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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1142-1145 第十二章

第四部分 1142-1145

第十二章

拉希德是他們的第一位贊助人。作為一名國際商人,他懂得多種語言,有著包容世界的胸懷。他在家講卡斯蒂利亞語,即西班牙基督徒的語言,而不講莫扎阿拉伯語。他一家人也都講法語,即諾曼人的語言,因為諾曼人中多有重要的商人。他雖然身在商界,卻智慧過人,並廣為涉獵。他喜歡和學者們談他們的理論。他很快就和傑克有了交往,傑克一星期常要在他家吃好幾頓飯。
威廉步步進逼:「從我父親去世以來,都快三年了,但斯蒂芬國王還是沒封我做伯爵。這讓人無法忍受。」
連拱廊中的拱券是尖頂的;側甬道上的交叉拱頂的拱券是尖頂的;而——最令人驚愕的——中殿上面的石頭屋頂,也只能說成是尖頂的桶狀拱頂。傑克一向所學的,都是說圓形最牢固,因為它完整無缺,而圓形拱券之所以牢固,是因為它是圓的一部分。他自然會認為尖頂拱券不牢固。修士們告訴他,事實上,尖頂拱券要比老式的圓拱更牢固。克呂尼的教堂看來就是證明,因為尖拱頂的石頭建築儘管很重,卻還是蓋得很高。
另一名僕人從白房子里走出來。這個僕人衣著更考究,而且講著法語。他警覺地打量著阿蓮娜,但態度卻彬彬有禮。「您是傑克先生的一位朋友嗎?」
以後又怎麼辦呢?咳,至少小傢伙可以平安地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阿爾弗雷德就不能踢阿蓮娜把孩子弄掉。不過他還是會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一定會恨這可憐的小傢伙,因為給他這樣一個男子漢臉上抹了黑。那後果不堪設想。
「他什麼時候在這兒?」阿蓮娜說。她屏住呼吸,等著回答,那老人搔著他那油膩膩的便帽下頭髮變灰的腦袋。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們不知道他在哪兒。」
「沒有。」
他在猶太教堂對面向左轉,然後在王宮向右轉,穿過大橋,來到右岸。大橋兩側修飾得很好的錢莊和金匠的小店鋪剛剛開門,在兜攬生意。他在橋的另一頭,又穿過一個門樓,走進了魚市,這裏的生意正做得熱鬧。他擠過人群,踏上通往聖但尼鎮的泥路。
他只是靈機一動,還沒等他本人想好全部意思,就開口講話了,他實際是邊想邊說:「這個哭泣的聖母不屬於我,而是屬於上帝,」他開始說了。人群肅靜下來。這正是他們一直等著聽的佈道。傑克的身後,主教們正在教堂里唱歌,不過,這時沒人對他們感興趣了。「幾百年來,她在撒拉森人的土地上委靡了,」傑克繼續說。其實他並不知道,這木雕像有什麼樣的歷史,但看來這沒什麼關係,連教士們自己也從不過於認真地探究一些神秘故事和聖徒遺骸的真實性。「她曾經長途旅行,但她的行程還沒有到盡頭。她的終點是英格蘭的王橋大教堂。」
艾倫說:「他希望能在那條路上和一些吟遊詩人談一談,發現些他父親的情況。」
菲利普不知疲倦地工作著。他想救活嬰兒。儘管他知道已經死了幾十人,但這嬰兒似乎更重要。他覺得,如果嬰兒能夠得救,將來就還有希望。他一邊搬著石頭,讓灰塵嗆得直咳嗽,視線也模糊了,一邊熱切地祈禱,希望嬰兒救出來時能活著。
橋的兩頭都立著木頭房子。這些住房間有石頭條凳,上午會有著名的教師在這裏上露天課。傑克過橋后,就踏上了島上的幹道瑞維里。沿街的麵包房擠著買早點的學生。傑克買了個夾鰻魚的點心。
阿蓮娜雖然又痛又怕,但她乍聽到這一消息仍然震驚不已。自從他們在溫切斯特的牢房裡見到他們的父親的那個可怕日子以來,已經六年了,她奉獻了她的全部身心,來奪回他們家族的財富。她和理查在強盜和流聯手中幸免於難,在火災和戰爭中大難不死。有好幾次,他們似乎已經獎賞在握了,但如今他們卻失掉了。
瑪莎對阿蓮娜說:「你要我在家陪你嗎?」
她伸出了雙臂,他湊上前來。擁抱住她。
「噢,當然。」
那僕人引著她穿過院子。就在他們走到大門口時,阿蓮娜聽到了後面有奔跑的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到那小女兒正向她追來。她停住腳步,等候著。那僕人看上去不大自在,那少女很瘦小,很漂亮,有著金色的皮膚和近乎黑色的眼睛。她穿著一件潔白的衣裙,使阿蓮娜感到自己衣服上沾滿灰塵,臉也沒洗。她講著不流利的法語。「你愛他嗎?」她唐突地問。
在他拾級而上走向聖壇時,有一種迷信似的恐懼使他戰慄了一下。他在台階頂上站住腳步,透過五光十色的陽光,看著面前的石頭。他慢慢醒悟過來,他曾經看過與此相像的東西,不過那是在他的想象之中。這就是他夢想過要修建的大教堂:寬大的窗戶,湧起的拱頂,一座似乎靠魔法造成的陽光充足、空氣清新的建築物。
她擺腿下床,又一次陣痛攝住了她,她停了一下,疼得臉都扭曲了,後來陣痛過去了。她下床,走出了房門。
「因為我愛你他似乎被壓倒了。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他低聲說我也愛你。」
菲利普副院長站了起來,鐵青著臉,讓大家開始唱讚歌。教徒們三心二意地唱起來。阿蓮娜被又一陣攣縮搔住了,她趕緊靠著一根柱子站著。她站在人群背後,沒人注意到她。這個壞消息反倒讓她平靜了。她想,我只不過有了個孩子,這種事是每天都有的。我只要找到瑪莎或理查,他們自會照應好一切。
理查把他的黑色駿馬租給一個農民,他和阿蓮娜靠租金生活。沒有阿爾弗雷德的支持,他沒法維持騎士的生涯,何況,如今威廉被封做伯爵,再靠在戰場上廝殺來力爭,也沒有意義了。阿蓮娜仍然念念不忘對父親的誓言,但眼前她似乎無能為力了。理查過起了懶散的生活,他每天很晚才起床,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那裡曬太陽,晚上去泡酒館。
「嗯,首先我要親自去見亨利主教。」
「斯蒂芬被俘了嗎?」
沒人知道,大教堂為什麼會坍塌。不過,有很多解釋。有人說,阿爾弗雷德不夠格做建築匠師。還有人埋怨菲利普,因為他催著趕在聖靈降臨節前封完拱頂。有些建築工匠說,臨時支撐沒等灰漿干透就拆除了。一個老工匠說,當初這牆就不是為支撐石頭拱頂蓋的。
「我從來不懂這個!」拉希德如獲至寶地說。他最高興的事就是學到了新東西。
從她和傑克做|愛以後。
她的心激動地跳著,連忙走過去問那些幹活兒的人。「那個梁托,」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刻那個梁托的人是個英格蘭人,對嗎?」一個鼻子破損的老工人回答她:「不錯——是傑克·費茨傑克刻的。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樣的刻石。」
扇形拱頂的原理是用少數幾根牢固的拱肋來做屋頂,肋間的空隙填以輕型材料。他們把這一原理應用於整座建築。聖壇的牆由幾根強有力的支柱構成,其間由窗戶相連。把聖壇和側甬道隔開的連拱廊不是一堵牆,而是一排由尖頂拱券連在一起的支柱,這樣就留出了寬敞的空間,讓窗戶透進的光線,一直投射到教堂中間。側甬道本身,又由一排細柱分為兩半。尖頂拱券和扇形拱頂,如同在拜廊里一樣,也在這裏結合起來。但現在就看清楚了,拜廊不過是這種新技術的小心翼翼的試驗,與這裏相比,拜廊仍然僵硬死板,拱肋和線條都過於沉重,拱券也太小。而這裏的一切都細、輕、小巧而敞亮。簡單的滾動線條都很窄,凸出部位卻很細長。
沃爾倫宣布威廉的封爵時,菲利普義憤填膺。顯然,選擇這一時間是為了給這一勝利的時刻煞風景,是為了提醒鎮民,他們依舊處於他們的霸主野蠻的淫|威之下。菲利普一直在想方設法做出適當的反應。這時就響起了隆隆聲。
「祝你好運,」艾倫說。
「這下一切都清楚了,」雷諾說,得意地四下張望著人群,「瑟堡的雅克並沒有淹死,他僥倖活了下來。他到了英格蘭,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讓一個姑娘懷上了他的孩子,然後才死去。那姑娘生下了兒子,給他取了他父親的名字。傑克現在二十歲了,和他父親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樣。」雷諾看著那教士,「這裏用不著驅魔啦,神父。這不過是一家人大團圓。」
「我告訴你,我不想再等了。」
阿蓮娜決定,如果沒有他離開此地后所去的準確方向,她就不再追尋了。她已經累得形銷骨立,而且已經遠離家鄉。她的精力和毅力都已所剩無幾,無法再兜著極其渺茫的希望往前多走了。她準備調轉回頭,返回英格蘭,設法永遠忘掉傑克算了。
她緊抱著他。「找到你我真高興,」她說。
「你認為,傑克會高興看到你嗎?」
他們買了麵包和果汁當早點,在等著大人物露面時吃了起來。老百姓當然是不準進教堂的,國王的士兵把他們隔開一段距離;但所有門都敞開著,人們在可以往裡看的地方擠作一團。中殿中排滿了爵爺和貴婦。所幸,由於下面的地下室很大,聖壇要高出地面好幾英尺,因此,傑克還是看得見典禮。
威廉在邏輯上不是沃爾倫的對手,於是他乾脆不理睬他的論據。「你欠我這個,沃爾倫·比戈德。」
「沒有,他沒說。」
「好啊。但願他能一氣之下,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己找點事做。」
她把一隻手放在肚子上。現在她明白了,為什麼她一直在增加體重,為什麼她總覺得噁心,為什麼她老是渾身無力。原來肚子里有個小傢伙。她對自己微微一笑。有個小寶寶多好啊。
遺憾的是,他們幾乎還要等上一年,才會有這一切。阿爾弗雷德擔保,要在今年建築季節結束時為聖壇封好拱頂,而建築季節按照天氣,通常在十一月結束。但是,當阿爾弗雷德說,他可以早些動工時,菲利普開始考慮,他是否也能早日結束。如果教堂能在今年夏天開放,大家都會大吃一驚的。這正是他竭力尋求的姿態:這會蔑驚全郡,而且向人們發出了信號——王橋是不會長期遭到貶抑的。
「什麼!」傑克的高聲驚叫驚動了他的馬,往前滑跳了兩步。他平息著它。「怎麼發生的呢?」
「我說不上,」那工匠說。
中殿的那一頭一派慌張、忙碌的景象,突然之間,所有的貴族都彎腰鞠躬。傑克從他們低下去的頭的上面,看到國王從南邊進了教堂。他看不清國王的面孔,無法分辨他的五官,但他走到交叉甬道的中央,在主祭壇前跪下去時,他的紫色緊身衣一閃一閃的,十分顯眼。
那夭夜裡,她胃裡七上八下,一點也睡不著。第二天,她感到身體不舒服,無力外出,便躺在小客房的床上,從窗子飆來河水的臭味,從樓下傳來醉酒嘔吐和做飯油膩的氣味。第三天早晨,孩子就病了。
她想,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他的哭叫聲驚醒了她。這不是他平時那種表示要求的哭喊,而是絲絲微弱無力的呻|吟。他的肚子也和阿蓮娜頭一晚上一樣在翻騰,但他還加上了發燒。他平日里那雙精神十足的藍眼睛無精打采地緊閉著,兩隻小手握成拳頭。他的皮膚紅腫,還起了小水皰。
「如果你在聖靈降臨節那天被封為伯爵,對菲利普可是個莫大的打擊。」
約瑟夫說:「你在讀歐幾里得以前就會做這些幾何運算了——所以嘛,我看不出你現在強到哪兒去。」
起初,她並沒有在住處久留。她抱著孩子在街上四處走,打聽傑克的消息。她很快就明白了,這座城市經常人來人往,店主們甚至記不得一星期前的住客,向他們詢問一年前到過這裏的人,實在毫無意義。然而,她還是在每一處建築工地停下來,問人們是不是雇過一個叫做傑克的紅頭髮的英格蘭年輕建築匠。誰也沒雇過。
「他還帶著那個哭泣女士。」
他乾咽了一口。
傑克沒在克呂尼待很長時間。他繼續沿著朝聖大路往南走,只在突發異想時才偏離一下。初夏時分,大路上、城鎮里或克呂尼系統修道院附近,到處可見吟遊詩人的身影。他們在教堂和聖殿門前,向朝聖的人群吟誦敘事詩,有時用六弦琴為自己伴奏,和阿蓮娜對他講過的一樣。傑克湊近每個吟遊詩人跟前,詢問知道不知道傑克·謝爾伯格。他們都說不知道。
「聽我說!」他扯著嗓門喊,「我們必須照顧傷員,搶救被壓著的人,然後再掩埋死者,為他們的靈魂祈禱。我要指定三個人來組織這些工作。」他看了看周圍的面孔,察看著誰還活得好好的。他看到了阿爾弗雷德。「建築匠阿爾弗雷德負責清理廢料和搶救被壓住的人,我要所有的工匠都和他一起干。」他看看修士們,很舒心地發現他可信賴的密友米利烏斯沒有受傷。「司財米利烏斯負責把死者和傷者運出教堂,他需要強壯的年輕助手。療養所長蘭道夫在傷員被抬出這塊亂糟糟的地方之後,負責照顧他們,老年人,尤其是老婦人可以幫助他。好啦——咱們馬上動手。」他從聖壇上跳了下來。人們開始下命令、提問題,聲音一片嘈雜。
她擦了把眼睛,抽了口氣。「我追尋著你。」
嬰兒哭了。
人群中發出一聲嘆息,那白髮老太婆說:「我兒子傑克就是吟遊詩人。」
「噢!我還沒跟你說呢!」阿蓮娜已經忘了他已經出走多久了,「出了可怕的災難,屋頂掉了下來。」
「好啦,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嘛,」菲利普不耐煩地說。阿爾弗雷德的小心謹慎讓他沉不住氣了,「你看怎麼樣?」
她向前邁了一步,仰起臉來,閉上眼睛,踮起腳尖,親吻了他。她身上有麝香和龍涎香的氣味。她張開嘴,把舌頭伸進他的唇間,來回動著。他的兩臂幾乎不情願地摟住她,雙手放到她的腰際。棉布很薄,簡直像是觸到了她赤|裸的皮膚。她拉著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的身體瘦削而緊繃,她的乳|房不高,像是又小又挺的小包,上有小而硬的乳|頭。隨著她欲|火上升,她的胸脯上下蹭著。傑克感到她的手在他腿襠處摸索著,吃了一驚。他用手指捏著她的乳|頭。她喘著氣,躲開他,胸脯起伏著。他放下了他的雙手。
與此同時,她從理查那裡得到了慰藉。他有了一匹雄姿勃勃的黑色駿馬,一柄新劍和一名騎著小馬的扈從。儘管他的人馬少了,但又再次為斯蒂芬國王作戰了。戰爭拖到了新的一年,莫德從牛津城堡逃跑,又一次從斯蒂芬的手心裏溜掉了。而她弟弟,格洛斯特的羅伯特重新奪取了韋勒姆,這樣,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繼續著,雙方時進時退,互有勝負,但阿蓮娜正在完成自己的誓言,至少可以從中得到些滿足,如果說其餘的一切都不盡如人意的話。
「當然,」傑克說。
阿蓮娜挽起傑克的胳膊,緊握著他的手。他感到瞠目結舌。他有上萬個問題想問,卻不知從何問起。他隨口迸出一個問題。「你們怎麼確定他死了呢?」
「是,從英格蘭來的一位老朋友。我想和拉希德·阿爾哈倫談談。」
她是該做阿爾弗雷德的家務的,不過,瑪莎實際上做了大部分的事情。他們三人一起在一個湊湊合合的家庭中住著。瑪莎從來不喜歡她哥哥,而阿蓮娜如今也特別討厭他,因此,他儘可能不在家待著就毫不奇怪了。白天他在工地上班,晚上則消磨在酒館里。瑪莎和阿蓮娜毫無熱情地買東西、做飯,晚上做衣服,阿蓮娜盼著春天來臨,到時天氣一暖,她就可以在星期日下午到她那秘密的林間空地去了。她可以在那兒寧靜地躺著,夢想著傑克。
阿蓮娜想,消息似乎總是一樣。一方或另一方小有勝負,永遠看不到戰爭結束的前景。
「我怎麼能夠呢?那是理查的。」
「不是。」阿蓮娜遲疑了一下,「他是我的小叔子。」
阿蓮娜忐忑不安地等候著,別的僕人明目張胆地瞪著她。即使在這次漫無休止的追尋中,她也還沒學會耐心。她在孔波斯特拉撲空之後,就踏上了通往西班牙內陸的大道,前往薩拉曼卡。那地方沒人記得一個對大教堂和吟遊詩人感興趣的紅髮青年,但有一位好心的修士告訴她,在托萊多有一群英格蘭學者。其實,希望也很渺茫,不過托萊多並不遠,於是她又風塵僕僕地上路了。
「聽起來像是天堂。」
最後,他看著她的面孔,說:「你在這裏幹什麼哪?」
「不過比你多一次,」威廉強硬地回答。
他看上去很不自然,說:「自從我見到你,我簡直沒法想到別的,一心只想著你衣裙下邊的胴體。」
阿蓮娜嘆了口氣。「你知道,要不是這孩子拖累,我想我是能去的。」
傑克難以想象菲利普竟會這樣——他似乎總是精力充沛,意志堅定的。「那,工匠們呢?」
午飯以後,拉希德展示了他搜集的機械玩具。他有一個寶器,把水和酒倒進去摻在一起,它們出來的時候還是分開的;一個水動鍾錶,可以在白天準確地計時;一個罐子,灌滿水后不會溢出來;一個女人形的小木人,眼睛是用一種水晶做的,在暖和的白天可以吸水,到晚上涼了就又噴水,看著就像在哭。傑克對這些玩意兒和拉希德一樣著迷,但他最感興趣的是那個哭泣的人形,因為別的機器一說清楚都很簡單,唯獨這個哭人,誰也弄不明白是靠什麼原理制出的。
太陽落下去了,院子籠罩在陰影之中。連拱廊里只剩下了兩個人——他和約瑟夫。他正在考慮著,這種局面能不能應付過去,這時,拉雅和愛莎來了,幫他擺脫了困境。儘管理論上說,對男女青年間的身體接觸有嚴格限制,但她們的母親明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拉希德可能也清楚。他們會給戀人們一點單獨的時間;然後,不等他們來得及做什麼嚴重的事,做母親的就會來到院子里,假裝生氣,把女兒們喊回屋裡去。
他們第二天在巴夫勒爾上了岸,阿蓮娜在最近的城鎮瑟堡找到了住處。她在城裡待了一天,到處向客房主和建築匠們打聽,他們記不記得有一個長著火紅頭髮的英格蘭建築匠。誰都不記得。諾曼人紅頭髮的很多,所以他們可能沒注意他。也許他渡海后,上的是另一個口岸。
阿蓮娜強做一副友好的笑臉。「你還想得起,他說過什麼可能到哪裡去的話嗎?」
威廉·漢姆雷和他的騎士們,緊跟在一輛輛裝著羊毛口袋的牛車後面,到達了沃爾倫主教的宮殿。新一年的剪羊毛季節開始了。沃爾倫和威廉一樣,也按去年的價格收購農民的羊毛,並盼望著用高價賣出。他倆在強迫他們的佃戶把羊毛賣給他們時都遇到不少麻煩,幾戶抵制的農民遭到驅逐,他們的農舍被焚燒一光,這樣才算沒人敢不聽話了。
這時,由於嬰兒停止了哭泣,大家都心中沒底,不知該以哪裡為目標,只好清理起一大片地方,幾乎和架間的寬度差不多。有些廢料是從拱頂上落下來的,但側甬道的頂也塌下了一部分,因此,既有石塊和灰泥,也有木料和石板。
阿蓮娜遲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識到,她已經沒什麼尊嚴怕失去了。「不錯,我愛他,」她承認說。
傑克微微一笑。「我騎著我母親的馬,肩上搭著我繼父的工具袋離開王橋時,我以為只有一條途徑建教堂呢:粗柱子、圓拱券、小窗戶,上面覆蓋上木屋頂或者桶狀的石拱頂。我從王橋一路走到南安普敦,所看到的大教堂沒有教給我什麼不同的東西。但諾曼底改變了我的生活。」
在第三個架間處,牆頭垮了,塌向外面,整座拱頂坍了下來,大大小小的石頭,如同致人死命的雹暴,紛紛從空中落下,砸到狂亂的教徒身上。菲利普向前一躥,抓住了一個市民。「回去!」他吼著,把那人推向東端。那個嚇慌了的男人看見修士們都貼著遠端的牆擠在一起,馬上衝過去,站到他們中間。菲利普又拽過去兩名婦女。和她們在一起的人們看明白了他的做法,就主動向東移去。別的人也開始看出了門道,在教徒中站在最前邊的人統統向東轉移。菲利普再抬頭望去,只見第二個架間就要動了:同樣的條條裂縫穿過高側窗遊動著,他頭頂上的拱頂掉起灰泥渣來。他繼續吆喝著人們向東頭的安全地帶轉移,心想,每拉過一個人就是救了一條性命。碎裂的灰泥,雨點般落在他的光頭上,跟著,石頭就往下掉了。人們四散逃去。
他在田野和葡萄園間騎了一個多小時。路面沒有鋪過,但設有路碑。大路經過蒙馬特爾的小山,山頂上有一座廢棄的羅馬寺院,然後穿過克里南場村,再走三英里,他就到了有城牆的小鎮聖但尼。
阿蓮娜絕望了。她本能地感到,這女人確實知道點情況。然而,她顯然不打算說出來。阿蓮娜突然感到虛弱勞頓。她眼含著淚水說:「傑克是我孩子的父親。你難道認為,他不願見見他的兒子嗎?」
那女人看著她。阿蓮娜認出了她是鞣皮匠的妻子希爾達。「我想,瑪莎在另一邊,」希爾達說,這時,那隆隆聲已經藤耳欲聾,她轉過頭去看。
「這種技巧的目的何在呢?」約瑟夫插嘴說。他的口氣里有種輕蔑的調子。他把傑克看成暴發戶一類的人,並且因為拉希德對傑克的話洗耳恭聽而心懷妒意。
阿蓮娜點點頭。她能推測這一點的。
「沒有,他逃掉了,跟上回莫德從牛津逃掉一樣。如今斯蒂芬在溫切斯特,莫德在布里斯托爾,一邊養著傷勢,一邊鞏固控制在手的地盤。」
她想象著她又見到了傑克。她幻想著他的面容,他對她微笑。他們會親吻。她感到她下身一陣興奮的刺|激。她意識到,只要想到他,她那下邊就濕了。她覺得很不好意思。
「沒有。」那個灰鬍子的男人說。
阿蓮娜回到她的住處,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嬰兒哭泣起來,她這一次沒去管他。她疲憊不堪,失望至極,十分想家。這太不公平了:她一路追他到孔波斯特拉,但他又跑到別處去了!
她點點頭。「孔波斯特拉,然後是薩拉曼卡,然後是托萊多。」
他說:「阿爾弗雷德在工地的活兒怎麼樣了?」
菲利普幫著從大教堂的廢墟里往外抬放呻|吟著的傷員和搬運死屍時,心中想好,今後他將把奢望和催促留交上帝,他菲利普將被動地接受一切現實。如果上帝需要一座大教堂,上帝自會提供一個採石場;如果城鎮給燒了,應該看做是上帝不需要羊毛集市的跡象;如今大教堂坍倒了,菲利普不會再建了。
要不是拱肋清楚地表明了建築的重量如何由方柱和圓柱支撐著,這樣保持直立,看上去實在太不牢靠了。這是一個可見的展示,說明了巨大的建築並不需要厚牆、小窗和大型扶垛。既然重量準確地分散到承重的骨架上,建築物的其餘部分就可以是薄石板、玻璃或留成空間。傑克人迷了。簡直如同陷入了戀愛。歐幾里得是一位啟示者,但這裏遠不僅是啟示,因為它還那麼美觀。他曾經幻想過一座這樣的教堂,現在他實際上正在觀察著它,觸摸著它,就站在它那高聳雲天的拱頂之下。
「不是。他們叫他傑克·謝爾伯格。」
「約瑟夫和拉雅需要一些房子,」拉希德突然開口說,「如果你願意承接下來,其他活兒會接踵而來的。」
傑克遲疑了。這很難一下說清。他盡量解釋得實際點。「我的繼父是位建築匠師,他教我怎麼進行某些幾何運算:怎樣把一條直線分成相等的兩段,怎樣畫直角,怎樣在一個大正方形中畫一個小正方形,並使小的面積相當於大的一半。」
「他從來沒結過婚。」
他們三人披上斗篷,走了出去。阿蓮娜走進后室,手裡拿上那塊裹著皮革的熱石頭。她躺到阿爾弗雷德的床上,把熱石頭墊到背下。結婚以來,她一直昏昏沉沉的。以前,她不但操持家務,而且還是全郡最忙的羊毛商;如今,儘管她無其他事可做,但read.99csw.com為阿爾弗雷德做家務,還是覺得很麻煩。
阿蓮娜默默地哭泣起來。她失去了傑克的蹤跡,她的孩子也要死在這兒了,她在客店裡舉目無親,這座城市又遠離家鄉。不會再有一個傑克,她也不會再有孩子了。或許她也會死,那樣倒也好。
她突然想到一個難處。「我不能帶著孩子去孔波斯特拉。」艾倫聳聳肩。「他又不懂西班牙和英格蘭有什麼不同。不過你不用帶著他。」
阿蓮娜說:「我是傑克的一個親戚。」這話倒不假,她是傑克繼兄離棄的妻子,當然有親。
阿蓮娜:「有什麼或爭的消息嗎?」
「背痛,」阿蓮娜簡短地說。她不想多談,因為這一定是在通穿堂風的后室里睡在地上的結果,不過沒人曉得這件事,連瑪莎也不知道。
為了給自己贏得時間,沃爾倫撕掉信卷上的封記,打開了它。他讀信的時候,他那魚白色的面頰氣得泛起了微紅。「這個該死的傢伙,」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哦,上帝。」她的心沉下去了。她失望之極。孔波斯特拉是西班牙的一個城鎮,使徒雅各就葬在那裡。那要走好幾個月才能到的。傑克簡直是在天邊。
「我怕我去不成了,」她說,「我覺得不舒服。」
「但這個傑克是個刻石建築匠,」雷諾說,「我看過他做的活兒。不過,他可能是吟遊詩人傑克的兒子。」他轉向傑克:「你父親怎麼稱呼?我猜是吟遊詩人傑克吧?」
「總有一天會到頭的,」她說。
「你是說一幅畫?一個畫出來的女士?」
他又親吻起她。一個聲音講著法語:「如果你們堅持在教堂里做這種下流舉動,就請留在中殿里。」
隆隆聲開始很神秘。他一時以為是在打雷;後來,隆隆聲太響了,人們停止唱讚歌了。菲利普依然認為,這不過是一種奇異的現象,很快就會弄明白的,其最壞的影響無非是打斷了祈禱,這時,他抬頭往上看。
他們談了一會兒戰爭。這是一場獃滯、尷尬的談話,這時,一位信使送來了一封寫在一卷羊皮紙上並加了蠟封的信件,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威廉才感到輕鬆了一點。沃爾倫打發那個信使到廚房去吃些東西。他沒有拆信。
他的眼睛大睜著。「你是說——你到過西班牙?」
她腳下的地面震顫了。即使在她一路擠出教堂的時候,她也很明白,高牆的頂上在開裂,拱頂已經開了口子,鞣皮匠的妻子希爾達在她前面摔倒了,阿蓮娜收不住腳,也跟她絆倒在地。在她想爬起來時,小石子雨點般地四散落下,砸到她身上。跟著,側甬道的低頂也有裂縫並塌了下來,她頭上挨了一下,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威廉遲疑著。終於,他不情願地嘟嚷說:「謝謝你。」
她母親的聲音從門限處傳來。「拉雅!愛莎!馬上進屋來!」
阿蓮娜仍然為她的安全擔心。「有人看見你回到這兒來嗎?修士們也許還想懲戒你呢。」
阿蓮娜在韋勒姆找到一條船。她小時候隨她父親渡海去法蘭西,乘的是一艘諾曼戰船。那種戰船長長的、窄窄的,兩舷成弧形,在船首和船尾,兩弧相接成尖狀。兩舷都有一排船槳,中間是一麵皮帆。現在載著她去諾曼底的船和那種戰船很相似,但中腰要寬得多,吃水也深,以便裝貨。船是從波爾多駛來的,她看到赤腳的水手卸下葡萄酒的大木箱,那是運來藏在富人的地窖里的。
愛莎抬頭看著他,一邊還喘著氣。隨後,她又親他,很有力地把嘴唇抵到他嘴唇上,都快把他的嘴親腫了。她鬆開他。「我愛你,」她悄聲說。然後就跑進了房子。
傑克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朝大門走去。約瑟夫跟著他。他們穿過拱門,一名僕人從陰影中走出來,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門。
「看看他嘛,」她說。
阿蓮娜喜出望外。是在她返回的路上。巴黎遠在千里之外,但一路是輕車熟路。何況傑克只比她早走了一個月。她感到渾身都來了勁兒。我到底要找到他了,她想,我知道,我會找到他的!
約瑟夫說:「和自己訂了婚的人在一起,真讓你腿襠那兒難受。」
沃爾倫看上去有點生氣。他用那封信指著威廉。「我什麼也不欠你。你始終都為著你自己的目的,甚至在你做著我要你做的事情時都是如此。你我之間是不欠感激賬的。」
傑克坐在溫暖的西班牙午後陽光下,耳中模糊地聽著從涼爽的深宅大院里的什麼地方傳來的婦女的笑聲,心想,他永遠無法在王橋大教堂那樣的另一座教堂中工作了。他仍想建造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但不會是一座巨大的、堅實的、要塞式的建築。他要運用新技術,扇形拱頂和尖拱券。不過,他想,他不會完全照搬現在已經應用的這些模式。他所看見的教堂,沒有一座是盡善盡美的。他的頭腦里逐漸形成了一座教堂的圖畫。細部還不清晰,但總體感覺卻十分強烈:那將是一座寬敞、通風的建築,巨大的窗戶可以射進充足的陽光,高聳的拱頂似乎直插雲天。
她隨著大家去了聖馬丁教堂,在那兒看見一夥工匠在進行大規模的修整工程。她找到了建築匠師,一個脾氣不好的小個子,長著稀疏的頭髮,問他是不是雇過一個英格蘭建築匠。
傑克說:「可是他為什麼上了那艘船呢?」
阿蓮娜搖起頭。「和他分開我可受不了。我太愛他了。」
「又要變嗎?」沃爾倫懷疑地說。
他們按照菲利普的計劃重新開始工作。現在看來做得又迅速又安全。
拉希德·阿爾哈倫的僕人們,不讓阿蓮娜進門。她大概形同乞丐,她心中這樣想著;她穿著蒙滿灰塵的短外衣,腳下是一雙舊靴,懷裡抱著孩子,站在大門外。「告訴拉希德·阿爾哈倫,我是來找他的朋友,從英格蘭來的傑克·費茨傑克的,」她講的是法語,不知道那些深膚色的僕人能不能聽懂一個字。他們用撒拉森話交頭接耳地商量了一陣,然後一個高個子、黑皮膚、頭髮像黑羊毛一樣的僕人,走進了門。
「你父親是我弟弟,」那個灰鬍子的人說,「我是你伯伯紀堯姆。」傑克在一陣高興之中明白了,這就是他切盼的家人,他父親的家人。他在世上不再孤獨了。他終於尋到了他的根。
他走上通往大廳入口的台階,瓦爾特和其餘的騎士跟在他身後。門裡站崗的管家是武裝著的,這又是戰時的一種跡象。沃爾倫主教和往常一樣,坐在房間中央的一把大椅子上,瘦骨嶙峋的四肢四下攤著,似乎是不合時宜地跌落在那裡的。鮑德溫現在成了副主教,正站在他身旁,那姿勢表明,他正在聽候指示。沃爾倫正盯著火沉思,但在威廉走近時,就抬起了犀利的目光。
阿蓮娜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在教堂的當中,人人都仰著頭,看著牆頭。在側甬道中的人都伸長了脖子,目光穿過連拱廊的拱券看去。有人尖叫起來。阿蓮娜看到這處的牆上出現了裂口,在側窗的兩個相鄰窗戶之間擴展著。就在她看著的時候,好幾塊大石頭從上面落到了教堂中間的人群中。尖叫聲和喊嚷聲亂作一團,人們紛紛轉身逃命。
天黑以後,那個侍女進來,點著了蠟燭。她看了看嬰兒,孩子躺在床上,揮舞著胳膊腿,哀哀地哭著。「可憐的小傢伙,」她說,「他一點不明白,他怎麼會這麼不舒服。」
傑克哭笑不得地注意到,她對傳統的撒拉森人的委婉毫無耐心。他發現,她的直率益發新奇了。「我覺得,我不想蓋房子,」他說。
瑪莎站起身,從火里取出一塊熱石頭。阿蓮娜坐下了。瑪莎用一塊燒煳了的舊皮革包起石頭,抵在阿蓮娜的背上。她立刻覺得輕鬆多了。瑪莎開始給阿蓮娜梳辮子,她的頭髮自那次大火燒掉之後,如今已經長好,又成了亂蓬蓬的一團深色金髮。阿蓮娜感到很舒心。
在孔波斯特拉,她還能猜測他一定是去了南方,因為她從東邊來,西、北兩面是大海。而在這裏就糟了,可能性太多了。他可能往東北走,返回法蘭西;可能往西去葡萄牙;或轉往南去格拉納達;而從西班牙海岸,他完全可以乘船去羅馬、突尼西亞、亞歷山大或貝魯特。
傑克的住所在布歇里大街上,在巴黎郊區塞納河的左岸邊。他在天亮時備好了馬。走到街的盡頭,他轉向右邊,穿過拱衛著小橋的高大門樓,過了橋,就直通河中心的島城了。
「淹死的。」
「他想去巴黎,因為他聽人說,那兒正在建築大教堂。」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修士。傑克說:「我很抱歉,神父。」他挽起阿蓮娜的胳膊。他們走下台階,穿過南邊的交叉甬道。傑克說:「我當過一段時間的修士——我明白,對他們來說,看到幸福的戀人熱吻,有多難受。」
「當然。他只是不得不看了一下這孩子。再說……」她感到很尷尬,「再說,你母親詛咒了那件婚事,而且,阿爾弗雷德從來不能,你知道,做什麼事。」
「我認為,他愛你,」那少女說。
傑克沒明白這話的確切意思,因此就等著聽拉希德的下文。然而,拉希德卻往後一靠,半合著眼睛,顯然很滿意對方表示友好的沉默。傑克開始考慮,拉希德是不是對他沒在一個行當中工作而對他不滿。傑克最後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去從事建築。」
「薄荷甜酒,」她倨傲地說。她不喜歡伺候他,因為她是個大人物的女兒,而他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流浪漢。
「好的。」菲利普離開他,擠過人群,來到米利烏斯跟前。他聽見米利烏斯說:「把受傷的抬到離教堂遠遠的地方,放在草地上。把死者的屍體抬到北側去。」菲利普走開了,心中很滿意,他一向相信米利烏斯辦事漂亮。他看到療養所長蘭道夫跨過廢料,就匆忙追了上去。他倆在損毀的石頭建築廢料中尋路前進。教堂外面的兩端處,聚了一大群人,他們都是在最嚴重的坍塌發生前跑出來的,因此都沒有受傷。「用用這些人,」菲利普對蘭道夫說,「派個人到療養所去,把你的用具和藥物拿來。再找幾個人到廚房去弄熱水,找司務要些濃葡萄酒來,給那些需要恢復精神的人。把死者和傷者都分頭停放整齊,別把給你幫忙的人絆倒。」
「他會好嗎?」阿蓮娜憂心地說。
她意識到,她在說服自己去找他,她頓時感到一種恍然大悟的激動。
大家都聽到了哭聲,但看不到有嬰兒。他們全都神秘地四下張望。哭聲又響起來了,菲利普明白了,聲音來自側甬道的一大堆石頭底下。「在那兒呢!」他叫道。他和阿爾弗雷德目光相遇,便向他招呼。「那下邊有一個活著的嬰兒,」他說。
「我不知道,」阿爾弗雷德的樣子仍然不樂觀。
那僕人看了一眼她懷中的嬰兒。
菲利普還沒有僱用新的建築匠師。他聽到他們要求的工錢之後,簡直驚呆了,他從來沒意識到湯姆要的錢有多便宜。好在阿爾弗雷德管理起剩下的人手還不怎麼費事。阿爾弗雷德婚後變得十分難處,猶如一個人擊敗了許多對手后當上國王,卻發現那個寶座給他帶來諸多的煩惱和負擔。不過,他獨斷專行,別人倒也聽他的。
「是的。」
王橋的生命和活力的象徵是大教堂。要是大教堂能靠奇迹建成就好了!有一次,他徹夜祈禱這一奇迹,但天明之後,聖壇依舊沒有上頂,仍然暴露在風吹日晒雨淋之下,而大教堂的高牆還是留著毛茬,準備和交叉甬道的牆壁相接。
最糟的是,她從來沒和阿爾弗雷德同過房。
理查用一塊布擦千了臉,坐下來吃早餐。「我們在威爾頓吃了敗仗,」他說。
「湯姆是那麼高大的一條漢子。叫孩子湯米,怎麼樣?」
「你知道,我喜歡你。」
「你到這裏來想找誰?」
那母親說:「我們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西班牙的王國直到最近還在撒拉森人的統治之下,事實上,托萊多以南的大部分地區,仍是由穆斯林控制的。撒拉森建築物的外貌,使傑克讚嘆不已,其高大、陰涼的內部,由拱券組成的連拱廊,在陽光下耀眼的白色石頭建築。但最有興趣的是,他發現伊斯蘭建築中都有扇形拱頂和尖拱券的特點。或許,法蘭西人正是從這裏得到啟發,產生了他們的新想法。
他返回來幫助另一個人時,沃爾倫主教的話又在他腦子裡響起來:這就是你那該死的自負的後果,菲利普。這種指責擊中了他的要害,因為他覺得可能是真的。他總是催促更多、更好、更快。他催促阿爾弗雷德早口封拱頂,正像原先他急著開設羊毛集市和開採夏陵伯爵的採石場一樣。每次都以悲劇告終:採石匠們遭到殺害,王橋給人放火燒平,還有現在這次。顯而易見,奢望是該指責的。修士們最好還是過聽天由命的日子,耐心地接受世上的苦難和挫折,把這一切都當做萬能的主所給的教訓。
阿蓮娜張開嘴巴想爭辯,又閉上了。艾倫是對的。理查一向事事靠她,當他為他的遺產而戰時,她確實有義務支持他。如今他已經不為什麼而戰了。他對她沒權提更多的要求。
雷諾轉過臉來問傑克。「你父親還活著嗎?」
「我弄疼了你了嗎?」他悄汝說。
阿爾弗雷德帶著他的全部工匠到夏陵去了,他在那裡給有錢人蓋石頭住宅。別的工匠也離開了王橋。其實,菲利普沒有辭退誰,他照樣發工錢,但除了清理廢料,沒有別的活兒可干,於是大家在幾個星期後就都走了。星期日再也沒有人來自願幹活兒了,市場上只剩下幾個無精打採的小販,馬拉奇把全家人和全部家財,打點到一輛四頭牛拉的大車上,離開了鎮上,去尋找更綠的牧場了。
阿蓮娜等候著,但沒人再說話。母女四人就直愣愣地看著她。她們無疑對她抱著敵視的態度,但她們十分好奇,並不急於看著她走。但她再待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她完全可以走出房門,回到她的住處,打點行裝,準備長途跋涉,返回王橋。她深吸一口氣,使她的話冷漠而沉穩。「我感謝你們的好客,」她說。
心弦綳得太緊了,她哭了起來。他伸出雙手摟住她,擁抱著她,她懷裡的孩子隔在兩人中間,他拍著她的背,說著「好啦,好啦」,就像她是個小孩子*她靠在他身上,吸著他身上那熟悉的灰土氣,聽著他撫愛她時說出的親切聲音,任憑她的淚水落到他皮包骨的肩頭。
「全都走散了。阿爾弗雷德如今住在夏陵,給人家蓋房子。」
雷諾反覆念著這個名字,稍微變換著發音。「瑟堡的雅克?」
「為什麼?」
「那我該怎麼辦?」
傑克一路往南,來到了安茹郡,並在圖爾的修道院教堂的修繕工程中找到了一份工作。他沒費什麼力氣就說服了建築匠師讓他試工。他隨身帶的工具表明他是一個建築匠,只幹了一天,匠師就發現他很出色。他曾經對阿蓮娜自信地說,他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找到工作,看來並非吹牛。
「我的上帝,」傑克說。他似乎敬畏了,「我的兒子。」他狠命咽了一口。
阿蓮娜很現實,並沒指望這麼快就找到傑克的蹤跡,儘管如此,她還是有點沮喪。第三天她就朝南出發了。她和一個賣刀子的小販,他的快活的胖妻子以及四個孩子結伴而行。他們走得很慢,阿蓮娜倒很願意遷就他們的速度,省著點馬的腳力,因為馬要馱著她走很長的路呢。儘管有一家人和她同行,要安全得多,她還是在左衣袖裡藏著她那把鋒利的長刃刀。她看起來並不富裕,她的衣服很暖和,但是並不講究,她的馬也只是健壯而已,遠遠稱不上生氣勃勃。她小心地把幾枚硬幣放在手邊的錢袋裡,從不讓別人看見她藏在斗篷里、纏在腰間的沉重的錢帶子。她給嬰兒餵奶時很謹慎,不讓陌生的男人看見她的乳|房。
因此,他一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了。
阿蓮娜又把孩子接過來,還親吻了艾倫。「謝謝你,我太高興啦。」
似乎從羊毛集市的那場災難以來,一切都不順了。修道院負債纍纍,超過以前任何時候。菲利普已經辭退了半數的建築工匠,因為他沒錢付他們工錢。結果,鎮上的人口減少了,這就意味著,星期曰市場縮小了,菲利普的稅收也就下跌了。王橋進人了螺旋形衰落狀態。
為了消除他那無果的渴望,他有時會設想著阿蓮娜此時正在做著什麼,在他的心目中,他會看見她在一天結束的時候,給阿爾弗雷德脫靴子,坐下來和他晚餐,親吻他,和他做|愛,給一個和阿爾弗雷德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餵奶。這些幻象折磨著他,但並沒使他不去思念她。
那侍女帶著她母親回來了,那女人在一隻鐵碗里燒了一把乾草葯,從碗里冒出一股辛辣的煙霧,似乎吸掉了屋裡的怪味。「孩子會渴的——只要他想要,就多給他吃奶,」她說,「你自己也要多喝水,這樣才會有足夠的奶水。這就好了。」
她是在米迦勒節和阿爾弗雷德結婚的。現在已過了聖誕節了,那是一年的四分之一了。已經有過三次新月了。她應該來過三次月經了。然而,她的破布盒子一直放在架子上,和理查用來磨他的餐刀的小磨石擱在一起。現在她把盒子抱在膝上。她的一個手指在粗糖的木頭上畫著。她的指頭髒了。盒子上積滿了灰塵。
聽到這個消息后,他冷靜下來了,他們默默地騎馬走著。他們走出聖但尼一英里左右,把馬匹拴在一棵榆樹的樹蔭下,坐在一塊綠油油的麥地的一角。傍著一條小溪,吃起了午飯。傑克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咂了咂嘴。「英格蘭沒什麼可以和法蘭西葡萄酒相比的,」他說。他掰開麵包,給了阿蓮娜一塊。
有一個人從人群中跨步出來。「你不僅僅和他長得像,」他說,「你就是他——和他死的那天沒什麼兩樣。」
他和阿蓮娜目光相遇了。她正在驚奇地瞪著他。他只好抑制住自己,不向她眨眼示意,他是在現編現說。
她想,不知道這孩子是男是女。
然而,傑克看得出來,別人都沒懂。
「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隨著那僕人穿過一座令人賞心悅目的院子,繞過一道噴水池。她想不出,是什麼東西把傑克吸引到這位富商的家裡來。這不大像是普通的友情。傑克是不是在這陰涼的連拱廊中誦讀過敘事詩呢?
她每夜都睡得不好,只能裹著她的斗篷,躺在阿爾弗雷德床腳的地面上;而白天她則睏乏無力,成天打不起精神。她經常感到噁心,因此吃得很少,儘管如此,她卻像是增加了體重,她確定自己的乳|房和臀部變大了,腰也粗了。
就在他做出這決定時,他看到了威廉·漢姆雷。
「為了什麼呢?」
瑪莎還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只有一個上年紀的僕婦陪著她。不過,她大部分時間卻和阿蓮娜住在一起;她喜歡幫著照料那嬰兒,尤其因為他的樣子特別像她所崇敬的傑克。她想讓阿蓮娜管孩子叫傑克,但阿蓮娜出於她自己都說不清的原因,不情願給他命名。
他們盯著傑克。
「是我,」她說。她的聲音發出來似是在耳語,「不錯,傑克。真的是我。」
她笑了。「我不認為你壞,」她說,「我很高興。」
「即使如此,每個人都得有謀生之道。」
這就是說,他還在那兒。
傑克在托萊多和他的朋友拉希德·阿爾哈倫一起過的聖誕節。拉希德是個受了洗的撒拉森人,靠從東方進口香料,特別是辣椒,發了大財。他倆在大教堂的正午彌撒上相遇,然後在暖和的冬日中,穿過狹窄的街道和芳香的市場,往回走。
「一位女士?」
「糟透了。」傑克受到了震動,「菲利普副院長怎麼樣?」
早先說過話的老太婆回答了。「他是去給貴族們航行時解悶的。」她看著傑克,「你一定是他的兒子了。我的孫子。我很抱歉,我原來以為你是鬼魂呢。你長得太像他了。」
他摸到了她的乳|頭,並傾著身子去吻她,但她向後仰著頭,看著他的臉,體味著他的愛撫。他輕輕地捏著她的乳|頭,然後,按照她的話,使勁捏著。她往後仰著背,把平平的乳|房往前突出,她的乳|頭把她衣裙的布面弄出了兩個又小又硬的皺褶。傑克低下頭,湊到她乳|房上,隔著棉布叼著她的乳|頭。隨著一陣衝動,他用牙咬了一下。他聽見她猛地倒吸一口氣。
「要是我給工匠們額外發錢呢?」菲利普說,「要是在聖靈降臨節前封好拱頂,我外加一星期的工錢。」
「如今英格蘭人在把他的書譯成拉丁文!」拉希德說,「我覺得很開心。」
「傑克是你丈夫嗎?」
「一個奇迹!」有人說,別人也隨著喊起來,「一個奇迹!一個奇迹!」
船長說:「上船啦,女士們,潮水到了。」
她在修道院大教堂里,看著工匠們在幹活兒,心裏想著傑克,也許他根本見不著自己的兒子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偏離了他預定的路線。也許他在巴黎幹活兒,為那裡的一座新的大教堂刻石。她心裏想著他,目光卻落到工匠們正在安裝的一個新樑柱上。那上邊刻著一個男人,似乎正用他的背支撐著柱子的重量。她出聲地喘著氣。她毫無一絲懷疑地立刻就明白了,那個扭曲的、極度痛苦的造型就是出自傑克之手。如此看來,他到過這裏!
那裡成了一片騷亂。
主教和大主教們隨後立即就進來了。他們都穿著耀眼的帶金繡的白色袍服,每個主教還都手持禮儀權杖。這種權杖本應該是教士簡樸的彎柄杖,但由於許多權杖上都綴著奇珍異寶,整個行進隊伍如同陽光下的冰川般閃光。
他跑到那裡,又轉過身來,仰頭看去。高側窗的第二個架間,現在正往下掉,拱頂也坍到了聖壇里,和剛才第三個架間的情況完全一樣;但這次犧牲的人要少,因為人們已經及時躲開,也因為側甬道的屋頂看來還牢靠,而第三個架間卻已經坍塌無存了。擁在東端的人群往回移動,緊貼著牆根,所有的臉都仰著,看著拱頂,看看會不會擴展到第一個架間,使之坍塌。開裂的灰泥好像不那麼響了,但空氣中滿是塵霧和碎石,有好一陣子,誰也看不見什麼。菲利普屏住呼吸。灰塵散盡,他又可以看見拱頂了。坍塌的地方一直延伸到第一個間架的邊緣;此刻似乎已經控制住了。
可是後來,大家都想念起傑克來了。
傑克說:「我還不知道,我父親怎麼去了英格蘭?」
一進門立刻就有一番變化。在中殿主體前面,有一個低矮的人口,或稱拜廊。傑克抬頭仰望天花板,內心一陣激動。建築匠在這裏採用了扇形拱頂和尖頂券相結合的形式,傑克一眼就看出,兩種技術完美地合為一體,尖頂拱券的優雅,由於沿其線條形成的扇形拱,而得到強調。
這位新的夏陵伯爵,坐在第四架間處的地面上,靠近北側甬道,滿臉灰塵,疼得直抖,他的一隻腳壓在一塊大石頭下面。菲利普一邊幫著滾開石頭,一邊納悶:上帝為什麼會選擇讓這麼多好人死掉,卻饒過威廉這樣的一個畜牲呢。
「怎麼?」
她一把抱起他,緊緊按在胸前,他放聲大哭了。他又好了,她知道,他的溫度恢復了正常,也不再沒精神了。她把他湊到胸前,他貪心地使勁嘬著奶。他不再吃上兩口就扭過臉去,而是不停地吃著,吸干一個乳|房,又吸另一個。然後他滿意地沉沉睡去。
「你能在聖靈降臨節完工嗎?」菲利普衝動地說。
「我想和你商量。」
「他是希臘人,」傑克解釋說,「他生活在基督誕生之前的時期。他的著作被羅馬人毀了,卻由埃及人保留了下來——所以我們要靠阿拉伯文。」
流水緩下來了,但阿爾弗雷德的床濕透了。她害怕地想,他要大發雷霆了;隨後她想到,他反正是要發怒的,因為他會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她想:噢,上帝,我該怎麼辦?
「我從來不雇英格蘭人,」他不等她說完就無禮地打斷了她,「英格蘭建築匠不好。」
「我得去看看,」理查說。他把最後一塊麵包和牛肉塞進嘴裏,站起身來。
傑克進城后,在市場中間勒住馬,抬頭看著教堂的西端。這裏沒什麼更動革新的地方。平直的老式門面,有一對塔樓和三個read.99csw•com圓拱券的門洞。他很喜歡扶操從牆裡突出來的那種咄咄逼人的樣式,但他騎行五英里可不是為了看這個的。
「我想念你們大家,」艾倫說,「我想念你,想念瑪莎,甚至想念你弟弟理查。我想念我的傑克。我想念湯姆。」她的樣子很哀傷。
最後,她離開了那修士,躺在修道院客房的地上睡了。她迷迷糊糊地緊緊摟住孩子,對著他那粉紅色的小耳朵悄聲說:「我們就要找到你爸爸了。」
他們都聽著那哭聲,聽起來像是個還沒滿月的很小的嬰兒。「你說得對,」阿爾弗雷德說,「咱們來搬開那些大石頭。」他和他的助手著手移動完全堵住了第三個架間拱券的一堆廢料。菲利普也和他們一起做著。他想不出來鎮上有哪個女人最近幾星期內生過小孩。當然啦,一個新生嬰兒也許沒引起他注意。雖然過去的一年裡,鎮子縮小了,但要他對這種常見的事情都不遺漏,那還是太大了。
傑克忽然又想起了個念頭。「阿爾弗雷德呢?他知道嗎……」
「他是怎麼死的?」雷諾問。
他的心不跳了。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這時,傑克思忖著在托萊多為有錢的商人蓋房子的生涯。
「是的,」那少女挑戰般地說,「我知道他喜歡我。他走的時候,我心都碎了。但現在我明白了。」她失去了鎮靜,她的臉傷心得變了模樣。
這就是說,她已經三個月沒來月經了。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幾乎把木人丟了。主教和大主教們鑒定了雕像,宣布這是真正的奇迹,敘熱院長想把它留在聖但尼。他給傑克出價一磅銀便士,然後十磅,最後五十磅。當他明白了,傑克並不在乎錢時,他威脅說,要強行拿走木人;但是,坎特伯雷大主教西奧博爾德阻止了他。西奧博爾德同樣看到了雕像能賺錢的潛能,他想把它放在王橋,那裡屬於他的大主教轄區。敘熱頗不體面地放棄了要求,他卑鄙地對奇迹的真實性表示了保留。
背又疼起來了,她這才醒悟,這就是人們說的分挽的陣痛了。她不去想阿爾弗雷德了。她就要生孩子了。她實在害怕獨自經歷這一切。她需要有人幫忙。她決定去教堂。
那教士繼續說道:「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
那母女倆走了以後,她用平常的水把聖水沖稀,用一塊布蘸著,給嬰兒的頭部降溫。
「你學到了什麼呢?」拉雅的未婚夫約瑟夫說。
那三位女兒不再做聲了。
嬰兒光溜溜的,是新生下來的。白皙的皮膚上沾著血和塵土。
沃爾倫搖了搖頭。「不管出了什麼情況,他似乎都會彈回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威廉一眼,「當然,他恨你,認為你是魔鬼的化身。」
「噢,當然,」阿蓮娜說,「我已經跑了那麼遠的路一一我現在不會停下來的。謝謝你告訴我——謝謝你。」
「你看來很不錯,」她說。
艾倫說:「路上當然很危險。」
「怎麼回事?」威廉問。
兩名教士過不久也注意到了。他倆用一個木頭支架抬著雕像,每逢進城時,他們都是這麼做的。當人群開始尾隨他們時,雷諾悄聲對傑克說:「這是怎麼回事?」
「他把我們趕出來,我倒很高興。就因為這樣,我才來找你。現在我把你找到了。我太高興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阿蓮娜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這是有道理的,傑克一直為對生父所知太少而懊喪。但他也可能一去不復返了。在這迢迢旅程上,他幾乎一定可以找到一座他想在那兒工作的大教堂,那樣一來,他就會安心住下。他要去找他父親,卻可能就此失去了他兒子。
阿蓮娜搬回了貧民區的那一間屋子,和她弟弟理查住在一起。阿爾弗雷德的報復居然這麼輕微,她感到鬆了口氣。她很高興,不必再像狗一樣,睡在他床腳邊的地面上了。但更主要的,她為自己的寶貝嬰兒感到激動和自豪。他長著紅頭髮、藍眼睛和白皮膚,讓她活生生地想起傑克。
「我不懂,」那少女說。她回過頭憂慮地看了下,「我得走了。」不管那個哭泣女士是什麼,聽起來反正沒什麼了不起的。「謝謝你幫助了我,」阿蓮娜說。
但他可以看到嬰兒頭上那胡蘿蔔色的頭髮。菲利普再湊近跟前,仔細看著,原來這是個男嬰。他躺在一個女人的胸脯上,吸著奶。他看出來,那孩子活著,他的心高興地跳了起來。他看看那女人,她也活著。她和他的目光相遇,向他疲乏而幸福地微笑了。
「把他留給我。我會用羊奶和野蜂蜜喂他的。」
「反正,他是一頭豬。」
「你願意叫他湯姆嗎?」
既然他沒有返回比利牛斯山,而且從孔波斯特拉再往西,除了一條狹長的海岸線和通往天盡頭的大洋,已經再無其他,傑克一定是又往南走了。她得再次上路,騎著她的灰馬,抱著她的孩子,前往西班牙的腹地。
這一天的天氣沒問題,但別的事卻出了問題。周圍這些水手和漁民飽經風霜的臉上流露出迷信的驚恐。年輕人覺察到大人們的不安,於是所有的人都變得猜疑起來,甚至微露敵意。沒人接近他們幾個詢問雕像的事。他們遠遠地站著,低聲交談著,等待著會出什麼事。
「今年冬天不怎麼冷,」聖誕節后的一天上午,阿爾弗雷德說,「我們可以比往年早些動工。」
威廉向沃爾倫問候並就座時,又感到了那種熟悉的厭惡。沃爾倫又軟又瘦的雙手,他的平直的黑髮,他的慘白的皮膚和他那雙惡毒的淺色眼睛,都讓威廉起雞皮疙瘩。他具備威廉所痛恨的一切:刁鑽、體弱、狂妄和機敏。
「別的人見過嗎?」雷諾說,他覺察到自己勝利了,嗓門提高了,沒人做聲。
那個木雕女士自從離開西班牙以來,還沒有哭泣過。傑克不明白它的道理,因此弄不清,它離開了自己的祖國后,為什麼就不哭了。不過,他有一種看法,既然在夜幕降臨時流出淚水,應該是由空氣突然變涼造成的,他已注意到,在北方,日落是逐漸的,於是他猜測,這問題一定與緩慢的天黑有關。不過,他還是保存著這個木雕。帶著這麼大的一件東西到處走挺累贅的,但它是托萊多的紀念品,使他想起拉希德,還有愛莎(不過他沒告訴阿蓮娜這個)。但是,當聖但尼的一名石匠想要一個模特兒做聖母的雕像時,傑克把木雕女士帶到石匠的住處,並且留在了那裡。
自從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倆做|愛以來,已經快兩年了。那天早晨,他倆都被情慾和懊悔給衝激了。此刻,這片地上只有他們這一對戀人。阿蓮娜突然感到憂慮。這樣做可以嗎?萬一,經過這麼長時期,再出什麼事,可就太可怕了。
阿蓮娜的心跳加快了。她原以為,誰都不知道傑克跑到哪兒去了。似乎他已經從地面上消失了。可是現在,她能夠想象著他在一處具體而真實的所在。這就改變了一切。他也許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她可以把他的兒子抱給他看。
那僕人還候在外面。他讓過一步,走在她身邊,護送她走出宅子。她眨著眼,把淚水擠回去。想到只是由於一個女人的惡意,她千里迢迢,竟然前功盡棄,那種喪氣勁兒實在難以忍受。
艾倫說:「至少,我知道他朝什麼方向去了。」
他們到了麵包房和酒店,然後又在市場上的一個女乳品販那兒買了一塊乳酪。沒多久,他們就騎馬出了村,到了田野里。阿蓮娜不時看一眼傑克,以便肯定他當真在那兒,騎馬跟在她身邊,笑眯眯地喘著氣。
「還算滿意。不過,我認為我沒把這本書的重要性解釋清楚。你知道?」
「別提了。他徹底放棄了修建大教堂。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精力。現在他什麼也不做了。」
她能不讓人知道她懷孕了嗎?或許可以。她已經開始穿沒線條的、口袋式的衣服。她的肚子也許不會特別大——有些孕婦就是的。阿爾弗雷德是觀察力最差的男人。無疑,鎮上最精明的婦女會猜出來,但她大概可以指望她們對此緘口不言,或者無論如何不對男人們提及此事。不錯,她想好了,到孩子出生之前,完全可以不讓他知道。
「這不是一碼事。」
那人露出沒把握的樣子。
「我想我聽明白了,」拉希德說,「我像你一樣,熱愛知識,就因為那是知識。」
第三個架間是今天一早才拆掉臨時支撐的。那裡的灰泥出現了裂縫,就在牆的高處,在高側窗的位置。裂縫出現得很突然,而且迅速從一個側窗裂到另一個高側窗,如同一條遊動的蛇,把窗間壁裂出一條口子。菲利普的第一個反應是失望,他原先為聖壇的竣工而興奮,但現在卻要加以修補了,而且對建築匠們的工作產生了深刻印象的人們都會說:「欲速則不達。」這時,牆頭似乎在向外傾圮,他驚恐地意識到,現在不僅要打斷祈禱,而且是大難臨頭了。
「不,」傑克回答說,「我的難受是另一種。晚安。」他快步走開了。平時多數情況下,約瑟夫也說不上是他的好夥伴,何況今晚傑克又感到自己充滿不可寬恕的心情。
阿蓮娜說:「他不是鬼魂,我從他十二歲就認識他!」
阿蓮娜再沒回阿爾弗雷德的家裡去。
阿蓮娜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哭泣女士?」
傑克很快就又上路了。他到了克呂尼,那裡是遍及基督教世界的修道院帝國的大本營。正是從克呂尼發出的命令,才開創並形成了如今非常著名的向孔波斯特拉的聖雅各陵墓朝聖的制度。沿著去孔波斯特拉的大路,到處都有奉獻給聖雅各的教堂和照顧旅客的克呂尼式的修道院。傑克的父親作為朝聖路上的一名吟遊詩人,似乎應該訪問過克呂尼。
「從現在算起,差不多一年以前了。嗯,他沒有待很久。匠師不喜歡他。」他壓低了聲音,「要是你想知道實情的話,是因為傑克太能幹了。他把匠師給比下去啦。所以他只好走了。」他把一個手指豎在嘴上,做了個別讓人聽見的姿勢。
他低頭瞧了一眼,地面上的錢啟示了他,說出動人心弦的結束語。「你們的錢將用於修建新教堂,」他說,「聖母將對奉獻了禮物幫她興建她的新家的男女老幼賜福。」
「好吧。」
年紀大些的客人開始告辭。傑克獨自坐著,思考著拉希德剛才對他講的這番話,這時傍晚的天氣開始涼爽了。人家給他提出了一筆交易,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他娶了愛莎,拉希德會提攜他以住宅建築匠的身份在托萊多發財致富。同時也有一個瞀告:如果他無意娶她,那就躲得遠一點。比起英格蘭人來,西班牙人的舉止要講究些,但必要的時候,他也會把意思說得明白無誤的。
在前排的一個婦女向雕像的腳下扔過來一個丹尼爾——法蘭西的銀便士。傑克覺得要笑出聲來了。給一段木頭扔錢,有什麼意義呢?但人們已經給教會灌輸到了自動反應的程度了,只要看到什麼神聖的事物,立即就拋錢。人群里好幾個人都學那婦女的樣子扔了錢。
「一年的四分之三。」
他以前從來沒生過病,阿蓮娜不知如何是好。
三女兒愛莎是傑克最喜歡的。在他來此的三個月中,他已經對她相當了解了。她有十五六歲,小巧而活潑,臉上總是帶著微笑。雖說她比他小了三四歲,但看上去並不幼稚。她有著活躍好奇的頭腦。她沒完沒了地向他詢問有關英格蘭及其不同生活方式的問題。她時常取笑托萊多上流社會的舉止——阿拉伯人的勢利,猶太人的挑剔和基督徒暴發戶的無聊趣味——並逗得傑克一陣大笑。三姐妹中雖然數她最小,但卻是最不天真的,當她俯身向他,往桌上擺放一盤辣蝦時,她看著傑克的那種神態,確實無誤地流露出放肆的挑逗。她看著他的眼睛,惟妙惟肖地學著她二姐那種勢利相,說了聲「薄荷甜酒」,逗得傑克咯咯直笑。當他和愛莎在一起的時候,他常常會忘掉阿蓮娜幾個小時。
阿蓮娜還沒這麼想過,她只想著自己要去走這一趟。這時她明白了,孩子和她一樣需要傑克。她天天忙著照看嬰兒,卻沒想到他的未來。突然,她似乎感到,孩子長大成人,而不知道他父親是那麼聰明蓋世、天賦過人,實在太不公平了。
夏天一過,農民就把馬還回來了,他用不著了,突然之間,理查和阿蓮娜沒有了收人。初秋的一天,理查到夏陵去賣他的甲胄。他不在家中,阿蓮娜吃蘋果當午飯,好省些錢,這時,傑克的母親走進門來。
那灰鬍子的人說:「可是他二十四年前就死了,而這個傑克說,他只有二十歲。」
阿蓮娜哭得更厲害了。「可是那兒有傑克,」她抽噎著說,「我不能沒有傑克自己過日子,我知道的。我得去找他。」
阿蓮娜不知道他在哪裡。他可能就在附近一帶,在格洛斯特或索爾茲伯里的大教堂工地上工作。更可能的是他已去了諾曼底。不過,他也許走得更遠,到了巴黎、羅馬、耶路撒冷或是埃及。她回憶起朝聖者們講過的這些遙遠的地方的故事,想象著他在荒涼的沙漠里,頂著烈日,為撒拉森人的要塞刻石。他現在正想著她嗎?
他感到自己在流淚。他走到哪裡都能生活下去,但他卻哪裡也不屬於。他曾經當過刻石匠、建築匠、修士和數學家,但卻不知道,如果真有的話,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傑克。有時候,他不清楚,自己該不該像父親那樣,當一名吟遊詩人,或是像母親那樣,當一個逍遙法外的林中人。他已經十九歲了,還無家可歸,無根可尋,既沒有家庭,也沒有生活的目標。
傑克和阿蓮娜拚命想撤出人群,但他們身後的人群卻迫不及待地推著他們向前,他們發現自己陷在了人流里。傑克把湯米緊緊抱在胸前,用雙臂護著嬰兒的後背,用兩手捂著他的小腦袋,同時還要掙扎著別讓人把他和阿蓮娜擠散。他看見一個小個子、黑鬍子、模樣鬼祟的男人,抱著那個木雕的哭泣女士,從工棚中出來。他後悔不迭地想,我再也看不到它了;但他忙於躲著別人的推擁,顧不得憂慮丟東西的事了。
「意思就是完全一樣。」
傑克一想明白這一點,他立刻就看出他該怎麼辦了。
她走在布滿灰塵的街道上,在每一個拐角都盼望著能看到傑克。他看到她時,會多麼驚喜啊!然而,她在街上沒看到他,於是便開始到租房子的地方去問。等人們開始上班以後,她又到各個工地去打聽建築工匠。她會用卡斯蒂利亞方言講建築匠和紅頭髮這樣的詞,何況,孔波斯特拉的居民都習慣外國人了,因此,她還能和他們交談;但她沒找到傑克的蹤跡。她開始憂心起來,人們不會不知道他的。他可不是那種容易被人忽略的人,他該在這兒住了好幾個月了。她也十分留心他那種獨特的刻工,但她沒見到一個。
然而,他卻沒來過。在克呂尼沒有吟遊詩人。傑克在這裏沒打聽到他父親的任何情況。
「噢,對,」艾倫說,「我不是讓你放棄這次外出。可是你不能把孩子留下的。把他帶著吧。」
「我來看我的孫子,」艾倫平靜地說。
因為教堂是半圓形的,側甬道彎轉著,繞了半圈,在東端匯合,形成了一個半圓的迴廊或走道。傑克一路走著,繞著半圓,然後又轉身往回走,心中依然驚嘆不已。他回到了他的起點。
下午,他們坐在圍著院子的連拱廊里,做遊戲,打瞌睡或者閑聊天。傑克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個這樣的大家庭,有姐姐,有叔伯,有姻親,還有一個大家都能來拜訪的家園,以及一個在小鎮上受人尊敬的地位。他突然記起,母親救他逃出修道院的管教室那天夜裡,他和母親的談話。他當時問起父親的親戚,她說:是的,他有個大家庭,在法蘭西。傑克意識到,我有一個這樣的家庭,在某個地方。我父親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我可能還有和我年齡相仿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不能找到他們?
此刻,他們開始就餐后,拉希德問傑克:「哲學家們這個星期教了我們什麼?」
「我向人打聽,他們是不是見過你。多數是建築工匠,也有一些修士和客店主。」
天亮以後,她吹熄了蠟燭,睏乏地睡著了。
他伸長脖子,目不轉睛地瞧著,直到脖子都疼了,這時他悟出了一個這種結合的進一步的突出特點。兩個不同寬度的尖頂拱券,可以只透過調整拱券的弧度,來達到同一高度,這就賦予了架間一種更規則的外觀。當然,如採用圓形拱券就不成了,半圓形的拱券的高度永遠是其寬度的一半,因此,一個寬拱券必然比一個窄拱券要高。這就意味著,在一個長方形的架間中,窄拱券必須從牆上比寬拱券要高的地方起拱,這樣,券頂的高度才在一個平面上,天花板也才能水平。其結果往往造成傾斜。這一問題如今就不復存在了。
她在泥濘的街道上踉踉蹌蹌地走著,腦袋暈暈乎乎的。她走到修道院大門口時,陣痛又來了,只好靠在牆上,咬著牙,等那陣痛過去〃跟著她就走進了修道院大門。
他開口說話時,聲音是沙啞的。「當真是你嗎?」
教徒們氣呼呼地嘟嚷著。他們全在威廉的手中吃過苦頭,現在仍然生活在對他提心弔膽的恐懼之中。國王本應是保護他們的,卻給予他榮譽,他們憤憤不平。阿蓮娜四下張望,尋找著理查,想看看他對這一極端的打擊採取什麼態度;但她沒找到他。
自憐是毫無意義的。她必須決定怎麼辦。
那女人面露疑色。她和大多數人一樣,大概以為,傑克讓阿蓮娜懷了孕,然後又遺棄了她,阿蓮娜追著他,以達到強迫他娶她和撫養孩子的目的。
阿蓮娜感到受了羞辱。她禁不住想扭身就走;但那樣一來,她可就徹底放棄了追尋了。這些人雖不討人喜歡,卻是她的最後希望所在。她提高嗓音,打斷了她們的交談:「傑克在哪裡?」她本想帶點逼問的意味,但她的聲音卻平淡之極,讓她實在惱火。
阿蓮娜明白了,老工人以為傑克也許是從她身邊逃開的呢。她笑了。「噢,當然!」她說,「他見到我會喜出望外的。」
樓下一個很響的聲音把她突然驚醒。太陽已經高高陞起,窗下的河邊一派繁忙喧鬧。孩子一動也不動,面孔終於平和了。她的心嚇得發冷。她摸摸他的胸口:既不燙也不涼。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接著,他深深地吐了口氣,睜開了眼睛。阿蓮娜松心得都要暈過去了。
主教的隊伍莊嚴肅穆地沿教堂的北側行進,人群尾隨著,亂糟糟地破壞了典禮的嚴肅。一些看熱鬧的人事先在這裏佔好了位置,他們頂住後來人的推擁。有一兩處地方,人們動手打起架來。
「今天?」菲利普等不及地逼問。
「他是做什麼的?」
「歐幾里得解釋了,為什麼這些技術有用,」傑克繼續說下去,「比如說,被分割的線段的兩部分之所以相等,是因為它們構成了等邊三角形的兩條對應邊。」
傑克和一小伙英格蘭教士住在托萊多。他們是一個國際學者社團的部分成員,其他學者包括猶太人、穆斯林和阿拉伯裔的基督徒。這些英國人忙於把數學從阿拉伯文譯成拉丁文,以供基督徒閱讀。他們發現和探索阿拉伯人的知識寶庫時,有一種熱烈和激動的氣氛,他們很輕易地就接納了傑克做學生:凡是了解他們的工作並分享他們熱情的,他們一概予以接納。他們如同那些農民,一向在貧瘠的土地創食,如今卻突然搬到一片有肥沃的沖積土的山谷里。傑克放棄了建築而致力於鑽研數學。他還不需要幹活兒掙錢,教士們很隨便地給了他一張床,還讓他想吃就吃,如果他需要,他們還會給他一件新袍子和一雙新的皮便鞋。
她的思緒被外面的一陣馬蹄聲打斷了,隨後,她弟弟理查牽著馬走了進來。他和馬都渾身濕透,蒙滿了灰塵。阿蓮娜從火上給他倒了些熱水,讓他洗洗臉和手,瑪莎把馬牽進了後院。阿蓮娜把麵包和冷牛肉放到廚房的桌子上,又給他倒了杯啤酒。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最後,菲利普意識到,他必須努力來制止這種下滑。他需要做出一種引人注目的姿態,向世人、更向王橋的居民宣布:王橋正在回擊。他花費了好多時間祈禱和靜思、苦心孤詣地尋求這種姿態。
阿蓮娜端視著她。這解釋了她為什麼會懷著敵意接待自己。那母親想讓傑克娶她小女兒。她絕不超過十六歲,但她自有一種情竇已開的模樣,使她顯得大些。阿蓮娜立刻想弄清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她說:「你『眼看』就得到他了?」
整個夏天,阿蓮娜是懷著母性的喜悅度過的。但秋收之後,天氣變冷,白天變短,她也越來越不痛快了。
「他這一路上隨你騎馬走來,可高興呢。其餘的路途也是一樣,不過再長些罷了。而且,他不太喜歡吃羊奶。」
「艾倫!」阿蓮娜說,她完全愣住了。她的聲音里含著驚愕,因為艾倫詛咒過教堂里的婚禮,菲利普副院長可能會為此而懲罰她。
「也許他跟你丈夫說過什麼。」
菲利普在祈禱開始時感到自豪和感激。雖說時間緊迫,但拱頂總算按時完工了。事實上,聖壇的四個架間只有三個加了拱頂,因為第四個要等交叉甬道建好,聖壇牆壁的斷頭和交叉甬道接好之後,才能加拱頂。然而,三個架間就夠了。建築匠們的全部設備都給毫不客氣地清除了:工具、成堆的石頭和木料、腳手架的木柱和搭板,以及所有的垃圾和廢物。聖壇已經清掃乾淨,修士們已經把石頭建築部分粉刷一新,還把石間灰泥漆上紅漆,使勾縫看上去比真實情況要齊整,而且符合習慣。聖壇和主教的坐椅也從地下室搬了上來。然而,保存在石棺中的聖徒的遺骸還放在地下室;移動遺骸叫做肉體升天,是個莊嚴的儀式,將是今天祈禱的高潮。祈禱開始后,主教坐在他的坐椅上,修士們穿著新的衣袍,在聖壇後面站成一排,鎮上的居民聚集在教堂中間,一直擠到側甬道,這時,菲利普感到大功告成,他感謝上帝把他成功地帶到了第一步,重建大教堂的關鍵階段結束了。
灰土不再飛揚,一切都安靜下來。菲利普呆望著他的教堂的廢墟,只有第一個架間還保持完好。第二個架間的牆齊護廊以下還矗立著,但第三和第四個架間處,只有側甬道還殘存著,而且也嚴重地損壞了。教堂的地面上是一堆堆廢料,夾雜著還在動著的傷員和死者的屍體。七年的工程和數百鎊的銀子全都毀了,幾十人也許還有多達數百人被砸死,這一切只在頃刻之間。菲利普為浪費的工程和死難的人們,以及他們留下的孤兒寡母,感到痛心;他的眼睛里滿是辛酸的淚水。
阿蓮娜心懷感激地邁步進門。如果她在這兒被拒之門外,她的路就走絕了。
「就是在森林里,你也能聽到消息。」她走到屋角的搖籃跟前,看著熟睡的孩子。她的臉上柔和了,「好啊,好啊。他是誰的兒子,已經沒有疑問了。他好嗎?」
他們一路走出教堂,進了忙碌的市場廣場。阿蓮娜幾乎難以置信,她就站在陽光下,有他陪在身邊。這種幸福簡直讓人受不了。
還沒等他們走開,國王的士兵和擠在前排的一夥青年之間打開了。士兵們兇狠地掄著棍棒,但那些青年們不但不退縮,反而還了手。走在排尾的主教們連忙溜進迴廊,顯然是敷衍了事地把最後一些聖水隨手灑光了。那些神職人員消失之後,人群的注意力轉向了士兵。有人扔出一塊石頭,剛好砸在一個士兵的前額上。眼看著他倒了下去,人們歡呼起來。一場徒手格鬥很快就蔓延開來。在教堂的西端值勤的士兵跑過來支援他們的戰友。
終於,他能從堆著的廢料上,看到側甬道的外牆和一個深陷的窗戶的一部分。看來,在廢料堆下邊還有一個空間。也許那兒有人還活著。一個建築工匠戰戰兢兢地爬上石堆,往下面的空間看去。「耶穌!」他驚呼著。
「又縮小成村子了,跟以前一樣。」
「你不肯為我加把力,但卻願意為向菲利普泄私憤而去做點什麼,」威廉嘴裏發著牢騷,但心裏卻覺得有了希望。
那人身邊的一個白髮老太婆開口了。「你難道不認識我了嗎,傑克?」
「我不知道。」
菲利九_九_藏_書普有時做過噩夢:他走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本來極其安全,卻發現捆綁腳手架撐柱的一根繩結鬆了——這並沒什麼了不起——但當他彎腰去繫緊繩結時,他腳下的擱板卻歪向一邊,起初還不嚴重,只不過讓他站不穩而已,可是隨後,眨眼之間,他就落下了大教堂聖壇的巨大空間,下落之快,令人作嘔,他知道他這下完了。現在就像那種噩夢了。
人群中又掀起一陣迷信地驚恐的嘀咕聲。傑克惱火地看著那個說話的人。他是個四十上下,灰白鬍子的人,穿著打扮像是個有錢的工匠或小商人。他不是那種大驚小怪的人。傑克同他搭訕,聲音有點不夠坦然。「我的夥伴都了解我,」他說,「他們兩個是教士。這女人是我妻子。這嬰兒是我兒子。他們也是鬼魂嗎?」
傑克看著那雕像,隨即明白了。水正從雕像的眼睛里往外淌。起初,他和眾人一樣敬畏,隨後,他就想起了他的理論:當溫度突然從暖變冷的時候,女士就會哭泣,在南方傍晚時分就是這樣。雕像剛才從露天的熱地方被搬進了北迴廊的陰涼門洞里,這就解釋了流淚的原因。人群當然不知道這個,他們親眼所見的是一個木雕像在哭泣,他們敬服了。
在他繼承下來的工具中,有一把湯姆的英制尺。這是只有建築匠師才有的,別人發現傑克居然有這種尺,就問他,他怎麼這麼年輕就當上了匠師。他最初的想法是解釋一下,他並不真是匠師,但後來他決定就說他是建築匠師。說起來,在他做修士的時候,他確實有效地管理過王橋的工地,而且還能和湯姆一樣畫設計圖。但雇他的那位匠師發現給自己留下了一個潛在的對手,心裏很不痛快。一天,傑克向負責工程的修士提出了一項改造意見,還在地上畫著圖說明自己的想法。他從此開始倒霉了。那位建築匠師認定傑克盯上了他的職務。他開始找傑克工作中的岔子,還分派他去干切割砌塊的單調工作。
阿蓮娜擠到了那堆婦女跟前。她們都在焦慮地東張西望,尋找那隆隆怪聲的來源。阿蓮娜碰了碰一個女人的肩膀,說:「你們看到瑪莎,我的小姑子了嗎?」
主教們穿過北廊,繼續繞著新建的東端的半圓甬道。這地方蓋有工匠們的工棚,此時,人群擁在這些小屋的周圍,幾乎要踏平這些輕型的木頭房子。當隊伍的排頭又開始走進修道院時,人群中一些最為歇斯底里的人變得絕望了,於是益發不顧一切地向前擠。國王的士兵也相應地加勁揮舞棍棒。
傑克很氣憤。「他傷害你了嗎?」
「這個英格蘭工匠可是非常好的,」她說:「而且他還講著一口流利的法語,說不定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英格蘭人。他留著紅頭髮——」
威廉明知道他會採取這種態度,但他決心不予接受。「你有國王的弟弟聽取你的意見。」
傑克猜想,她指的是她父親。「他提出,要提攜我當一名住宅建築匠。」
沃爾倫把信遞了過來。
傑克看著她的背影。拉雅在她身後,邁著穩重的步伐。她們的母親向他和約瑟夫不滿地看了一眼,跟在女兒們的身後也進了屋,隨手把門使勁關上。傑克站在那兒,盯著關上的門,不知道到底該怎麼理解這一切。
他往裡面看著教堂的主體。中殿本身雖然相對來說又長又寬,但顯然已經舊了,是許多年以前由另一位匠師建的,相當因襲守舊。在與交叉甬道匯合的地方,似乎有下台階——無疑是通地下室的皇家陵寢的——和上台階,通向聖壇。看上去,聖壇如同飄離開一點地面。從這一角度,由於透過東窗射進來的陽光炫人眼目,看不清楚那裡的結構,傑克估計,現在的陽光之所以這麼刺眼,是因為牆還沒竣工,太陽是直接照進來的緣故。當傑克走出側甬道,進人交叉甬道時,他看到太陽是從一排側窗投射進來的,有些窗玻璃還是彩色的,如此充足的陽光,鋪滿了寬闊空蕩的教堂,使裏面既溫暖又明亮。傑克無法了解,他們怎麼會有這麼多地方開窗戶,似乎窗戶的面積比牆還大。他簡直敬畏了。如果不是靠魔法,這是怎麼辦到的呢?
那母親還講體面,樣子略帶愧色。
過了一會兒,他就冷靜地觀察這一切了。一切都突然各就各位,似乎被閃電照亮了周圍,傑克明白了敘熱院長和他的匠師的成就。
阿蓮娜轉過身,跑過跳板,上了船。
她是阿蓮娜。
在院子的另一頭,拉雅和約瑟夫立刻親吻在一起。愛莎走過來時,傑克站起身來。她穿著一件埃及棉布做的白色拖地花裙,那種衣料,傑克來西班牙以前從沒見過。棉布比呢絨柔軟,比亞麻布細密,愛莎走動的時候,布裙貼到她的肢體上,白色似乎在暮色中閃爍。相對之下,她的棕色眼睛簡直成了黑的。她站在他跟前,調皮地笑著。「他跟你說了些什麼?」她說。
他們走進了房子。這是一座宮殿式的住宅,房間高大陰涼,地面鋪著石頭,傢具雕刻精美,裝潢考究。他們穿過兩道拱門和一扇木門,阿蓮娜有一種感覺,他們大概是來到了內眷的閨房。那僕人舉起一隻手,示意她等一等,然後輕輕咳嗽一聲。
傑克感到難以想象。菲利普居然會無所事事,簡直和沃爾倫·比戈德會心腸慈悲一樣,根本不可能。不過,菲利普經歷了接二連三的可怕的失望。首先是王橋鎮遭火災。傑克回憶起那可怕的一天,便不寒而慄了:煙火,驚懼,手持明晃晃火把的騎兵,歇斯底里的人群的驚慌失措。說不定當時菲利普的心就已離他而去了。當然事後王橋鎮就失去了重心。傑克至今記憶猶新,恐懼不安的氣氛,如同一股輕微但無疑的腐味籠罩著那裡。毫無疑問,菲利普一心想把新聖壇的揭幕式作為新希望的象徵。後來,這一努力變成了另一次災難,他於是放棄了希望。
阿蓮娜羞答答地解開衣服的前襟,給嬰兒餵奶。她看到傑克在盯著她,臉臊得通紅。她清了清喉嚨,說起話來,以掩飾自己的窘態。「你想好你願意給他起什麼名字了嗎?」她別彆扭扭地說,「也許就叫傑克?」
不過,這一路行程絲毫沒有白費。在進人克呂尼修道院教堂之前,傑克所看到所有拱券都是半圓形的;而所有的拱頂,要麼,是隧道形的,像是一長串圓形拱券聯結在一起,要麼,是交叉狀的,如同兩條隧道交匯的十字相交。但克呂尼的拱券都不是半圓形的。
「我記得那艘白船,」愛德華說:「那是極有名的一次海難。王儲給淹死了。後來莫德成了王儲,所以我們才有了斯蒂芬。」
整整一個冬天,菲利普都在思考他的難題。
這句話引起了菲利普的思索。這個夏天,將覆蓋拱頂。等封頂之後,聖壇就可啟用了,王橋就不再是一座沒有大教堂的大教堂城。聖壇是一座教堂的最重要的部分,高高的祭壇和聖骸在最東端,叫做內殿,而大多數祈禱活動都在修士們就座的唱詩班席位上進行。只有在星期日和節日,教堂的其餘部分才派上用場。聖壇一旦落成,原先的工地就成了教堂,儘管尚未最後竣工。
問題的核心是鎮上居民的情緒。雖說他們重建了家園,又做起小生意,但他們對前途始終沒底。不管他們計劃什麼,不管他們建設什麼,都可能會在某一天被威廉·漢姆雷給毀掉,只要他想再來一次襲擊,就會如此。這種不安定的潛流,在每一個人的思緒中流動,也使所有的事業處於癱瘓之中。
「我們拚命趕工。菲利普副院長給了工匠們一個星期的額外工錢,要他們在今天完工。他們干起活兒來速度之快,實在驚人。即使這樣,我們也是剛剛趕完——今天早晨我們才取下臨時支撐。」
「我?」傑克皺起眉,「阿爾弗雷德怎麼了?這要聽做父親的……」他不得要領地說著,「怎麼……他是……他是我的?」
「等一等,」雷諾說,「傑克或許和那位死者有關。他有孩子嗎?」
在隨後的一段時間里,無法指望典禮會吸引人們的興趣了。傑克知道,主教和國王現在到地下室去抬聖但尼的遺骸了。他們將抬著棺材,繞著迴廊走,但不會出大門的。要到祈禱結束后,那些顯貴們才會再露面。敘熱院長沒料到有這麼多人來觀看,也沒安排什麼讓他們保持愉快。如今他們心裏不滿,頭腦發熱了——此時太陽已經高懸在頭頂——他們要發泄他們的感情。
「可是我該對他說什麼呢?說威廉·漢姆雷勤于王事?如果這是事實,國王當然知道,如果不是事實,國王也還是知道。」
拉希德似乎終於清醒過來了。他坐正身體,大睜著雙眼。「我喜歡你,傑克,」他說,「你是個誠實的人,你是值得交談的,這一點難以說清,但我所遇到的人,大多談不來。我希望我們能永遠做朋友。」
四下是一片沉寂,隨後,他的聽眾開始向雕像的底座周圍的地面上扔錢幣。每個人邊捐錢,邊說著什麼。有人說著「哈利路亞」或「讚美上帝」,別的人要求賜福,還有些人祈求著具體的恩賜:「讓羅伯特好起來」,或者「讓安妮懷孕」,或者「給我們一個好收成」。傑克端詳著他們的面孔,他們都很激動、振奮、幸福。他們蜂擁上前,急切地互相推擠著,把他們的錢幣獻給哭泣聖母。傑克低頭看著,驚奇地眼看著錢幣在他腳下堆成一座雪堆似的錢山。
「巴黎,」她說。
「找你,」她說。
船立即起航了。阿蓮娜揮著手,直到艾倫成了碼頭上的一個小點。他們駛出普爾港之後,天就下起雨來。甲板上沒有遮掩,阿蓮娜就坐在艙底,與馬匹和貨物待在一起。她頭上是槳手們坐的甲板,並不是封閉的,沒法遮風擋雨,但她把嬰兒裹在斗篷里,還不致淋濕。船在起伏行駛,似乎很合小傢伙的意,他很快就睡著了。天黑下來,船拋了錨,阿蓮娜和修士們一起祈禱。後來,她抱著孩子坐著,很舒服地打起了盹。
這群烏合之眾畢恭畢敬地聚在門洞周圍。傑克一時失措,不知該如何才好了。他們可能想聽聽佈道。他剛才的舉動像個教士,高舉著木人,口中響亮地叫著蓍告的話,但是,他所知的教士的那一套僅只於此了。他感到害怕了:如果他現在使人群失望了,他們會拿他怎麼辦呢?
如今,建築工匠們已經離去,市場蕭條了,人口也減少了。阿蓮娜說,年輕人開始遷居夏陵。當然,這隻是個士氣問題,修道院還照舊擁有自己的財產,包括大群大群的羊,每年都可有幾百磅銀便士的收人。如果只是錢的問題,菲利普一定有辦法在一定規模上恢復修建工程。這當然也不容易,建築工匠們會對在已經坍過一次的教堂上工作抱迷信態度,而且,要想把當地人的熱情重新鼓起來是很難的。但是,根據阿蓮娜談的情況來判斷,最主要的問題還是菲利普喪失了意志。傑克希望自己能做點什麼來幫助菲利普振作起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阿蓮娜說,雖說艾倫的話立刻撥動了她的心弦。
她朝大教堂跌跌撞撞地走去,沃爾倫·比戈德主教這時上去講話了。如同在夢魘中一般,看到威廉·漢姆雷就站在他旁邊。沃爾倫主教的話刺透了她,讓她沮喪難支。「……我以極大的驕傲和欣喜,告訴你們,斯蒂芬國王陛下,已經封威廉老爺為夏陵的伯爵了。」
「您的殷勤好客是無與倫比的,」傑克流暢地說。他在托萊多學會了禮數周到。
阿蓮娜想:這是傑克的孩子,我現在失去了傑克。她這想法沒有說出來,只是謝了那女人,給了草藥錢。
阿蓮娜感到了一陣甜蜜希望的震撼。「但我去不成,」她說。
傑克刺耳地笑起來。「這才算真正公道呢,」他說。
那天艾倫在教區教堂的門廊里,趁著婚禮儀式發出的異教徒的詛咒,把他嚇得六神無主。如今,毫無疑問,他已經認定她是女巫了。他對她若干年前侮辱《聖本篤戒律》一事竟然予以寬恕,實在讓他後悔莫及。他本該知道,會做出那種事情的女人,是不會真正悔改的。所幸,那種可怕的事的可喜結果是,艾倫再次離開王橋,而且迄今再沒露面。菲利普巴不得她再也別回來了。
她搖了搖頭。其實根本不好。阿爾弗雷德會像一頭公牛般發瘋的。他會做出什麼舉動,誰也不知道——殺死她,把她趕出去,弄死嬰兒……她突然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他會踹她肚子,來危害懷著的胎兒。她抹了把眉毛,出了一身冷汗。
「看在上帝的分上,是誰買下的呢?」艾倫生氣地說,「是理查辛苦了幾年做羊毛生意的嗎?是理查和貪心的農民和狠心的佛蘭芒商人討價還價的嗎?是理查收購來羊毛,貯存起來,設個市場上的攤位再賣掉嗎?別跟我說是理查的馬了!」
那少女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我自己想要他。而且眼看我就得到他了。」她看著嬰兒,「紅頭髮,藍眼睛。」淚水涌下了她光滑的棕色面頰。
「你怎麼會想起說這個?」
阿蓮娜意識到,她無望得到這女人的合作了。然而,她已無路可走,於是繼續努力。「他或許可以見一見傑克的一位朋友,」她堅持著。
傑克把雕像舉過頭頂,叫喊起來:「尊敬聖母像!」起初沒人加以注意。後來有一兩個人看著他。「別碰聖母!」他放開嗓門喊。靠近他的人都迷信地後退,他周圍留出了一圈空地。他發現這一招還真管用。「褻瀆聖母像是犯罪!」他高舉雕像過頭,朝著教堂往前走。他抱著一線希望想,這一招也許還靈。更多的人住手不打了,想看看是怎麼回事。
拉希德和他的客人們坐在地面的坐墊上,吃著一張矮桌上的東西。男人們由妻女和侍女伺候。這些侍女在家中的地位有點讓人生疑,作為一名基督徒,拉希德只准有一個妻子,但傑克揣測,他不聲不響地漠視教會不準納妾的規定。
傑克看著。「紅頭髮……該有一年又四分之三了,自從……」
威廉藉機改變了話題。「我來這裏可不是交換戰場新聞的。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已經沒有耐心了。」
「你走了多久?」
「他們對你比對聖像更感興趣!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另一次失望正和她尋開心似的等著她。不錯,傑克到過這裏——多走運!——可是,天啊,他已經離開了。她越追離他越近了,她如今只遲於他一個月了。可惜,又是沒人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我對這種做法沒法說是或不是,」阿爾弗雷德木然地說,「我得和他們商量。」
他饑渴地看著她。
傑克第二天就到了萊塞,在教堂里待了整整一個下午,懷著好奇的心情,研究那拱頂。他最後弄明白了,這種拱頂的引人之處,在於扇形拱,從屋頂正中下到柱頂,這樣一來,屋頂的重量,就以饒有趣味的方式,落到了最牢固的部分——立柱上了。扇形拱使得建築物的邏輯一目了然。
「賣掉它。」
今天是聖誕節,阿蓮娜會烤好一隻天鵝,再把羽毛擺在上面,好擺上桌面;會有牛奶甜酒可喝,是用淡啤酒、雞蛋、牛奶和肉豆蔻做的。而現在擺在傑克面前的食物可就大不一樣了,有令人饞涎欲滴的飯菜:奇怪的辣味羊肉,加了堅果的米飯,用檸檬汁和橄欖油澆的沙拉。一時,傑克竟然習慣了西班牙的烹飪風味。在英格蘭的宴會上不可或缺的大塊牛排、豬肉火腿和整條羊腿,在這裏從來吃不到;他們也不吃厚厚的麵包。他們這兒沒有茂盛的牧場來放養大群牛羊,沒有肥沃的土壤種植小麥,形成麥浪滾滾的莊稼地。他們製作相對較小的肉食,而且都是用奇思異想的方式,加上各種各樣調料烹制的;代替英格蘭無處不在的麵包的,是各式各樣的蔬菜水果。
沃爾倫的傲慢與冷漠被動搖了,但動搖得不夠。沃爾倫由於能夠左右威廉和他的騎士們按照亨利主教某一時刻的意願去支持戰爭的一方,從中獲益極大,如果威廉突然獨立地轉向,對他將是一個打擊——但還不是致命的打擊。威廉一邊斟詞酌句地道出他的威脅,一邊研究著沃爾倫的面孔。威廉可以看出對方的想法:他在想方設法讓威廉保持忠誠,但不知該費多大的力氣。
從她結婚那天起。
「謝謝,但我指的是歐幾里得。」
木匠的工棚接著也給砸開了。工匠們不再希望保護他們的工棚,也不想阻止人群了。鐵匠棚太結實,於是人群又衝倒了屋頂工匠工棚的籬笆加泥牆,拿出來那些又重又尖的、用來在鉛皮上砸眼和釘釘的工具,傑克想,這下非死人不可了。
他們並排躺在草地上,親吻著。她閉上眼睛,張開嘴。她感到他那熱切的手摸著她的身體,急不可耐地摸索著。她的身體有了一陣刺|激。他親吻著她的眼睫毛和鼻尖,並且說:「這麼長時間里,我每天都想你,想你想得好難受。」
他走過來,站到她面前。他很瘦,瘦極了,但他的眼睛閃爍著專註的熱情。他倆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
「我想讓他幸福,」她簡單地說。
「一條直線可以無限延長。」
她看得出他說的是真的。她仰起了臉。他彎下頭,隔著嬰兒,輕輕地親著她。他的嘴唇觸到她的嘴唇上,激起她一時暈眩。
「我向我父親發過誓,要照顧理查,直到他成為伯爵,」她告訴艾倫,「我不能離開他。」
小客房裡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侍女,阿蓮娜請她到修道皖去買些聖水。她想過去請個醫生,但醫生也就知道給人放血,她不敢相信,給小嬰兒放血能有用。
「王橋還沒有一個修士有膽子抓我,」她冷冷地笑著說,「不過我還是很小心——沒人看見我。」兩人都不再說話。艾倫使勁盯著阿蓮娜。在艾倫那奇妙的蜜色眼睛洞察一切的盯視下,阿蓮娜有點不自在。艾倫最後說:「你在浪費你的生命。」
它們升起后交匯於一點。
「我還會從頭再追一次的。」她熱切地說。
院長在村裡租給他一間房子,他帶著阿蓮娜和湯米,搬了進去。住進房子的第一夜,他們做|愛達五次。夫妻同居似乎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幾天之後,傑克就覺得,他們似乎一直住在一起。沒人問過他們的結合是否經過教會的祝福。
他向所有的人說,那嬰兒不是他的,他還指著那孩子的一頭紅髮作為證明,說和傑克的發色完全一樣,但他對嬰兒和阿蓮娜都沒有做任何加害的事,除了逢人便說他不會再讓她們母子住在他家了。
「謝謝你!」阿蓮娜高興地說,老人沒想到,她湊上去親了他一下,他開心極了。
拉希德好客的住所中,最吸引人的莫過於女人。她們個個美貌異常。他的妻子是個輪廓鮮明、相貌端莊的婦人,有著光潔的深棕色皮膚,濃密的油黑頭髮和晶瑩的棕色眼睛,他的女兒們和她屬同一類型,只是更苗條一些。他一共有三個女兒,長女已經和在座的一位客人訂了婚,這位未婚夫是城裡一個絲綢商的兒子。「我的拉雅是個十全十美的女兒,」拉希德說,這時她正繞著桌子,讓客人們在她手中的一盆香水中蘸手。「她認真、聽話又漂亮。約瑟夫是個幸運兒。」那位未婚夫點了下頭,承認他交了好運。
他漠不關心地聳聳肩,轉向她弟弟。「你得來,理查。今天大家都去——是在新教堂里舉辦的第一次祈禱。」
威廉卻不那麼走運——所以他才酸溜溜的。儘管他每次都隨著沃爾倫改變立場,儘管他為戰爭的雙方都提供了大批的軍隊,卻始終沒被封為夏陵的伯爵。他曾在戰爭的間歇中冷靜思考這一問題,變得怒不可遏,就打定主意來向沃爾倫非難。
他把馬拴在教堂門前的一根圍欄上,往前湊近些。三個人口處的石刻蠻不錯,生動的主題,準確的刀工。傑克往裡走。
「在我的想象中,水可以流上山去,狗會說拉丁文,」她反駁說。
等天亮后他醒來時,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是的,是他的。」
全鎮大多數人都擠在聖壇高高的通道和兩側甬道里的低通道里。聖壇在遠端。新教堂的樣子很奇怪:圓圓的石頭天花板上,將來還要再加上一個三角形的木頂,但現在看上去缺了這層防護,像是個秀頭的男人沒戴帽子。望彌撒的人背對著阿蓮娜。
有人躲在側甬道避難;有的擠到東牆根,其中就有沃爾倫主教;其餘的人還在竭力湧出兩端,爬過第三個架間落下的石頭、灰泥和砸倒的人身體。一塊石頭砸到了菲利普的肩頭。這一下砸得不重,但還是很疼。他用雙手護著頭,往四下使勁張望。第二個架間下只有他一個人,別人都已跑到了危險地帶的邊緣。他已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他跑向東端。
「咱們來買一條麵包和一罐葡萄酒,騎馬到田野里去,吃我們的午飯。」
她拿著那盒乾淨的破布站起身,準備給瑪莎的第一次經期使用。她疲憊地想著,瑪莎,我同情你,你今後也會遇到這一切難題的。
「我們在執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使命,」雷諾抗辯說,「我們受過他的賜福。」
阿蓮娜笑了。「這我倒一點不怕。我從十七歲起就在奔波。我能照顧好自己。」
傑克沒言語。約瑟夫說:「我要到法蒂瑪那兒去發泄一下。」法蒂瑪那兒是家妓院。雖說有個撒拉森的名稱,裡邊的姑娘卻幾乎都是淺皮膚的,少數幾名阿拉伯妓|女要價都很高。「你想去嗎?」約瑟夫說。
「你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這算什麼嫁妝!」她不屑地說,「我簡直不能相信!他至少應該給你一筆錢。」
「你就想想,總還會再生的吧。」
「反正,去孔波斯特拉的路上會有上百人的。你可以加人一支大的朝聖隊伍。你不必單獨行動。」
他四下張望。活下來的人已經著手工作,許多躲在完好的東端的人,隨著菲利普跨過廢料,搬運屍體。有一兩個只是頭暈或擦傷的人正在自己站起來。菲利普看到一位老婦人坐在地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他認出她是銀匠的遺孀,銀子茉德。他攙她起來,帶她走出廢墟。「出什麼事啦?」她說著,眼睛也不看他,「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傑克低低頭,讓脖子休息一會。他那種高興勁,簡直就像剛剛加冕為王。他想,他就要照這種辦法修建自己的大教堂。
「白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那個灰鬍子的人說。
那少女搖起頭。「我不知道準確的字眼。一位女士。她哭泣。從眼睛里。」
她躲開他的嘴,搖了一會孩子,他安靜了下來。
阿蓮娜激動地說:「他有沒有說他到哪兒去?」
「一位吟遊詩人。」
夜晚的空氣很涼爽,他朝學院走去,他在那兒的宿舍里有一張硬板床。他覺得自己正處於一個轉折點。人家為他安排了一種輕鬆而富裕的生活,而他自己只要忘掉阿蓮娜,並放棄修建世界上最美的大教堂的理想就成了。
阿蓮娜想,這話不錯,她此時對理查毫無幫助,不管她留不留在王橋。她現在可以不受約束嗎——自顧自地去尋找傑克?單單這麼想,就已經讓她心跳加快了。「但我一點錢都沒有,怎麼去朝聖呢?」她說。
他們在露天地里輕柔而幸福地做著愛,太陽暖洋洋地照著他們,溪水在他們身旁汩汩流淌;湯米一直沉睡不醒,等他睜眼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是個基督徒,因此我不把家裡的女人鎖在屋裡,不許見人。另一方面,我是個阿拉伯人,這就是說,我不給她們那種……請原諒,許可,別的女人習慣的那種許可。我允許她們和家中的男客見面、談話。我甚至允許發展友誼。但是,到了友誼成熟了,有了更多的內容——在年輕人當中這是很自然地發生的——到那時候,我就希望男方採取正式的行動。別的做法會成為一種侮辱。」
「你想做什麼?」沃爾倫的話里透著輕蔑。
她失望了。她從萊塞以來就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了。如果他按照原先的計劃,到孔波斯特拉的話,幾乎可以確定,他到過圖爾。她開始擔心,他會不會改變了主意。
拉希德爭辯說:「只要明白了一些道理,一個人總會強得多的。」傑克說:「再說,現在我弄明白了幾何原理,我就能為一些困擾著我繼父的新問題求解。」他覺得這麼談下去相當掃興,歐幾里得於他,就如黑暗中的閃電,一下子照亮了很多東西,九*九*藏*書但他卻不能把這些新發現的激動人心的重要性給這些人解釋清楚。於是他改變了方針。「歐幾里得的方法才是最有趣的,」他說,「他設了五條公理——就是顯而易見的真理——並從中十分有邏輯地演澤出其他多種情況。」
「找我?」他不敢相信地說,「那……你怎麼找到我的?」
「咳,這是我兒子湯米,」他說,「瞧瞧他這一頭紅髮。」
威廉因為腳痛大叫大嚷,其實並沒什麼傷。他們扶他站了起來。他靠在一個和他身材相仿的大漢肩上,跳著走開了。這時傳來了一個嬰兒的啼哭聲。
他認出了她。
不幸的是,離開圖爾之後,阿蓮娜再沒找到有人記得傑克。然而,她在法蘭西走這一路,並沒見到如她想象的那麼多的吟遊詩人。一名佛蘭芒旅客,以前曾經走過這條路,他說在山那邊,西班牙境內,會有更多的吟遊詩人。
阿蓮娜當然應該和傑克結婚。菲利普如今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了,而且他感到很內疚,不該一心只想著自己對傑克的安排,而看不到那孩子真正的需要。傑克從來就不願過修道院的生活,但菲利普卻錯誤地強迫他就範。如今,傑克的聰明才智全在王橋毀掉屍。
她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她懷孕已經八個月,但還沒人知道。所幸天氣一直很冷,她就能始終穿著寬鬆厚實的冬衣,遮住了她的體型。再過幾星期,嬰兒就要降生了,真相就會大白。她還是沒想好,到時該怎麼辦。
他說得不錯。在潘普洛納,阿蓮娜激動地找到了一名吟遊詩人,他記得和一個紅髮英格蘭青年搭過話,小夥子向他打聽自己的父親。
「我還從來沒聽過這種事,」阿爾弗雷德說。他的樣子,似乎表示這一建議並不合適。
「我十分同意,」沃爾倫慢吞吞地說。他擺弄著手中的信件,察看著蠟封,撫弄著緞帶。
「啊——現在我明白了。」
當這支疲乏的朝聖者的隊伍緩緩穿過西班牙北部,朝海岸進發時,她又見到了好幾名吟遊詩人,大多記得傑克。她越來越興奮地意識到,大家異口同聲說他是在孔波斯特拉,而且沒人遇見他往回走。
「我也不知道,茉德,」他說。
阿蓮娜明白,她得把嬰兒留下,但她還是為之心碎。她每看到他,腦子裡都要爭論一番,最後再次確定她還是得走;其實想也枉然,她反正不願意和孩子分手。
阿蓮娜回到她的住處,心中很消沉。毫無因由地被人頂撞一番,實在讓人泄氣。
他還在西班牙的時候,就聽一個過路的建築匠說起過敘熱院長和他正在聖但尼修建的新教堂。春天,他一路穿過法蘭西往北走,需要錢的時候,就做上幾天工,又時常聽人提起聖但尼。據說,工匠們在那裡採用了扇形拱頂加尖頂券的新技術,兩者結合,相當引人入勝。
他看到了小喬納森和八便士約尼在一起,兩人在北側甬道的遠端抱作一團。菲利普看出來,他們在那兒比別處都安全;這時他醒悟到,他應設法讓他的屬下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到這裏來」他高叫著,「所有的人!向這邊走!」也不知他們聽見沒有,反正沒人理踩他。
「還有呢?」
他真正需要的是一次奇迹。假如阿道福斯聖徒的遺骸能夠治愈一位公主的疾病,或是使一口苦水井湧出甜水,那樣,人們就會湧進王橋來朝聖。但那位聖者已經多年沒有顯示過奇迹了。菲利普有時會懷疑,他治理修道院的那套穩重而實際的做法,會不會惹惱了聖徒,因為只要沒有歇斯底里到忘乎一切的地步,那些治理得不那麼明智,氣勢更具宗教激|情的地方,似乎更常出現奇迹。但菲利普一直接受的是比較講求實際的教育。他所在的第一座修道院的院長彼得神父,就曾經說過:「奇迹靠祈禱,白菜則要靠種植。」
或許是聖馬丁的聖水救活了孩子,那天下午,她又去了一趟聖馬丁的陵墓,向聖徒致謝。
「歐幾里得這個名字對一個阿拉伯人來說很有意思,」拉希德的兄弟伊斯梅爾說。
突然間,人們不約而同地喘了口氣。
傑克已經告訴聖但尼的工匠們,只要肯跟他去王橋,他一概僱用。敘熱對此也心存芥蒂。事實上,多數人都願待在原地不動,正像俗語說的,手中的一隻鳥,抵得上林中的兩隻,他們照此原則,寧可吃碗現成飯。但也有幾個本來是從英格蘭來的,禁不住要想回去;不過,人人都會把這話傳出去,因為每個建築工匠都有職責告訴同行兄弟關於新工地的消息。幾星期之內,基督教世界各地的工匠們,就要開始雲集王橋,和過去兩年中傑克遍歷了六七處不同工地相仿。阿蓮娜問傑克,如果王橋修道院不任命他為建築匠師又該怎麼辦。傑克也沒主意。他是在一時衝動之下宣布的,萬一事情不如人意,他還沒有應急之策。
阿蓮娜遮著她的眼睛。透過教堂東端窗戶的陽光,照花了她的眼睛。一個人影從多彩的陽光的光輝中出來,向她走近,如同幻覺一般。他看上去,頭髮像是起了火。他走得更近了。那是傑克。
但是,湯姆留下的空缺卻是無法彌補的。菲利普不僅想念他這樣一位匠師,而且也緬懷他本人。湯姆一直對為什麼大教堂要以這種方式而不是另一種方式建造很感興趣,而菲利普也樂於和他分享關於建築上的一些探索:為什麼有些房子巍然屹立,而另一些則會坍塌。湯姆算不上那種十分虔誠敬神的人,但他偶爾向菲利普問及的一些神學上的問題,表明他的智慧不但用於建築,也用於信仰。湯姆的頭腦多少可以和菲利普相匹敵。菲利普一直能和他平起平坐地交談。菲利普一生中太少遇到這樣的人了。傑克雖然年輕,倒也算是一個;阿蓮娜是另一個,可惜她消失在她不幸的婚姻中了。白頭卡思伯特現在有點上了年紀,司財米利烏斯幾乎總不在修道院,而來往于各牧場之間,計算土地、母牛和羊毛。總有一天,一座繁榮興旺的大教堂城中的生機勃勃、緊張忙碌的修道院會吸引來學者的,如同一支能征慣戰的軍隊吸引著武士一般。菲利普巴望著那一天。但如果他找不出辦法來為王橋注入新的活力,這一天就永遠不會到來了。
與此同時,主教們、大主教們、公爵們和伯爵們,提前兩三天開始陸續到達聖但尼參加奉獻典禮。所有這些顯貴都在專人引導下參觀了教堂,敘熱院長本人親自陪同最重要的貴賓,其餘的人則由修士和匠人們引領。他們無不為新結構的輕巧和彩色玻璃的大扇窗戶的採光效果所傾倒。由於法蘭西的所有教堂的頭面人物都親眼目睹了這一革新建築,傑克深信,這種新風格很可能會得到廣泛模仿;事實上,凡是能說自己在聖但尼參加過實際工作的建築匠們都會大受歡迎的。傑克來到這裡是個明智的決定,比他預料的還更有意義,大大增加了他自己設計和建造一座大教堂的機遇。
「他不接待婦女。」
「今天。」
傑克說:「但在你的想象中,會無限地延長下去。」
只要她一想起她的未來,傑克就出現在她的眼前。他走了,她不知道他在哪兒,也許他永遠不再回來了,但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左右著她的思緒,他英姿勃發,精力充沛,如同她昨天還見到他似的那麼清晰生動。她盤算過搬到另一個鎮上去,假裝是個寡婦;她想過勸勸理查想點謀生的辦法;她考慮過織點東西,或替人洗點衣服,或者到鎮上還雇得起僕人的人家去幫傭;她的每一種打算,都遭到她頭腦里想象中的傑克的冷笑,他說:「沒有我,幹什麼都沒意思。」在嫁給阿爾弗雷德的那天清晨,她卻委身於傑克,是她犯下的最大的罪孽,她毫不懷疑,她如今正遭著報應。但也有時候,她覺得這是她生來所做的唯一好事,當她看著她的孩子的時候,她無法讓自己對此懊悔。然而,她始終六神無主,只有一個嬰兒是不夠的。她覺得不完整、不充實。她的房子似乎太小,王橋看來半死不活,生活顯得太平淡無奇。她變得對嬰兒不耐煩,對瑪莎急躁。
「你該去找傑克。」
「你現在就去巴黎嗎?」那少女說。
阿蓮娜從凳子上移到床上躺下來,她沒吹滅蠟燭,好隨時看著孩子。整整一夜,他倆都是一陣陣地打個噸。天快亮時,孩子的呼吸變輕了,也不再哭叫、扭動了。
大多數人都想遠遠躲開聖壇,從敞開的兩端逃出大教堂。但恰恰在大教堂的最西頭,也就是敞開的那頭,正在坍塌。問題還是出在第三個架間上,菲利普所在位置頭上的第二個架間,拱頂似乎還在撐著;在他身後,也就是修士們站成一排的上方,第一個架間也很牢靠。在那~端,相對的兩面牆由東山牆連接在一起。
他的目光落在了八便士約尼和小喬納森身上,他們正從側甬道的藏身處走出來,他猛然間記起了自己的職責。以後還有的是時間為誰該受責備的事去爭辯。眼前還有數十人受了傷,更多的人還正在廢墟底下。他必須指揮搶救。他瞪了一眼沃爾倫主教,氣沖沖地說:「給我閃開。」主教吃了一驚,趕緊讓開一步,菲利普跳上了聖壇。
阿蓮娜整個冬天都在生病。
那少女彎下腰,吻了嬰兒的前額。她的眼淚滴到了他紅撲撲的臉蛋上。她抬頭看著阿蓮娜。「我要是你就好了,」她說。然後就轉身,跑進了房子。
「我可能會再給你添上一兩個。」菲利普性急地說。溫暖的冬天意味著可以早些開始剪羊毛,因此,他可以指望比往年提前出售羊毛。
那少女抬起眼睛,抽泣著點了點頭。
阿蓮娜感激不盡地淚如泉湧,她哭得更厲害了。「你當真認為,他會好好的嗎?」
那教士有點不確定了。「你是這鎮上一個人的鬼魂,他二十四年以前就死了,」他說。人群里有好幾個附和著,那教士重新開始了他的咒語。
傑克說:「這孩子叫什麼?」
菲利普心煩地想,他父親會說出行與不行的。他說:「假如我給你再派些壯工——修士們,能幫上多大忙?」
阿蓮娜的嘴張大了。傑克避開她的目光。「哭泣聖母已經指示,要為她在王橋建造一座新的更榮耀的教堂,在她的幫助下,我要為她修建一座神龕,要和這裏為聖但尼的神聖的遺骸所立的聖壇一樣美。」
理查看了看她,說:「你發福了」
「我知道。」
只是有一項除外,菲利普如今再沒有了這一切,這是照阿蓮娜的說法。
「我可以想見,」拉希德帶著睡意說。他不大感興趣,於是傑克就默默回憶著那些日子。在翁弗勒爾上岸后的半天之內,他已經見到瑞米耶日的修道院教堂了。那是他所見過的最高的教堂,除此之外,圓圓的拱券和木頭天花板都是常見的——只有修士會堂被于爾索院長建成了一種革新的石頭屋頂。這個屋頂既不是光滑連續的圓桶形,也不是帶折縫的交叉拱頂,而是由多個柱頭伸出扇形拱,在屋頂正中匯合。那些扇形拱又粗又牢,而各扇形拱之間的三角形則又細又輕。管理那個建築物的修士向傑克解釋說,這樣建造比較容易,先把扇形拱豎起,修建扇形拱之間的部分就簡單了。這種類型的拱頂還比較輕。那修士還希望從傑克口中聽聽英格蘭在技術革新方面的情況,傑克只好令他失望了。不過,傑克對扇形拱的讚賞使那修士很高興,他告訴傑克,就在不遠的萊塞,有一座教堂,完全是用扇形拱修建的。
那天晚上,她為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而歡欣鼓舞。他們在一個叫做萊塞的小村裡休息,阿蓮娜遇到一個修士,那修士記得一清二楚,一個年輕的英格蘭建築匠對修道院教堂革新的扇形拱大為著迷。阿蓮娜驚喜若狂了。那修士甚至還記得,傑克說,他是在翁弗勒爾上岸的,這恰恰解釋了為什麼在瑟堡沒人見過他。雖然已事隔一年,那修士卻滔滔不絕地談著傑克,顯然對他印象極深。阿蓮娜和一個見到傑克的人談天,心中十分激動。這證實她沒找錯路線。
傑克回過頭去瞧。一些貴族從教堂里出來,在北側交叉甬道里,站在一起往外看,但他們看不出有什麼能使人群如此驚異的。
「我們還留著——」
他們徑直來到大教堂,望了彌撒。大教堂里自然是人山人海。阿蓮娜在教堂中走了一圈又一圈,看著一張張面孔,但傑克不在。當然,他不那麼虔誠;事實上,除了幹活兒,他從來不去教堂。等她找到住處時,天已經黑了。她上了床,但激動得難以人睡,心裏想著,傑克也許近在咫尺,明天她就會見到他,親吻他,給他看他的孩子。
「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
「好啦,」他說,「我們該做什麼呢?」
鐘聲響起,召喚鎮上的居民去望彌撒。阿爾弗雷德穿上靴子,期待地看著阿蓮娜。
她微笑著。
但當他一離開這座房子,阿蓮娜就又出現在他腦海里,宛如昨天才離開她。雖說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她了,但他對她記憶猶新,栩栩如生到令他痛苦的地步。他可以隨時記起她的任何表情:歡笑、深思、懷疑、憂慮、高興、驚愕,以及——最清晰不過的——激|情。他對她身體的一切全都沒有忘記,他仍能看到她乳|房的曲線,摸到她大腿內側的柔滑肌膚,嘗到她的親吻,嗅到她散發的體味。他時常思念她。
阿蓮娜幸福地嘆息了一聲。一切到底都好了。
在他們去瑟堡的一路上,逢鎮過村,哭泣聖母都產生了同樣的功效。每當他們列隊走過主要大街時,總會聚起一群人;隨後,他們在教堂門前停下,等候全體居民集會,這時就把雕像放到教堂里的陰涼處,讓它哭泣,人們就會擁上前來,熱情地為修建王橋大教堂捐款。
「誰也說不清。他們趕在聖靈降臨節前,上了三個架間拱頂,後來在祈禱的時候,都掉了下來。真可怕!死了七十九個人。」
阿蓮娜挺直了腰板。「我是阿蓮娜郡主,已故夏陵伯爵的女兒,」她盡量高傲地說,「我為與胡椒商拉希德之妻談話感到欣然。」她可以不比任何人遜色地把這場遊戲玩到底。
沃爾倫揚起了眉毛,什麼也沒說。對於不愉快的話題,他的反應就是沉默。
她母親走進屋來,聽到了她的強詞奪理。「愛莎!」她口氣堅決地說,「出去!」
他聳了聳肩。「他說,他要到孔波斯特拉去辦一件要緊的事。」
傑克像是被蜇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現在他自己也害怕了。「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他說。
聖但尼的建築師是傑克所遇到過的最了不起的工匠。在他們完成了新的聖壇,準備重修中殿時,傑克觀察著這位匠師,吸取著他所做的一切。這裏的先進技術是他的而不是院長的。敘熱院長喜歡新主意,是在一般意義上,而且他對裝飾比結構更感興趣。他的小工程是為聖但尼和他的兩位同伴呂斯蒂康斯和埃勒泰里烏斯的遺骸造新的陵墓。遺骸保存在地下室,但敘熱打算搬出來,放進新聖壇,以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瞻仰他們。三具棺材將安置在一座石頭墳墓中,上面覆以黑色大理石。墳墓的上面是一座用塗了金漆的木頭建的小小教堂;這座小小教堂的中殿和兩條側甬道中,分別擺放著三個殉道者的空棺材。墳墓將位於新的聖壇的中間,與新的高高的祭壇相連。祭壇和墓基已經就位,小小教堂正放在木匠棚中,由一名精心的木匠仔細地往木料上塗昂貴的金漆。敘熱不是那種半途而廢的人。
「也就是一點吧。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建築工匠。」
「從來沒見過他,」那匠師粗魯地說,轉身就走開了。
他轉過頭去,看到了沃爾倫主教,他那身黑衣服上蒙滿了灰塵,正在得意地瞪著他。菲利普覺得如同挨了一刀。眼見到這樣一場悲劇已經足以令人心碎,而耳聽到對此的責難更讓人難以忍受。他想說,我只不過想盡我最大的努力!但這話卻沒有說出口:他的喉嚨似乎卡住了,根本說不出來。
「他們可能會的。」
「那匹黑駿馬怎麼樣了?」
「好的。」
但這已經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
她說得不錯。年輕人和小孩子對雕像表現出通常的好奇。而中年人則盯著傑克。他也去盯視他們,發現他們都顯得很驚恐。一個人還對著他直畫十字。「他們幹嗎要跟我過不去呢?」他心中莫名其妙,脫口說出。
阿蓮娜沒法想得那麼遠。她只是想到了今後的六個月之內的最穩妥的途徑。她會在這一期間設法想出孩子出生后該怎麼辦。
那女人看上去很同情她。「我不知道,親愛的。嬰兒太小,你拿不準。通常他們像這樣都能好,有時候也不行。他是你的頭一個嗎?」
但尼曾經是巴黎的第一位主教。在蒙馬特爾被砍了頭,然後他雙手捧著砍下來的頭,走出市區,進了鄉村,來到這裏,終於倒了下去。一位虔誠的婦女埋葬了他,一座修道院在他的墳上建起。那座教堂成了法蘭西國王的墓地。目前的敘熱院長是個既有權勢又有雄心的人,他改建了修道院,現在又在更新教堂建築了。
那個星期六,路易國王偕同王后和太後到達了,他們住進了院長的住所。當天夜裡,早禱從黃昏直唱到黎明。日出后,教堂外擠滿了農民和巴黎市民,恭候著主教們和權要們的大聚會,大多數百姓都是初次見到他們。傑克和阿蓮娜餵飽湯米后,立即加人人群。傑克想,有一天,我要對湯米說:「你是不記得啦,你才剛一歲,就見到法蘭西國王了。」
大家都停住了手。菲利普意識到,阿爾弗雷德已經嚇慌了神,沒法很好地指揮人手了。他只好親自出馬。他說:「如果下面還有人活著,一定是有什麼東西保護著;假如我們讓這堆石頭滾動起來,底下的人就可能失去保護,我們反倒害了他們。咱們都小心點吧。」他指著一夥站在一起的砌石匠,「你們三個,爬到頂上去,從上面搬石頭,你們用不著親自搬走石頭,只要把每塊石頭遞給我們,由我們搬走好了。」
還不止於此呢。在扇形拱肋之間,沒有使用通常的灰泥加塊石的腹板,這位工匠倒用了砌牆用的條石。傑克領悟到,由於這樣更牢固,條石就可以薄一些,也就可以輕一些。
她嚇慌了。她需要人幫忙。她放開嗓子叫鄰居:「米爾·麗德!米爾·麗德,到這兒來!」後來地才想起,沒人在家——大家都到教堂去了。
她的身體雖然更疼痛了,可是她的情緒卻益發高漲。臨近旅程的最後幾天,她幾乎樂觀起來了。時值仲冬,但天氣仍很晴暖。嬰兒如今已經半歲了,結結實實,高高興興的。她覺得,在孔波斯特拉一定能找到傑克。
「為什麼不去呢?」艾倫說,「有成千上萬的人到那裡去朝聖。你怎麼就不能去呢?」
他被院長僱用,參加修整教堂的工作。新的聖壇曾使他十分傾倒,此時尚未竣工,但要趕在仲夏的奉獻典禮前完成,精力過人的院長又已準備按同樣的革新形式來修建中殿了,他僱用傑克,是要提前為中殿刻好石頭。
「你真夠勇敢的,」傑克說,「我還是無法相信。你追了我這一路!」
她說:「我喜歡你這樣子看著我。」
一個粗啞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這就是你那該死的自負的後果,菲利普!」
「把她送到王橋,是我的神聖使命。她將在那裡找到她的安身之地。她將在那裡得到寧靜。」他又看了一眼阿蓮娜,最後也是最輝煌的靈感啟發了他,他說:「我已被指定為王橋新教堂的建築匠師。」
傑克一時衝動,說:「我希望,膚色會深點。」
「那些運算在建築設計中是最起碼的,」傑克興緻勃勃地回答著,假裝沒有注意到約瑟夫的腔調。「看看這個院子吧。周邊的連拱廊所佔的面積,和中間空地的面積完全相等。大多數小院子,包括修道院的迴廊,都照這樣子修建。因為這種比例最舒服。如果中間空地大了,就會像個市場,而如果小了,看著又像是屋頂中開了個洞。但為了讓尺寸分毫不差,建築匠師就得會把中間空地畫成整個院子的面積的一半。」
威廉在馬廄下馬時,酸溜溜地想著:沃爾倫可真是萬事如意。溫切斯特的亨利主教不時在國內戰爭中見風轉舵,沃爾倫始終對他忠誠不渝,結果,他就成了亨利最親近的同盟。幾年來,沃爾倫靠穩定的特取和滾滾不斷的財源,已經富裕起來,曾經兩次訪問羅馬。
西奧博爾德大主教宣稱哭泣聖母像為英格蘭所有之後,不肯讓傑克就這樣帶著雕像走。他吩咐他的兩名隨行人員,雷諾和愛德華,陪同傑克和阿蓮娜上路。傑克起初對此很不痛快,但他很快就喜歡上了他們。雷諾長著一張稚氣的面孔,是個思路透徹、喜歡爭辯的年輕人,他對傑克在托萊多學會的數學很感興趣。而愛德華則是個性情溫和的長者,有點貪口腹之慾。他們的首要任務,當然是監督捐款不能進傑克的私人腰包。事實上,這兩位教士一路上隨便花費捐款來支付他們的沿途所需,反倒是傑克和阿蓮娜才自己掏錢,因此,大主教蠻信任傑克的。
最小的那個女兒開始講起什麼,但那母親制止了她。母女之間短暫而激烈地交談了幾句,她倆都同樣氣沖沖地。但最後,女兒閉上了嘴。
孩子在圖爾生病了。
他回頭往身後看去。阿蓮娜就緊跟著他,由於人群的壓迫而無能為力。然而,騷動很快就平息下去了。人群隨著傑克往前走,人們開始用一種敬畏的低語重複他的話:「這是聖母……天啊,馬利亞……給有福的貞女像讓開路……」他們不過想看一下熱鬧,如今傑克給他們看了聖母像,格鬥幾乎完全停止了,只在邊上還有兩三個人沒有住手。傑克莊嚴地大步前進。他自己也耗異他居然這麼輕易地就平息了一場騷亂。人們在他面前閃開一條路,他一直走到教堂的北廊。他懷著極大的虔敬,把雕像放到那兒的地上,位於門洞的陰涼處。木人不過兩英尺多高,立在地上似乎不那麼起眼了。
「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是嗎?你還愛?」
艾倫面露懷疑。「你以為,目前你怎麼幫他呢?」她說,「你一貧如洗,而威廉又剛當上伯爵。理查失去了可能奪回伯爵采邑的任何機會。你就是待在王橋,不去孔波斯特拉,對他也無濟於事。你把你的生命耗費在那無法實現的誓言上了。然而,眼前你卻無能為力。我看不出,你父親會怎麼非難你。如果你問我,我就說:你能給理查辦的最大的好事,就是暫時拋開他一段時間,讓他有機會學會獨立。」
菲利普只好對此表示滿意了。
「不行,」愛莎說,她正在從一個大碗里給大家的碗中遞上無花果。
國王的士兵有武器,圍觀的人卻是赤手空拳,起初,武裝的士兵佔了上風;後來,有人靈機一動,衝進了工棚去找武器。兩名青年把工棚的門踢倒,再出來時,手中就都拿著大鎚了。人群中有工匠,有些工匠擠過人群,跑到工棚門口,想擋住人們進去,但他們站不穩腳跟,讓人給推到了一邊。
阿蓮娜說:「老人們看傑克。年輕人看雕像。」
「對。」
朝聖者的隊伍,橫跨法蘭西,在比利牛斯山腳下的奧斯塔巴會合了。阿蓮娜所在的那支二十人左右的隊伍,在那兒擴展到了差不多七十人。他們這些人,腳雖然走痛了,但心裏很快活,他們當中有些是殷實的市民,有些人可能是逃避法律的,還有幾個醉漢,好幾名修士和教士。那些神職人員是出於虔敬上帝才朝聖的,其餘的大多趨向于做一次開心的旅行。大家操著好幾種語言,包括佛蘭芒語——日耳曼語的一種方言和一種叫奧克的南部法語。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們在一起說說笑笑,跨越比利牛斯山脈的時候,大家唱歌、做遊戲、講故事,並且——還出了好幾樁——風流韻事。
「因為我是你母親,」她說。
她不知道,她還要離家再走多遠,她的朝聖才能到頭。
她躺在那裡,一時很是自憐,巴不得能睡上一會兒。她突然感到腿襠處有滴滴熱流。她嚇了一跳。幾乎像是在小便,可是她並沒有尿,過了一會兒,就成了不停地流淌了。她猛坐起來。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羊水已經破了,嬰兒就要出生了。
「我不明白,阿爾弗雷德把什麼弄錯了?」傑克半是自言自語read.99csw.com地說,「那個石頭拱頂從來就不在湯姆先前的設計方案之內;但阿爾弗雷德加大了扶垛來承受重量,所以應該沒問題嘛。」
菲利普想問一下那工匠看到的情況,或者,最好還是親自去看一看,但那人開始更起勁地清理起石塊,他除了帶著強烈的好奇繼續幫忙,什麼也做不了。
儘管他拼出全身力氣,還是給推到前邊,朝格鬥最激烈的北廊擁去。他注意到:那個黑鬍子的賊也一樣給擠了過來,他一心想帶著財物逃跑,就像傑克抱著湯米一樣,抱著那個雕像,但他也同樣讓人群擁進了混戰的地方。
頭一道陽光照射的時候,她就起身了。小傢伙感覺到了她的不安,吃起奶來很煩躁,用牙床咬著她的奶頭。她匆匆給他洗了一把,就抱著他出去了。
「他愛你嗎?」
菲利普一時沒去理踩這種不敬的喊叫。「那嬰兒沒事吧?」他說。
他想到了阿蓮娜,覺得內疚;跟著他意識到,那樣想有多蠢。他何必感到背叛了一個已經嫁給別人的女人呢?
「白船?」
「我只有二十歲,」傑克說,「也許我只不過是長得和那位死者相像。」
傑克點點頭。「就叫湯米吧。」
當傑克思考他的處境時,他有時會覺得難以置信。這是我嗎?他想。這是傑克·傑克遜,一個受了絞刑的男人的私生子,在森林里長大,建築匠學徒,逃跑的修士嗎?我當真被一個富有的阿拉伯商人選中,得以娶他漂亮的女兒,並保證能成為建築匠,住在這座氣候溫和的城市裡嗎?這個提議聽起來好得令人難以相信了。何況我本來就喜歡那姑娘!
她猶豫了,她本不想回答,但她又難以假裝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最後見到他。「他在聖誕節后的那天離開了托萊多,」她不情願地說。
這座城又富、又臟、又擠。老鼠成群結隊地在盧瓦爾河畔的碩大糧倉周圍跑來跑去。城裡到處都是朝聖的香客。圖爾是前往孔波斯特拉朝聖的傳統起點。而且,聖馬丁節近在眼前,這位聖徒當初是圖爾的第一位主教,許多人都到修道院來朝覲他的陵墓。馬丁曾把他的袍服撕開,把一半給了一個赤身露體的乞丐,並因此舉而聞名於世。由於節日在即,圖爾的客房和租房都已人滿為患。阿蓮娜只好隨遇而安,住進了碼頭附近一座搖搖欲墜的小旅店,店主是兩位上了年紀的姐妹,已經到了風燭殘年,沒法保持那地方的清潔了。
有一兩個人在一旁竊笑。教士瞪了他們一眼。
他們從南門走出教堂,消失在迴廊里,觀看的人大為失望;但他們跟著就從修道院的建築物中走出來,在教堂前站成一橫排。每個主教都拿著叫做洒水器的小笤帚和一盆聖水,他們邊走邊唱,還用笤帚沾了聖水,灑到教堂的牆上。人群向前涌動,人們要求得到祝福並竭力觸摸一下這些神職人員的雪白的袍服。國王的士兵用棍棒驅趕著人們後退。傑克待在人群後邊。他並不想得到祝福,寧可躲得遠點,別給棍棒打著。
巴黎!
「我不知道。」他在動著腦筋,「傑克是我從沒見過的父親的名字。給我們的兒子起同樣的名字怕不吉利。我有過的最像真正的父親的,是建築匠師湯姆。」
上午過了一半,她遇到了一個邋遢的中年婦女,她開著一家小客店,而且會講法語,她說她記得傑克。
威廉看得出,沃爾倫對他也抱同感。每次威廉一走進門,沃爾倫從來都不能很好地掩飾他的厭惡感,他坐正了身子,抄起手,嘴角稍稍一彎,輕輕皺了皺眉,這一切就像經受了一次劇烈的胃痛。
那女人倒轉過身,用一種阿蓮娜不懂的語言叫了些什麼。過不多久,三個年輕的婦女走了進來。從她們的容貌看得出,她們顯然是她的女兒。她還用那種語言和她們講話,她們都瞪著阿蓮娜看。隨後就是一陣唧唧喳喳的交談,傑克這個字眼被多次提及。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首先。」
他感到她全身戰慄了一陣。她把他的頭從她乳|房上拉起,把身體緊緊抵住他。他向她的臉低下頭去。她發狂地吻著他,似乎要吻遍他臉上的每一處地方,還把他的身體拉向自己,在喉頭髮出難受的輕吟。傑克的欲|火給挑了起來,感到迷惑,甚至有點驚慌,他從來不知道這種事。他覺得她快到高潮了。這時他們給打擾了。
「你如果愛孩子,」艾倫說,「就去找孩子的父親吧。」
湯米卻無視這一有意義的時刻,吃飽了奶,顧自入睡了。阿蓮娜把他放到地面上,用一塊折起來的巾子墊在他頭下當枕頭。然後她看著傑克。她感到很窘。她想讓他和她做|愛,就在這裏,在這塊草地上,但她敢肯定,如果她對他提出來,他一定會吃驚的,於是她只是望著,希冀著。
理查很吃驚。「你們已經封頂了?我還以為要到這年底呢。」
他的面孔很快就變了。「我很抱歉,」他說,「阿爾弗雷德怎麼做的?」
威廉穿過大門時,抬眼看了看山上。主教始終沒建成的城堡的矮牆,已經在山上立了七年,成了不時提醒人們沃爾倫如何敗在菲利普副院長機智之下的憑證。沃爾倫一從羊毛生意中獲利,他就可能會重新開始修築城堡。在老王亨利時期,一名主教是無需什麼防禦工事的,無非是一條圍繞宮殿的小溝和溝內的一圈木樁籬笆而已。如今,經過五年的國內戰爭之後,甚至不是伯爵和主教的人都築起了難以攻克的城堡了。
「從沒生過任何病——這小傢伙結實得很呢,」阿蓮娜驕傲地說,她又補充了一句,「就像她奶奶。」她端詳著艾倫,她比走的時候瘦了些,皮膚是棕色的,她穿了一件短的皮外衣,露出晒黑的小腿。她的兩腳是光著的。她看上去又年輕又健康,森林生活看來很合她的意。阿蓮娜默默算了一下,她應該是三十五歲了。
「我父親給了他那個哭泣女士。」
不過他們這一行人還是像往常一樣,很快就吸引來很多人尾隨著,他們到達市場時,已經招來一大群鎮上的居民了。他們把聖母像放到教堂的前邊。空氣中散發著海水和鮮魚的腥味。好幾個鎮民走進了教堂。通常,當地的教士就會跟著出來,同雷諾和愛德華敘談。他們會討論和解釋一番,然後把雕像抬進教堂裡邊,它就會在那兒流出眼淚。聖母像只有一次讓人失望了,那次天很冷,雷諾堅持要進行那一套程序,不肯聽從傑克的警告,說可能要失靈。現在他們都尊重他的忠告了。
「邪惡的魔法!」那教士說。
那老人看了看嬰兒。「要是頭髮能用來判斷的話,這孩子一定是他的。」
傑克感到憂慮起來。「我不喜歡這種場面,」他對阿蓮娜說。
阿蓮娜知道,她自己的癥狀也消失了,只是還感到全身無力。她躺在嬰兒身邊,直睡到中午,然後又餵了他一次奶;接著,她下樓到客店的餐室,吃了一點羊乳酪、新鮮麵包和一小塊鹹肉。
阿蓮娜感到暈眩。
「我也這樣希望,」傑克說,這句客套話脫口而出,他自己都有點沒想到。
「我不是鬼魂,你這該死的蠢貨!」傑克叫著,感到氣憤。
那僕人把門開大些,說:「請隨我來。」
「一個英俊的小夥子——他是你的男人吧?這地方沒一個姑娘能在他那兒取得什麼進展,真的。他在仲夏時分來的,不過沒待多久,真遺憾。他也不肯說,他要到哪兒去。我喜歡他。要是你找到他,替我好好吻他一下。」
「沒有!」她說。
男人們都哄堂大笑起來。愛莎做了個鬼臉,就走了出去。約瑟夫的父親說:「誰娶了她一定會忙得不可開交!」大家又笑了一陣兒。傑克也笑了;隨後他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似乎那句玩笑是針對他的。
她憂慮地盯視著他的面孔,看他如何努力接受這個消息。他會不會把這個視為他的青春和自由的結束呢?他的表情莊嚴起來了。通常,一個男人需要九個月,才能習慣自己成了父親這一概念。傑克卻要當場做到這一點。他又看了看嬰兒,他終於笑了。「我們的兒子,」他說,「我太高興了。」
「親愛的威廉,我不能封你為伯爵。」
她突然嚴肅起來。「你喜歡我嗎?」
在那裡,他看到了一個女人。
他們途經瑟堡到巴夫勒爾,準備從那裡乘船到韋勒姆。傑克在他們到達這個海濱小鎮的心臟之前,早已知道出了什麼岔子。人們並不盯視著聖母像。
「我來見拉希德。」
阿爾弗雷德一時樣子很茫然;後來,他的臉色開朗了。「是的。好吧。我們從兩端干起,把廢料清理到空地上去。」
「不用了,謝謝。我可以。你去吧。我躺一會兒就好了。」
她給他餵奶,他如饑似渴地猛嘬了一陣兒,就又哭起來了,然後再吸奶。他把奶吃下肚子,可是看來並沒解除他的病痛。
「他會生氣的——」
「正是因為有這孩子,你才非去不可呢,」艾倫說,「孩子要有父親。」
拉希德的住房是用令人目眩的白色石頭蓋的,還在一個院子的四周修了噴水池。院中多蔭的連拱廊,使傑克想起了王橋修道院的迴廊。在英格蘭,連拱廊可以擋風遮雨,可是在這兒,其目的都在於隔絕烈日暴晒。
傑克恍然大悟。他從來不明白他父親名字的意思,現在可一清二楚了。他和很多四處漂泊的人一樣,以他老家的鎮名來稱呼自己。「不錯,」傑克驚異地說:「當然。瑟堡的雅克。」他終於尋到了他父親的故里,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已經放棄這種指望了。他曾一路追尋到西班牙,沒想到他要找的竟是這裏,就在諾曼底海岸。他已經完成了他的探索。他感到一種疲憊的滿足,如同負重長行之後,終於卸下了負擔。
幸福的戀人,阿蓮娜想。這正是我們的寫照。
「他看見嬰兒后,就把我趕了出來。」
「我要告訴他,你對我的請求充耳不聞,隨後,我將改與莫德皇后結盟。」威廉看到沃爾倫的表情變了,心中暗自得意:他臉色更加陰暗慘白,樣子有點吃驚。
「幹嗎不呢?他該有一歲了!」
阿蓮娜不喜歡他說這話時的那種意味。「這對我很難的,」她說,語氣里有平和的不贊成。
「哪兒?」阿蓮娜迫不及待地說。
那僕人不安地守在一邊,不大痛快。他那樣子似乎是他怕為此給自己惹出麻煩。阿蓮娜對那少女說:「他還說過什麼嗎?比方,他要走哪條路,或者其他能幫我找到他的話?」
「從來沒有。」
約瑟夫走過院子,來到他跟前,打亂了他的神思。「多漂亮的姑娘——這姐妹倆!」他一邊眨著眼,似乎他倆是同謀。
「我不知道。」她笑容可掬地說。
他經過法蘭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一路所見的教堂,繼續使他吃驚不已。這些教堂都比英格蘭的大教堂要高大得多。有些桶形拱頂還有扁帶飾。那些扁帶飾從一個支柱穿過教堂的拱頂到達另一個支柱,這樣,教堂就可以逐個架間地修建,而不必一次完成。扁帶飾還可以改變教堂的外觀。通過強調架間的分界線,顯得教堂是由一系列相同的單位構成的,如同把一長條麵包切成相等的薄片;這就把秩序和邏輯施加於巨大的內部空間。
那年的春天寒冷而陰沉,聖靈降臨節的早晨還下起了雨。阿蓮娜由於背疼,半夜就醒了,到這會兒還不時受著刀扎似的陣痛的折磨。她坐在冰涼的廚房裡,給瑪莎梳辮子,準備去教堂,阿爾弗雷德吃著一大頓早餐:白麵包、乳酪以及濃啤酒。背上一陣特彆強烈的劇痛使她停下了手,站直了腰,挺了一會兒。瑪莎注意到了,問她:「怎麼回事?」
威廉接過信來,看了一眼。「致——最——神——聖——高——貴——的——主——教——」
菲利普走到阿爾弗雷德跟前,阿爾弗雷德怕得直抖。如果有誰要為此受責備的話,那就是他這個擔任建築匠師的人了,但這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菲利普說:「把你的人分成組,讓他們各管一段,動手幹活兒吧。」
沃爾倫把信一把奪過來,對威廉的緩慢閱讀失去了耐心。「這是菲利普副院長來的信,」他說,「他通知我,新的大教堂的聖壇將在聖靈降臨節時封頂,他居然斗膽邀我去主持祈禱。」
愛莎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天幾乎黑了,但他看得出,她臉上那種欲|火難熬的樣子。她拉起他的手,重又放回到她的乳|房上。「再來一下,使點勁,」她急切地說。
他和約瑟夫下了一盤棋,他贏了;這時,拉希德走上前來,說:「約瑟夫,把你的椅子給我——我想再多聽聽歐幾里得。」
院長是位令人生畏的管理者,隨著加速進行的奉獻典禮的準備工作,傑克看出了這一點。凡是能算上個人物的,敘熱全都邀請了,他們也都接受了邀請,其中的頭面人物有法蘭西國王和王后,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在內的十九位大主教和主教。這樣的消息被教堂里工作的工匠們傳播著。傑克時常看見敘熱本人:他穿著平時的袍服,巡視著修道院,不時給小鴨般隨在他身後的一群修士們指指點點地發出指示。他讓傑克想起王橋的菲利普。敘熱和菲利普一樣,也是出身貧寒,在修道院中長大,也廣開財源,認真管理修道院的財產,因此收人大大增加;也把多餘的錢花在建築上,他精力充沛,辦事果斷,整天忙個不停。
白髮老太婆疼愛地看著嬰兒,然後用震驚的聲音說:「噢,我的天,我是曾祖母了!」
傑克從來沒想到,拉希德的玩偶能賺錢。實際上,雕像不能給傑克賺錢——如果人們認為,錢會裝進傑克的腰包的話,他們是不會給錢的。但這辦法可以給任何教堂掙來一份財富的。
「我也剛要說這話,」她答道,「咱們躲遠點吧。」
他在仲夏時到了孔波斯特拉。他以前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熱的地方。聖地亞哥又是一座高得令人嘆為觀止的教堂,那座還在修建的中殿也有一個帶扁帶飾的桶形拱頂。傑克從那裡繼續南行。
傑克忽然靈機一動。他把湯米交給阿蓮娜,說:「靠緊我。」然後便抓住那個小個子賊一扭,就把雕像給抓住了。那人抵擋了一陣兒,但傑克要高大些,何況那賊這時寧可護住自己的身體,也就顧不得偷來的雕像了,沒多久,他就鬆了手。
一共死了七十九個人,包括那些後來死於不治之傷的。人們都說,要不是菲利普召喚那麼多人到東端去,死的人還更多。修道院的墓地,已經由於前一年羊毛集市的火災而葬滿了,因此,大多數死難者便埋在了教區教堂。很多人說,大教堂受到了詛咒。
他說:「如果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保證不把我想得很壞嗎?」
阿蓮娜點點頭。
他們都緩緩地走著,穿過教堂,踏上台階,走進聖壇,然後圍著聖水盤,按預先安排好的位置站好,在聖水盤裡——傑克因為看著他們做準備工作,所以知道——有好幾加侖聖水。接下來就是念禱詞和唱讚歌。這段時間很拖沓,人群變得不安,湯米也耐不住了。隨後,主教們又列隊走開了。
「王橋大概空了一半了。」
次女非常驕傲,甚至高傲。她聽到誇獎她姐姐,看來很不痛快。她從一個黃銅罐里給傑克的酒杯中倒著一種飲料,同時垂下眼睛看著他。「這是什麼?」他問。
那天夜裡,他夢到愛莎來找他。她赤|裸的胴體塗了香膏,她在他身上蹭來蹭去,但不讓他和她做|愛。
「你敢肯定嗎?」
阿蓮娜成了阿爾弗雷德的妻子,顯然不幸福,儘管菲利普不相信這是艾倫的詛咒造成的。菲利普誠然對婚後生活一無所知,但他可以揣度,像阿蓮娜那樣聰明、有知識又活潑的人和阿爾弗雷德那樣頭腦遲鈍、心胸狹窄的人生活在一起,是沒有幸福可言的,不管他們是夫妻或是別的什麼關係。
新年的第一個星期里,瑪莎第一次來了月經。阿蓮娜用草藥和蜂蜜給她做了熱飲料來鎮痛,回答了她有關婦女月經的問題,還去從她為自己準備的月經用破布盒子中找墊襯。然而,那盒子不在房子里,她這才想起,她出嫁時就沒從娘家把它帶來。
「我還沒給他起名字。」
「這就好,」威廉說,「因為你要為此做點事。」
「你見到屍體了嗎?」
阿蓮娜離開了那房間。
「我想我願意。」
過了幾天,孩子好像病得更重了。他一哭,她就給他餵奶,他睜眼躺著的時候,她就給他唱歌,等他睡著了,她就用聖水給他清涼。他不斷吃奶,但是一陣一陣的。所幸她的奶很多——她一向奶水很足。她自己的病也沒好,不時要吃些乾麵包,喝些沖淡的葡萄酒。時間一點點過去,她對住的屋子不滿起來,光禿禿沾滿蠅屎的牆壁,粗木地板,透風的門和狹小的窗戶。屋裡實際上只有幾件傢具:搖搖晃晃的床,一個三條腿的凳子,一個掛衣架和一盞落地燭台,上面本有三個燭叉,但只有一支蠟燭。
一陣沉默。那個灰鬍子的人最後說:「沒有,我從來沒見過他的屍體。」
他目不暇接地沿著弧形的東端走,不停地看著雙路側甬道的拱頂。他頭上的拱肋如同完美的石林的枝幹,彎向頂端。這裏和拜廊中一樣,屋頂的拱肋間由灰泥連結的條石填充,而不是雖然容易施工但重量太沉的灰泥加塊石的腹板。側甬道的外牆有成對的大窗戶,窗頂也是尖的,與尖頂拱券相匹配。這一經過改革的建築,由於使用了彩色玻璃而至美至善了。傑克在英格蘭還從沒見過彩色玻璃,但在法蘭西,已經屢見不鮮,不過,在舊式教堂的小窗戶上,彩色玻璃還無法淋漓盡致地發揮其潛能。在這裏,旭日透過五光十色的玻璃窗的效果何止是美麗,簡直令人神怡。
船終於要離岸了。阿蓮娜在夏陵買的那匹壯實的灰色母馬,從來沒見過大海,不肯上跳板。多虧那鄉紳和兩名工匠熱心幫忙,才總算把馬弄上了船。
她把瑪莎留在廚房,坐在火邊,一邊嘬著蜂蜜熱飲,一邊烤著腳指頭,自己則穿過鎮子,回到她的老家。理查不在家,但她有鑰匙。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個盒子,但她沒有馬上回去。相反,她坐在沒點火的地爐旁邊,裹著毯子,深思起來。
客人們聽到一位少女加人了這場辯論,都感到有點驚銘,但拉希德卻寬容地哈哈大笑,愛莎是他最寵愛的女兒。「為什麼不行呢?」
阿蓮娜可以體會,一個愛戀著傑克的女人失去他是什麼心情。她觸著那少女的肩頭,安慰著她。但還有些比同情更重要的事情。「聽著,」她急切地說,「你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嗎?」
弧形的拱頂上也出現了道道裂縫。一塊大石頭從灰泥腹板上脫離了,翻滾著慢慢落了下來。人們開始驚叫著躲開。還沒等菲利普看清是否有人受了重傷,更多的石頭紛紛落下。教徒們驚慌失措,互相推擠著,磕絆著,竭力要避開下落的石頭。菲利普突發異想,還以為這又是威廉·漢姆雷的一次襲擊,這時他看到了威廉,正站在教徒前面,分開周圍的人群,慌張地逃命;他這才明白,威廉總不會對自己下毒手的。
傑克吃了一驚。他還沒想過的一件事就是建築住宅。「你認為,他們想要我來為他們蓋房嗎?」他說。
拉希德一時有點茫然,隨後便縱聲大笑,驚動了院子里的別的客人。「對!」他愉快地說,「膚色深點!」說完便走進屋去,一直還在笑著。
「你不是!」阿蓮娜說,傑克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驚慌的調子。「我認識他母親,她可不是你!這兒是怎麼了?」
「等邊?」拉希德詢問道。
經過那尷尬的初夜之後,他又試過三次:一次在第二夜,一次在一星期之後,一次是又隔了一個月,他酩酊大醉地回到家中。但他始終一點都不成,起初,阿蓮娜出於一種責任感,總是鼓勵他;但每次失敗之後,都使他比上一次更生氣,把她嚇壞了。看來,躲開他,穿著毫無挑逗性的衣服,根本不讓他看到她脫衣服,讓他徹底忘掉這件事,反倒更保險,現在,她想不定要不要再試一試。但實際上她知道,這並沒什麼用處。事情已經無可補救了。她弄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一也許是艾倫的詛咒,也許是阿爾弗雷德無能,或者也許是因為對傑克的記憶一但她覺得可以確定,阿爾弗雷德如今更不會和她同房了。
阿蓮娜就要說愛了,但她想起她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他了。「他原來是愛我的,」她說。
「告訴我!」
「我無能為力,」沃爾倫說,「但我會和亨利主教說一說。」他期待地抬眼看著威廉。
艾倫送她到韋勒姆。阿蓮娜在這兒搭上了伴,兩個來自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的修士要到諾曼底去視察他們的財產。船上另外還有三名乘客:一個年輕的鄉紳,在一個英格蘭的親戚家住了四年,現在要返回圖盧茲的父母身邊;還有兩名年輕的建築匠,他們聽說海峽那邊的工錢,姑娘更漂亮。起航的那天上午,水手們往船上裝沉重的科尼什錫錠,乘客們則在小酒館里等候。那兩名工匠喝了好幾罐淡啤酒,卻毫無醉意。阿蓮娜緊抱著嬰兒,暗自流淚。
她凄慘地盯著地爐里冷冷的陳灰,不明白自己何以總是如此命運多舛。她本來一心想盡量彌補一下這一糟糕的婚姻,卻又不幸地懷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其實也只交媾過一次。
阿蓮娜把嬰兒交給艾倫時,淚眼模糊了。艾倫接過孩子,卻說:「你不該這樣子走的。我給你出錯了主意。」
「太遠了,」阿蓮娜說,「我要是能一路尾隨著他就好了。」
約瑟夫順從地把椅子讓給他未來的岳父,然後就走開了——他已經聽夠了歐幾里得。拉希德坐下來,對傑克說:「你覺得滿意嗎?」
他們在聖誕節那天到達了。
過了一會兒,一位高個的撒拉森婦人珙然走了進來,她身穿黑袍,提著下擺遮在面前,那姿態不用說話就有一種侮辱人的意味。她看著阿蓮娜,用法語說:「你是誰?」
「我知道你會明白的。」拉希德站起身來,很有感情地拍了拍傑克的肩膀。「我沒福氣,沒個兒子;假如我真有兒子,我想,他會像你一樣的。」
本地教士終於從教堂里出來了,在別的鎮上,教士們都顯得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走到雕像跟前,但這位教士走出來時卻像個驅魔法師,一隻手在身前舉著十字架,猶如一面盾牌,另一隻手則擎著一隻聖水杯。雷諾說:「他以為他在幹什麼呢——驅妖降魔嗎?」那教士一邊走,一邊用拉丁文唱頌著什麼,來到傑克跟前。他用法語說:「我命令你,邪惡的精靈,回到鬼魂的世界中去!以——」
艾倫走了以後,她和瑪莎變得很親近。可憐的瑪莎,她失去了母親,後來又失去了繼母。阿蓮娜覺得自己替代了母親的作用,但又做得不夠格。再說,她只比瑪莎大十歲。實際上,她是個老大姐。奇怪的是,瑪莎最想念的人卻是繼兄傑克。
威廉不知道,此時在沃爾倫那詭計多端的頭腦里正轉著什麼念頭。「那又怎麼樣?」他說。
哭聲突然停止了。大家都站著不動,齡聽著,而那哭聲再也沒有了。人們感到不妙,又繼續移動石頭。這是極危險的事,因為移動一塊石頭,可能會引起別的石頭滾下來。正是出於這個原因,菲利普才讓阿爾弗雷德負責。然而,阿爾弗雷德並不像菲利普預期的那樣小心,他好像任由大家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搬動石頭完全沒個通盤計劃。有一陣子,整堆廢料都危險地移動了起來,菲利普叫:「等一等!」
「我在讀歐幾里得。」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是第一批翻譯的書中的一部。
那陣痛過去之後,她擠到人群中,去找瑪莎。在北甬道的低通道里有一堆婦女,她朝那裡擠過去。人們好奇地看著她,但他們的注意力被別的事吸引過去了:有一陣怪聲隆隆地響著。起初,在歌聲中聽不太清,但隨著那隆隆聲越來越響,歌聲迅速消失了。
威廉吃了一驚。「他怎麼能辦到的呢?我還以為他已經前功盡棄了呢!」
阿爾弗雷德倒吸了一口涼氣,面露疑慮。「上拱頂是最需要技術的工作,」他說,「這事可急不得,你不能指望學徒們去做這種工作的。」
「給我舉一個公理作例子,」拉希德說。
石堆迅速地變矮了。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塊大石頭,需要三個人來移動,那塊大石滾到一邊之後,菲利普看見了那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