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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冰封的大山

第二章 冰封的大山

而周圍屯子里的獵戶都知道張保慶這隻白鷹,眼饞得哈喇子流出二尺半。尤其是鷹屯那些鷹把式,想想那隻白鷹,再低頭看看自己手上這隻鷹,感覺也就是比鵪鶉多長個尾巴,都不好意思帶出去現眼。真有氣迷了心的,天天上山扒草棵子找鷹蛋,可是哪有那麼好找的?偶爾找到一兩枚蛋,孵出來的不是山雞就是野鳥,沒少鬧笑話。
張保慶讓二鼻子拿話一激,心裡頭這火兒可就上來了:「比就比,我還怕了你們那倆長尾巴鵪鶉不成?」馬上跑回家穿嚴實了,捂好狗皮帽子,順手拿了四舅爺的「仙人住」——所謂的「仙人住」,是種狍子皮睡袋,危難時躲在其中可避風雪——又把老薩滿給他的鷹具帶上,同二鼻子兄妹蹚著齊膝深的積雪,翻山越嶺往密林深處走。
書接上文,話復前言,張保慶的鷹可了不得,一向被山中獵戶奉為神明,他自己更是得意,覺得除了這隻白鷹,別的鷹都是土雞、草鳥、長尾巴鵪鶉。鷹屯的二鼻子不服氣,他和張保慶打賭,前往冰瀑下的雪谷捉狐狸。凍結的高山瀑布,形同身披冰甲玉帶的巨龍,翻過高山一頭扎進莽莽林海,落差將近兩三百米,分成好幾層,一層一個近乎垂直的斜坡,深處雲霧繚繞,兩側高山巍峨陡峭,站在高處往下看,如臨萬丈深淵,令人頭暈目眩。
前文書說到張保慶和二鼻子兄妹走了一天,來到老龍口冰瀑的時候,眼見天快黑了,三人掏了個雪窩子過夜。張保慶一路上忐忑不安,無奈話已出口,牛也吹上天了,再說不去可抹不開面子。他想勸二鼻子別去逮狐狸,又不好直言,於是把這個故事添油加醋地講了出來。
話一出口,但見黃煙一道,這隻狐狸不見了,眼前站立一個二尺多高的小老頭兒,頭上戴的正是那頂瓜皮帽子,對吳老六拜了一拜,扭頭走了。吳老六暗暗吃驚,知道這是遇上狐仙借人口討封,舊時的老百姓都迷信,趕緊朝狐仙走的方向磕了幾個頭。
他燒刀子沒少喝,半夜叫渴再加上抽了煙袋鍋子,更覺得燒心,烙餅一般翻來覆去睡不踏實,有心起來找水又懶得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發覺身邊有響動,他還以為是馬架子的主人回來了,迷迷糊糊抬眼皮這麼一看,哪有什麼人啊!油燈昏暗的光亮下,先前那隻大黑狐狸人立在屋中,兩個前爪撐牆,睜一目眇一目正往他那桿獵槍的槍筒子里看。
這天早上,張保慶架上白鷹在林子邊溜達,百無聊賴之際,迎面來了兩人,是鷹屯裡的一對兄妹,也是養鷹的獵戶,跟張保慶彼此認識,可沒怎麼打過交道。這兩個人就是之前給了張保慶全套鷹具的老薩滿的孫子孫女,當哥的叫二鼻子,小時候把鼻子凍壞了,天一冷鼻涕就堵不住,大鼻涕流過了河也不知道擤,光拿兩個襖袖子蹭,一冬天下來兩個袖口鋥光瓦亮,說話齉齉鼻子,大排行老二,因此叫他二鼻子。二鼻子的妹妹叫菜瓜,山裡的姑娘大多是這種名字,認為賤名才養得大,名字起得太好,怕讓閻王爺記住。別看是個山裡姑娘,長得挺水靈,一對大眼,齒白唇紅,怎麼看也不像跟二鼻子是一家人。
張保慶說:「你當我這白鷹是錯窩兒不會下蛋的老母雞啊!別管山上山下,在哪兒都一樣,哪怕是到了天上的月宮,也能逮兩隻玉兔下來。」
趕等雞湯的鮮味一出來,老洞狗子哈喇子直流,這一天下來真餓透了,匆匆忙忙滅掉灶火,往鍋里抓了一把大鹽,用馬勺攪和勻了,熱氣騰騰,香味撲鼻,大號兒的粗瓷碗拿過來,連干帶稀盛上滿滿一大碗,坐在凳子上就是一通狼吞虎咽。別看做法不講究,架不住山雞肉嫩,松蘑又鮮,絕對稱得上一等一的美味。老洞狗子隨身帶的燒刀子,連吃帶喝,把一隻山雞啃得乾乾淨淨,塞至溝滿壕平,張開嘴都能看見嗓子眼兒里的雞爪子,方才覺得心滿意足。他一邊打飽嗝兒,一邊將雞骨頭、雞毛、雜七雜八的零碎兒斂成一堆,上馬架子後邊刨坑埋嚴實了,這麼做是為了避免引來野獸。忙完回到屋裡抽了一袋子關東煙,往鞋底子上磕打了幾下煙袋鍋子,獵槍豎放在牆邊,倒在炕上和衣而眠。
鷹屯有個跳薩滿打法鼓的老太太,滿臉皺紋堆累,一臉的褶子跟枯樹皮相仿,老得都看不出歲數了,身上穿盔甲,外罩一件花花綠綠的寬大袍子,扎五彩條裙,裙上掛了九面青銅鏡、九個小銅鈴,背插五彩小旗,頭上戴著一頂鹿皮帽子,上嵌黃銅鷹徽,手握羊皮鼓,鼓柄上掛有很多小鐵環,口中念念有詞,手持法鼓,一邊敲打一邊連唱帶跳,聲勢驚人。老薩滿唱罷神咒,也來看張保慶的白鷹,又帶他進了一座神廟,想聽他說一說白鷹的來歷。神廟是整個屯子最大的一座土屋,屋中火炕、爐灶一應俱全,只不過擺設特殊:牆上整整齊齊掛了好幾件薩滿神袍,上綉日月星雲、飛禽走獸;桌子上擺放的幾頂神帽各不相同,有的頂著鹿角、有的繪著游魚,下垂飄帶五顏六色;法鼓、鈴鐺、銅鏡、神杵,以及各種張保慶叫不上名字的法器,分列在桌子兩邊;一張張惡鬼般的面具掛在牆上有些瘮人;牆壁正中間供了一幅畫像,描繪了一個鷹面人身的仙女,服飾奇異、腳踏祥雲、百鳥圍繞;畫像前擺滿了供品,兩廂分插八面不同顏色的神旗,分別繪有鷹、蟒、蛇、雕、狼、蟲、虎、豺。
看瓜的吳老六一個人住窩棚守瓜田,深居簡出十分寂寞,待悶了就好喝兩口。人這酒量是天生的,酒癮卻是喝出來的,越喝癮越大。看瓜的打年輕就愛喝酒,如今上了歲數,一天不喝酒嗓子眼兒里就跟有個小手兒撓似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張保慶曾聽四舅爺說過,大瀑布是從深山之內湧出的冰河,當年關東軍曾經在此屠殺大批朝鮮族抗日游擊隊,日軍將捉來的游擊隊員五花大綁扔下冰河,活人扔下去,不等落到谷底就凍成了冰棍。很多年前河道塌陷形成深谷,由於年代深遠,谷底已被植物次生代謝物覆蓋,而且其下還有很多無底的雪洞,那是山體裂縫上覆蓋的浮雪,一腳踏空掉進去連屍首都找不到,又相傳有鬼怪作祟,危機四伏,縱然是經驗豐富的獵人也不敢冒險進入。二鼻子要下去捉狐狸,豈不是活膩了找死?
別人都誇張保慶的白鷹威猛,這小子也到處吹,說得好似我佛如來身邊的金翅大鵬也沒他這隻鷹厲害。二鼻子卻看不上,他們家祖上曾經跟隨老汗王努爾哈赤起兵征戰,拽著龍尾巴進山海關打下了大清朝的天下,先祖能騎射鷹獵的傳統保持了千百年。到了清末,他的老祖宗還在給皇上家打官圍,祖傳的絕技,能力發雙箭、肩架雙鷹,在長白山裡叱吒風雲,什麼「一豬二熊三老虎」,見了他們家的鷹都遠遠兒地躲起來。他二鼻子起早貪黑馴出的獵鷹百里挑一,怎麼會不如張保慶在山裡撿回來的鷹?本來他奶奶老薩滿視為珍寶的鷹具該是傳給他的,不承想一見白鷹全都給了張保慶,二鼻子一直在心裏較勁兒,想找個機會跟張保慶比上一把。
老洞狗子可沒敢多喝,他今天是有備而來,把吳老六灌倒下,將掛在腰裡的煙袋鍋子摘下來,翻出小葉紅搓碎了,坐在窩棚里一口接一口地抽上了。三更半夜聽見外邊有人說了一句:「給口煙抽。」老洞狗子一聽狐仙爺來了,心裡頭多少也點兒打鼓,不過財迷心竅,顧不上害怕了,自己憋了好幾天的壞主意,又搭酒又搭肉,叫了一晚上的「老叔」,等的正是這個機會。當下一聲不吭,前手把槍杆子順窗口遞了出去,後手摟住扳機,發覺有東西把槍口叼上了,立即提燈往外看,見一個二尺多高的小老頭兒,頭戴一頂破瓜皮帽子,張嘴叼住了槍口,有了亮光才瞧見是槍口,也嚇得夠嗆,當時不敢動了,心知事到如今不能跑,跑得再快也快不過槍子兒。老洞狗子獰笑一聲:「老傢伙,你也給我指點一條財路!」九九藏書
二鼻子對他一挑大拇指:「行,你膽子倒是不小,就是不知道你的鷹能不能在這兒捉到狐狸。」
瀑布下的水面全凍住了,冰層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與附近的雪原連成了一片,遠處都是密林。巍巍群山在四周綿延起伏,谷底森林茂密,樟子松、落葉松、白樺、楊樹、雲杉等樹種交錯生長,野獸種類也多,馬鹿、馴鹿、紫貂、野鴨、獐子、狍子、野豬、雪兔都有,還有各種各樣的木耳、松茸、蘑菇,但是這裏的天氣一會兒一變,屬於獨特的山區小氣候,常年有霧,深處裂谷溝壑的分支眾多,非常容易迷路,可以說下來容易上去難,想出去必須翻山越嶺,現在正是大雪封山的時候,行走在雪原上都一走一陷,翻越山嶺的艱險可想而知,張保慶他們直著眼找狐狸,為了賭這一口氣下來的,想都沒想怎麼出去。
菜瓜一聽二鼻子和張保慶鬥氣打賭,要帶獵鷹下去捉狐狸,嚇得臉色都變了,幾百年來誰敢進入冰凍瀑布下的山谷?
小老頭兒倆眼珠子一轉,含著槍筒子道:「好說好說,瓜田東邊的柳樹底下還有二兩銀子。」
窩棚中點了油燈,裡邊亮外邊黑,看不清來人是誰。吳老六把油燈摘下來,往窗戶外這麼一照,在外邊叼煙袋嘴兒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狐狸變的小老頭兒,二尺多高,腦袋上歪扣一頂瓜皮帽子。換了別人真能嚇得夠嗆。看瓜田的吳老六還行,要說是挺瘮得慌,不過他喝多了膽子大,見是狐仙爺討煙抽,非但不怕,反而覺得會有好報。狐仙爺抽完了煙連個「謝」字都沒有,扭頭走了。吳老六也困得睜不開眼了,煙袋鍋子往地上一磕,倒頭便睡。從此之後,小老頭兒經常上這兒來討煙抽。可巧這一天吳老六的煙葉子抽光了,這些日子手頭又緊,沒錢買煙葉子了。小老頭兒便指點吳老六,讓他在瓜田旁邊的一棵柳樹底下挖出一個小銀錠子,得有二兩多。吳老六咬了一口看銀子是真的,趕緊揣在懷裡,跑去找了一家最好的鋪子買了煙葉,又把吃的喝的備齊了。一瞧日頭剛過晌午,想先找個地方把午飯吃了再回去。大飯莊子不敢進,找了街邊的一家小飯鋪,要了一壺酒、一盤油炸花生米,外加一大碗爛肉面,坐在那兒連吃帶喝,別提多滋潤了。
這老洞狗子就是個擰種,偏偏不信邪,非要把這狐狸弄到手。這一天帶好了乾糧、睡袋上山,躲到一處隱蔽的地方,死死盯住洞口,不信這狐狸不出來找吃的!他的鼻涕眼淚都凍下來了,卻也沒見有什麼風吹草動,一直守到夜半三更,但見洞口出來一個毛茸茸的尖嘴。他在月光之下看得分明,這個嘴頭子又黑又亮,相傳狐狸活的年頭太久,嘴岔子會變黑,那是有道行了,擱別人早嚇壞了,老洞狗子卻貪心更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哎呀我的天老爺,這樣的狐狸皮子值老了錢!
二鼻子說:「保慶,你小子就會耍嘴皮子,腿上拔根汗毛你都能當哨兒吹,嘴皮子好使可不能當黏豆包吃,咱別整這沒用的,敢不敢比你給句痛快話!」
老洞狗子從來不信邪,抬手一推馬架子的柴門,「吱呀呀」一聲響左右分開。關外的門大多往裡開,以防大雪封門推不動。邁步進去,一瞧屋裡頭挺齊全,有炕有灶,有鍋有碗,牆上還掛了一盞油燈,也不知道有沒有主人。他不敢造次,坐在板凳上等吧,等到定更天前後,仍不見有人回來,人等得了肚子可等不了,餓得前心貼后心「咕嚕嚕」直打鼓。老洞狗子心說:我也別等了,都是上山打獵的,人不親手藝還親呢!真不拿自己當外人,拎上一隻山雞走到屋外,煺毛開膛拾掇利索了,看門口晾著一笸籮干松蘑,隨手抓起一把,又從水缸里舀了兩瓢水,開始在鍋台灶眼上燉山雞。老時年間,山上打獵的有個規矩,不閉門不上鎖,現成的柴米油鹽放在灶台上,行路之人半夜三更沒地方可去,可以推門進來自己做飯吃,如若是地方富餘,打個小宿借住一晚,第二天早起趕路,連個打招呼都不用跟主家打。
一晃到了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眼瞅到年下了。關東年俗尤重,講究過大年,從臘八開始,一直出了正月,全在年裡,一進了臘月門就開始辦年貨。這一天,四舅爺和老伴兒套上騾馬拉的大車,出去趕集置辦年貨。山裡人趕趟集不容易,連去帶回怎麼也得個三五天,留下張保慶在屯子里看家。四舅爺臨走千叮嚀萬囑咐,讓他這幾天別進山,這幾天風頭不對,怕是要變天。張保慶滿口答應,只在屯子外邊放鷹縱狗。
他財迷心竅,不顧死活,沉住氣一動不動,瞪大了兩隻眼,死死盯住洞口,估計這狐狸今天餓得受不了了,遲早得出來,那就等吧,看誰能耗得過誰。怎知狐狸不上當,探出頭來待了一會兒又縮入洞中。他見這狐狸在洞口進進出出了十幾次,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可又不知道狐狸想幹什麼,正納悶兒呢,忽然間黑影一閃,洞中「嗖」的一下躥出一隻全身黑毛的大狐狸,落在地上對躲在一旁的老洞狗子齜了齜牙,轉過頭揚長而去。老洞狗子嚇得一激靈,這狐狸也太大了,跟個小黑驢似的,鐵咬擋住的洞口如此狹窄,這麼大的狐狸怎麼可能一躍而出?他當時也顧不得多想,急忙上前查看,只見鐵夾子放在洞口沒有觸發,心中這叫一個奇怪。他這鐵咬百試百靈從來沒失過手啊!絕對是威力無比,今天怎麼不靈了?再仔細一看,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細鐵絲和鐵咬連接之處結了一個小冰疙瘩,正好把機關給凍住了,原來狐狸明白天寒地凍,幾次三番探出頭來,對這鐵夾子呵氣,凍住了洞口的機關。這東西也太鬼道了!無奈眼下狐狸跑了,追也追不上,只得拎起夾子,蔫頭耷腦地下了山。
張保慶說:「二鼻子你流鼻涕流太多了吧,是不是把腦漿子一塊兒流出來了?這麼深的積雪,上哪兒找狐狸去?」
老洞狗子吃了一驚,心想:這畜生還想拿槍打我不成?這才意識到來者不善,豁出去這張皮子打花了,也不能放過它,說什麼今天也得打死這隻大狐狸!想罷大喝一聲,從炕上跳起身來。狐狸沒等他下地,一閃身從門底下鑽了出去。老洞狗子鞋都沒顧得上穿,提槍踹開屋門,月光下見那狐狸還沒跑遠,忙端起獵槍瞄準狐狸,心說:既然你作死,可也別怪我心黑手狠!當即右手扣住扳機往後一摟,只聽「轟」的一聲響,狐狸沒中槍,老洞狗子卻滿臉是血倒地不起。怎麼回事?原來狐狸不知道用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的槍口,他這一扣扳機不要緊,槍管子炸飛了花,這一下縱然沒要了他的命,卻活生生炸出了他的一隻眼珠子,連筋帶肉耷拉在臉上。趁他倒地慘叫之際,狐狸突然撲上來,一口叼走了他臉上這隻眼珠子。
張保慶這個脾氣稟性,寧讓人打死,不讓人嚇死,殺七個宰八個胳肢窩底下還能夾死倆,誰他都不服,又在山裡待了這段時間,成天往老林子里鑽,自詡為半個山大王,何況還有白鷹相助,怎麼能讓二鼻子叫住了板?他腦袋瓜子一熱,當下對二鼻子說:「只要你有膽子去,我一定奉陪到底!」
晚上吳老六仍坐在窩棚外邊看瓜喝酒,頭天的鵪鶉把饞蟲勾上來了,今天在樹林子里套了一隻野兔,開膛剝皮,刷上鹽水和辣椒,烤得金黃焦脆,又打了一壺酒,守在瓜田旁邊連吃帶喝。大約還是後半夜,昨天那隻狐狸又來了,今天倒沒穿褂子,兩條後腿上蹬了一條破褲頭兒,尾巴沒地方擱,從一邊的褲腿兒中伸出來,路都走不利索了,一跑一顛地來到吳老六跟前,仍是那句話:「你看我像人嗎?」吳老六醉醺醺地看了一眼,這樣子比昨天還寒磣,當即說了一聲:「不像!」狐狸扭頭又跑了。
不過之前說了大話,張保慶心裏雖然後悔,但是依照他的性格,說出去的話等於潑出去的水,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往回https://read•99csw.com收了。他想了一想,找個借口說:「下去捉狐狸正合我的心意,可是你們倆沒有獵槍,只帶了弓箭,萬一……萬一遇上熊,又該怎麼對付?」
二鼻子說老洞狗子只有一隻眼,關於他那隻眼是怎麼丟的,在長白山有很多說法,這也是其中之一。常言道「麻面無須不可交,矬人肚子三把刀,最毒毒不過一隻眼,一隻眼還壞不過水蛇腰」。不可否認這句話過於偏頗,但在舊社會有一定的道理,放下那幾路人不提,單說這一隻眼的,有幾個是善男信女?真是安分守己之輩也不會變成一隻眼了。反正老洞狗子一個老光棍兒,積年累月在山上看套子,性格十分孤僻,很少跟外人往來,咱也沒必要去招惹他。
話說這一天,吳老六在瓜田中捉到兩隻鵪鶉,拾掇乾淨了,一根木棍子上串一隻,在窩棚外邊架起火來烤得噴香,酒葫蘆中滿滿當當裝足了酒,坐在門口一邊看著瓜田一邊連吃帶喝。夏天的鵪鶉特別肥,吃得他滿嘴冒油,酒也喝了不少,吃飽喝足了抬頭看看天色,已經後半夜了,瓜田中沒什麼動靜,正想起身回窩棚睡覺。就在這時候,走過來一隻大狐狸,狐狸是狐狸,跟野外看見的可不一樣,不知道從哪兒叼來一件破褂子披在自己身上,人立而行,走到近前口作人言,問吳老六:「你看我像人嗎?」
轉眼到了開春,倒套子的人陸續回林場幹活兒,老洞狗子一個人待慣了,不願意跟人打交道,成天鑽老林子,捉山雞、逮兔子、哨鹿、打狍子,走得深了遠了,就不回來了,常常在山上過夜。話說有這麼一天,老洞狗子打了一天的獵,腰裡掛了好幾隻山雞、野兔,抬頭看看天已擦黑,嘴裏哼哼唧唧往回走,半路上見到一處「馬架子」。所謂的「馬架子」,是一種簡易住處,比窩棚好點兒,外形輪廓如同卧馬,故此得名。關外采山珍或者打獵的人,在山上一待三五個月,常搭一個「馬架子」擋風遮雨。老洞狗子身上帶的乾糧已經吃完了,打來的野雞、野兔又不能生吃,因為山上不能生火,尤其是在春天,天乾物燥,一個火星子都有可能引發林火,見眼前有個馬架子,便想進去借火做飯,再尋個宿處。他打定主意行至近前,這才看出是個空馬架子。當地有句俗話「寧蹲老樹洞子,不睡空馬架子」,因為這是在深山老林,無人居住的空馬架子,說不定會進去什麼東西。
有這麼一天,吳老六過得不順,白天山上轉了幾圈,連個蝲蝲蛄也沒碰見,酒癮上來了,不喝還真覺得難受,奈何沒有下酒的東西,轉悠來轉悠去,想起窩棚外邊掛了幾串辣椒,順手抓了一把,用辣椒下酒也好過干喝。關東這地方的人願意吃辣,因為天冷,吃辣可以發汗。可眼下正是六月三伏,雖說晚上不太熱,但這一口辣椒、一口白酒的擱誰也受不了,嘴裏跟著了火似的。吳老六正難受的時候,狐狸又來了,今天沒披衣裳,不知道在哪兒找來了一頂瓜皮帽子,不說破得千瘡百孔吧,那也沒個囫圇地方了,頂上的絨球都掉了,來到看瓜的跟前還是那句話:「你看我像人嗎?」吳老六嚼的干辣椒,喝的燒刀子,感覺這嘴都木了,懶得跟它多說,隨口答了一句:「像!」
老洞狗子是個賊大胆,膽子不大豈敢一個人看套子?莽莽林海中杳無人煙,天一黑下來,方圓百十里僅有這一盞小油燈。他自恃窮光棍兒一條,因此百無禁忌,從來不信鬼神。有這麼一次,他見雪地上有一串狐狸足印,仔細一看這狐狸可不小,腳印大小與人的手掌相仿,而且分成五瓣,是個夠年頭的老狐狸。老洞狗子沒那麼多忌諱,心想這張皮子必定又大又厚實,帶下山賣掉,少說夠我幾個月的嚼穀!他見獵心喜,尋跡追蹤找到一個狐狸洞,洞口不大,卻深不見底,周圍沒有雪,地面踩得挺平。老洞狗子常年打獵,經驗老到,知道此乃狐狸進進出出的必經之路,不過狐狸狡詐,不可能僅有一個洞口,所謂狡兔三窟,打狐狸也一樣。他先找到另外幾個洞口,拿東西堵嚴實了,又在主洞外邊下了一個鐵咬,以一條極細的鐵絲連接。下好了對兒,哼起二人轉回了窩棚,只等轉天來拎狐狸。
二鼻子說:「捉雉雞那多不帶勁兒,要比就讓獵鷹到雪窩子里逮狐狸,咱也不比誰多誰少,誰逮的狐狸大算誰有本事!咋樣?」
不怕沒好事,只怕沒好人,正趕上老洞狗子也進城趕集賣山貨,賣完東西找地方吃飯,瞧見看瓜的吳老六在這兒,桌子上還有盤油炸花生米。老洞狗子有便宜必占,有這盤油炸花生米,剛好省得自己掏錢買下酒菜了,當下走過來打招呼。吳老六不樂意搭理老洞狗子,只是迎頭打臉碰上了又不好意思裝不認識。兩人湊一張桌子坐下。老洞狗子要了二兩酒,半斤燜餅,就著吳老六的油炸花生米喝上了。老洞狗子眼賊,一眼瞥見吳老六身邊板凳上放著一摞子煙葉,有名的「小葉紅」,這跟普通的煙葉不一樣,小葉紅只有巴掌大小,乃是上好的關東煙。常言說得好「要抽煙,漂河川」,小葉紅產自漂河,地處一片峽谷之中,那一帶土層肥厚,種出來的煙葉子是醬紅色,泛著一層油亮油亮的光,厚實柔軟、濃醇芳香,用紙包起來放在柜子里,連衣服都能熏香了。不僅如此,更是皇帝封下的貢品。當年關東的老百姓誰要是能抽上一袋子,都得說是享了口福。老洞狗子很納悶兒,吳老六一個看瓜田的,逢年過節都未必捨得抽一次小葉紅,看來這是發了財了!
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遇上這麼個難纏的東西,腦子比人都好使,多半是快成精了,本該趁早住手,老洞狗子卻跟這狐狸較上勁兒了,起誓發願非要得了這張皮子不可,能想到的招兒都用上了,卻始終沒有得手,這一人一狐的仇越結越深。
吳老六本想抽完這袋子煙就睡覺了,偏在此時有人來討煙抽,炕是懶得下了,順手把煙袋從窗口遞出去,那意思是「你趕緊嘬兩口,過完癮把煙袋還我,我好睡覺」。沒想到外邊這位真不客氣,都沒用手接煙袋桿,只把嘴往上一湊,「吧嗒吧嗒」地抽上了。吳老六半覺可氣半覺可笑,這位也太懶了,接都懶得接,抽我的煙不說,還讓我伺候你,我得看看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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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慶把老狗洞子的遭遇添油加醋講了一遍,繪聲繪色唾沫橫飛,話里話外的意思是狐狸不能隨便打。不過二鼻子是在鷹屯長大的獵戶,祖祖輩輩以射獵為生,怎麼能讓張保慶這點兒唾沫星子唬住?何況二鼻子也認得東山的老洞狗子,這個老光棍兒自打來到林場就是一隻眼,沒人知道他那個眼珠子是怎麼丟的,這套說辭多半是他自己編出來嚇唬小孩子的瞎話,二鼻子就聽說過另一種版本:
自古以來,打獵的靠山吃山,無不信奉一個道理——山上一草一木都是山神爺的,打獵是靠山神爺賞飯吃,下手的時候要留有餘地,絕不能見什麼打什麼。飛禽也好走獸也好,一次只能打一隻,無論獵物是大是小,一個山頭只可以放一槍,不夠吃的再去別的山頭打,寧可費腳力也不能壞了規矩。老洞狗子卻不信這一套,不分大小公母,有什麼打什麼,見什麼打什麼,放滾地籠、下絕戶網,打多少也不嫌多,這座山打絕了再去打下座山,反正誰也沒見過山神爺長什麼樣。
張保慶不敢在老薩滿面前隱瞞,把他如何跟四舅爺進山捉大葉子、如何撿到個鳥蛋、如何在火炕上孵出這隻小白鷹,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跳薩滿的老太太聽罷連連點頭,告訴張保慶:「白鷹非比尋常,可保你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這是你的福分!」說罷又打躺箱中掏出一個狍子皮口袋,遞在張保慶手中,打開一看,竟是全套的鷹具:牛皮鷹帽兒、衝天甩的皮穗、麂子皮的鷹腳絆、黃銅的鷹九-九-藏-書鈴、紫銅的鷹哨,架鷹用的皮手套頭層牛皮壓花,上邊嵌了和薩滿神帽上一樣的鷹徽,鋥亮鋥亮的,全是有年頭兒的老物件,一股腦兒都給了張保慶。張保慶喜出望外,恭恭敬敬接過鷹具,給老薩滿磕了好幾個響頭。從此他也架上鷹出去逮山雞、野兔,可不敢往遠了去,僅在屯子附近玩,又沒正經跟鷹把式學過,只照葫蘆畫瓢把罩了鷹帽的白鷹架在手臂上,看見遠處有獵物,才摘下鷹帽放出白鷹,這叫「不見兔子不撒鷹」。白鷹撲逮獵物,快得如同打閃紉針。什麼叫「打閃紉針」?這是關外形容動作快。比方說深更半夜屋裡沒有燈,外面正下雨,左手拿針右手拿線,想要穿針引線奈何什麼也看不見,那怎麼辦?等來半空中一道閃電,屋子裡亮這麼一下,在這一瞬間把線穿過去,你說快不快吧?張保慶這隻白鷹就這麼快!
張保慶從沒住過這樣的雪屋,他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只見頭頂和四周銀裝白壁,晶瑩通透,上下左右全是冰雪,二鼻子兄妹將熱滾滾的鍋子放在雪屋中煮水喝,雪屋不僅沒有融化,熱氣升到屋頂突然遇冷,反而變成冰屑緩緩飄下,到處白霧蒙蒙,真好似做夢一般。
他站在冰瀑邊上,深吸了幾口氣,自己告訴自己:發昏當不了死,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念及此處,牙一咬、心一橫,照葫蘆畫瓢,一揚手把鷹放了,像二鼻子一樣把狍子皮口袋墊在背後,仰面倒坐,想往前蹭,但手腳發抖,半天沒動地方,只好讓菜瓜在後面推他一下。菜瓜說:「你可坐穩了,千萬別往前使勁兒。」說完用力一推,張保慶「嗷」地叫一聲滑下冰瀑,但覺騰雲駕霧一般,冷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他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兒,彷彿一張嘴就能吐出來,趕緊把嘴閉住,哪裡還敢睜眼去看,打著轉溜到谷底,一個跟頭翻進了雪窩子,腦袋和身子都扎在皚皚積雪中,雙腿在外邊亂蹬。二鼻子見狀哈哈大笑,上前連拉帶拽,把張保慶從雪窩子中拖出來。張保慶覺得四周天旋地轉,腹中五臟翻滾,滿頭滿臉都是雪,樣子狼狽不堪,走路踉蹌搖晃,也不知在心裡頭罵了二鼻子幾百遍幾千遍。
老洞狗子是個在林場看套子的老光棍兒,又是個外來人,在當地一無親二無故,也很少有人願意跟他來往,因此此人能佔便宜決不吃虧,手腳還不幹凈,小偷小摸、順手牽羊,軟的欺負硬的怕,能訛就訛、得坑就坑,什麼缺德事兒都干。據說這個老洞狗子也是打獵的出身,平時鑽山入林打獵為生,別看人性不行,但是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此人也有行的地方,頭一個是腦子好使,不過沒用在正道上,一肚子陰損壞的鬼主意;二一個就是槍杆子直溜,山上的飛禽走獸,遇到他難逃活命,當真稱得上彈無虛發。
二鼻子說:「瞅把你嚇得,這不還沒下去嗎?下去也不可能遇到黑瞎子,這麼冷的天,黑瞎子早躲進樹洞貓冬去了!」
二鼻子存心在張保慶面前賣弄本事,他放出獵鷹,然後將狍子皮睡袋墊在身下,呼喝一聲,順著陡峭的冰凍瀑布直溜下去。
二鼻子拿手往冰瀑底下一指,說道:「說你虎了吧唧的你還不願意聽,我告訴你,這下邊有狐狸,就怕你沒膽子去,咱把話說頭裡,不敢去也算輸。」說完抱起肩膀一臉得意地瞅著張保慶。
接下來一連幾天,幾乎天天如此,看瓜的只要一喝醉了狐狸准來,或是披件坎肩,或是戴個護耳,來了就問這一句話,只要看瓜的說一聲「不像」,它扭頭便走。
菜瓜又拿出帶來的刨花魚,三個人坐在雪屋中吃了充饑。那是剝皮之後凍成冰棍兒的哲羅鮭,三五尺長一條,用刀削成刨花兒似的薄片,蘸點兒野辣椒直接放到嘴裏,吃起來格外鮮涼爽口。長白山的獵人冬天進山,總要帶上幾條凍得梆硬的魚。吃過魚肉,剩下的魚骨、魚頭放到熱鍋里加上山辣椒和血腸一起煮,一口下去熱辣辣、滑溜溜,冰天雪地中喝上這麼一大碗,別提有多暖和了。二鼻子掏出一瓶「悶倒驢」,他自己先喝了幾口,遞給張保慶,讓他也整上兩口。張保慶不大會喝酒,卻不肯在二鼻子面前認栽,閉眼一仰脖兒,喝下去一大口烈酒,嗆得他臉紅脖子粗,不住地咳嗽,二鼻子兄妹倆笑作一團。三人吃飽喝足了開始嘮嗑兒。張保慶雖然說了大話,約定明天進入深谷放鷹捉狐狸,跟二鼻子比一比誰的鷹厲害,實際上他心裏挺沒底,二鼻子兄妹畢竟是鷹屯的獵戶,帶出來的兩隻鐵羽黑鷹怎麼看也不孬,他的白鷹從沒逮過狐狸,他也沒這方面的經驗,萬一輸給二鼻子如何是好?何況深谷中危機四伏,一旦遇上黑瞎子、豹子、老虎之類的猛獸,豈不丟了性命?
有句話叫「酒壯人膽」,說得一點兒不錯,平常越窩囊的人,喝多了膽子越大。看瓜的吳老六此時喝得迷迷糊糊,聽見狐狸開口說話,不但沒害怕,反而「撲哧」一下樂了,心說:這東西有意思,身上披個破褂子除了窟窿就是補丁,一隻胳膊有袖子一隻胳膊沒袖子,樣子十分可笑。他想也沒想,順口答了一句:「不像!哪有個人樣啊?」再看狐狸一溜煙兒跑了,他又坐在地上傻樂了半天,這才回屋睡覺。轉過天來酒醒了,把這件事兒也扔在腦後了。

2

冰面如同幾層近乎垂直的陡坡,沒有足夠的膽量誰也不敢這麼做,可二鼻子常年在深山老林打獵,趴冰卧雪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仗著年輕膽大,一轉眼溜到了谷底,在高處看他僅是茫茫雪原上的一個小黑點。
二鼻子卻拽住他說:「你這麼走不是繞遠嗎?」
二鼻子兄妹在雪洞中籠起一個火堆,鋪上狍子皮睡袋鑽進去,捂好狗皮帽子圍火而坐。當地人遇上大雪封山或追擊獵物迷路的時候,往往會掏個雪屋抵禦酷寒,鑽到裏面任憑外面風吹狼嗥也不在乎。二鼻子兄妹一邊生火,一邊用松枝做雪鞋,深谷中積雪沒膝,加之沒有人跡,積雪鬆鬆散散,走上去一步一陷,行動受到極大限制,因此要做這種簡易的雪鞋,無非是將帶葉子的松枝橫豎綁成一個船型,固定在靴子底下,以便於在積雪上行走。菜瓜也給張保慶做了一雙雪鞋,又抓來雪塊放到鍋里,架到火上煮得熱氣騰騰,喝了可以取暖。
老洞狗子左一句右一句套問究竟。吳老六二兩酒下肚,話匣子打開了收不住,把經過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告訴老洞狗子,他這煙不為了自己抽,是帶回去孝敬狐仙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老洞狗子一邊聽一邊動了歪心。前文書說過,老洞狗子心眼兒不少,而且專愛佔便宜,覺得這是個發大財的機會。當天沒說什麼,兩人吃完飯各回各處。單說這一天,日頭快落山的時候,老洞狗子背著獵槍、挎著酒壺,手裡還拎了一隻天鵝,來瓜田找吳老六,說要請他喝酒。
前文書說張保慶住在長白山四舅爺家,有一次上山打獵抓了一隻大葉子。要說什麼人什麼命,可巧不巧讓他撿到一個鳥蛋,沒想到孵出了一隻白鷹。從火炕上孵出的小白鷹只認張保慶,許是它一出世看見的就是張保慶,別人一概不認,哪兒也不去,成天在張保慶的身上、頭上蹦來蹦去,誰近前它就啄誰,這一人一鷹可以說是寸步不離。
且說當天,二鼻子和菜瓜背弓插箭,帶了狍子皮的「仙人住」,穿得嚴嚴實實,肩頭各架一隻鐵羽蒼鷹,正要到森林中去捉雉雞,準備過年燉了吃。一路往山裡走,經過四舅爺家的屯子,正撞見張保慶。二鼻子心想,選日不如撞日,便問張保慶敢不敢上山比一比,看誰的獵鷹厲害。張保慶斜看了二鼻子一眼:「憑你那兩隻草雞土鳥,也配跟我的鷹比?」
轉天一早,老洞狗子背上一斗銀錠子走了,吳老六迷迷糊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對昨夜的事情全然不知,不過從此之後再沒見過那個小老頭兒。咱再說老洞read.99csw.com狗子,一下子發財了,白花花的足兩紋銀,數了數足有二十個,以往打獵看套子,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也只勉強過活。如今有錢了,敞開了可勁兒造吧,沒過多久,一斗銀子全造沒了,跑到破廟連喊三聲「帽兒仙」,小老頭兒出來又指點他挖了一斗銀子,還是二十錠足兩紋銀。這次花得更快,怎麼呢?以前沒花過錢,給他錢都不知道怎麼花,到飯館子里點兩份燜餅,吃一份看一份,以為這就叫有錢人了。別的不好學,花錢可是無師自通,所以越到後來花得越快,覺得一次一斗銀子根本不夠用,來到破廟找這個小老頭兒,一開口先要五百斗窖銀。小老頭兒求告道:「您饒了我吧,我上哪兒給您找五百斗窖銀去?」老洞狗子說:「你別來這套,說好了保我一世富貴,否則要遭天打雷劈,你實話告訴我,之前的銀子是怎麼變來的?」小老頭兒說:「實不相瞞,銀子都是前人埋在地下的,我只是看得見而已,這周周圍圍沒有那麼多銀子,我在這山上住,又不敢去別的地方,當真找不出那麼多銀子給你。」老洞狗子又問小老頭兒,如何看得出地下有銀子?得知小老頭兒這眼珠子是個寶,能夠洞悉地下金銀,就逼迫小老頭兒換給他一隻眼珠子。小老頭兒想了半天說:「也行,可是你得把我的誓破了,今後咱兩不相欠。」老洞狗子一想,狐仙不敢出山,我卻哪兒都能去,得了這個眼珠子,金山銀山唾手可得,這可不虧。於是雙方擊掌為誓,小老頭兒一抬手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一隻,帶血遞了過去。老洞狗子為了發財,一咬牙也摳下一隻眼珠子,卻見黃煙一道,小老頭兒蹤跡全無,這才知道上當了,對方那是障眼法,他可是真摳出來一個眼珠子,再也塞不回去了,從此變成了獨眼龍,由於丟的是右眼,獵都沒法打了,只得到長白山看套子為生。
張保慶怕二鼻子發覺他心虛,不好再說別的,只好縮在狍子皮睡袋中和二鼻子兄妹東拉西扯到深夜,迷迷糊糊去見了周公。
張保慶本想說:「冬天也有人在山裡遇到熊,如果有一隻躲在樹洞中冬眠的熊瞎子被意外驚醒,進而狂性大發,那是誰都惹不起的;另外據傳五六十年代邊境對面鬧飢荒,樹皮都讓人扒下來吃沒了,那邊的熊餓急眼了,下了大雪還不蹲倉,卻跑到長白山這邊找吃的,遇上人抱住了舔一口,半個臉就沒了。」可他一聽二鼻子話里話外這意思是小瞧自己,話到口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此處喚作「老龍口」,深處是條河谷,周圍是層層疊疊的群山,森林和雪原等地貌在其中交錯分佈,嚴冬時節積雪太深,獵狗進不去,獵鷹很容易撞到樹或山壁上,四處白雪皚皚,樹木密集之處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人到裡頭很容易迷路,狡猾詭變的狐狸為了避開天敵,習慣將深谷當作巢穴過冬。
在長白山一帶習慣將伐木稱為「倒套子」。下過雪之後最適合倒套子:首先,冬天樹葉子都掉光了,視野開闊不容易出危險;其次,可以藉助雪運送木材,人拖的叫人套子,馬拉的叫馬套子,在林海雪原中怎麼運都方便。因此天氣越冷,林場里幹活兒的人越多。不過一過臘月二十三,倒套子的工人們領完工錢回家過年,成堆的木材放在東山,只留下一個老光棍兒看守,這叫「看套子的」。在東山看套子的這位,如今七十多歲,不是長白山本地人,好像是打興安嶺那邊過來的,一輩子沒結過婚,不知道媳婦兒是個啥滋味,終年累月一個人貓在林場小屋。這種常年蹲山溝的老光棍兒,在當地方言土語中又叫「老洞狗子」。
此外還有一節,進山打狐狸非比尋常,民間自古有「鬼狐仙怪」這麼一說,四者之中唯「狐」是真。狐狸這東西不比山雞野兔,成了仙得了道的狐狸精,頭頂上拔根毛兒便可取人性命。張保慶聽四舅爺講過一件打狐狸遭報應的事情,這還真不是迷信,屯子里沒人見過狐狸精,卻都認得東山看套子的老洞狗子,他那隻眼珠子就是讓狐狸給摘去了!
張保慶不解地問:「讓你說怎麼走?」
轉天有幾個結伴上山的獵人,見到昏死在地的老洞狗子,這個人滿臉是血,臉皮都炸黑了,其中一邊眼眶子中空空如也,血肉模糊,伸手一摸心口窩子還沒涼透,趕緊用樹枝子綁了個擔架,把他抬回林場窩棚,好歹保住了一條命。當天晚上老洞狗子做了個怪夢,一個全身黑衣的老頭兒跟他吹鬍子瞪眼:「好小子,你以往多傷我子孫性命,我沒去找你,你倒來招惹我,非得要我的命,認得我是誰嗎?我是你胡三太爺,既然你有眼無珠,我先摘你一個眼珠子,再有下次我要你的命!」說罷一抖袍袖蹤跡全無。老洞狗子一驚而起,連傷帶嚇,一條命剩不下一半,躺了半年沒下炕,從此之後再也不敢打狐狸了,別說不敢打,聽見「狐狸」這倆字就渾身哆嗦,只好老老實實待在林場看套子,直至今時今日。
咱們說的這個老洞狗子,當初也年輕過,三十多歲剛到長白山的時候,別提人長得怎麼樣,至少是囫圇個兒的,如果說想娶媳婦兒,沒準還真有人願意跟他。後來打狐狸丟了隻眼珠子,臉上成天扣一黑眼罩,如同剛從山上下來的鬍子,誰見了都怕,可憐到老也沒娶上媳婦兒。想當年他初來乍到,在東山林場看套子,他這個活兒並不累,可是掙的錢不多,還得耐得住孤單寂寞,尤其到了伏天,一連幾個月,只有一個人守著一片老林子,深山中野獸不少,卻沒有一個可以說話解悶兒的人。山上看套子的都有槍,一來防範猛獸,二來嚇唬偷木頭的賊。老洞狗子也是打獵的出身,不僅會打槍,「下對兒」更是一把好手。那位問了,什麼叫「下對兒」啊?說白了無外乎下套放夾子,這一手最看眼力,深山老林中的獸蹤獸跡,你瞧得出才跟得上。老洞狗子下對兒下得那叫一個準,尤其是逮兔子,山裡的兔子只走一條道,他在這條道上拴根細鐵絲,中間窩成一個環形,估摸好兔子腦袋有多高,兩邊往樹上一纏,等兔子來了一頭撞進去,便再也無法掙脫。老洞狗子頭一天下好了對兒,轉天再去遛對兒撿兔子,拎回看套子住的窩棚,鼓搗熟了打打牙祭。不過兔子皮不值錢,如若想多掙倆錢兒,那還得說是打狐狸。山裡人不敢輕易打狐狸,要打也行,有幾樣忌諱不能犯。首先來說,黑狐、白狐不能打,此乃異色,按迷信說法這是有道行的,打了會遭報應;其次,肚子里有崽兒的不能打,那麼做太損陰德;再者要看清楚雪地上的爪子印有幾瓣,四瓣的可以打,五瓣則是得了道的,說什麼也不能打!
二鼻子他們那個屯子千百年來保持著鷹獵風俗,出沒于白山黑水間,獵戶們一向佩服兩種人,一是膽大,二是能喝。其實這兩者不分家,膽大的能怕喝酒嗎?常言道「酒壯慫人膽」,能喝的也必然膽大,半斤燒刀子下肚,天王老子也不怕了。二鼻子對張保慶說:「別扯犢子了,誰不知道月亮上只有一隻玉兔,你這咋還整出兩隻?不過我佩服你的膽量,今天不論哪只鷹捉到狐狸,得了皮子賣的錢咱仨均分。」
書中代言,狐仙最怕天打雷劈,不知道老洞狗子從哪兒打聽來的,逼這個小老頭兒立下此等毒誓。小老頭兒無奈,不答應也得挨槍,只好答應了老洞狗子的要求,指點他挖了滿滿一斗的銀元寶,又告訴他再有用錢的時候,上山頂破廟連喊三聲「帽兒仙」,便會顯身相見。
老洞狗子把眼一瞪:「仙爺,我可跟看瓜的吳老六不一樣,仨瓜倆棗兒打發不了我,你也不用急於告訴我哪兒有銀子,眼下只要你一句話,你得保我一世富貴,否則天打雷劈!」
按說像老洞狗子這樣的壞種應該受一輩子窮,沒想到讓他撞上一個發大財的機會。以前他還沒來長白山看套子的時候,在崇陽溝打獵。溝口有片瓜田,關外晝夜溫差大、九*九*藏*書光照充足,種出來的瓜又沙又甜,不過成熟的時間相對較晚,要到農曆七月份才最好吃。咱們說的這片瓜田中間有個窩棚,住了一個看瓜的叫吳老六,一輩子沒兒沒女,老伴兒又死得早,到了收瓜的時候乾脆連家也不回了,一個人住在窩棚看守瓜地,倒不是怕有人偷吃,一個瓜十幾斤重,一個人能吃多少?來來往往又都是十里八鄉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誰渴了摘個瓜吃也沒什麼,只是要防備獾子、野豬之類的,這些個東西專門糟蹋莊稼,如果讓它們從瓜地這頭拱到那頭,那個損失可不小。
張保慶看得直眼暈,腿肚子往前轉,磕膝蓋往後扭,身上寒毛都豎起來了,有心要打退堂鼓,可是轉念一想,服誰也不能服二鼻子,之前已經把牛吹上天了,走到這一步再開溜,以後在二鼻子面前如何抬得起頭?這個臉可丟不起!
天一黑下來,山裡氣溫驟降,山坳可以背風,卻擋不住嚴寒,轉眼間溫度降至零下二十幾度,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三個人的眼睫毛上很快凍出一層白霜,二鼻子的兩行清鼻涕也變成了兩道冰掛。長白山的獵人冰里生雪裡長,自有對付嚴寒的法子。二鼻子帶頭動手,先掏個屋子模樣的雪洞,把雪拍瓷實了,又出去抱了一大堆烏拉草回來,撒到雪屋的四周。都知道關外有三寶,可人蔘、貂皮這前兩件寶貝從古至今都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唯獨烏拉草隨處可見,到了冬天枯萎變干,塞在靴子里既防寒保暖又透氣吸汗,用來鋪床、續被也是又輕又軟。但張保慶不明白二鼻子將烏拉草鋪在雪屋外邊為的是什麼。菜瓜抓了兩把烏拉草幫張寶慶塞到靴子里,告訴他長白山裡有一種猛獸,東北話叫「豹狗子」,也就是花豹,神出鬼沒、極為罕見,這東西體型雖不及老虎大,卻兇猛無比,追擊獵物的速度奇快,山裡沒有任何野獸跑得過它,而且善於攀爬,逮住了獵物拖上樹掛在樹杈子上慢慢吃。一頭成年的豹狗子單挑一個大活人不費吹灰之力,別的大獸也不會去主動招惹它。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豹狗子最愛往烏拉草上撒尿,所以在山裡過夜的獵人除了生火以外,都用烏拉草來防禦猛獸。
當天的天氣不錯,晴空白雲,沒有風,也不是很冷,湛藍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令人心曠神怡。三個人在原始森林中越走越遠,走到一個冰凍的大瀑布上方,但見周圍冰雪覆蓋,萬物沉寂,凍住的瀑布猶如一條玉龍,一頭扎入深山老林,在陽光的照射之下晶瑩剔透,壯麗無比。張保慶看得心馳神往,把四舅爺囑咐的話全扔在了腦後,一心只想和二鼻子分個高下。他舉目四顧,看了一陣子,轉頭問二鼻子:「二鼻子,你說怎麼比吧,誰的獵鷹捉的雉雞多誰贏?」
轉天吳老六不敢在外邊喝酒了,天黑之後一個人縮在窩棚里,光著個膀子在炕上抽大煙袋。窩棚里的炕非常簡陋,說好聽了是炕,無非幾塊木頭樁子架上一扇破門板,地方也小,真正叫「一間屋子半間炕」,坐到炕上伸手就是窗戶。窗戶只是在牆上掏的一個方洞,能讓窩棚通風,不至於太悶。他斜躺在床板上,煙袋鍋子衝著窗戶外邊抽,怎麼非得這樣抽煙呢?因為窩棚又窄又低,坐在當中抽煙,三兩口下來這裏頭就待不了人了。且說看瓜的吞雲吐霧正「仙兒」著呢,忽聽窗戶外邊有人說話:「老哥,給口煙抽。」他以為有路過的人瞧見窩棚里往外冒煙,來了癮討口煙抽。口中應承著把煙袋鍋子倒轉過來,煙袋嘴兒沖外,煙袋鍋子沖自己,從窗口遞出去了。因為這黑燈瞎火的,你先把煙袋鍋子伸出去,那位用手一接還不得燙下一層皮來?

3

等張保慶緩過勁兒來,見菜瓜也已溜到谷底,他暗自慶幸:看來只要膽大豁得出去,誰都能從冰凍的瀑布溜下來,還好沒讓二鼻子唬住,否則真是窩頭翻個兒——現大眼兒了。
且說次日清晨,老洞狗子上山去看情況,到洞口一瞧傻眼了,昨天下的鐵咬沒動過,仍舊穩穩噹噹待在原地。他轉念一想,這老狐狸興許識得這東西,餓了一天沒敢出來,以前遇上過這樣的情況,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多等上幾天,不信這狐狸一輩子躲在洞里不出來。一晃又過了三天,鐵咬上連根狐狸毛也沒有,老洞狗子這才覺得情況不對,找遍周圍沒有別的洞口了,這麼冷的天,土層凍得梆硬,狐狸也不可能再掏個洞出去,這不奇了怪了?難道這狐狸長了翅膀飛了?
看瓜的吳老六嘴饞,這輩子還真沒吃過天鵝肉,總聽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連癩蛤蟆都想吃,可見這天鵝肉的味道應當不俗。老洞狗子又把自己的酒壺蓋拔開,在吳老六面前晃了一晃。吳老六聞到酒香撲鼻,哈喇子流下半尺多長,這是徹底走不動道兒了。兩個人收拾了天鵝,支起一口鍋來燉上。老洞狗子出奇的客氣,也不叫吳老六「看瓜的」了,一口一個「老叔」,還把兩條鵝腿都給了他。吳老六這下子解饞了,吃的順嘴岔子流油,酒也沒少喝。貪酒的人見不得好菜,一旦菜對了口兒,旁邊再有個勸酒的,那喝起來就沒擋了,平時能喝三兩,這會兒就得整一斤。吳老六很快喝倒了,躺在窩棚里睡得那叫一個死。
他們二人不顧菜瓜的勸阻,擊掌為誓,打定主意要進深谷,是死是活各安天命,非見個高低輸贏不可。但這一路進山,在森林中走了一天,眼看日頭往西沉了,他們膽子再大也不敢半夜下谷,只得先找處背風的山坳過夜。

1

不知不覺過了一年,長白山九月便飛雪,到了冬季,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冰雪覆蓋著森林和原野,同時也遮蓋住了野獸的蹤跡,到這時候獵犬就沒什麼用了,能夠在林海雪原上翱翔的只有獵鷹,它們飛上山巔,敏銳無比的目光穿過白茫茫的森林和風雪瀰漫的草甸,搜尋一切可以活動的獵物。酷寒之下,飢餓迫使雪兔、狐狸從窩中出來覓食。獵鷹一旦發現獵物,便飛到上空盤旋,只等待獵人一聲呼喝,它們就會立即從空中呼嘯而下直撲獵物,十拿九穩,基本上沒有失手的時候。長白山的原始森林深處,至今保持著古老的狩獵傳統。進入冬季,鷹屯的獵人們騎馬架鷹結夥進山,儲備用於過年的獵物,而在出發之前,還要舉辦薩滿法會,以保佑進山打獵的人平平安安、滿載而歸。張保慶也帶著他的白鷹去湊熱鬧,搭乘雪爬犁到了鷹屯。當地的獵人常年捕鷹、馴鷹,個兒頂個兒是鷹把式。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行同好之間才有話題可聊,你這東西怎麼好也只有他們才明白。眾人見張保慶的白鷹全身白羽、嘴似烏金,兩隻鷹爪白中透亮,這有個說法,稱為「玉爪」,實屬罕見。這種鷹與生俱來迅猛凌厲,上可一飛衝天抓雲中燕雀,下可疾如流星捕傍地靈狐。別看鷹屯裡有這麼多獵鷹,你六個是半打,十二個半打捆一塊兒再翻一倍,頂不上人家這隻白鷹的一根毛。白鷹在關外極為罕見,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數獵戶一輩子也見不到一次白鷹。據說白山黑水間的「萬鷹之神」海東青也是一種白鷹,身體巨大、威猛無敵,是至高無上的天神化身,在過去可以說是國寶,皇上身邊才有,如今絕跡已久,蹤跡難尋。當場就有獵戶拿貂皮、人蔘來換,張保慶說什麼也不肯,他跟這隻鷹天天在一起,一年下來感情已深,如兄似弟,如膠似漆,親哥兒倆一般,誰也離不開誰。
轉天一早,西北方吹來刺骨的寒風,山上一下子變冷了,再也站不住人。張保慶凍得瑟瑟發抖,準備往深谷中走。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輸,匆匆收拾好東西,蹚著沒膝的積雪前行。
張保慶心中得意,剛才豁出命從瀑布冰面上溜下來,為的就是能讓二鼻子說個「服」字,這趟算是沒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