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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來歷不明的蛋

第一章 來歷不明的蛋

在當時來說,表舅家條件還不錯,兩口子雙職工,都有班上,掙兩份錢,而且是在同一家國營飯店工作。提起來那可是一個大飯莊子,有個字型大小叫「蓬萊春」,創立於清朝末年,舊稱「聚和成」。過去城裡最好的八個大飯莊子,當中又都有個「成」字,號稱「八大成」,「聚和成」乃其中之一,1949年之後改稱「蓬萊春」。不用多問,一聽這字型大小准知道是魯菜。
舉個例子,以前有種關於耳蠶的傳說,說「耳蠶」那是叫白了,也有稱「耳屎」或「耳垢」的,總之是耳朵里的穢物,據說正常人吃了這玩意兒,會立刻變成傻子。家裡大人經常這麼告訴小孩,說衚衕里那個老傻子,正是小時候誤吃耳蠶吃傻的。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否可以當真,反正大伙兒都這麼傳。以前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饞,什麼東西都敢往嘴裏放,家裡大人經常拿這種話嚇唬孩子。張保慶在家待業,閑極無聊在衚衕中跟別人打賭,說起吃耳蠶能變傻子,有人當場從自己耳朵里掏出來一大塊耳蠶。這小子長這麼大從來沒掏過耳朵,可想而知耳朵里有多少東西,從中掏出來的這塊耳蠶,能有小指甲蓋那麼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黃里透綠,放在手裡給張保慶看:「你敢不敢吃?」張保慶膽子再大也不敢嚼,只能把心一橫,全當是吃個螞蚱,捏起來扔到嘴裏,拿涼白開往下一送,氣不長出面不改色,結果也沒有變成傻子,徹底將「吃耳蠶變傻子」這個愚昧無知的歪理邪說打破了。這下可好,他一舉震驚了整條衚衕,還因為打賭贏了二十根小豆冰棍兒。
不過我表舅趕上好時候了,勞苦大眾翻身當了主人,在那個年代,國營飯店的服務員,端的是鐵飯碗、拿的是鋼飯鏟,工資、獎金旱澇保收,掙錢雖不多,卻虧不了嘴,不僅得吃得喝,東西也沒少往家拿。這並不奇怪,「廚子不偷五穀不收」,跑堂的也一樣,無錫排骨、廣東臘腸、雲南火腿、海南乾貝,后廚好東西有的是,口袋裡裝、袖子里藏、腦袋上頂個肘子拿帽子一扣,褲襠里都能帶出兩掛臘腸,經理看見了也裝看不見,反正不是自己家的買賣,犯不上管閑事。至於吃飯的客人你愛來不來,你吃不吃飯我都拿這份錢,來的人多我一分錢不多掙,來的人少我也一分錢不少掙,人多了還得緊忙活,人少我還落個輕快。況且年頭不一樣了,吃飯的要看服務員的臉色,同是勞動人民,誰伺候誰啊?所以表舅和表舅媽兩口子,對本職工作引以為豪,三年困難時期都沒挨過餓,如今改革開放,優越感更強了,將來也想讓張保慶端上鐵飯碗,早日成為一個光榮的國營飯店服務員!
張保慶急忙睜開眼看,不過這屋裡太黑了,什麼也看不見。他摸到油燈點上,低下頭在這炕上找,發現果真有隻剛出殼的小鳥,全身白色,兩個大眼炯炯有神,張著嘴像是要吃的,身邊還有剛擠碎的蛋殼。這要只是個鳥蛋,沒準真讓張保慶做了炒蛋,沒想到孵出這麼只小鳥,估計是這個鳥蛋從巢中掉下來,落在草棵子里,險些讓林貂給吃了,怎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結果林貂倒被四舅爺的獵狗捉了,剝皮掛到了牆上,這個蛋又讓他撿回了屯子。這小鳥也真是命大,經過這一番折騰,還能從蛋里孵出來,萬幸沒餵了林貂,也沒變成炒蛋,這就是命。張保慶見這小鳥挺可憐,捨不得扔下不管,那就權當養來玩兒吧。
張保慶成天這麼混,表舅實在看不下去了,十八的大小夥子在家待業吃閑飯可不成,這個不想干,那個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賣字、武不會練拳,成天招災惹禍捅婁子,只好走後門托關係,讓他去「蓬萊春」后廚學能耐。可張保慶卻不識抬舉,脖子一梗死活不去。表舅真生氣了,好說歹說都不行,乾脆也甭跟你廢話了,文的不行來武的,掄起笤帚疙瘩就是一頓抽,打得張保慶沒處躲沒處藏,只好到后廚拜師當了學徒。
鷹獵從來世間稀。
再說那隻林貂裝死不成,似乎也明白難逃活命,在籠子里齜牙咧嘴作勢嚇人,又東躥西突地亂撞。四舅爺根本不理會它怎麼折騰,今天這趟沒白來,收穫是真不小,拎起籠子哼上小曲下了山。爺兒倆把林貂帶回家,當即磨刀開膛,再用小刀一點點剝下貂皮,用水洗乾淨血污,拿樹枝做成一個方形的框子,把貂皮撐開綁在上邊,再去掉掛在上面的碎肉,整個過程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子,這叫熟皮子,然後晾在院子里風乾做成皮筒子。林貂餘下的五臟六腑和肉切成長條,加上佐料煮熟了,放在樹枝架子上晾晒成肉乾,打算存到過冬,燉菜時再放進去吃,增鮮提味,真是要多香有多香。腦袋、爪子之類的零碎兒餵了那幾條獵狗,半點兒沒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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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說傳言不可信,
張保慶已經在山裡住了一陣子,對各種山貨早已見怪不怪,如果說平時撿到個鳥蛋或者蛇蛋,他根本不用過腦子,准和四舅爺一樣,先拿起來對太陽照一照,再當場磕破了一口嘬個乾乾淨淨,隨撿隨喝。至於為什麼要對著太陽照這麼一下,張保慶開始並不知道,也沒細想過,看四舅爺這麼做他也照葫蘆畫瓢,以為這隻是打獵的習慣,覺得挺好玩兒。後來四舅爺告訴他,那是看這個蛋有沒有「雄」,其實這也是說白了,有雄的蛋是受過精的,可以孵出小鳥,跟雞蛋一樣。打獵的在森林中撿了鳥蛋,把在日影九九藏書中照上一照,如果不透光,那就是有「雄」的,必須原樣放好了。因為打獵靠山吃山,吃的就是這口飯,雖是殺生,卻不能趕盡殺絕。什麼能打什麼不能打,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這都有規矩。比如打公不打母,這是怎麼個道理呢?打一隻母的等於打了一窩,長此以往只會越打越少,絕了自己的飯口。常言道「勸君莫打三月鳥,子在巢中盼母歸」,打這個太損陰德,按迷信的話說這叫造孽,遲早會遭報應。
張保慶愣了半天回過神來,穿鞋下地四處找吃的喂鳥。他以前養過鳥,知道這雛鳥剛出殼,嗓子眼兒還嫩,穀子、小米肯定吃不下去,吃下去也得噎死,灶上有煮狍子肉的鍋,鍋中現成的肉湯,用小碗盛出來泡上半個饅頭,泡軟了拿去喂鳥。別看這麼只小鳥,站在炕上卻透出一股子精神,怎麼看也不是一般的鳥,不肯吃饅頭,生下來光吃肉不說,飯量還特別大,每天睜開眼就張嘴要吃的,但凡是肉就行,什麼肉都吃。這邊的河裡有種鮭魚,肉質鮮美,切成薄片可以生吃,經常出沒在淺水,不用釣鉤也不用撒網,用石頭堆成個漏斗形,等魚游進去伸手就能抓到,去掉骨刺掛在房前屋后陰乾,肉成絲狀,味道賽過螃蟹,屯子里經常有剛從河中捕到的鮭魚。這小鳥一天要吃下一整條魚,飯量太大了。過了幾天,四舅爺瞧見這隻鳥,當場看直了眼,這哪是什麼鳥啊,分明是只西伯利亞蒼鷹!
他自己給自己吃寬心丸:進廠當工人有什麼好的?老老實實每天到點上班、到點下班,颳風下雨不敢遲到,累死累活掙一份死工資,整日里柴米油鹽,將來娶個媳婦生個孩子,再教育孩子長大也這麼做,那才是真沒出息。常言道「好漢子不掙有數兒的錢」,男子漢大丈夫堅決不能走這條路,誰願意干誰干去吧,我是不去!
說話到了後半夜,在那個年代,長白山偏遠的屯子不通電,更別提電燈了,屋子裡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瞪眼看不見東西,黑得跟鍋底似的。張保慶喝了酒睡不踏實,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夢見白天捉的大葉子在咬他。這可把張保慶嚇壞了,忙說:「捉你的不是我、開膛剝皮的也不是我,肉晾在架子上我一口沒吃過,你陰魂不散,該去找四舅爺才對,咱們兩個無冤無仇,為什麼跟我過不去?」大葉子可不聽他怎麼說,齜牙咧嘴的只顧對張保慶亂咬,這一人一獸在夢中撕扯開了。幾個回合下來,大葉子突然閃出一個空當兒,跳起來一口咬在了張保慶的手上,把張保慶嚇得一激靈。張保慶吃了一驚,恍惚中意識到這是個夢,覺得身邊有東西在動,拿手扒拉開接著睡,過了一會兒那東西又動起來,他又拿手撥開,反覆幾個來回。他忽然想起挎包里還有個蛋,白天在山上撿的,差半步就讓林貂給吃了,尋思是不是這鳥蛋已然成了形,拿到火炕上一焐,孵出了雛鳥?
長白山一帶自古有鷹獵之俗,鷹獵是指馴鷹捕獵,馴鷹比馴狗難得十倍。誰要是架上只鷹進山狩獵,那可比帶條獵狗氣派多了。不過訓練獵鷹非常之難,老話說「九死一生,難得一鷹」,說的正是馴鷹。先說這個捉鷹,其中有一整套的規矩和技巧,過去的人迷信,捕鷹之前必先燒香上供,上山之後在極險峻之處布網,網中間拴上一隻活兔子或者山雞,人再隱蔽起來,眼睛一刻也不能離開鷹網,就得那麼盯著,一旦有了落網的鷹,立馬過去捉住,以免它在掙脫之際傷損羽翼。很多時候一等就是十天半個月,誘餌死了還得趕緊換個活的,這個過程叫作「蹲鷹」。如果說碰巧蹲到一隻鷹,先拜謝過山神爺,再小心翼翼把山鷹裝在「鷹緊子」里困住,一根羽毛也不能損壞。給鷹頭上套個皮套,也叫「鷹帽兒」,遮住鷹的雙眼,不能讓它瞧見東西。帶到家中先過秤,記下這隻鷹有多重,接下來還得「熬鷹」。東北那邊形容一個人長時間不睡覺為「熬鷹」,就是指不讓鷹睡覺。剛捉回來的鷹必須有人二十四小時熬它,不讓它打盹兒,直到熬得精疲力竭,才給這鷹吞麻軸,再到上架過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起碼要一年時間。鷹巢皆在人跡不至的懸崖絕壁上,想掏雛鷹幾乎是不可能的,偶爾捉到一隻剛長全了羽毛還不太會飛的落巢鷹,那也相當於撿到寶了。因此四舅爺說張保慶有機緣找到一隻剛出殼的雛鷹,馴起來可比後來逮的鷹容易多了。
1949年之後,「聚和成」經過公私合營,搖身一變,改成了國營的「蓬萊春」飯店。由於保留了很多傳統名菜,尤其是油燜大蝦、糟熘魚肚、抓炒羊肉、燈籠麵筋這幾個招牌菜,那真叫一絕,換別的館子沒這個味道。想吃這幾個菜,非得上「蓬萊春」不可,不排隊你都吃不上,在這兒上班相當於端上了鐵飯碗。
在我表舅眼中,張保慶始終是個沒出息的待業青年。而在我看來,他是個挺能折騰的人,從小膽子就大,敢做敢闖,向來不肯循規蹈矩。
這隻小鷹長得也快,不久已經會飛了,羽翼漸豐,一身白羽白翎,站在張保慶肩膀上目射金光、神威凜凜,四舅爺見了更是驚嘆,因為山裡人認為白鷹是神!
東北屯子里的炕,皆為火蔓子炕,內有土坯煙道,炕下有灶口,上鋪席子或毛氈。趕上天寒地凍,屋裡沒有火蔓子炕住不了人。炕頭兒最熱,炕尾稍涼,家中來了客,必定讓客人坐在炕頭兒上以示尊重。每年到了九月份,天氣漸冷,山裡的火炕就燒上了。張保慶撿回來的蛋裝在挎包里,放到火炕上這麼暖和,蛋里的東西可就孵出來了。由於頭一次喝烈酒,張保慶睡不踏實,心裡九_九_藏_書頭火燒火燎的,從胃口一直干到喉嚨,撕心裂肺的難受,正當他迷迷糊糊、昏天黑地之際,忽然發覺身邊有東西在動,毛毛茸茸、熱熱乎乎,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想想這就叫命,偷鳥蛋的大葉子怎麼也想不到,它自己死在這蛋前邊了,而今這隻小鳥丟了窩巢,離了雙親,也是孤零零的一個,跟張保慶倒有幾分相似。雖然寄住在四舅爺家看似挺自在,可也不是長久之計,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這兒不走。這小鳥是碰上好人了,不至於下了湯鍋,可他張保慶又將何去何從,天地這麼大,何處可以容身?真要上飯莊子當個小學徒,跟老爹老娘似的一碗安穩飯吃到死?想一想都覺得心裏憋屈,可再看看自己,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到底能幹什麼呢?唉!眼前自己還不如這隻小鳥,它現在滿腦子只想吃東西,哪有這些做人的煩惱!
四舅爺常年進山捉林貂,知道這玩意兒會裝死逃命,喝令獵狗不許鬆口,從身後摘下背來的籠子,右手戴上一隻鐵網手套,揪住半死不活的林貂塞了進去。那手套是用一個個細小鐵圈編成的,剛柔並濟,既不影響穿戴,又能起到防護作用,可以避免被小獸咬傷了手,是掏獾捕貂的專用護具。雖說林貂這東西個頭不大,卻也是牙尖嘴利,它這一口下去,卻足以把人的手指咬斷。
張保慶聽到獵狗的叫聲,心中詫異,撒開腿飛奔過去,待到近前,但見枯枝蔓草間有隻小獸,嘴尖尾長,四肢短小,油亮的皮毛黑中透紫,小臉兒長得近似黃鼠狼,身子又比黃鼠狼短,正是四舅爺所說的「大葉子」!大小足有兩掌半,爪下按住一個蛋,可能是剛偷到的鳥蛋,正想吃呢,結果讓獵狗堵在這兒了。這東西兩個小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如若眼前只有一條獵狗,大葉子扭頭一跑,七繞八繞或是往樹頂上一躥就甩掉了,可如今同時面對三四條獵狗,這隻林貂也愣了一下,這才扔下鳥蛋,「嗖」的一下逃進山林,幾條獵狗跟在後頭窮追不捨。張保慶順手撿起地上的鳥蛋,當時見獵心喜,沒承想真碰上了大葉子,只顧去攆逃走的大葉子,別的事一概沒想,全拋在九霄雲外了,直到半夜回了屯子才讓他大吃一驚。
關外又有「三大窮」之說,哪三樣兒呢?肩上扛鐵筒、桌上碼城牆、床上點煙囪。「肩上扛鐵筒」指扛獵槍鑽老林子的獵人,這是三大窮的頭一窮。其餘兩個容易理解,桌上碼城牆,那是打牌賭博,十賭九輸,有多少家產也得賭窮了。床上點煙囪指抽大煙,那也是坑家敗產的無底洞,有多少錢都不夠往裡扔的。那為什麼打獵的佔頭一窮呢?皆因打獵的看天吃飯,野獸乃是過路財神,今天該你有收穫,舉起槍來彈無虛發,如若不該你打著東西,怎麼打你也打不著,扛上槍筒子轉悠一天,怎麼來的怎麼回去,全憑運氣。再者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打獵是殺生,幹這一行不合天道,沒有因為打獵發財的。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林貂不好逮,否則打獵的不至於這麼窮。
表舅媽在「蓬萊春」柜上收錢,表舅端湯上菜。收錢的咱不說了,肩膀上頂個腦袋的誰都可以干。上菜的以前叫「跑堂的」,說好聽了又叫「堂倌」,1949年之後改成了「服務員同志」。真別小看了「跑堂的」,迎來送往可不簡單,首先人得機靈、腦子轉得快、嘴皮子好使,嗓門兒還得豁亮,眼睛最毒,善於察言觀色、通達世故。到了上座的時間,跑堂的肩膀上搭條白手巾往門口一站,招呼進來吃飯的,一瞧來人穿衣打扮和臉上的氣色,就知道應該往哪兒讓。比如來了這幾位,穿得破衣爛衫,補丁摞補丁,伸出手來粗得裂口,不是拉洋車的就是碼頭上卸貨的,反正是賣力氣幹活兒的,可能今天掙了錢,也來大飯莊子擺擺譜兒,跑堂的連正眼都不瞧。為什麼?這樣的客人最多來上一斤素炒餅,還得讓你白送兩碗餃子湯,沒什麼油水可撈,這樣的連樓都不讓上,安排在一樓散座,吃完了趕緊走,還得出去奔命去。又來幾位,一個個白白胖胖,腦門子發亮,腮幫子肉往下耷拉,穿綢裹緞的,脖子上大金鏈子半斤多沉,攀附風雅手裡捏把摺扇,扇骨都是象牙的,扔著賣也值幾兩銀子,甭問準是有錢的財主,這可得伺候好了!有能耐的堂倌這一個月干下來,賞錢能比工錢多出好幾倍。舊社會跑堂的也要拜師父,按手藝這麼學,從學徒的小夥計到一個飯莊子里的大跑堂,沒個十幾二十年熬不出來。說干這個行當不容易,因為什麼人都得見,什麼委屈都得受,遇上喝多了鬧酒亂的,賞你個嘴巴你還得賠笑臉,客客氣氣把這位送出去,別影響別人吃飯,耽誤了買賣。趕上事兒了,還得會搪,真不是什麼人都幹得了的,況且沒個升騰,辛辛苦苦幹上一世,頂到頭兒也不過是個跑堂的。
張保慶跟四舅爺忙前忙后,活剝貂皮時他捂上眼不忍看,先前撿到個鳥蛋塞進包里,到這會兒全然忘在了腦後。四舅爺捉了兩巴掌半大小的一條「大葉子」,可把老頭兒給樂壞了,打了一輩子獵,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林貂,以往趕上巴掌大小的就了不得了,這可值了老錢了。他越想心裏越高興,今年准能過個好年,眯起眼「吧嗒吧嗒」地抽煙袋鍋子。東北的煙葉子葉片厚實,味道香醇,抽起來過癮,唯獨煙太大,一抽上整個屋子云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抽完煙歇夠了,四舅爺讓老伴兒包餃子,燙壺酒多整倆菜。東北屯子里能有什麼菜,也無非松茸蘑菇燉土雞、木耳炒花菜、酸菜粉條汆白肉、整鍋的手扒肉。手扒肉是大塊狍子肉放到鍋里,拿慢火煨上,接連幾天不斷火,read.99csw.com吃一塊用刀割一塊,蘸上鹽和野韭菜花、野蔥調和的肉湯吃,做法很糙,東西可全是好東西,不在這個地方,你想吃也沒有。張保慶特別喜愛吃狍子肉,又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年紀,吃得多餓得快,看見好吃的就不要命,剛到長白山那倆月吃撐了好幾次。老時年間有「吃狍子,得長生」的說法。當天的菜比過年吃得還好,張保慶也樂壞了,甩開腮幫子,吃了個溝滿壕平。吃飯的時候,四舅爺特地打開了一壇老燒酒,長白山的燒酒度數極高,入口有如燒紅的刀子,故有「燒刀子」之稱。四舅爺這個酒封存了好幾年,酒性猛烈,遇火能燃,拍開了封泥酒香四溢。老爺子今天高興,一杯接一杯地喝,來了興緻非讓張保慶陪他整兩口。張保慶沒喝過白酒,奈何推不過躲不掉,加上在山裡跑了一天,累得不輕,兩杯燒刀子下肚,酒意撞上來,頓覺腦袋昏昏沉沉暈頭轉向,早已認不得東南西北了,回屋倒在炕上蒙頭大睡,跟個死豬一樣,天王老子來了也顧不上了,挎包也放在了炕上。
飯莊子里掌大勺的,個兒頂個兒都有一手絕活兒。張保慶拜的這位師父,在這個飯莊子幹了三代,從他爺爺到他爹再到他,家傳有一手絕的,一個人盯五個灶眼兒,說行話叫「連環子母灶」,大灶、二灶、高湯、籠屜、砂鍋,掂起大勺上下翻飛,身上一個油星子不沾,講究「手眼身法步」一氣呵成,你光看他炒菜都是種享受。這樣的廚子一個人頂五個人用,評特級職稱,工資也是普通廚師的好幾倍。表舅舍了一張老臉,好不容易讓張保慶拜了名師,怎知張保慶一進去就不想幹了。因為什麼呀?這一行得從入門開始,剝蔥剝蒜、洗菜擇菜,先練三年,這才允許你在墩兒上備菜。前邊的服務員下了單子,你這就得都把材料預備齊了,掌勺的不看單子,完全看備菜的給什麼,比如這一盤備的是雞絲、海參、玉蘭片、蔥姜切末,就知道要做燒三絲,下一盤所有材料都一樣,唯獨蔥薑末改成了蔥薑絲,大師傅就明白了這盤是燴三絲,炒錯了那是大師傅的責任,備錯了可都怪在你頭上,該扣錢扣錢、該檢討檢討,在墩兒上備菜又是三年。接下來練「紅案兒」,殺雞、宰魚、切肉,又腥又臭不說,還容易切手,這得一年;和面、揉面、做麵食還要練一年,這叫「白案兒」。沒七八年上不了灶,上灶之前還要先練翻炒、掂鍋、翻勺,拿炒勺裝上沙子,少說也得有個十幾二十斤,一天練下來全身酸疼,而且萬一失了手,那一鍋的熱沙子招呼在臉上,非落一臉大麻子不可。「連環灶」一共五個灶眼,一個灶眼兩年,把這一整套全學會了,至少搭上半輩子時光。張保慶一想都絕望了,真不認命干這個,又回家當上了待業青年。
既然不願意在飯莊子當服務員,那他想去幹什麼呢?張保慶上完初中學的鉗工,在那個年代,工人是相當不錯的職業,工資鐵杆兒莊稼似的按月發放,不遲到、不曠工便有獎金,福利補貼之類的待遇也好,混夠了歲數一退休,國家還管養老送終。當時有句話評價廠子里的各個工種,說是「車鉗銑沒人比,鉚電焊對付干,要翻砂就回家」。這話怎麼講呢?當工人最好的是干鉗工、車工或銑工,鉗工保全都是技術活兒,晃晃悠悠到處走,比較閑在,而且那手藝荒廢不了,到什麼時候都用得上;車工、銑工則是整天守著車床、銑床,耗時間卻不用走腦子,有活兒幹活兒,沒活兒也是隨便歇著,在車間里看報紙、打撲克、喝茶。所以這三個工種最舒服,廠子里的人都想做。至於鉚工、焊工需要吃些辛苦,趕上有活兒的時候,工作量比別人都大。電工同樣是技術工種,居家過日子不乏用武之地,哪家電錶、燈管壞了,免不了要麻煩懂電的師傅,所以電工很吃得開。不過以前的人們大多認為——帶電就有危險,你雖然有防護措施絕緣手套什麼的,可「萬」里還有個「一」呢,萬一哪天出了差錯,那可是要命的事。這不像別的活兒,胳膊卷進車床了大不了截肢,至少還能留下條命,電工不出事則可,出了事一定是大事,因此電工也給列為二等了。「要翻砂就回家」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廠子里最苦、最累的活兒就是翻砂,干這個工種還不如直接回家待著。張保慶學的鉗工,起初本想混一輩子大鍋飯,無奈家裡沒關係、沒路子,廠子不看專業,硬給安排了翻砂工,湊合幹了幾個月,差點兒沒累吐血。他實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託人轉到了麵粉廠,工作了也沒多長時間,嫌那地方粉塵太大,容易得肺結核,索性蹲在家當了待業青年。
天坑自古少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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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此中有奇門。
表舅跟他說:「什麼叫伺候人的行當?這都什麼年代了,觀念怎麼還這麼陳舊。現如今勞動人民當家做主,誰敢瞧不起勞動人民?端湯上菜早不是下九流了,而今各個行當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都是為人民服務。你先去當個服務員,將來萬一有出息了,說不定還能當個掌勺的廚子,掙得錢多,待遇也好,在後廚說一不二。說懸了,到時候經理都得看你臉色,那你小子可是叱吒風雲、一步登天了!」
前邊說到張保慶吃不得苦受不得累,不認頭在工廠翻砂,給安排了飯莊子的學徒又死活不願意去,成天的東遊西逛,除了跟幾個半大小子胡鬧就是上公園裡聽書,沒九_九_藏_書個正經事兒,還總覺得自己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必定飛黃騰達。表舅兩口子實在沒辦法了,橫不能讓他胡混下去,那指不定闖出什麼禍來,只好打發他去長白山四舅爺家住上一陣子。書要簡言,咱們先不提后話,接著說張保慶去了東北長白山。他投奔的四舅爺是個老獵戶,住在大山下的屯子里,周圍全是原始森林。張保慶讓這白山黑水之間的景色美得五迷三道,感覺喘氣都比城市舒暢,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舒坦。這屯子不大,僅有這麼十幾戶人家。四舅爺和四舅奶老兩口子過日子,雖說衣食無憂,但是四舅爺打了一輩子的獵,至今捨不得放下獵槍,隔三差五帶張保慶上山鑽林子,打山雞套兔子。張保慶心都玩兒野了,六匹騾子八匹馬也別想拉他回家。有這麼一天,晴空萬里,四舅爺牽出幾條獵狗,背上獵槍和鐵籠子,招呼張保慶跟他到山裡捉「大葉子」。張保慶聽說要上山,還帶了獵狗,心下十分興奮,卻不知四舅爺所說的「大葉子」是個什麼東西,樹上長的?
當時有街道辦的青年點,相當於小便利店,賣些雜貨之類的商品,待業青年可以去那兒實習,什麼時候找到工作了什麼時候走人,張保慶也不願意去,怕被人笑話。表舅心裏邊這個火啊!一看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成天除了打就是罵,越看他越不順眼。張保慶耍滾刀肉:「反正我是你親兒子,你橫不能把我打死,打死我你不絕戶了?」真應了那句話——仇成父子,債轉夫妻!
當年與「八大成」齊名的還有「四大樓」。同樣是大飯莊子,「樓」和「成」卻不一樣,「四大樓」指四家字型大小裡帶「樓」字的大酒樓,規模大、檔次高,上上下下好幾層,菜也講究,「山中走獸雲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乾貝鹿尾尖」!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吃不著的,南北大菜,滿漢全席,包羅萬象,應有盡有,能進去吃頓飯絕對是身份的象徵。「八大成」規模也不小,各有各的特色,不過字型大小中這個「成」字,是一個統一的標識,按行規帶「成」字的飯莊子必須有能力接外活兒,說行話這叫「落桌」。誰家有個紅白喜壽需要搭棚開席,只要出得起錢,「八大成」中任意一家都可以全部包辦,派出大隊人馬,過去築台壘灶置辦三天三夜不撤桌的流水席,什麼煎炒烹炸、燜熘熬燉一樣不少。這樣的飯莊子並不多,那真得說是家大業大,有的是東西和人手的大買賣才敢接。本家除了錢什麼都不用預備,桌椅板凳、杯盤碗盞、齊脊的天棚,飯莊子都替你搭好了。幹活兒的更別說了,除了大師傅,切蔥的、剝蒜的、洗菜的、和面的、殺雞的、磕蛋的、端湯的、上菜的、淘米的、燜飯的,連賬房先生也給你配上,絕對的一應俱全,要什麼有什麼,桌椅板凳佔了好幾條衚衕,盤子、碗堆成了山,滿籠子的雞、鴨、鵝,滿案子的豬、牛、羊,滿地的時鮮蔬菜,那也是一景兒。一般老百姓可請不起「八大成」,想都不敢想,專伺候有錢的達官顯貴。
四舅爺告訴他,「大葉子」是東北的土話,說的是林貂,這東西躥高縱矮最擅爬樹,整天待在樹上,打老遠一看如同一片碩大的樹葉,因此得名。林貂屬於「皮獸」,別的皮獸比如狐狸、黃鼠狼什麼的,肉臊吃不得,唯獨皮毛值錢。林貂卻不一樣,不僅皮毛值錢,肉也好吃,兩樣全佔了。東北的貂皮有兩種,頭一種是河裡的水貂,雖然也挺值錢,卻不及棲息在山林中的紫貂「大葉子」。它的皮稱為「裘王」,僅在東北長白山以及新疆阿爾泰山的針闊葉混交森林中才有,別處根本沒有。而且林貂狡詐兇殘,極難捕捉。首先它居無定所,沒有固定的窩巢;其次下不了夾子,因為林貂嗅覺靈敏,可以很遠處聞到獸夾上有人的氣味,況且摸不准它的行動路線,夾子無從下起;再一個不能用槍打,林貂不過一尺多長,獵槍一打一大片鐵砂子,一槍打花了皮子,那就不值錢了。由於很難捉到活的,應了那句話——物以稀為貴。說林貂的皮子值錢,因為有三件好處,別的東西還真及不上它。先說頭一件,東北那地方,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很正常,天寒地凍,一口唾沫吐出來,砸到地上就是個冰疙瘩。可是話說回來,氣溫再低,不颳風就不會覺得冷,一旦颳起卷雪的白毛風,呼嘯的狂風嗷嗷怪叫,往人身上鑽,又像刀又像箭,任你穿多厚的皮襖也不頂用,一陣風就吹透了。可如果有一件紫貂皮的衣服,那風刮到身上不但不冷,反而是越刮越暖和,這是頭一個好處;二一個是「雪落皮毛雪自消」,鵝毛大雪落到貂皮襖上立即融化,不會留下半點兒痕迹;三一個叫「雨落皮毛毛不濕」,林貂皮毛油脂豐富,從河裡鑽出來抖一抖身子即干,因此下雨打不濕,你可以拿它當雨衣穿,進屋抖兩下就幹了。當然了,這僅僅是個比喻,可沒見有下雨天穿件貂皮上外邊轉悠的。如果做一件皮襖,至少要十來張大葉子皮,在舊時來說,林貂皮襖千金難得,不是王爺都穿不起。如今打獵的少了,但林貂的習性卻未曾改變,極不好找,碰巧逮住一隻做成貂皮圍脖,抵得過尋常獵戶一年的進項!其實「大葉子」一詞不僅是土話,也是關外土匪的黑話,葉子指衣服,換葉子是換衣服,黃葉子是黃鼠狼皮,這大葉子就是指最貴的林貂皮,不然怎麼稱得上「大」呢?
張保慶從小和別人不一樣,除了學習不好什麼都好,天生跟書本無緣,一拿起書來就犯困,一提起筆來就發獃,逃學、曠課、不寫作業,不好好學習又不願意干這伺候人的行當,總覺得自己將來能幹成一番大事九-九-藏-書業。同是一世為人,憑什麼別人可以當「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他卻要去飯館端盤子?
張保慶小名大慶,他爹是我表舅,他自然是我表哥。那怎麼也姓張呢?其實不奇怪,「張王李趙遍地劉」,世上姓張的人太多了,咱們不必再給他編名造姓。張保慶出生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表舅媽當時懷了他九個多月,在家臨盆待產。這一天晚上,表舅媽翻來覆去睡不好,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門,撐起身子穿鞋下地,一開門見到一個要飯的,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手托要飯的破碗,不由分說往屋裡闖,攔都攔不住啊!表舅媽嚇了一跳,一下子醒轉過來,才知是南柯一夢,沒等天亮生下一個孩子,這就是張保慶。家裡人都挺高興,這大胖兒子,九斤一兩。表舅媽卻十分忐忑,這個夢做得不是時候,疑心是前世欠了勾心債,如今有討債鬼上門投胎,可終究是親生骨肉,家裡又沒個仨倆的,單這一個孩子,因此非常溺愛。夫妻兩個自己省吃儉用,打從牙縫兒里省下來的錢,全花在他身上了。
此時此刻,那隻林貂四爪生風,拼了命地狂逃,換誰也得玩兒命啊,逃不掉可就變圍脖了!加之林貂靈活迅速,身形小巧,上躥下跳、閃轉騰挪,還會繞著樹跑,所以很不好逮。可那幾條獵狗跟了四舅爺多年,也不是白給的,可以互相配合,分頭包抄圍堵,讓它顧得了頭顧不了腚,三五個回合便將林貂咬住。獵狗通人性,知道咬出窟窿的貂皮不值錢,不敢使勁兒咬,叼住不撒嘴讓林貂不能動也就是了。等四舅爺和張保慶追過來,幾條獵狗紛紛搖起尾巴找主子請功。林貂狡詐多變,善於裝死,這也是一門保命的絕活兒,它打好了主意,讓狗咬住之後腦袋爪子一耷拉,一動不動地裝死。
張保慶這個不愛聽:「瞧您這話說的,我多大出息?好嘛,頂天了是一掌勺的?」
長白山腳下的獵屯子家家戶戶有狗,少則一兩條,多了一大窩,帶上獵狗上山打獵稱之為「攆山」。山中野獸不會在開闊的地方等你來打,要麼躲在密林之中,要麼蹲在草棵子里,不會自己跑出來,打獵的一聲令下,成群的獵狗如同一陣黑旋風,一邊跑一邊吠叫。狗是極陽之物,身上有一股躁動之氣,在東北有些地方,立冬那天都要燉上一鍋狗肉,俗話說「喝了狗肉湯,棉被不開箱」,可見其性燥熱,即使進山的獵狗不叫,也會驚動藏匿的野獸。這時候獵人們舉槍射擊,十拿九穩。遇上林貂這樣的小獸,不必等打獵的出手,只吩咐獵狗與之周旋,也可以直接生擒活捉。
不過實話實說,總待在家裡也不好受,張保慶吃飽喝足了無所事事,騎上自行車到處溜達,東逛逛西逛逛,瞧個新鮮湊個熱鬧。平時他最喜歡去公園聽野書,公園有一位「撂地」說野書的高五爺,不為掙錢,而是有這個癮頭,就好這個。只要趕上天氣好,風和日麗的,拎上馬扎帶上茶水,往路邊這麼一坐,跟前擺個小木頭桌子,「啪」的一聲醒木一摔,這就開書了。他沒拜過師沒學過藝,東拼西湊、信口開河。不過說得可是真好,滿口方言、土語、俏皮話,一嘴的人物典故帶髒字,興起處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什麼時候都有十多個閑人圍上來聽,還真有不少捧臭腳湊熱鬧的。張保慶愛聽他說漢高祖劉邦,為什麼呢?劉邦當年和他張保慶一樣什麼都不是,要什麼沒什麼,也什麼都不幹,成天混吃等死,然而到後來斬白蛇、賦大風,亡秦滅楚當上了開國皇帝。張保慶聽入了迷,心下尋思:「漢高祖劉邦先斬白蛇后成大業,我幾時也斬這麼一條白蛇?」他成天這麼胡思亂想,幹什麼什麼不行,吃什麼什麼沒夠,把我表舅氣得拿了鐵鍬追著他滿街打。表舅在後邊追,張保慶在前邊跑,來來回回幾條衚衕都轉遍了,跟走馬燈似的滿世界這麼一跑,周圍鄰居都說這爺兒倆絕對是前世的冤家對頭。表舅媽怕張保慶跟不三不四的社會小青年混,也擔心表舅氣大傷身,思來想去實在是沒轍了,只好打發張保慶去長白山投奔他四舅爺,在東北住上一段時間,等家裡給他找到合適的工作再回來。怎知張保慶這一去,卻在深山老林中撿了個意想不到的東西,引出一樁「天坑奇案」!
老獵人都知道,林貂平日里出沒無蹤,連個影兒也瞧不見,唯獨在秋天可以見到。這個季節是林貂的發|情期,它們會跑出來傳宗接代,一年僅僅這麼一次,雌貂懷胎七八個月才能產崽,都快趕上人了,其稀少程度可想而知。到了這幾天,雄貂性淫,大白天也出來轉悠,到處尋找雌貂交配,滿腦子都是這一件事兒,警惕性變得很低,讓獵狗一嚇唬很容易發矇,只有這時候才有可能被獵戶活捉。張保慶跟四舅爺在老林子中走了大半天,翻山越嶺,東轉西走,眼看日頭往西沉了,什麼都沒見著。原以為今天要空手而回,掉頭正要往回走的時候,打頭的獵狗突然一陣狂吠,叫聲震動了山林。
如若是沒得過「雄」的野鳥蛋,打獵的盡可以隨便吃,那玩意兒是大補,經常生喝野鳥蛋長力氣,翻山越嶺如走平地,遠比當今的各種滋補藥品和能量飲料貨真價實,絕對無添加、無污染,純天然非轉基因。撿到蛇蛋也能喝,縱然是毒蛇的蛋也不用擔心,不僅滋補還可以入葯,起到通經活絡的作用。一般的野鳥蛋外殼粗糙,帶有五顏六色的斑點,沒有太大的。張保慶撿起這個鳥蛋,拿手一掂卻覺得略沉,個頭兒也大,能有雞蛋那麼大,沒斑沒點還挺細滑。他心裏轉了一個念頭,認為是山雞下的蛋,隨手塞進挎包,尋思回去來個小蔥炒雞蛋,晚上給四舅爺下酒,然後加快腳步,跟隨獵狗往前追趕林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