起墓蓋,移出棺木。司鐸也應該想到這點的。但四下都不見他人影。剛從寢室中出來的修士是雷米吉烏斯,那個高傲的副院長助理。他反正不能不幹。菲利普朝他叫了一聲,說:「幫我搶救出聖徒的遺骸。」
菲利普走到綠地中間站住了,轉過身來往回看。他完全有權從阿倫手中要過信來看一看,但太遲了:阿倫已經驅馬馳出大門。菲利普盯著他的背影,心中有種沮喪的感覺。就在這時,湯姆的妻子走出了客房,手裡提著一個筐,大概裝著爐灰。她轉向馬廄附近的糞堆。菲利普看著她。她走路的樣子很歡快,如同一匹好馬的步伐。
「好吧,」她說。
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椅子上還留有她的體溫,那是他愛得那麼深的身體。他捂住臉來止住他的淚水。
菲利普想道:有什麼事非要這會兒說?
「重修塔樓,翻蓋屋頂,鋪設地面——對,我都想做。而你想承攬這件工作,當然啦,」他補充說,顯然才明白湯姆為什麼在這裏,「我不是不想。我要是能雇你就好了。但我恐怕沒法付你工資。這座修道院一文不名。」
他拖著棺材在地上一英寸一英寸地前進。那魔鬼有一陣離開了他。他沒有抬頭看——最好別盯著魔鬼。最後,他到了甬道裏面,覺得安全了一些。他後背生疼,被迫停下來,直了直腰。
他考慮十年之後他就會有足夠的錢來重修大教堂了。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設想——到時候他就快四十歲了!然而,在一兩年之內,他希望能夠有錢完成一項修繕計劃,使目前的建築到後年的聖靈降臨節時,即使不能給人深刻印象,至少令人起敬。
「不,他不是她丈夫,」雷米吉烏斯得意洋洋地說,「他們並沒有結婚,他們相識才一個月。」
「他是她丈夫,你這蠢材!」
湯姆感激不盡地吃著蘋果,他的肚子好受些了,但他不禁想著晚飯還要多久才開。為了省蠟燭,他高興地想起來了,修士們一般在天黑以前就吃晚飯。
對湯姆來說,熊熊烈焰燒毀了王橋大教堂倒燃起了他的希望之火。
「我明白了。」菲利普看著湯姆指點大家怎樣互相交錯著擺放石頭,這樣堆高以後就不會坊下來。事情已經很清楚,湯姆的專業知識是不可或缺的。
他伏到桌上,低聲講起來:「他們說你是姘頭,」他不希望別人聽見他的話。
瑪莎滿腔同情的樣子,但傑克並不需要同情,他可受不了羞辱。他抬腿就走,瑪莎剛跟上,他轉過臉對她說:「走開!」她很委屈,但她停住腳,讓他走了。
「姘頭?」她大聲說,「那你呢?難道這些修士們不懂,要兩個人才能姘居?」
菲利普膽顫心驚。如此牢固的建築被毀的場面異常驚心動魄。如同眼看著山崩地裂,他從來沒有當真想過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迷惑得暈頭轉向,手足失措了,卡思伯特拽著他的衣袖。「出去吧!」他叫道。
他到了角落裡,慶幸地轉進中殿的更深的陰影里。
湯姆問一個紅臉的見習修上,在哪兒可以找到司務。嚴格地說,他要找的應該是司鐸,因為教堂的建築是由司鐸負責的;不過司務一般更好接近些。反正,最後要由副院長做決定。那個見習修士指給他繞著院子的一圈房子中的一處半地下室。湯姆從一座敞開的門走進去,艾倫和孩子們跟在後面。他們全都在門口站住,往裡面的暗處看去。
要是阿爾弗雷德不追著打傑克,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的,湯姆說。但那不過是孩子們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對吧?也許艾倫說得對,對於阿爾弗雷德,湯姆有點盲目疼愛?湯姆開始覺得自己錯了,也許他該對阿爾弗雷德嚴厲一點。孩子打架是一回事,但傑克和瑪莎比阿爾弗雷德更小,也許他就是霸道。
卡思伯特在盛第二次奶的時候,隨口說:「你們從哪兒來?」
他帶著他們繞到廚房背後,穿行在酒坊和磨坊之間,走過綠地,到了客房。修士們、湯姆的一家人和大多數村民在周圍一堆堆站著,一邊用壓低的聲音談話,一邊大睜著眼睛望著起火的教堂。菲利普先看了一眼教堂,然後才對他們說話。那景象令人心痛。整個兩端成了一堆廢墟,大火苗從殘存的屋頂中直衝雲霄。
再沒有誰了。
「去找到他,拿到鑰匙,然後把值錢的東西從會議室搬到客房去。快跑!」
菲利普揚起眉毛,也要發火了,但他說話的口氣還是平和的。「向上帝請求——可不是乞討,那是祈禱。」說完轉身就走了。
他首先得穿過中殿。他又抬頭看去。就他所能判斷的來看,不會馬上有東西掉下來。他深深吸了口氣,衝到了另一邊。什麼也沒落到他身上。
「我已經答應讓他們住客房。」
他離開貯藏室,繞到廚房背後,經過南拱門,進了迴廊。有幾個修士離開大家到療養所去了,其中有雷米吉烏斯和司鐸安德魯。菲利普想,這兩人根本說不上是體弱,但如果他們參加工作,說不定還要惹麻煩,因此他倒蠻樂意他們走掉。大多數修士都跟著菲利普。
「我不相信誓言。」
菲利普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想知道,這麼大塊的石頭怎麼才能搬動。靠一個人去拿當然太大了。他立刻就看到了答案。兩根木棍並排放在地面上,把一塊大石頭滾到上邊,在當中放好。然後由兩個人站在棍子的兩頭,抬起來就走了。建築匠湯姆一定教過他們這麼做的。
修士們全都驚起了,在寢室的門外擠著。他們出來時自然想站在那兒看看教堂。司廚米利烏斯站在門口,督促他們別擠作一團,躲著教堂,沿著迴廊的南走廊排成一行。建築匠湯姆站在走廊中間,要他們轉到拱門下面,躲開那條路。菲利普聽見湯姆說:「到客房去——離教堂遠遠的!」
菲利普這時已經繞到了寢室的背後。湯姆快走幾步趕上他。他們發現寢室沒壞。再往前,他們發現其他建築也沒受多少損傷:食堂、廚房、麵包房、酒坊。菲利普或許為此感到些許安慰,但他仍舊陰沉著臉。
「他們想讓你懺悔你的罪。」
他們進屋不久,沃爾倫就脫下斗篷,坐了下去,把他的蒼白的雙手伸到火上烤著。司廚米利烏斯兄弟用小木碗盛上熱辣辣的葡萄酒。沃爾倫吸了一口,對菲利普說:「你想過沒有,建築匠湯姆可能放火來給自己提供工作?」
「我不會懺悔的。」
現有的教堂破舊,不美觀也不實用;而西北塔樓的坍塌則顯示著整個結構可能已經不牢固。新式的教堂高大、寬敞——更重要的是——明亮。還設計得能夠展示重要的墳墓和聖物,供朝聖者來瞻仰。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大教堂都附有小聖壇和專門的祈禱室供奉特定的聖徒。一座設計完美,能夠滿足教眾的多種需要的大教堂會比目前的王橋吸引更多的敬神者和朝聖者;這樣一來,從長遠來看,大教堂也就可以自給自足了。當菲利普在修道院的財政問題上站穩腳跟后,就要重修一座大教堂,象徵王橋的新生。
「請你小聲點,」湯姆求著她。
但菲利普最主要的打算是把所有中等的農場——那些土壤貧瘠,尤其是山上的畜牧農場——全都養羊。
湯姆想:他的時機到了。他深吸了口氣,說:「說不定是上帝幹了這事呢。」
傑克嚇壞了。湯姆會怎麼想?
「好的,謝謝,神父,他們喜歡。」湯姆說。連他自己都願意要一些。
他顯然是打滿了一桶水回工地去倒光了,現在又回來打第二桶。傑克決定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並且希望阿爾弗雷德不再理睬他。但他用斗篷邊兜著麵包的樣子太顯眼了;阿爾弗雷德又朝他們轉過身來。
霎時間天昏地暗了。
湯姆不敢說他一定行,但果真花了三個星期,誰也不會因此而死掉的。「兩星期,」他堅決地說,「之後,我們可以敲掉殘存下來的牆——那可是個技術活兒,我提醒你,要是不出事故的話——然後清理廢墟,把能夠使用的石頭挑出來。與此同時,我們可以設汁新的大教堂。」湯姆屏住了呼吸。他已經盡其所能。菲利普這次一定會雇他了。
他坐下來,用兩手抓牢,伸腳下去夠最近的一個木楔,那條腿慢慢下移,直到踏上了一個立腳點。然後他又把另一隻腳移下來。他用兩腳探路,身體移下了一步。木楔經住了他的體重。他又往下移,先試探著下一個木楔的牢固程度。然後再把身體的重量壓上去。這根楔子有點松。他戰戰兢競地往下移,雙手始終握緊上邊一根楔子,萬一踩空,還不致下落。每邁下危險的一步,也就離廢墟頂近了一點。他越往下爬,楔子似乎越短,看來下邊的梯面比上邊的損壞更嚴重。有一次他穿氈靴的腳踩到了一根短楔,短得只容得下腳尖;當他把體重移到那根短楔上時,腳就滑空了。他的另一隻腳本來是在一根長些的楔子上的。但這時也撐不住突然加來的全部體重,當即就斷了。他本想靠雙手握緊上邊的木楔,但那根木楔也太短,抓不牢,於是他滑脫了,在空中落了下去,太可怕了。
他少年時代所在的修道院就養羊(在威爾士那一帶,所有的人都養羊),他當時就注意到羊毛的價格逐年都緩慢而穩定地增長,從他懂事時起直到目前,始終如此,到時候,羊會長期解決修道院的現金問題。
「一個女人,好吧。我們可不想有個女人住在修道院里!」
湯姆堅持自己的觀點。「也許是吧,」他固執地說,「反正不是魔鬼在教堂失火的當夜把一位建築匠給派到了這裏。」
門是鎖著的。
「他夜裡會把你們都吵醒的。」
他有很多可想的。修道院的財政比他預想的要糟。主要原因大概是整個機構只能產生極少的現金。修道院是有大量的土地,但許多農場都是長期低租出佃,有些交的是實物地租一多少袋麵粉,多少桶蘋果,多少車蘿蔔。有出租的農場由修士自己經營,但似乎從來沒有生產過多餘的食物可以出售的。修道院的其餘產業是它擁有的教堂,可以收到什一稅,不幸的是,大多數教堂都由司鐸控制,菲利普要想弄清其中確切的收支情況很費周折,根本就沒有賬目。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司鐸的收入甚微,或者就是他的管理太差,沒法保證大教堂維護修繕之需,雖然多年來司鐸搜集了可觀的珠寶器皿和禮拜用品。
他朝廢墟走去,邊走邊用袖子擦乾了淚水。他一心想殺那傢伙。他想,我燒毀了大教堂;我也能殺死阿爾弗雷德。
然而,當他就此進行思索和祈禱時,解決的辦法就逐漸明晰了。菲利普有了一個三步計劃。第一步要親自過問修道院的財政收支。目前,修道院的每個負責修士都管著一部分產業,其中的收人就作為他所負責任的報酬:司務、司鐸、客房長、見習修士導師和療養所長,都有「他們自己的」農場和教堂。自然嘍,他們誰也不會承認有太多的錢,如果有了剩餘,他們就盡量花掉,唯恐會被收走。菲利普準備指定一個新職位,叫做司財,其職責就是無一例外地將所有屬於修道院的錢財全部收回,然後再按需分給每個負有責任的人。
雷米吉烏斯說:「在我們走之前,主教大人,有些事情兄弟們要我對您講一下。」
阿爾弗雷德放下他的鏟子,想要抓住傑克。
阿爾弗雷德說:「所以你才要跑開的,是嗎?」
如果他猜測錯了,從這裏沒有開口通過已坍塌的西北塔樓,他還得回去。
卡思伯特舀了兩木碗奶,遞給了瑪莎和小傑克。兩人都很快就喝光了,嘴上留下一圈白印。「再來點好嗎?」卡思伯特主動說。
這是個壞消息。「修士們怎麼想?」湯姆旁敲側擊地問。
阿爾弗雷德、艾倫和湯姆走到桶跟前,而瑪莎和小傑克先喝起他們的第二碗奶。阿爾弗雷德想拿一抱蘋果。湯姆從他手中把蘋果撥回桶里,壓低聲音說:「只拿兩三個。」他拿了三個。
「見國王!」菲利普說。他對這一前景有點恐懼。
傑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站起來。他的左臂動不了。他的左臉也木了。他坐直身子。他剛才想過可能就要死了,他很奇怪自己還能動彈。他用右臂撐著,吃力地掙扎著站起來,大部分體重都壓在了右腿上。那陣麻木過去之後,他開始覺得痛了。
菲利普副院長已經相信,是上帝把湯姆派到王橋來的。湯姆心裏明白,他憑藉清理廢墟和恢復修道院活力的全部過程中的有效率的工作方式,贏得了菲利普的信任。一旦時機成熟,他會向菲利普開口提出新建築的設計方案。如果他能謹慎得體地把握住局面,菲利普極有可能會要他來起草設計方案。要是把新教堂設計得不那麼輝煌但切合實用,就更可能把計劃交給湯姆,而不是另請更有經驗的大教堂建築匠師。湯姆的希望挺大的。
他縮回頭,又嗔了嗔,想到他嗅到的是不是他自己屋裡的火味,但不是那回事。
他們走過教堂的東頭。人們正在把還熱呼呼的石頭靠著修道院的東牆根堆放起來,那兒離療養所和副院長的住所有幾步遠。湯姆說這些舊石頭要留著蓋新教堂。它們不能用來搭牆,因為用過的石頭經不起風吹雨打,但是用來打基礎蠻好的。所有的破損的石頭也得留著。可以拌上灰泥,填充新建的裡外兩層牆皮中間,構成碎石心。
他沿著甬道前進,轉過角落,進人了聖壇,一路始終靠著側面的通道。他感覺得出從木製修士席位吹來的熱氣,那邊的火正猛烈地燒著,他感到一陣失落;那些席位造價都很高,表面有漂亮的雕花。他不再去想這事,集中考慮眼前的急務。他跨上聖壇,跑向東端。
他們走到甬道迴廊中東走廊的拱門。他們讓一堆坊下來的石料擋住了。那兒看上去亂七八糟,但湯姆訓練有素的眼睛看得出:迴廊的走道損壞並不大,只不過壓在了坊下的廢料中了。他翻過亂石,往教堂裡邊望去。在聖壇正背後,有一部通向地下室的樓梯。地下室就在修士席位的下面。湯姆往裡面細看,研究著地下室上面那片石頭地板上有沒有裂痕。他沒看到有裂痕。地下室完好無損,這可是個好機會。他現在先不告訴菲利普,他要把這消息留到關鍵時刻。
卡思伯特想到了他的前邊。「我已經拿到了。」
「別告訴他們我出過屋。好嗎?」
「我不知道這種說法,」保羅兄弟仍用那種邊想邊說的緩慢語氣講著,「在野地里生活的任何女人或遲或早總會被人叫做女巫的。人們這麼說,不一定就是真的。我倒願意把這件事留給菲利普副院長用他的智慧做決定,看看她是不是個危險。」
雷米吉烏斯緊跟著他。
「他們住在哪兒呢?」
「是的,神父,」雷米吉烏斯終於說。
菲利普往回朝著教堂走。雷米吉烏斯這次很快就啟動了。他和司鐸為什麼這麼迫不及待呢?這足以引起菲利普一些不安了。那信是僅僅涉及教堂失火嗎?還是另有別的內容呢?
「但這和我們的大教堂又有什麼關係呢?」
菲利普詫異了,他無法想象沃爾倫為什麼要就這個問題和他單獨談。
他繼續沿南走廊走下去。中途有一座拱門。傑克轉身走過拱門,發現身處一條小路上,右邊是食堂,左邊是寢室。他想象著所有的修士都在石牆另一側的地面上鼾睡。這條小路的盡頭只是個泥濘的斜坡,直通到下邊的小河。傑克站在那兒,看了一會百步之外的流水。他無緣無故地想起了一個故事,說一名騎士被砍掉了頭卻還沒死;他不自主地想象著那名無頭騎士從河裡上來,爬上堤坡,向他走來。那兒其實什麼都沒有,但他還是害怕。他轉身匆忙回到迴廊里。他覺得那兒安全些。
修士們會不會驚醒,跑來把火撲滅,而他們在驚慌失措之中,竟沒注意到一個小男孩溜出門呢?或者,他們會不會馬上看到他,抓住他,尖叫著譴責他?或者,他們會不會沉睡不醒,直到整座建築物燒塌,傑克給砸在一大堆石頭底下呢?
菲利普說:「卡思伯特,找司鐸把教堂的鑰匙拿來。」
「謝謝你,神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走進拱門,放輕腳步穿過四方院子。他在開著的門外,向里窺視。聖壇上和修士們站立的地方都點著蠟燭,但燭光在大而空曠的殿堂內只是中間的一些光點,牆壁和通道里依然漆黑一片。聖壇上有一個修士正做著什麼看不明白的事情,其餘的則偶爾唱和上一兩聲咕嚕咕嚕的什麼。傑克簡直難以置信,人們會半夜從熱被窩裡爬出來做這種事情。
還有我的夢呢,湯姆想。
湯姆點點頭。「那好。」
過了一會兒,傑克站起身,跟著她母親出去了,他那青腫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他跑到西頭。穿過天花板上的洞透進來的火光和落到中殿地面上的木頭上躥起的火苗,這時比月光要亮,使得中殿的連拱廊周圍的銀色成了金色。傑克察看著由西北塔樓坍下的石堆,看來像一堵堅實的牆。無路可出。他傻乎乎地張開嘴巴,放開嗓子喊著「媽媽」,哪怕他明知她聽不見他。
「阿爾弗雷德搶了他們的麵包,傑克罵他是豬,那也不至於招致流血啊!」
湯姆對堆放石頭的工作感到放心滿意之後,菲利普拉著他的手臂,帶他繞過教堂,到了北頭的墓地。雨已經停了,但墓地上還很濕。修士們埋在墓地的東頭,村民們埋在西頭。分界線就是突出來的教堂北甬道,如今https://read•99csw•com已成為一片廢墟。菲利普和湯姆站在廢墟的前邊。太陽無力地穿透雲層照射著。在白天,在這些燒焦的木料周圍,沒有任何邪惡的徵兆,菲利普幾乎感到羞慚:昨夜裡他居然以為他看見了魔鬼。
大教堂燒起來了。
不過,今天是個平常的日子,阿爾弗雷德會從早忙到晚。傑克起身,走到外邊。天氣很冷,但很乾燥。瑪莎過了一會兒也出來了。大教堂和廢墟上人來人往,一片繁忙景象;人們抬走石頭、剷除廢料、給不結實的牆撐上木頭和推倒那些太不保險的牆。
「當然,」菲利普失去湯姆會難過的。但他從沃爾倫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沃爾倫並不在乎湯姆和他的女人離開王橋並且永遠不回來;他又一次想不通她為什麼如此重要了。
他們站在兩頭,抓住了石頭蓋子。他們一起用勁向上抬。
「我當時要拿回家給媽媽,」傑克分辯說,「可是阿爾弗雷德全吃光了。」
「是這樣的嗎?」沃爾倫說,「根據我的經驗,魔鬼幹這種事的時候,經常是得到一些修士的幫助的,他們在早禱時在教堂里點火禦寒,或者是粗心地把燃著的蠟燭留在了鐘樓里。」
修士們先吃早飯,僱工們在修士們進會議室之前是吃不到東西的。這下可苦了瑪莎和傑克,他們要乾等很長時間。傑克經常餓醒,清晨寒冷的空氣更使他腹餓難挨。
湯姆帶著喜愛的心情想,阿爾弗雷德是個精力太旺的大小夥子。他衝著啤酒嘆息一聲。這小子是有點霸道,湯姆心裏也知道;但他到時候就會老實了。同時,湯姆也不打算讓自己的孩子對一個新來的人優待。他們已經吃夠苦頭了,他們失去了母親,他們被迫在路上奔波,他們幾乎要餓死了。只要他做得到,他絕不能再加重他們的負擔。他們理應得到點嬌慣的。傑克應該乾脆躲著阿爾弗雷德,那樣不會憋死他的。
他深知她如今不會改變主意了。她從不猶豫,她是個打定主意就會一條路走到底的人。
「我儘力而為,」菲利普說。
阿爾弗雷德嘲笑他們,他一個人能輕易提起就走的分量,把他倆累得東倒西歪。他們兜了個大圈躲著他,但他緊走兩三步就追上了他們,他伸腳一鏟,踢到了傑克的腳上。傑克重重地摔了個屁股墩,震得他脊椎生疼。他一擺手,一籃子劈柴全部撒在了地上。他的眼裡湧出淚水,主要是因為氣憤而不是因為摔疼了。阿爾弗雷德居然無理地這樣下手,事後又揚長而去,實在太欺負人了。傑克爬起來,耐心地把劈柴揀回籃子里,為了瑪莎的緣故,他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他們又提起籃子,繼續朝麵包房走去。
菲利普看到雷米吉烏斯給頂了回去,心中很高興,但他不能讓沃爾倫的弦外之音就這麼過去。「我對這次失火的可能因素作了調查,」他說,「當天晚上沒人在教堂里舉火——我敢這麼肯定,是因為早禱時我親自在場,而且此前已經有好幾個月沒人到屋頂上去過了。」
「我想他們還要罰我呢,說來說去就是要羞辱我。他們想要戰鬥嗎?來,實話實說吧,你休想跟一個女巫撒謊。」
「從那時起你們吃過東西嗎?」
「嗅到了——修士們都沒事吧?」
現在不是討論神學的時候。
他在那兒停了一會兒。甬道是石頭拱頂,沒有著火。雷米吉烏斯緊跟在他身邊。菲利普讓煙嗆得一個勁兒喘氣和咳嗽,橫穿甬道只在轉眼之間,但讓人覺得比子夜的彌撒還要長。
他們到了南甬道后,湯姆叫著:「等一等。」地面上燒著小火,而更多的燃著的木屑不停地落下。菲利普透過縫隙看去,試圖找出一條穿過火焰的路徑。在他們停住的這一會兒,教堂西端開始隆隆作響。菲利普滿懷恐懼地抬頭看去。隆隆聲變成雷鳴聲了。
「四十四,再加上卡思伯特。十一個見習修士、五位客人。每個人都算進去了。」
「咱們到廚房的院子里去。」傑克說。廚房的人也許會給他們一些剩麵包什麼的。瑪莎立刻同意了,她認為傑克很了不起,只要他提議,她都願意跟著他去。
修士們吃完晚飯後就都上床了。他們沒有給這家貧寒的客人提供賭燭,湯姆一家坐在那兒看著火滅了,然後躺在乾草上。
「不錯——巴塞洛繆現在關在溫切斯特的一座地牢里,等候著宣判他的命運,」沃爾倫滿意地說。
菲利普呆住了。「已經!」他囁嚅著說。
「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孩,」菲利普糾正他。
湯姆並不知道歌詞,雖然他常聽她唱。那曲調哀婉動人。歌詞是法文,但他能懂那意思。
經過教堂正面的西邊時,湯姆打開了一扇大木門,往裡看了看。中殿陰暗,粗柱子上是古舊的木製天花板。不過,好幾個修士在用長柄刷子粉刷牆壁,其餘的在清掃夯過的地面。新的副院長顯然要把這裏整傷一新。這可是個充滿希望的跡象。湯姆關上了門。
湯姆不想談巴塞洛繆伯爵。「對我可不是好消息,」他說,「伯爵僱用了我,就在前一天,去加固城堡的防禦工事。我甚至連一天工錢都沒拿到。」
卡思伯特替他做了回答。「因為他只是一先令的八便士,」他說著,用手指戳了戳頭側,說明約尼有點半傻。「但他看來比我們聰明人更了解可憐不會說話的活物的需要。上帝萬能,人人只得其一,我相信,」他含糊其辭地說完了。
他抓住了那一線希望,他確知她愛他,這一點並沒變。就在昨夜,她還和我發狂地做|愛,像是在消除可怕的饑渴;在他得到滿足之後,她又滾到他身上接著來,如饑似渴地親吻著他,隨著她一陣陣的高潮,在他胸脯上喘息著,直到她興奮得累垮了不能再動才算結束。而且,她所喜歡的還不僅是銷魂,他們在一起的所有時間兩人都心滿意足。他們沒完沒了地談話,談得比他和埃格妮絲最初的日子還要多。她會和我想念她一樣地思念我的,他想。過了一會兒,等她氣消了,生活重新安定了,她會渴望有人可交談,有個粗壯的身體可觸摸,有個長鬍子的臉可親吻。哪怕她想回來,也會因太高傲而不肯回來的。
「沒有,」湯姆坦率地說。他知道卡思伯特這麼問是出於好心,但他不願意承認他不能靠自己養活他的孩子。
菲利普奇怪地看著他。「怎麼講?」
他終於又看見了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在北甬道,正在把石屑伊進一輛車裡,渾身都是灰塵。在車子附近,有一根房梁,幾乎毫無損壞,只是有一點點燒焦,並且讓炭灰染得發黑。傑克用一根指頭在那房梁的表面抹了一下,上面留下了一條灰白的道子。傑克受到啟發,用炭灰寫下了「阿爾弗雷德是頭豬。」
卻唱得益發甜美,
「撒謊,」瑪莎說:「你走了有些時候了。我知道,我醒著呢。」他明白騙不過她了。「還有別人醒著嗎?」他心驚膽戰地說。
他想,我要是湯姆,就自己去教堂放一把火。我就趁著別人都睡著的時候,悄悄溜進教堂,用我的燧石放一把火,等火著起來,我再偷偷回來,等警報發出時,我就裝睡。那時候,人們就要拿水桶往火苗上潑水,就像巴塞洛繆伯爵城堡里的馬廄著火時那樣,我還要跟大家一塊兒,就像和他們一樣要把火撲滅似的。
湯姆小心地說:「誰都沒受傷。書籍、值錢的東西和聖徒遺骸全都保全了。只是教堂給毀了。也許上帝想要一座新教堂呢。」
他們第三趟把籃子裝得特別高,兩人一人提一個把手,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他們快到廚房院子的時候,遇上了阿爾弗雷德,他拿著一個水桶,大概是去打水,從磨坊流出的水渠,穿過綠地,到酒坊附近轉人地下。自從傑克把那隻死鳥放到阿爾弗雷德的啤酒里,他就更恨傑克。通常,傑克看到阿爾弗雷德時,就小心地繞著道走。這時他想不定要不要扔下籃子就跑,但那樣看起來太膽小,何況他已經嗅到麵包房裡飄出的新麵包的香味,而且餓得快忍不住了;於是他把心提到喉嚨口,咬著牙堅持朝前走。
一些幹活兒的人注意到了。他們沒想到傑克居然會寫字。一個年輕人說:「寫的是什麼?」
那個見習修士哈哈大笑。「一頭豬,嗯?他刨什麼呢一橡子嗎?」
「那兒昨天一大早遭到攻擊,並且被佔領了,」湯姆回答說,「巴塞洛繆伯爵被控犯了叛逆罪。」
很快就清楚了,他對此估計錯了。
湯姆知道艾倫會怒火衝天的。
湯姆已經帶了十四年孩子了,他明白小孩子之間的爭吵是分不清是非的。「你們三個都給我吃飯去,要是今天再打架,你,阿爾弗雷德,就得挨揍,揍到臉腫得和傑克一樣,我要親手揍你。現在走吧。」孩子們走了。
「到你的住所?」安德魯抗辯地說,「遺骸應該由我看管,而不應該由你。」
「是的,神父阿倫回答說但我已經有一封雷米吉烏斯給主教的信了。」
菲利普深深地絕望了。這時恰恰需要湯姆給他以新的希望。「我兒子和我可以在一星期之內把迴廊清理出來,供你們使用,」他說,儘力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比他的內心感覺還要有信心。
「好吧,你們可以走了。」
「麵包師伯納德給我們的。我們給他搬柴火。」
這時湯姆搔著頭出來了。
「清楚了。」雷米吉烏斯說。
他走進了中殿。一個人待在這座又大又冷又空的建築里,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他想,這有點像躲在屋角的老鼠,高高大大的人在四下走動,要等他們離開之後,老鼠才敢出來。他走出聖壇,把那支又粗又亮的蠟燭拿在手裡,他這才感到好些。
他不清楚教堂的門是不是上了鎖。如果門鎖著,他可以從窗戶爬進去。只要他待在院子的北邊,就不會有人看到他。修士們的寢室在教堂的南邊,有迴廊擋著;而在北邊,除了墳墓之外,再沒有別的了。
她看上去不大自在。「我想不認識吧。」
「沒有,神父。副主教不願雇我,而主教又不在。」
菲利普又開始安排事情了。他告訴司廚米利烏斯給大家熬粥,又要白頭卡思伯特打開一桶烈性葡萄酒,好讓大家暖暖身子。他命令在客房裡生起火來,讓年紀大的修士們進去避寒。天下起了雨,風吹著雨點,寒氣逼人,燒毀的教堂里的火苗很快就媳滅了。
他雖沒有充分的理由,但他覺得那封信一定與建築匠的妻子有關。
他說:「一些修士因為在修道院的範圍內住著一個女人深感不安。」湯姆臉上掠過的神色與其說是焦慮,不如說是專註,他看來害怕了,甚至驚慌了。菲利普想,他真心真意地愛著她。他連忙往下說:「但我不想讓你們住到村子里,和另一家擠在一間小屋裡。為了少惹麻煩,明智的辦法是讓你妻子慎重些。告訴她盡量離修士們遠一些,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她要是得在院中走動,就讓她遮著臉。最重要的是,她千萬別做任何引人懷疑是女巫的事情。」
艾倫本來就倚著湯姆,這時便舉著孩子伸給他。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懷著深深的感激看了她一眼,用他那雙大手接過了小孩子。他透過裹孩子的毯子可以感到小傢伙的心跳。毯子的料子很細,他一點也想不出,修士們從哪兒弄來了這麼柔軟的毛呢。他把孩子抱在胸前搖晃著。他的手法不如艾倫,孩子又哭了起來,但湯姆並不在乎,那大聲而固執的哭叫在他耳中猶如音樂,這說明他拋棄的嬰兒健康強壯。儘管很勉強,他覺得把孩子留在修道院是個正確的決定。
「我想過,」菲利普說,「但我認為他沒放火。他要放火就要進教堂,而所有的門全部都很牢靠地鎖著。」
要是大教堂燒毀,湯姆會樂壞的。傑克不確定他喜歡不喜歡湯姆——他太喜歡一個人做決定,老暈一本正經地指指畫畫。傑克習慣於他母親那種比較溫和的態度。但湯姆給傑克的印象很深,甚至讓他有點敬畏。以前傑克打過交道的人只有那些強盜,他們都是些危險和粗野的人,只崇拜暴行和狡猾,對他們來說,最終的成就不過是從背後把人捅死。湯姆是一種新類型,即使手中沒有武器,他還是自尊而無畏。傑克永遠不會忘記湯姆面對威廉·漢姆雷的態度,那次威廉老爺要用一磅銀便士買母親。傑克感受最深的是:威廉老爺反倒害怕了。傑克對母親說,他從來沒想象過,一個人會像湯姆那樣勇敢,她說:「這就是我們得離開森林的原因。你需要一個你欽佩的人。」
「他會問我們,我們想要什麼作為報酬。」
他倆離開麵包房,朝客房走去。傑克很興奮。母親看到他帶回了這些好吃的,一定會喜歡他的。他在交給她之前,真想再吃一個,但他頂住了誘惑,把這些都給她該多好啊。
沃爾倫揚起一眉毛,表示懷疑。「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求你,而不是要求你的副院長,向我反映情況?」
他和他的前妻從來都沒這麼凶、這麼狠地吵過,回首往事,在他看來,似乎他和埃格妮絲在任何重大問題上都是一致的,即使有不一致的時候,也沒生過氣。那才是夫妻關係,艾倫應該明白,她照這樣我行我素,是無法成為一個家庭的一部分的。
「可是你能保護他不受你那個霸道兒子的欺負!」
他們在那兒得到了報酬。那盤麵包正放在一個石頭架上冷卻。他們進去時,伯納德拿起一個塞進嘴裏,說:「麵包做好了。自己拿吧。不過得當心點——還燙著呢。」
「別那麼說!」湯姆悄聲說,「那樣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倆每人握住大頭的一個把手,把立著的棺材斜著朝前拖到相對安全的甬道里。棺材的鐵角在夯過的地面犁出了一道淺印。他們快要到甬道時,一塊屋頂,帶著冒火苗的木頭和燒紅的鉛皮,剛好落在已經搬空的聖徒的墳墓上。那砰然巨響震耳欲聾,地面被砸得直顫,石墓被砸成了粉末。一根大樑跳了一下,碰到了棺材,但沒砸到菲利普和雷米吉烏斯,不過卻震得他們沒握住棺材的把手,把棺材脫了手。這對雷米吉烏斯可太可怕了。「這是魔鬼乾的事情!」他歇斯底里地叫著,跑開了。
菲利普幾乎跟著他。果真今夜有魔鬼在這裏的話,誰也說不上還會出什麼事。菲利普從未見過魔鬼,但他聽過很多見過魔鬼的人的故事。但修士們是受教對抗撒旦的,而不應趨避,菲利普嚴厲地告誡自己。他放眼向前打量了一下甬道的頂,堅定了一下自己,抓住棺材把手往前拖。
那個年輕的司庫阿倫說話了。「書怎樣辦?」
菲利普還沒來得及回答,雷米吉烏斯已經開口了,「真是魔鬼干下的事情呢,我的主教大人,」他說。
「可是那個女人不行!」雷米吉烏斯脫口而出,跟著就立刻露出反悔的樣子。
菲利普還不習慣單人獨睡。他還很留戀寢室那種窒息人的氣味,別人翻身和打鼾的聲音,老年修士起床出去上廁所的動靜(通常,有一個人起夜,就會接二連三地有人起夜,老年修士的這種規律總是讓年輕人很開心)。夜幕降臨后獨處一室,菲利普倒不覺得怎樣,因為他總是累得筋疲力盡;但在半夜,他只要起來清清醒醒地早禱,回來后就再也難以入睡了。於是他就不再回到他那張又大又軟的床上去(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他很快就適應了那張床),而是點起火,秉燭夜讀,或跪下祈禱,或乾脆坐著想事。
他很快地把燭火往一堆麻袋片上一觸。火著了。火苗很快就引燃了一些刨花,然後又蔓延到一個乾癟的鳥巢上;跟著,那堆引火物就熱烈地著了起來。
「因此得到了更輕的懲罰。事實上根本就沒有懲罰。他宣誓與斯蒂芬國王結盟,而他在這場陰謀中的作用嘛……就給放過去了。」
他瞪著菲利普,這樣一座大修道院居然會沒錢,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司務剛才說,多餘的活兒都是修士們做的,但即使如此,修道院也還總可以找猶太人借錢的。湯姆覺得他的路像是已經走到了盡頭。整整一個冬天,他到處奔波,不管是什麼在支撐他,如今似乎已經離他而去,他感到渾身散了架,癱軟無力。我走不下去了,他想,我完蛋了。
他把下巴放進斗篷里,低下頭,往胸口上呵氣來溫暖自己。過去兩星期來,他的生活變化太大了,他和母親心滿意足地住在林中的日子簡直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知道他再不會有那種安全感了。如今他知道了什麼是挨餓,什麼是受凍,什麼是危險,什麼是絕望,他對這些會終身感到可怕的。
傑克想了一會兒。「如果屋頂著了火,塔樓就一定倒塌嗎?」
最後,菲利普提高了嗓音對他們講話。「昨夜降臨到我們頭上的大災難,從根本上講,只不過是肉體上的,」他開始說,盡其所能把溫情和信念注人他的聲音,「我們的生活是精神上的;我們的職責是祈禱、敬神和靜思。」他向四下打量了一會兒,抓住儘可能多的目光,確定大家都在洗耳恭聽;然後他才說:「我們將在幾天之內恢復正常,我向你們擔保。」
他的位置是可以看到沿中殿北側甬道的屋頂的。他原以為屋頂上會有個洞,或者在屋頂和塌方間有道縫隙;但實際上並沒有,看來沒路可以溜進去了。傑克感到既失望又放鬆了。
他跑到十字形的中間,站在聖壇前面,四下察看著整座教堂。從西門到東頭,直到南北兩條甬道,屋頂已經全部起火。在那驚恐的剎那,他想,我們怎麼把水澆到那麼高?他想象著一行修士提著水桶沿走廊奔跑,他立即醒悟了那根本不可能,即使他有一百個人來滅火,也無法把足夠的水運到高處來撲滅這吼叫著的地獄之火。整個屋頂即將燒毀,想到這裏,他的心往下一沉;在他能湊夠錢修起新屋頂之前,只好任憑雨雪落進教堂里了。
一旦進了教堂,他是知道怎麼到屋頂上去的。他在這兩星期里跟湯姆學了很多東西。湯姆一天到晚老是談建築的事,大部分的話是講給阿爾弗雷德聽的;雖說阿爾弗雷德不感興趣,可是傑克感興趣。在他學到的許多東西中,他發現,所有的大教堂都在牆壁上留下台階,以便在修繕時能夠爬到高處。他要找到一處那樣的台階,一直爬到屋頂。
他又跑回交叉口,待在北甬道里,以防還會有燒著的大樑從天花板上砸下來。這邊也應該有一座小門和一道螺旋形樓梯,和那邊一樣。他到了中殿和北甬道的角落裡。他看不見門,他在角落四下里找,另一邊也沒有。他無法相信他的厄運。怪了,這裏應該有一條路通走廊的!
「噢,湯姆,如果我是一個人,我就待著不走了,」她難過地說,「可是瞧瞧我兒子。」
湯姆氣急敗壞了。「我願意接受,」他說,「但我寧願自己掙來這些。」
「因為菲利普副院長對他們的怨言充耳不聞。」
湯姆想起,瑪莎怎樣餓得直哭。他清楚她不能再受那份罪了。而且這裏還有他的小兒子喬納森,跟修士們住在一起。湯姆想:我不願再拋棄他了,我曾經拋棄過他一次,我為那件事痛恨自己。
「我們會死在這裏的!」雷米吉烏斯說。
他想,我只要進去就是了。進去之後我什麼也不用干。我要看看能不能爬到屋頂上去,我不一定非放火不可,我只想看上一眼。
東頭的上半截已經坍下來了,靠著殘牆堆著石頭。傑克看到沒處可跑,就爬上了石頭堆,而阿爾弗雷德則在後面窮追不捨。他跑到了頂上,看到眼前直上直下有十五英尺高。他在邊上嚇得身子直搖晃。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非把自己摔傷不可。阿爾弗雷德伸手抓住他的腳踝。傑克失去了平衡。一時,他一條腿站在牆上,另一條腿懸在空中,揮舞著兩臂,想站穩腳跟。阿爾弗雷德抓住他的腳踝不放。傑克覺得自己眼看著就要掉下去了。阿爾弗雷德又堅持了一會兒,他抓不住傑克了,就鬆了手。傑克在空中往下落,無法控制自己,只聽見自己在叫。他左側著了地,那下摔得夠狠的,不幸的是,他的臉剛好碰上一塊石頭。
「來,我指給你看。我剛好要去查看一下他們擺放得合適不合適。」
北甬道處有一道門。傑克試了試,發現也鎖著。他接著往前走,繞到了東頭,那兒根本沒有門。他停下腳步,往長滿草的院子對面看去。在修道院的最東南角,有兩所房子:醫療室和副皖長的居室。兩所房子都黑乎乎、靜悄悄的。他接著朝前走,繞過東頭,沿聖壇的南牆走到突出的南甬道。在南甬道的頭上,如同臂端的手一樣,是他們叫做會議室的圓形建築。在甬道和會議室之間有一條窄道通向迴廊。傑克走過窄道。
「麵包?」湯姆說,「早飯還沒開,你們從哪兒弄到的麵包?」
他走了過去。一眼看去,紛亂異常。在教堂的地面上,從聖壇到這條南甬道一帶,有好幾根大木頭正在燃燒。這是從哪兒來的?怎麼會有這麼多煙?聽起來火勢更猛的呼呼燃燒聲是怎麼回事呢?
他重新躺下,用斗篷把自己裹起來,閉上了眼睛。
約尼這次是自己作答了。「他有張小床,和我們大夥睡一個寢室。」
「阿爾弗雷德。別怪他——狡猾的雷米吉烏斯修士從他嘴裏套出來的。反正,我們從來沒告訴過孩子別往外說。」
傑克伸出顫抖的手臂,指著大教堂。「我看……」他說了一句,就咽回去了。沒事了,他謝天謝地地舒了口氣。湯姆只會以為傑克無非和瑪莎一樣,比他早起來一會兒。傑克又說話了,這次他更有信心了。「瞧瞧大教堂,」他對湯姆說,「我看是著火了。」
你可以相信雷米吉烏斯在找碴。「分文不給,現在不付,」菲利普回答說,「湯姆了解我們沒錢。他先幹活讓他和他全家有飯吃和有地方住,到我們有錢時,再付工錢。」菲利普意識到,這分明有點含糊其辭,這可能意味著:湯姆在修道院有錢以前無權索取工錢,而事實卻是,修道院從今天起,他每工作一天,就欠他一天工錢。但不等菲利普把這項協議澄清,雷米吉烏斯又開口了。
湯姆嘆息一聲,舒了口氣。「謝謝你,」他說。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控制不住,突然間,他不再顧忌了,帶著明顯的壓抑著的抽泣,說:「我沒法告訴你,這對我意味著什麼。」
他放完火以後,就馬上趕回客房。如果修士抓住他,他們會拿他怎麼辦呢?傑克在夏陵看到過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因為從一家香料店偷了一塊錐糖,讓人捆起來打。那男孩哭叫著,有彈性的鞭梢把他屁股打出了血。那場面比伯爵城堡的戰鬥中人們互相廝殺還要糟糕,那男孩被打得流血的情景經常出現在傑克的眼前。他害怕他會落到同樣下場。
「噓,」湯姆說,「他們說我們得結婚。」
然而,沒人在坍塌的塔樓處幹活兒。湯姆打量著那堆石頭,那就是塔樓所剩的全部了。塔樓準是已經倒了好幾年了,因為石頭的斷裂邊緣已經被霜雨沖禿了,樹下的灰泥也早已被沖走,而且那堆石頭都已陷進軟泥地里有一兩英寸了。大教堂應該是受人尊敬的地方,居然這麼長時間沒有修繕,這很不尋常。那位老的副院長一定是閑散或不勝任,要麼就是二者兼而有之。湯姆可能是在修士們剛計劃重建大教堂的時候到來的。他總算來了運氣。
他的蠟燭快著完了。
「當然啦!我忘了修士在夜裡和母親一樣是睡不好的。」
司鐸坐在裝珠寶的箍鐵的盒子上。菲利普已經把這事忘了,他看到它完好無損,心裏放心了。他對司鐸說:「安德魯兄弟,阿道福斯聖徒的棺材在食堂後面。找幾個兄弟幫著你,把它抬到……」他想了一會兒。最安全的地方恐怕是副院長的居室了,「抬到我的住所去。」
修道院已經欠了湯姆三個星期的工錢。按照建築匠一天四便士的比率來算,就是七十二便士。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筆工錢欠得就更多,菲利普副院長就越發難以還清湯姆的全部工錢。等過了差不多半年,湯姆就會要求副院長開始付他錢。到那時候,就會欠他兩磅半銀便士,菲利普找不到這筆錢,就休想解僱湯姆。這筆債讓湯姆感到有了保障。
卡思伯特拿起一支長柄勺和一個小罐,從一個奶桶里舀出奶來灌進罐里。艾倫對那年輕修士說:「我能抱抱這孩子嗎?」她伸出兩臂,修士把孩子送給了她,湯姆真嫉羡她。他一直盼著能把那個熱呼呼的小襁裸抱在懷裡,貼著他的心。艾倫搖晃著嬰兒,他安靜了一會兒。
菲利普往墓穴里看了一下。棺木保存良好,木頭顯然還很結實,鐵把手也只有表面失去了光澤。菲利普站在一頭,彎下腰去,抓住了兩個把手。雷米吉烏斯在另一頭做著同樣的動作。他們把棺木抬起了幾英寸,但棺木比菲利普預計的要重得多,過了一會兒,雷米吉烏斯鬆了手,說:「我抬不動了——我比你歲數大。」
菲利普這才明白,他應該多帶幾名修士來的。他沒有https://read.99csw.com停下多想。已經太遲了,如果他跑出去叫人,等他回來時甬道可能就無法通過了。但他又不能把聖徒的遺骸撇在這兒不管。落下的梁木會砸碎石墓;裏面的木棺和遺骸就會起火,燒剩的骨灰會隨風飄散,這將是可怕的褻瀆和大教堂巨大的損失。
男人們哄堂大笑,他們敲著桌子,叫嚷著,吹著口哨,歡呼著。湯姆不知道,他們是支持艾倫對戒條的輕蔑還是為看到一個女人暴露身體而高興。他們看到她做出如此無恥粗俗的動作,有一種性滿足,但看到有人公然地這樣蹭踐修士們敬若神明的經書,也非常激動。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們喜歡她這麼做。
「湯姆!你怎麼能這麼講?」
「我們反正半夜要起床做早禱的,」約尼說。
「這可太好了。」菲利普看著那兇惡的大火。他們居然都活著,而且沒有一個受傷,簡直是奇迹。他明知自己已經精疲力竭,但是他憂心如焚,顧不得坐下休息。「還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該搶救的?」他說,「我們已經把珍貴的東西和聖徒遺骸救了出來……」
屋頂的主梁都是橡木做的,雖然浸過瀝青,也不是蠟燭可以點燃的。然而,在屋櫓下有一堆白木屑、刨花、拋棄的繩索、麻袋和廢鳥巢,做引火柴是再適合不過了。他只要把它們湊到一堆,點燃,就成了。
的確,要抱這種希望未免太過分了。湯姆從和修士及村民的談話中得知,王橋從來都不是一座重要的大教堂。由於地處荒僻的鄉村,王橋的主教始終都缺乏雄心,而且修道院明顯地緩緩趨向衰微。它既無名又無錢。某些修道院以其慷慨好客、出色的學校、巨大的藏書量、修士哲學家的研究或院長的博學,吸引著國王或大主教的青睞;但王橋在這些方面卻一無長處。更可能的是菲利普副院長會修建一座小教堂,結構簡單,滿足一般需要;那樣的話,不出十年就可以建成了。
「我控制不住,」他說:「我太難受了。」
等他睜開眼睛,阿爾弗雷德正站在他身邊——他定是想什麼法子從牆上爬下來的——他旁邊是個年齡較大的修士。傑克認出了那修士:是雷米吉烏斯,副院長助理。雷米吉烏斯和他的目光相遇,並說:「起來,小孩。」
菲利普笑了笑,表示懷疑。「我想上帝想讓你來重建。」他還沒有暈到看不出,湯姆的思路可能是替自己打算。
「他從牆上掉下去了。」阿爾弗雷德陰沉著臉說。
他用指頭碰到了門,往下摸到了門閂,那是一根橡木橫閂,搭在兩根托架上。他用雙手托住門閂,向上舉。門閂比他估計的要重,他還沒舉起一英寸,只好又放下。門閂落在托架上時,發出很大的響聲。他一動不動地聽著。湯姆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停住了。我要是給抓住了,該怎麼說?傑克絞盡腦汁地想著。我就說我出去……出去……我知道了,我就說我出去小便。他有了借口,放鬆多了。他聽見湯姆翻了個身,他等著他再發出那深深的肺部有粉塵的呼吸聲,但沒有,湯姆又平穩地呼吸了。
他手中的蠟燭照出了一部螺旋形樓梯,窄得胖子走不過去,低得湯姆如果上去只能彎腰九十度。他踏上了樓梯。
卡思伯特抬頭看著說:「啊。八便士約尼是個蠻不錯的保姆呢,但是他沒有女性的柔情。」
整個屋頂,從三角形的架子、鋪板到釘在上面的鉛皮全都落下來了。菲利普和卡思伯特全神貫注地盯著,完全把他們自身的安全置於腦後了。屋頂落在十字形建築上的一個大圓拱頂上。落下的木料和鉛皮的巨大重量把拱頂的石頭部分壓裂了,發出雷鳴般長的爆裂聲。一切都緩緩地發生著:橫樑慢慢地落下,拱頂緩緩地開裂,粉碎的灰泥徐徐地飄散在空中。更多的頂梁鬆動了,然後,隨著一聲拖長而徐緩的雷鳴般轟響,聖壇北牆的整體結構戰慄著,滑進了北甬道。
艾倫說:「是阿爾弗雷德乾的。」
「不用花很長時間就可以從瓦礫堆中清理出從迴廊到地下室樓梯的道路,」湯姆接著說,「那一側的教堂大部分完全毀掉了,說起來挺怪,這反倒僥倖了,因為這意味著再沒有崩落灰泥的危險了。我要察看一下還沒倒的牆,也許要在一些地方撐一下。然後,每天都要檢查一下有沒有裂縫,即使這樣,遇到刮大風,你們還是不要進教堂。」這一切都非常重要,但湯姆注意到菲利普沒有聽進去。菲利普現在需要湯姆告訴他一些提神的情況。要投其所好才能讓他僱用。湯姆改變了腔調。「找你的年輕修士給我搭下手,我可以在兩星期之內把一切理順,讓你們能夠大體上恢復修道院的正常生活。」
「別左右為難了,」她說,「我不會再跟你到路上奔波。那是毫無結果的——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們都會不如現在。我還回到森林里去,你也別跟我來了。」
但他的位置有屋頂那麼高,而廢墟的高尖離地還很遠,要跳下去是太高了。此時他已逃出了火場,但他能平安到達地面不摔死嗎?火苗正在向他身後逼近,煙也從他站立的洞口處往外冒。
他沿著北走廊走。發現一道通教堂中殿的門,也是鎖著的。
「我希望他們會讓你懺悔,加以懲罰。」
沃爾倫翻身下馬,動作很瀟洒,他把韁繩交給了一個馬夫。菲利普很正式地向他問候。沃爾倫轉過身去,端詳著廢墟,他的眼中露出凄涼的目光,說:「這火燒得可夠大的,菲利普。」他的傷心似乎出於真心,多少有點出乎菲利普的意料。
她使勁盯著他。「如果就這麼說,你用不著這麼吞吞吐吐的,建築匠湯姆。把話全說出來。」
他低頭爬過小拱門進了欄頂。裏面灰煙瀰漫,熱氣升騰。最上面的木料都著了火,最大的橫樑的盡頭正在熊熊燃燒。燒焦的瀝青味滄得傑克直咳嗽。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踩上一條橫跨中殿的橫樑,開始向對面走。由於熱氣熏烤,他渾身流汗,眼睛流淚,簡直看不清該往哪兒走。他咳嗽著,一隻腳滑下了橫樑,身子往一邊一歪。他一隻腳還掛在樑上,另一隻卻踩空了。他的右腳蹬到了天花板,正好穿過了爛木,這可把他嚇壞了。他腦中閃過中殿的高度,他要是砸穿天花板,得落下多遠;他尖叫著,兩臂伸向前面,磕磕絆絆地爬,心中想象著自己的身體像剛才落下去的橫樑一樣,在空中翻跟斗。幸好,木頭桁架還算撐住了他的重量。
欄頂的規模和下面的教堂一樣,也沿交叉甬道向南北伸展出去。傑克走到交叉點,站到角落裡。他明白自己剛好位於從地面通到通道的螺旋樓梯的上方。如果他真的計劃放火的話,這地方正合適。從這裏火勢將向四個方向蔓延,往西沿中殿,往東沿聖壇,往南北向兩條交叉甬道。
湯姆說:「我叫湯姆,是建築匠,我願意給你們重建西北角的塔樓。」
教堂外面的廚房院子里,一隊見習修士圍著一槽髒水,用鋒利的石頭刷擦著鍋和廚房用具上的煤煙和油垢。他們的指關節由於長時間浸泡在冰冷的水中而粗糙、發紅。他們看見了艾倫,便略略笑著調過頭去。
沃爾倫·比戈德一行人還遠在一英里以外,人們就隔著田野看見他們了。他們一共是三個人,在催馬趕路。沃爾倫本人騎著一匹黑馬,走在前面,他的黑斗篷在身上飄揚。菲利普和修道院的高級修士在馬廄外恭候他們。
菲利普盯著他看,似乎他是慈悲天使。
沃爾倫從窗前轉過身來,看著菲利普,他的一雙眼睛看上去就像兩顆黑寶石,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芒。「我們就告訴他,我們想為王橋建一座新的大教堂,」他說。
「那樣的話,他放完火就出不來了。」他搖著頭說。其實這並不是他肯定湯姆無辜的真正原因。「反正,我不相信他能做這種事。他是個聰明人——比你起初以為的還要聰明得多——但他並不狡猾。如果他有罪,我想我會在他臉上看出來,我曾經盯著他的眼睛,問他認為是怎麼起火的。」
菲利普回過頭來看教堂。這一會兒他的注意力不在這兒,火燒得更凶了,所有的窗戶都透出了火苗的亮光。司鐸應該想到值錢的東西,而不應該那麼匆忙地顧自己的命。還有沒有別的事給忽略了呢?菲利普發現,當一切來得如此之快的時候,很難有條理地思考。修士們都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值錢的東西也有人照管了——他把聖徒給忘了。
他們坐在火邊消化這頓飽餐,傑克對阿爾弗雷德說:「塔樓到底怎麼會倒的呢?」
卡思伯特感到震驚。「聖徒保佑我們!」他驚呼道,突然間他像是個讓公牛嚇壞的老姑娘,「叛逆!」
卡思伯特叫道:「抬頭看!」
傑克戰戰兢兢地把門開了一道縫。鐵合頁吱呀一響,一股冷氣從門縫吹進來。他打了個冷戰。他把斗篷包緊,把門又開大一點。他溜出屋去,把門在身後關好。
他想到了那座樹倒的塔樓。他曾從外邊察看那兒,沒有看到進來的路,不過當時他很膽小,怕摔倒,造成崩塌。也許他要是再看一看,這次從裡邊,他能夠看到什麼當時忽略了的;說不定絕望會逼他從原先沒看到的縫隙中鑽出去呢。
「噢!」菲利普吃了一驚。他想,雷米吉烏斯倒是蠻能表現的。「好吧,」他對阿倫說,「路上小心,願上帝與你同在。」
一個聽似有理的謊話來到嘴邊。「我才剛剛出來,」他無可奈何地說,「我聽到了鐘響。」
菲利普坐了下去。雷米吉烏斯首先發言。「我們得付給這個匠人多少工錢?」他滿腹狐疑地問。
但事情還沒完。這裡是教堂的外邊,只有一縷黑煙;火燒得噼啪響,在欄頂上聽來震耳欲聾,在這裏卻只像遠處在颳風。只有窗里的紅紅的火焰說明教堂起火了。不過,剛才最後幾次梁木落地的震顫準會驚動一些正在睡覺的人,現在隨時都會有睡眼惺忪的修士跌跌撞撞地走出寢室,看看他剛剛覺察到的地震是真還是夢。傑克放火燒了教堂——這在修士的眼裡是彌天大罪。他必須馬上離開。
她樣子很傷心。「聽著,湯姆。在遇到你以前,我有東西吃,有地方住,我很安全,有保障,自給自足,我誰也不需要。自從跟了你,我倒挨了餓,這是我這輩子沒有過的。你現在有了工作,但這是沒保障的,修道院沒錢修新教堂,明年冬天,你還得在路上奔波。」
菲利普把目光移開。「不錯,這裡會有一座新教堂,但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而與此同時我該做什麼?修道院的生活怎麼繼續下去?我們到這裏來為的就是敬神和學習嘛。」
「誰挑起來的?」
在這條通道的盡頭,還有一道小門。他走進小門,發現自己到了西南塔樓,就是那個沒有坍塌的塔樓的裡邊。這裏邊顯然是不準備讓人看的,既粗糖,又沒有粉刷,而且腳下不是地板,而是中間留著縫隙的木板。不過,沿牆的內側有一截木材,上面沒有扶手。傑克爬了上去。
他們離去時在站立的地方熄滅了蠟燭,但聖壇上的那支還亮著。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傑克又等了一會兒,唯恐有人還留在裡邊。有好長一段時間闃無人聲。他終於從柱子後面出來了。
「我發現兩個孩子在打架,他們告訴我他們不是兄弟,整個情況就引出來了。」
火會不會在寢室里呢?寢室是總共兩處有地爐的第二處。這念頭嚇了他一跳。在他往回跑到迴廊的時候,他想象著那駭人的景象:所有的修士全都給煙熏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覺,而寢室正在燒著。他跑到寢室門口,他剛到,門就開了,白頭卡思伯特邁步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個燈芯草蠟燭。
「我不怪孩子,」她比較平靜地說:「他們是怎麼說的?」
這時他有點時間思考了,在他看來,他對於一座教堂遭到火焚,本不該高興;但他接著想到,沒有一個人受傷,修道院的值錢東西也沒有損失,再說教堂本來也已老得搖搖欲墜;又何必不高興呢?
「還有別的建築匠嘛。」
湯姆心裏哼了一聲。有好一陣子,他為阿爾弗雷德感到害臊,這不是以大欺小嘛。當然傑克也不是天使,也許阿爾弗雷德給惹火了。湯姆往四下尋覓著他兒子,看到他正朝食堂走,滿身還都是灰塵呢。
但歌聲卻能綿綿永留。
阿爾弗雷德在後面追,沒幾步就趕上了他。阿爾弗雷德伸出一條長腿一絆,傑克就摔了出去。熱麵包滾落一地。
在他接近另一端時,好幾根大樑落下了中殿。整座建築似乎都在震撼,傑克身體下面的大樑像弓弦般地抖動。他停下來,抓牢大樑。那陣顫動過去了。他繼續爬行,不久他就到了北邊的狹窄走道。
他溜進門裡,貼牆站著。
湯姆走過來和他們見面。他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頭。菲利普對沃爾倫說:「這是我們的建築匠湯姆。他已經把迴廊和地下室清理好,又可以用了。我們對他很感激。」
菲利普想起他曾經答應過要查問她。他還沒有問,他去見過她丈夫,跟他講過要她少出來活動,但他實際上並沒有直接和那女人說過。這事不妥,讓雷米吉烏斯椿以贏了一分;但這還算不上一分,菲利普覺得有把握,沃爾倫不會因此就站到雷米吉烏斯一邊。「我還沒有詢問過她,」菲利普承認,「但並沒有她行巫的證據,而且他的全家是絕對誠實和信教的。」
「自從他倆……在一起,他們去見過教士,把他們的結合神聖化過嗎?」
阿爾弗雷德和瑪莎看來都沒怎麼看重這一巧合,傑克自己也很快就把這事拋在了腦後。
「我們問問副院長吧,」卡思伯特說著,但湯姆幾乎沒聽見。那像是一個很小的嬰兒的哭聲,也就是剛生下來一兩個星期吧,聲音越來越近了。湯姆和艾倫的目光相遇了,她也顯出吃驚的樣子。跟著,門口出現了一個身影。湯姆的喉嚨哽住了。走過來一個修士,懷裡抱著那嬰兒。湯姆看著孩子的小臉,是他的兒子。
卡思伯特把那一罐奶遞給約尼。約尼從湯姆手中接過嬰兒,很熟練地用一條胳膊抱著。湯姆原沒想把嬰兒遞過去,但在修士們看來,他無權那樣,所以只好放開了。跟著,約尼就抱著嬰兒出去了,湯姆不得不壓下自己的衝動,沒有跟出去說:等一等,停一下,那是我兒子,把他還給我。艾倫站在他身邊,捅了他胳膊一下,表示同情。
她跳下桌子,在一片雷鳴般的喝彩聲中,跑出了大門。
「你應該給阿爾弗雷德,」湯姆說。
菲利普好奇了。發生這類跟建築匠妻子有關的事已經是第二次了,沃爾倫·比戈德也曾一見她就表現出不安。菲利普說:「她有什麼問題嗎?」
他又一次聽到了人們感到舒心的低語。菲利普看出來,他已經成功地安慰了他們,讓他們有了信心。在會議開始時,他們都嚇得困惑不安;此時他們已平靜下來並充滿了希望。菲利普補充說:「那些覺得自己體弱,沒法參加體力工作的兄弟,可以免於勞作。跟著建築匠湯姆整天幹活兒的人,可以吃鮮肉,喝葡萄酒。」
當他們到達廚房那裡時,他們發現管麵包房的伯納德兄弟正在烤當天的麵包。因為他的助手全部到工地幹活兒去了,他只好自己搬柴火。他是個年輕人,但相當胖,正提著一籃劈柴,累得又是喘氣又是冒汗。「我們來給你搬劈柴,兄弟,」傑克提議說。
中殿的北牆依然未倒,但北甬道的聖壇的一段北牆已經塌了。教堂還有個東頭。他們繞過那頭,看南翼。大部分南牆已經坍塌,南甬道已倒進了迴廊里。會議室依然挺立著。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艾倫,別走!」
菲利普對湯姆大為失望。姘居是再普通不過的罪孽,但最為修士不容,因為他們都是摒棄肉|欲的。湯姆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呢?他應該知道菲利普對此深惡痛絕,此時菲利普對湯姆的氣憤比對雷米吉烏斯的氣憤還要大。但雷米吉烏斯一直鬼鬼祟祟的。菲利普問他:「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告訴我,你的副院長呢?」
菲利普既氣惱又莫名其妙。根本就沒有怨言嘛。雷米吉烏斯不過是想在當選主教的面前製造一種讓菲利普尷尬的場面。菲利普看到沃爾倫向他投來詢問的目光,他聳聳肩,竭力做出無所謂的樣子。「我等不及要聽聽是什麼怨言,」他說,「請說吧,雷米吉烏斯兄弟——如果你確實認為情況很重要,足以引起主教重視的話。」
如今他安排好計劃,就又感到愉快和樂觀了,正在他對細節深思熟慮之際,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砰的一聲響,像是關上一個大門的聲音。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是不是有人起來,在寢室或迴廊中走動。他想,如果出了什麼麻煩,他應該能及時發現,他的思緒就又回到租金和什一稅上面去了。修道院的另一重要財源是把孩子送來當見習修士的父母的贈禮,為了吸引有前途的見習修士,修道院需要一所繁榮的學校——
「你可以把我的道修院在兩星期之內還給我?」菲利普不相信地重複說。
「你到哪兒去了?」她輕聲說:「你身上有煙味。」
艾倫衝著嬰兒笑著。「他們為什麼管你叫八便士約尼?」
阿爾弗雷德看著那行字,費解地皺了眉頭。傑克知道,他認識自己的名字,但認不得其餘的字。他怒氣沖沖,知道自己受到了侮辱,但不知道寫的是什麼,而這本身就是羞辱。他的樣子相當愚蠢。傑克的氣消了些。阿爾弗雷德或許個子大些,但傑克更機靈。
鐘聲響起,打破了寂靜,鐘聲急促地一聲接一聲響著,無疑是在報警。傑克驚呆了。他要是這會兒進去,他們會看出來的。但如果他不進去——
這些三角形一個接一個地有規則地排列下去,直到燭光照不到的暗處。在梁與梁之間,他往下看,可以瞧見中殿油漆過的木製天花板的背面,都是鑲在橫檫的下面邊緣上。
卡思伯特使勁看著艾倫。「我認識你嗎?」他終於問出了口。
白天,當所有的壯工都按他的指點在工地上各忙各的,湯姆得以靜下心來幹些技術活兒,重修一段迴廊的牆,或是修理地下室的一根柱子,遇到這種安靜的時刻,有時他會在想象中和埃格妮絲談話。多數情況是他給她講喬納森,他們的嬰兒的事。湯姆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那孩子:在廚房裡給他餵奶,在迴廊里抱他,或者在寢室里哄他睡覺。他看上去十分健康正常,除了艾倫以外,沒人知道,哪怕懷疑,湯姆對他特別感興趣。湯姆也和埃格妮絲談阿爾弗雷德和菲利普副院長,甚至談艾倫,解釋他的感情,就像埃格妮絲活著時他的做法一樣(艾倫的事除外)。他還告訴她,他對未來的實際安排,他將受雇於此的希望,他要親自設計和建築新的大教堂的夢想。在他的心裏,他也聽到了她的回答和詢問。在不同的時候,她表達了不同的想法,有時高興,有時鼓勵,有時迷惑,有時懷疑,有時還不贊成。他有時覺得她對,有時覺得她錯。假如他和別人說起這些談話,人家會說他在和鬼魂交談,會引起教士的騷動,來一套聖水驅巫什麼的,但他清楚這事毫無超自然之處。只不過是他對她了解太深,完全可以想象出來,在不同情況下她會怎麼想,會怎麼說。
阿爾弗雷德和瑪莎已經睡著了——他可以從他們的呼吸判斷出來。湯姆和艾倫在湯姆的斗篷下邊像往常一樣完了事之後,也入睡了。看來,湯姆沒有起來放火燒大教堂的意思。
「西南塔樓。」
菲利普喘了好一會兒氣。在這段停頓時間里,他意識到這不是驚慌失措的時候。他是副院長,他掌管這裏。他下一步該怎麼辦?證實所有的修士全都平安脫險大概是明智之舉。他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挺直了腰板,看著其餘的人。「卡思伯特,你留在這兒,看好聖徒的棺木,」他說,「其餘的,跟我走。」
他想,要是我放了火,我就跟誰也不說。
建築匠湯姆莫測高深地說:「太不結實了,跟另一個一樣。」
「你不信,」湯姆痛苦地說。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才閉上嘴:「你和埃格妮絲一樣,就是不信我會建起自己的大教堂。」
他發現那兒有個大洞,看出去下面就是月光下的坍塌的塔樓的廢墟。他舒了口氣,膝頭一下子癱軟了。他總算出了地獄。
「你們想重修那座塔樓,我敢肯定。」
就如那哀婉的曲調,
「她不是我媽,」阿爾弗雷德說,「我媽死了。」
艾倫轉過身,拉起傑克的手;大家都默默地目送著她穿過修道院的大門,消失在正在降臨的夜幕里。
「你的記憶力可真不錯。」
他想:我要做什麼?
他沿著漆黑的中殿跑到西頭,試了每一個大的公共入口。三座門全都用鎖鎖著。最後,他又試了從方形迴廊的北走廊通過南甬道的小門,那道門也鎖著。
日近薄暮,一名廚工來到客房,給他們送來了一大鍋粥和如同一個人身高那麼長的一大塊麵包,全都是給他們一家人吃的。粥里有青菜、香料及肉骨頭,上面飄著一層肥肉油。麵包是那種又粗又硬的,裏面含有多種雜糧:黑麥、大麥和燕麥,外加干豆子;阿爾弗雷德說這是最便宜的麵包,但對好幾天沒嘗過麵包滋味的傑克來說,這真好吃極了。傑克直吃到肚子發疼才作罷。阿爾弗雷德最後吃得一點不剩了。
「我們得分開一年,你得保持貞節——」
他一邊想著,一邊把桅下那些點燃的廢物斂在一起,堆在正對著一根巨大的橡子下面的狹窄走道上。
他恐懼地抬頭看著天花板。那火此時已成了地獄。但他想不出別的出路。
但他想到要失去艾倫就受不了。
菲利普明知沃爾倫已經認出了她,但他說:「一位建築匠和他的家人。」
阿爾弗雷德揀起了一個,把上面的一塊泥巴抹掉,一口塞進了嘴裏。他驚奇得大睜著眼睛。「新麵包!」他說。他開始揀剩下的。
儘管環境異常,菲利普並沒有簡化會議的禮儀。他命令誦讀當天的殉教者傳記,接下來是懷念祈禱。這正是修道院的宗旨:以祈禱說明他們存在的合理性。然而,一些修士有點心猿意馬,因此他挑選了聖本篤戒律的第二十章,《祈禱時的敬態》。接下來是殉教者的名單。這種熟悉的禮儀安定了他們的神經,他注意到隨著修士認識到他們的世界根本沒有到末日,驚恐的神色緩緩離開了他周圍的面孔。
菲利普在有時間巡視修道院的極其混亂的產業之時,始終弄不清細目,但大體的輪廓還是清楚的,老副院長多年來一直從溫切斯特和倫敦的放債人手中借貸,以供修道院的日常開支之霈。菲利普明白了這種嚴重局面后很是沮喪。
「要是她離開王橋,恐怕湯姆會和她一起走。」
修道院中充滿生機和辛勤勞作的氣氛。湯姆見到過慵懶的和忙碌的修道院,但王橋卻是個例外。這兒好像提前三個月就做完了春季大掃除。在馬廄外面,兩名修士在喂馬,第三個在刷洗馬具,還有幾個見習修士在清除糞尿。更多的修士在打掃馬廄旁的客房,外面停著一輛車,上面裝有乾草,等著鋪到乾淨的地面上。
沃爾倫毫不遲疑。「情況已經很清楚了,」他說,「那女人要懺悔她的罪孽,並且接受火刑處罰。她要離開修道院,與那個建築匠分開一年,過貞節的生活,然後他們可以結婚。」
他們第二趟回來時,伯納德正往一個淺盤上放一小團一小團的生面。「再替我搬一籃,你們就可以吃到熱呼呼的小麵包了,」他說。傑克的嘴裏充滿了口水。
菲利普放心了。至少他的下屬都平安。「那又是哪兒呢?」
「啊。」菲利普點點頭,湯姆又一次覺得他的消息只不過證實了菲利普的預料。
教堂毀於一旦,對菲利普的刺|激太大,他自己雖然脫離了險境,卻毫無輕鬆之感。他們沿著迴廊快步走到南邊的拱門,穿了過去。當他們遠離教堂那組建築之後,湯姆說:「這兒可以了。」他們謝天謝地地把棺材放到冰凍的地面上。
等到菲利普控制了財權,他就要進行他計劃的第二步。
菲利普不明白雷米吉烏斯為什麼要來這一手。雷米吉烏斯早就使過這一招了,但是並不靈。要害是要挑起爭論,但副院長是權威,沃爾倫註定要支持菲利普,除非每次雷米吉烏斯和他的上司意見相左時,他都願意給請來。菲利普厭煩地說:「她並不是女巫。」
「沒人認識我,」艾倫說。
「那個建築匠。」
「我明白了。」雷米吉烏斯看來對此很高興,雖說傑克本以為他會對此不滿的。那修士的臉上露出相當滿意的神色。他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似乎才想起這兩個男孩子。「好,要是你們想待在修道院,吃修士的麵包,就別打架,哪怕你們不是兄弟。我們這些上帝的僕人是不該看見流血的——這是我們過著脫離塵世的生活的一個原因。」雷米吉烏斯說完這番話,就離開了他們倆,轉身走開了,傑九九藏書克總算可以跑回他母親那兒去了。
他憂心地皺起眉頭,但他看不到失火的跡象。
傑克對他早有準備,像只離弦的箭一下就躲開了。那個見習修士伸出一條腿去絆傑克——像是對雙方不偏不倚地都使點壞——但傑克敏捷地跳了過去。他沿著原先的聖壇跑,躲著一堆堆廢物,躍過一根根躺著的房梁。他聽得見緊隨在後的阿爾弗雷德的沉重腳步聲和呼吸的喘氣聲,他由於害怕被抓住,反倒跑得更順了。
有人說:「白頭卡思伯特。」
「她是個女巫和姘頭,」雷米吉烏斯義憤填膺地紅著臉說。
湯姆站在那兒看著她剛剛坐過的椅子。不,他想,這不可能是真的,她沒有離開我。
「感謝上帝!」他說。「幫我一下,」他毫無必要地又補充了一句。建築匠湯姆用評價的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燒著的屋頂。他似乎並沒有看見任何魔鬼,但他說:「咱們得儘快辦完。」
隨著祈禱活動的恢復,湯姆的人手就要減少了。大多數修士將回到他們的敬神生活中去,那些跟著他當壯工的人也要恢復他們的農活或管理工作。不過,湯姆還會有修道院的一半用人當壯工。菲利普副院長對他們採取了強硬的辦法。他認為修道院用人太多,如果有誰不願意從馬夫或廚子助手轉過來當壯工,他就準備解僱他們。少數幾個人走了,但大多數都留了下來。
他領著大家沿著在廢墟中清理出來的小路走到迴廊。沃爾倫一眼就看出來,這塊地方已經恢復正常。他們從那兒穿過綠地來到修道院東南角的副院長住所。
傑克對那句話不甚了了,但他確實願意做點什麼給湯姆留下印象。不過,給大教堂放一把火併不能作數。這種事最好別讓人知道,至少要等好多年後再說。也許有一天傑克會對湯姆說:「你記得那年王橋大教堂在一個夜裡著了火,副院長雇了你重修大教堂,我們終於有吃有住,有了保障吧?嗯,我要跟你說火是怎麼著起來的……」那一時刻將是多了不起啊。
湯姆使勁吞咽著。嬰兒的臉蛋紅紅的,兩手攥著拳頭,小嘴張著,露出了沒牙的牙床。他那種哭法不是由於疼或病,只是要東西吃的簡單表示。那是一個正常嬰兒健康、有力的叫聲,湯姆看到他的孩子這麼結實,舒心得全身無力了。
雷米吉烏斯不耐煩地說:「嗯,他們舉行過婚禮嗎?」
他有了一個主意。他繞到墳墓的一側,招呼雷米吉烏斯站到他旁邊。他跪下去,把兩手放到石蓋的伸出的邊緣處,用全力向上掀。雷米吉烏斯照他那樣,和他一起使勁,石蓋抬起來了。他們慢慢地把石蓋一點點抬高。菲利普不得不先站起一條腿,雷米吉烏斯也學著他;接著,他們倆都站直了。把石蓋豎起一側之後,他們又用勁一推,石蓋便翻了個身,落在了墓另一側的地面上,摔成了兩半。
他往西邁了三步,立刻收住了腳,要不他就會一腳邁空了。
「去你的,建築匠湯姆!」她說。她注意到別人在聽她說。「也去你們所有這些人,」她說。大多數人都呲牙咧嘴地笑著。沒法跟她認真生氣,大概是因為她臉憋得通紅,金色的眼睛圓睜,那張臉蛋看著煞是可愛。她站起身來。「去他的王橋修道院!」她跳上桌子,這時爆發出一陣喝彩聲。她在桌上走著。許多的人趕緊拿起自己的湯碗和啤酒杯,給她騰出地方,往回坐著,放聲大笑。「去他的副院長!」她說,「去他的副院長助理,司鐸,領唱人,司庫,還有他們的那些契約和憑照,裝滿銀便士的箱子!」她走到了桌子邊上。旁邊是另一張小桌,修士們就餐時,有一個人坐在那兒誦讀經文。小桌上有一本打開的書。艾倫從餐桌上跳到那張讀經桌上。
「別再提這個了,」菲利普氣惱地說,「她是那位建築匠的妻子,住在客房裡。」
「一幫假道學,」她厭惡地說,「還有膽子說我們犯了罪。」
「不錯,」沃爾倫插嘴說,還伸出一隻手制止了菲利普。他轉向屋裡的其他人,「我得和菲利普副院長單獨談一談,」他說,「別的人先走吧。」
菲利普皺起眉頭。「你認識那個女人嗎,兄弟?」
「智慧並不隨修道院的職務說來就來,」雷米吉烏斯厲聲說。
傑克和瑪莎跟在她後面出去了。阿爾弗雷德遲疑著,樣子很為難,然而也跟了出去。
大家都忙起來以後,菲利普副院長獨自離開客房,向教堂走去。湯姆看見了他,就跟了上去。這是他的機會。如果他把握得好,他可以在這裏工作上幾年。
修士們議論紛紛,他們並不喜歡雷米吉烏斯吹毛求疵。菲利普說:「婦女待在客房裡是完全正常的。」
在西走廊上沒有什麼,他一直走到西南角,發現了那扇通向食堂的門。他想,得弄來多少東西才夠這些修士每天吃啊。旁邊有一個帶盆的噴水泉;修士們飯前在這裏洗手。
湯姆想把孩子抱在懷裡。他努力板起面孔以免泄露他的真情。他悄悄瞥了一眼幾個大孩子。他們只知道棄嬰被一個過路的修士發現了,甚至不知道那修士把孩子帶到了樹林中的一個小修道院里。此時他們臉上除了平時的好奇之外,沒顯出其他。他們沒有把這個嬰兒和丟下的那個聯想在一起。
在他短短的生命中,他還從來沒想過明天以後的事情;但假如他想過,他就會知道他有什麼期望。在森林里,一天和前一天沒有什麼兩樣,季節變化悠緩。如今他每過一天就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不知會在哪裡,不知會幹什麼,也不知他會不會有東西吃。
司鐸不情願地站起身,滿臉怒氣。
「這兒沒起火。」
他們走出門外之後,已經看不見艾倫的蹤影。他們穿過綠地到了客房,發現她在那兒。她正坐在椅子上等候他呢。她穿好了斗篷,握著她的大皮口袋。她神色冷漠、安詳、鎮定。湯姆看到那口袋,心就涼了,但他裝做沒注意到的樣子。「這要下地獄的,」他說。
菲利普瞪著他。「兩個星期?」
他回到了教堂北面,又接著往前走,繞了一圈。他這兩個星期看見過好幾座教堂,大體上都是一個模樣。最大的部分是中殿,總是面向西方。然後是左右兩翼,湯姆叫做交叉甬道的,伸向南北兩方。東頭叫做聖壇,比中殿要短。王橋大教堂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西端有兩座塔樓,位於進口的兩側,與交叉甬道相稱。
他走到盡頭時回頭看了一會兒。火勢蔓延得出奇地快,也許是因為塗在木料上的瀝青。所有的小塊木頭都已經燒起來了。主梁也起火了,火苗沿狹窄走道蔓延過來。傑克背過身去。
菲利普想,他反應過度了,他們在迴廊里夠安全的吧?但離遠點也沒壞處,也許這種小心是明智的。他想,事實上,我自己應該先想到這點的。
湯姆認出了這位副院長。他是菲利普,就是他們到主教宮殿去的路上遇見的那位修士,還給過他們美味的乳酪呢。現在一切都清楚了:王橋的新任副院長就是林中小修道院的老院長,他來這裏時,把喬納森帶了過來。湯姆的心樂觀地加速了跳動。菲利普是個好心人,他那次像是喜歡和信任湯姆,他一定會給他工作的。
卡思伯特哈哈大笑,他的滿臉皺紋顯得更深了。「你是個聰明人,建築匠湯姆。你在想,你不常看見修士們這麼費勁幹活兒。嗯,新的副院長並沒有強迫誰。但是照他對聖本篤戒律的解釋,干體力活兒的人可以吃肉喝酒,而那些只讀經和祈禱的,就只能吃鹹魚、喝淡啤酒了。他還有一堆詳細解釋,從理論上說明這些理由是正當的,但結果是,他有很多自願干重活兒的人,尤其是年輕小夥子。」卡思伯特看來不是不贊成,而只是覺得有趣。
他們全都人睡了,他能聽到他們四個人的呼吸緩慢而有節奏,說明他們都睡熟了,傑克忽然想到,他可以把大教堂點著火。
雷米吉烏斯的表情變了。「不是你弟弟?」他說,「你們沒有共同的父母嗎?」
他明白她是對的。村子屬修道院所有,所有的住戶都要向修士交租的——通常以做上幾天工的方式——而修士們可以拒絕任何他們不喜歡的人。如果他們回絕了艾倫,也不能怪他們。她早已打定主意,而且事實上用一泡尿堵住了她回來的途徑。
甚至在大火燒黑的廢墟冷卻之前,他就已意識到,這將是他建造自己的大教堂的機會。
「大概是讓雷劈的吧,」阿爾弗雷德說,「要麼就是著了火。」
「沒有。」
他們回到麵包房的時候,爐子已經燒熱了,伯納德把那籃劈柴直接倒在火上,吩咐他們再去搬。傑克的胳膊已經酸痛,而他的肚子餓得更疼,但他還是連忙去裝劈柴了。
他想,我不打算點火。
然而,菲利普並不在扛書櫥的修士的中間。他們走到客房,把書櫥放到地上。「你們的副院長呢?」湯姆問他們。
阿爾弗雷德轉過身來,看到了全家人都在,就慢慢走了過來,一副愧疚的樣子。
「並不匆忙,一點也不,湯姆,」她難過地說,「我甚至連氣都不生了,我實在傷心。我真心真意地想做你的妻子。但不能有任何代價。」
能讓它破網而飛。
雷米吉烏斯說:「有個女人住在修道院。」
沃爾倫的坐騎是匹公馬,雖說已經騎行走了好幾英里,仍然易驚好動。他騎著它走向馬廄時,使勁往下拽著馬頭。菲利普大不以為然,一個教士沒必要在馬背上耀武揚威,大多數上帝的僕人都挑安靜的坐騎。
「你樣子有點面熟,」他沒把握地說。
「可是我信。」
這番話引起了菲利普的興趣。他希望沃爾倫有一個集資建新教堂的計劃,如果修道院只靠自己的財源,恐怕要等好多年才能開始營造。菲利普在過去這三個星期里,一直為這件事發愁,直到現在還沒個解決辦法。
「他們已經搬到客房裡了。」
菲利普說:「趕快,快,不然我此時此地就撤你的職!」他轉過來,背對著安德魯,問米利烏斯,「多少人?」
傑克本想主動給他一個麵包,但他知道阿爾弗雷德一旦抓住機會,就會全部拿走的。傑克拔腿就跑。
「他們把石頭抬到哪兒去?」菲利普問。
「誰告訴他們的?」她生氣地說,「惹是生非的人嗎?」
菲利普用查詢的目光盯著雷米吉烏斯,沒有再說什麼。屋裡死一般地沉寂。
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四方的院子里,中間有一處草坪,周圍一圈是帶頂篷的走廊,拱頂的白色石頭在月光下發出昏慘的灰色,有頂的走廊里一片漆黑。傑克等著自己的眼睛適應一下。
多少有點出乎菲利普的預料,沃爾倫馬上就同意了。「我相信你是對的,」他說,「反正我看不出他會放火燒教堂,他不是那種人。」
這念頭令他心跳加快了。
別人都有點怕了,湯姆意識到他的憤怒準是已經表現了出來。大家眼巴巴地瞪著他,更使他心煩意亂。他走出貯藏室,跟在菲利普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站在院中。他眼望著古老的大教堂,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過了一會兒,艾倫和孩子們也隨他走了出來。艾倫摟著他的腰,安慰著他,那些見習修士看在眼裡,彼此頂頂臂肘。湯姆不去理踩他們。「我要祈禱,」他辛酸地說,「我要祈求一場雷電雨,擊中這教堂,將它夷為平地。」
他把那些破爛堆到一英尺高以上,就坐在那兒看著。
傑克感到害怕。他突然想起快跑開,返回客房去。他想裹進他的斗蓬里,在乾草里彎著身子,緊閉著眼睛,聽著周圍的別人均勻的呼吸。
客房門開了,瑪莎走了出來。傑克呆愣愣地看著她,滿心懼怕。
傑克張開他那腫得高高的嘴唇,說:「我叫他豬,是因為他搶我們的麵包。」
他又驚又奇,連忙穿上靴子,拿起他的斗篷,就跑出了住所。
菲利普跟著湯姆去了。石頭給運到修道院的東牆內。「有些用人仍將做他們本職的事,」他們邊走,菲利普邊說著,「馬廄的人得照顧馬匹,廚師得做飯,有的人得打柴、餵雞、上市場買東西。不過他們的工作都不重,我可以勻出一半人給你。再說,你還有差不多三十名修士呢。」
湯姆點點頭,指了指。他們正靠著客房的牆站著:那女人,那大孩子和那兩個小孩子。那小男孩害怕地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想,這對他們可是一次駭人的經歷。
「別為這個難過吧。應該為你讓我這麼幸福難過。那才叫痛苦哪,女人。你讓我這麼幸福。」
「別這麼講,」湯姆絕望地說,「咱們來好好商量一下,別匆忙作決定——」
他來到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里。有一排拱窗通向中殿。天花板從拱頂緩緩斜向另一邊的地板。地板也不是平的。西端都往下彎。傑克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他是在中殿南側的甬道的上邊。甬道的拱形長條天花板就是他腳下的彎曲的地板。從教堂外面,可以看到甬道有一個聯靠在中殿頂上的單坡屋頂,那就是他頭上的緩坡天花板了。側甬道比中殿矮得多,因此他距離教堂的主要屋頂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沃爾倫聳聳肩。「那就讓她在地獄中燒焦吧。」
湯姆已經指揮著修道院的用人開始幹活兒了。他站在迴廊方院的廢墟頂上,手裡拿著一大塊白粉,在石頭上寫下字母T,就是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
他停了一會兒,感到輕鬆多了。接著他沿著通道退進教堂的西頭,還是不規律地停一下、頓一下,就像他在躡手躡腳地跟蹤一隻鹿似的。等到了教堂的最黑的盡頭,他坐在一根柱子的底座上,等著祈禱結束。
如果雷米吉烏斯說的是實情,那女人從理論上說就是個姘頭。這種姘居通常沒人去理睬,因為許多對男女並沒有由教士主過婚,他們常常同居一段時間,甚至當生下第一個孩子之後,才去履行這一手續。事實上,在這個國家的非常貧困或偏僻的地區,一對男女往往過上幾十年夫妻生活,生下了好幾個孩子,直到他們的孫子出生時,才請過路的教士為他們的婚姻進行神聖化的儀式,使那位教士著實吃驚。然而,在基督教世界的邊緣,教區教士在貧苦的農民當中縱慾是一回事,在修道院的範圍之內,一個重要的僱工做出同樣的行為,可就大不一樣了。
湯姆同情她,而且不禁要安慰她,但他怕服軟。他有一種感覺:這場談話會是一個轉折點。傑克一向只和母親生活,再沒接觸過別的人,始終被保護得過分了。湯姆並不想看著傑克在日常生活的普通打擊下壓垮。如果現在讓步,就會開了先例,以後會造成無窮無盡的糾葛。湯姆明知道,這次,說真的,阿爾弗雷德是做得太過分了,而且他已暗中打定主意,要那小子別招惹傑克,但把這話說明並不是好事。「打架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對艾倫說,「傑克應該學會和人打架或避免打架。我可不能把我的生命花在保護他上。」
他沿著通道往西邊走邊看。這時修士們都走了,他不必再擔心被人看見,倒是很過癮。如同他爬上一棵樹,發現在樹的頂上,在下面密集的枝葉的隱蔽中,所有的樹都交錯在一起,你可以在距地面幾英尺的地方的一個神秘世界里,在周圍走來走去。
「我是今天早晨才知道的。」
湯姆看著阿爾弗雷德和瑪莎。阿爾弗雷德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但瑪莎在咯咯地傻笑。「走吧,你們倆,」湯姆說,他們離開了食堂。
「別這麼傷心,」她說。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湯姆攙著菲利普一起走。湯姆看得出來,副院長並沒有受傷,但是他心情太壞了。
他看不見那個上馬墩。也許靠在牆根了。傑克眯起眼看著月光下的陰影處,幾乎看不見什麼。他小心地走近馬廄,沿著邊沿走去。馬匹又聽到了他,他就在近處,它們都緊張了,其中有一匹還哀嘶起來。傑克僵住了。一個人聲叫著:「安靜點,安靜點。」就在他嚇得木雕泥塑般站著的時候,他看見那上馬墩就在他鼻子底下,他要是再進一步,就讓它絆倒了。他等了一會兒。馬廄里沒有什麼聲音了。他彎腰拿起木墩,扛到了肩頭,轉過身躡手躡腳地經過草地,回到教堂外。馬廄里依然沒有動靜。
「格洛斯特的羅伯特伯爵呢?他可是更強大的陰謀家。」
「地下室怎麼樣?你們可以在那兒祈禱,不好嗎?」
湯姆和艾倫慢慢地跟在後邊。過了一會兒,艾倫說:「你這算是說完了?」
聖徒墓在教堂後面的中間,是位於一個低座上的一個大石匣。菲利普和雷米吉烏斯得抬起石蓋,移到一邊,再把棺木從墓中提出,搬到甬道里,而他頭上的屋頂正在解體。菲利普看著雷米吉烏斯,這位助理的綠色的金魚眼嚇得大睜著。由於雷米吉烏斯,菲利普反倒把自己的畏懼隱藏起來了。「你抬那頭,我抬這頭,」他指了一下說,不等對方同意,他就跑到了墳墓邊。
「已經?」卡思伯特重複他的話,「你為什麼說『已經』呢?」他似乎喜歡菲利普,但又有點提防他,就如父親對征戰回來,腰中佩劍、眼中露殺氣的兒子,「你原先就知道這事要發生嗎?」
湯姆忍不住了。他不喜歡聽她說阿爾弗雷德霸道。「我可以,但是我不願意,」他氣惱地說,「傑克應該學會保護自己。」
菲利普也認出了他。「你好,建築匠,」他說,「看來,你在主教宮殿那兒沒找到工作?」
他們走到了西頭。菲利普看到了一匹快馬已在馬廄里備好鞍子,他不知道誰偏偏會在今天出發上路。他讓湯姆單獨回迴廊那兒去,他自己卻趕到馬廄去看個究竟。
沃爾倫說:「現在你們都走吧,讓我和你們的副院長單獨談。」
不過,周圍還有不少灰塵。他要把迴廊再清洗一遍,然後灑上水。他穿過成了廢墟的教堂。在北甬道處,他看到了一根燒黑的房梁,煤灰上面寫著字。湯姆慢慢地讀著。寫的是:「阿爾弗雷德是一頭豬。」阿爾弗雷德就是因為這個大發雷霆的。很多梁木並沒有燒成灰傅,周圍有很多像這根一樣只是燒黑的房梁。湯姆決定他要分派一組人把所有的木料都搜集起來,搬到存放柴火的地方去。「讓工地整整齊齊的,」埃格妮絲在有重要人物來訪時會這樣說,「你想讓他們高興地知道,是湯姆在負責。」是的,親愛的,湯姆想,他對自己微笑著,開始工作了。
年輕的修士們扛著沉重的書櫥,穿過綠地回來了。湯姆想,現在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得到保證由我來重建這座教堂。而向菲利普副院長提起這件事的時間就是現在。
沃爾倫站起身,走到窗前去。當他望著成為廢墟的教堂時,他的目光確實是哀傷的,菲利普意識到,沃爾倫的心中還有真正的虔誠,儘管他在許多方面相當世俗。「我們在挫敗巴塞洛繆陰謀中的作用,使斯蒂芬國王欠了我的情。不會太久,你我將去見他。」
甚至還有一個機會——他簡直不敢去想——這一工作會夠他干後半輩子。說到底,還是修建大教堂的事;如果教會中即將掌權的人決定修建一座雄偉的新教堂,而且也能找到經費,那將是全國最大的工程,需要僱用十多名工匠,幹上十幾年。
他拚命地想,竭力保持鎮靜。有一條路進入坍塌的塔樓,他一定要找到它。他想,我能回到欄頂上,走到沒壞的西南塔樓里。我能到達欄頂的另一邊。邊上應該有一個小開口,通坍塌的西北塔樓。那兒可以為我提供一條出路。
我要死在這兒了,他歇斯底里地想著:我會給燒死,給砸死,除非我能想到出路!
即使如此,對湯姆也很適合了。
如果現在抓到他,他可以說是在研究大教堂,這事毫無壞處,他最多挨一頓揍。但要是在他正放火時抓住他,可就不只是揍他一頓了。他想起了夏陵那個偷錐糖的人和他屁股給打得流血的情景。他還記起了那些強盜遭到的刑罰:豁嘴法拉蒙給割掉了嘴唇,大胆傑克給砍掉了一隻手,貓臉阿蘭給上了枷,被人扔石頭亂砸,從那時起說話再不利落了。更糟糕的是那些死於刑罰的人:一個殺人犯被捆在一個釘滿長釘的木桶上,沿山坡往下滾,結果長釘穿透了他的身體;一個盜馬賊被活活燒死;一個偷東西的妓|女被釘死在尖柱上。他們對於一個放火燒教堂的孩子會怎麼辦呢?
他在拱門下躊睹著,看著月色下的四方院子。應該有辦法偷偷溜進這座大建築,他這麼覺得,但他想不出還要到哪兒去找。他倒是有點高興了。他一直在冥思苦想著去干一件顯然是危險的事,既然事實證明幹不成,豈不是更好。另一方面,他實在不敢想象第二天一早離開修道院重新上路,無窮無盡的路,沒完沒了地挨餓,湯姆的失望和惱火,瑪莎的眼淚。只要從他腰帶上弔著的小口袋裡拿出燧石,打出一點點火星,這一切全都可以避免了。
他站直身子,吸了一口寒夜的涼氣。這地方應該有個空隙什麼的。但能夠容下一個小孩鑽過去嗎?
「我叫卡思伯特,人家還叫我白頭,是這所修道院的司務,我願意把那塔樓修好,」那人回答說,「不過我們得問問菲利普副院長。你聽說我們換了新的副院長了嗎?」
湯姆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些房子比較新,而且也比教堂結構堅固。空氣乾燥,沒有腐味。事實上,貯藏著的食物的混合香味,引起了他胃部的劇痛,因為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他的眼睛適應了室內的黑暗之後,看到半地下室有很好的石板地面,短粗的支柱和筒形拱頂。接著,他注意到一個禿頂的高個子正在從一個桶里向一口鍋里舀鹽。「你是司務嗎?」湯姆說,但那人舉手示意先別說話,湯姆這才看出來他正在計數。他們都默默地等著他數完。最後他說:「四十勺再加十九,好了,六十勺。」說著把勺子放下。
所有的鳥和人終有一死,
不過,她最後也許會後悔。
「謝謝你。」他輕輕地把她拉向自己,她沒有推阻。他擁抱了她,他的自制力崩潰了,淚水流了滿臉。她最後退開了。他不情願地放開了她。她轉身向大門走去。
「我們可能永遠不會弄清楚是怎麼起火的,」菲利普說,「但我們應該正視集資修新教堂的問題。我不知道——」
湯姆四下打量著。地下室地方不小,大約有五十英尺見方,足夠修士們祈禱用了。這座房間相當暗,有結實的柱子和低矮的拱頂,但結構很牢固,所以才經過火災而倖存下來。他們還搬過來一張活腿桌充當聖壇,從食堂搬來長凳給修士坐。司鐸拿來刺繡的聖壇罩布和鑲珠寶的燭台以後,這座臨時教堂還蠻像樣的。
菲利普的心跳停了一下。他的教堂怎麼會失火呢?
沃爾倫點了點頭,他們全都繼續往前走。這時菲利普明白了雷米吉烏斯為什麼要人注意客房,他想讓沃爾倫親眼看見那女人,菲利普決定儘快直接問問她。
「謝謝你,兄弟,」傑克說。
她對他苦笑了一下。「再見了,湯姆。」
雷米吉烏斯繞過墳墓,站到菲利普身邊。他們每人握住一個突出的鐵把手,用力往上掀。這一頭相對容易地抬了起來。他們把這一頭抬到高出墓頂,然後兩人一側一個向前走,邊走邊舉棺木,直到全然立住。他們停了一會兒。菲利普意識到他們抬起的是棺材的小頭,這樣聖徒現在倒立著了。菲利普默默地致歉。他們周圍不斷有小塊的燃著的木頭落下來。每當有幾個火星落到雷米吉烏斯的袍子上時,他都要發狂地拍打,直到火星不見了為止,而且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悄悄地畏懼地抬頭看一眼燃著的屋頂。菲利普看得出來,那人的勇氣正在迅速地衰竭著。
「一件東西砸著了我腦袋,」菲利普昏昏沉沉地說。
他移開他的目光。「大家都在吧?」他大聲說,「如果你能想出有誰不見了,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就在這時她開始唱了起來。
那將是他成就的巔峰。
菲利普搖搖頭,清醒一下。「我有一陣子失去了知覺。我現在沒事了。書呢?」
這句話引起了更大的笑聲。人們都停止了他們的談話,聽艾倫一個人說。
這座塔樓的內壁當初也有一部樓梯的,和另一座塔樓一樣,但這裏的樓梯大部分已在塔樓坍塌時損壞了。不過,原先木梯面嵌人牆壁灰泥縫的地方,如今還殘存著一些木楔伸在那兒,有的只有一兩英寸長,有的要長些。傑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近這些木楔爬下去。這麼往下爬可得小心翼翼。他嗅到一股焦味;他的斗篷已經烤熱了。過不多久就會燒起來的。他別無他路了。
傑克的母親在地上鋪了新鮮的乾草。傑克用他始終隨身帶著的燧石點起火。趁別人聽不到,他問母親,那個副院長為什麼不肯雇湯姆,明擺著有活可幹嘛。「看來,只要教堂還能用,他寧可省掉這筆錢,」她說,「要是整座教堂都倒了,他們就非得重蓋不可了,但是現在只坍了一座塔樓,他們就湊合著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