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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都督拜壽

第一章 大都督拜壽

「江東有周瑜!只要一息尚存,必取!」周瑜也大聲怒懟。
不錯,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不管他是權傾天下的王者,還是威震八方的梟雄。
周瑜仍舊微笑著。不過,細心的關平發現,他嘴角上揚的弧度似乎更優美了。再開口時,聲音里突然就有了一絲揶揄:「聽起來像一首詩……」
關羽沉吟不響。半日,方慢慢道:「嗯……他和公瑾你,倒是十分相像!」說完,又拈著下巴下的三寸長須,呵呵笑出了聲。
關羽極目長江。果然,水天一色的江面上,一艘龐大的水上戰船正朝城關疾馳而來,那上面刀槍林立、紅旗招展,遠遠望去,猶如一座活動的水上城關。關羽不由得臉上變色,詫異地從馬鐙上站起身來,驚嘆道:「喔——」
兩人目示對方,雙雙舉盞,一飲而盡。飲盡之後,關平立刻近前,親自執壺,為二人斟酒。
頓時,一幅天高地闊、江遠雲淡的散景之外,萬千山水勢如龍虎,奔至眼前。周瑜目不暇接,一邊打量著心心念念的舊關,一邊在心裏暗自痛惜,這連綿不絕、威武無匹的千里城關,本是東吳的城池啊!
「否則我們自取!寧肯天崩地裂血漫雄關,荊州也必須歸於東吳!」周瑜的話語擲地有聲,臉上的神情也隨之激昂起伏,整個人似乎變成了一名奔赴沙場的勇士。
呂蒙卻沉浸在凝神靜聽之中,憑直覺,他感覺那巨大的船底正貼著江底行進。他知道這大船每前行一分,離可怕的危險就逼近一步。一不留神,江底陡峭鋒利的巨石、尖銳明亮的刀戈,便會划向柔軟平坦的戰船船腹……
周瑜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跳水的甲士。一個接一個的水紋消失了,那最先躍入水中的兩個甲士遲遲沒有浮上水面。周瑜面露痛苦之色,喃喃道:「水深沒頂啊,不下於七八尺。」
待那偏將背影馳遠了,兩人方轉過頭來,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城關的方向走。
關羽不置可否,只淡淡微笑著,露出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神情。
眼見離城關越來越近,周瑜忽然沉聲問身後的呂蒙:「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攻打荊州,你估計需要多少兵力?」
「鼠輩!城上有關羽,你取得了荊州嗎?」他大聲喝問。
關羽沉吟了一會,方再次望向那江面,拈鬚道:「周瑜借拜壽之機耀武揚威,故意馳來如此大的戰船!不管他,且看他如何進城。」
「公瑾啊,萬萬沒想到江東大都督會屈尊為使,親自來給一個老朽拜壽!唉,當我在城上看見你那艘壯闊座駕時,嚇一跳,以為曹軍攻城來了。」關羽好似沒看見周瑜左右閃動的目光,仍然邊說邊笑,語調、嗓音和剛剛寒暄時一樣自然渾厚。
關羽卻哈哈一笑,「助我者,皆是我友。犯我者,皆為我敵!」說畢,又仰起頭來,哈哈一陣長笑:「公瑾請上城!好生看看你和曹操都夢寐以求的雄關吧!」
倘若他們之中,有人在此刻突然站立,並心血來潮往那磚石的縫隙間張望,便可隱約看見一圈圈人工開鑿的孔道盡頭,正貼著一隻只目光灼亮的眼睛。這是城關上守衛密道的弓弩手的眼睛,他們正通過這些暗孔,窺探眼前的廝殺。然而,因為滿心的憤懣與焦灼,他們眼中又並無廝殺,只有殘酷的刀劍之聲,從他們的腳下隱隱傳來。
「第三策,當曹軍血漫城關、大敗而歸時,我軍乘勝出擊,先取襄樊,再揮師北上,直逼曹操的老巢許昌!」關平得到周瑜的鼓勵,越發興高采烈,用昂揚的語調宣佈道。
周瑜只淡然一笑,微微頷首答禮,低聲道:「領了!」
周瑜站起身來,雙手執盞,高過面首,恭敬地向著關羽,高聲道:「晚生周瑜一拜。祝上將軍刀劈千軍,威震天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關羽凝目,瞋視的大眼裡先是露出驚訝、憤懣,繼而變為憐惜、不忍。好一會兒,眾將士方聽見他平淡的聲音:「將府存有十數壇美酒,你去飽飲一場。飲罷,斬首!」
呂蒙聽了,勃然大怒,臉色一下子變成赤赭色。他立刻轉身,朝剛剛接受了他命令的那位甲士怒喝:「下水,立刻送大都督進城。」
關羽一怔,不過很快就明白了周瑜此話的含意。他也迅速平復了自己,頷首微微一笑道:「公瑾多慮。你怎麼知道,屆時最高興的,不是我家主公呢?別忘了,大漢不姓曹也不姓孫,大漢姓劉!」
呂蒙看見大都督一下子興奮起來,雙目熠熠生輝。他看見那水道的盡頭就是荊州的城門!
周瑜的目光掠過遠處的哨卡、兵庫和營房,正準備往更遠更偏僻的地方探尋,忽然再次聽見了瓮城方向傳來的刀劍之聲。和之前聽見的相比,這一次的喧鬧聲似乎平息了許多,然而,那刀劍的打鬥聲聽上去卻更加激烈了。周瑜目視瓮城,貌似平靜的臉上,掠過一陣不易察覺的陰影。
「上將軍巡關!」
周瑜聽罷,擰了擰眉頭,終於按捺不住,嗔怒道:「荊州建城八百多年了,還從來沒有被人攻破過!破城,也是由於城內守軍開城獻降!呂蒙啊,我覺得你和你的三萬將士全部戰死也不可能攻克它,何況坐鎮荊州的是關羽關平父子!」
「不知道……稟上將軍,現在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攻得下這座荊州城。我只知道,終有一天,這座城關上會飄揚我東吳大旗,而這案上會放著一位英雄的頭顱,江風吹動他三尺長須。此人頭顱雖斷,兩眼圓睜,千古大錯,悔之晚矣!而周瑜長拜於他靈前,灑淚祭酒,痛不可當!痛啊,痛!痛穿千古!」
就在雙方護衛拚死鏖戰、血肉飛濺之時,周瑜、關羽正漫步城關之巔的亭閣前。這是整個荊州城關的至高處,是關羽每日巡關的終點。此刻,它正沐浴在輝煌的夕照之中,發出黃鐘般沉著的金光。周瑜默默打量著這亭閣,只見四根油漆錚亮的木柱內,除了一幾一案與四野清風之外,並無他物。在為關羽的簡樸短暫吃驚之後,周瑜又油然生出一縷嫉妒。佇立如此雄壯的城關之巔,再簡陋的亭閣也無損他的威風吧!
「開城門!」關羽下令,低沉的聲音里沒有半點猶豫。
周瑜再次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從自九_九_藏_書己的思緒里跳脫出來,再次仰起頭放眼城關,低嘆一聲:「荊州不光是座城池,更是國之命脈啊!」他的聲調之沉、語氣之痛,讓呂蒙不由得心裏一沉。
「開城門——」
伴著一聲高亢的傳令,水城門上猙獰的獸首發出一聲粗糲的「嘎」音,兩隻緊閉的大眼驀然圓睜。那扇荊州被借之日起就再也沒向東吳開過的城門,發出「轟隆」一聲巨響,排起兩道衝天的水浪——
「因為我們必須奪回荊州!荊州八郡是天下之腹,西乘巴蜀,東下吳地,南控百越,扼江漢而望中原。首郡荊州城更是腹中龍關,你看它高高地卡在東吳頭上!所以,並非取天下才必取荊州,哪怕我東吳不取天下,僅圖個守土安國,自保太平,也要奪回荊州城。」
關平不敢出聲,只目視父親,等待命令。
荊州向江東大都督周瑜開城了!
關羽目不轉睛地凝視周瑜,但笑不言。
關羽將周瑜的神情看在眼裡,不動聲色。
「拜壽。」周瑜沉聲應答。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陣劇烈的晃震之後,事故發生了,沒有任何一點跡象,正在行走的戰船突然停滯了。
不光呂蒙,船上所有的將士都立刻意識到,是船底某處被利器戳住了,而且毫無疑問,這利器就來自於這水道下面的機關,是機關發出的暗器起了作用。可惜醒悟來得太遲,而且就算不遲,他們也暫無對策,戰船已經不能再前進一分一毫。
呂蒙和眾甲士們不由得心中一震。
眾人也都抬起頭來,雙目死死盯住這位老將,臉上的震驚紛紛變成了敬服和感佩。在一片肅穆的靜寂中,二名甲士上前,將老將押了,往後退去。
關羽言罷,笑呵呵地近前,挽住了周瑜的手臂。周瑜沒有推辭。兩人親切地手挽手,沿著長長的城道向高高的城關走去。
果然,城關上目睹城下周瑜身姿的關羽驚詫極了,也感動極了。他本來就不屑於隱藏自己的情感,此刻便忍不住失聲長叫道:「好男兒,好,好!」
周瑜也仰起頭來,輕聲微笑。
周瑜語罷,執盞之臂凝滯空中,目光緊逼關羽。似乎那杯盞是把匕首,猶豫是否要立刻往關羽投擲而去。
很快,第二組甲士迅速蹦出甲板,踏上第一組甲士舉著的盾牌,也躍入水中,也將手中的兩隻戰盾托出水面。伴隨第二聲「咣」的聲響,第二組橋板出現了。
好像怕呂蒙打斷似的,周瑜一口氣說了下去,顯然,這些話是他日夜思索,時刻放在心上,還來不及向人傾訴過的。
關羽收了遠鏡,嘆道:「此人恨透了我,心裏早就把我碎屍萬段了,卻親自來給我拜壽。了不起!」
十二年了,無論春夏秋冬,雨雪寒暑,對於這裏的守將關羽和他的隨將士卒而言,從登上這座城關的第一天開始,這樣嚴峻的空氣,就從來沒有鬆懈過。
呂蒙舉目四望,心裏連喊可惜。那威嚴巨大的城門就聳立在離戰船不足百米處。從戰船上看過去,它一半的身子浮在水上,另一半立在水中。不用眯起眼睛,就能看見堅實的門身上,攀附著一頭油漆斑駁、面相怪異的獸面。和若干地勢險要的城關大門一樣,那怪獸正高揚著利爪,大張著血盆大口,兩隻鍋蓋大的眼珠兇惡地緊閉著。
關羽對周瑜閃動的目光視若無睹,他和平常一樣,微昂著下巴,雄視著腳下的漫漫雄關。
在周瑜聽來,這一陣接一陣長笑,比關平的自負自得還要刺耳刺心。

接著,第三組甲士踏過前兩組盾牌,入水,舉起戰盾,組成第三組橋板……如此這般,循環往複。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一條由手臂當橋柱、身體當橋墩、盾牌作橋面的戰橋在水面上鋪設成功了!
「雲長對此無話可說?」周瑜抬了抬眉頭,故意露出驚詫之色。
「你想想,部下能如此,將帥當如何?」關羽一邊凝視著盾橋上越來越近的周瑜,一邊提示著關平,那語調似有千鈞之重。
「依曹操性情,失了輜重仍不會退軍,反而盡遣精銳冒死攻城!曹操之所以是曹操,就在他常常出人意料,尤善於絕境之中反敗為勝。」在關羽目光的示意下,關平接著說下去。
話音未落,已有一位臉龐發青的年輕偏將飛奔而來,一邊下馬一邊恭敬地稟道:「稟上將軍。周大都督的護衛要進內城,去城隍廟拜香。他說荊州原本就是他老家,今天又是他老娘百年忌日。」言畢,立在馬下偷眼瞧周瑜。周瑜臉上一片默然,看不出任何心緒。
周瑜臉上的自嘲之色漸漸轉淡,慢慢地,也透出一縷難言的焦慮。
關羽凝視周瑜的目光里,燃燒著一抹奇異的光亮,既灼|熱又璀璨。
關羽見此情景,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忽然奮力站起,怒聲道:「周瑜你聽著,你我今日,便是永訣。待攻城那天,我再讓你死於萬弩之下!」
荊州城內守軍將士們的目光也隨之凝滯了。有那麼一刻,他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就這麼靜靜地、憂傷地望著他。
而盤踞在瓮城上方,始終緊張關注著門洞口打鬥的守城將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伴死於非命,無一例外地露出比草木還要灰白的面色,沉痛與焦灼像兩條毒蛇在他們的心裏糾纏爭鬥。他們全都心知肚明,雖然身處自家軍營,甚至所有的守軍都拉緊了弓弩,可沒有上將軍的命令,誰也不敢伸出手去救援。而此刻正和周瑜談笑風生的上將軍,卻不可能下達任何命令。
周瑜這才再次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他似乎是毫不在意地從船首起身,輕輕一個魚躍,落在了第一組甲士架起的戰盾上,而後,是第二組甲士、第三組甲士架起的……從高高的城關上看過來,他踏著一架前所未有的、由水下將士搭成的長長的盾橋,往城門瀟洒走來……
頓時,數十位執盾甲士從艙中擁出,他們如離弦之箭躍上甲板,兩個一組、兩個一組地跳入水中。
果然,關羽沉不住氣了,一迭聲喚關平。
周瑜一驚,詫異道:「麥城在曹仁手裡呀!」
坐在大纛之下的,正是英俊倜儻的江東大都督周瑜。一眼望去,年輕剽悍的水師將軍呂蒙正佇立在他身後。九-九-藏-書在離他們不遠的船艙處,還排立著一隊執盾按刀的護衛。這些生於江南的水軍將士,雖身處迅疾飛馳的戰船,周身上下卻紋絲不動,好似一株株茂盛的巨樹,已紮根在深闊的江底。
一瞬間,洞磚石間眾多黑黝黝的小孔,突然發射出無數銀雨般的箭矢。銀雨很快覆蓋了整個門洞,正在決戰的護衛們——無論是關軍還是吳軍,全部做了這暗器的活靶子。自然,那用於防守的箭矢是浸過毒的。沒到一炷香的工夫,幾十位勇士已悉數倒地,氣絕身亡。
「有勞公瑾惦記。嗬嗬,如此惦記!」關羽仰起頭,一陣哈哈長笑。
「再估計一下,攻城需要多少時日,會有多少將士陣亡?」周瑜仍舊微笑著,笑容卻冷淡了幾分。
周瑜故作詫異的一番言辭,關羽卻沒有聽出其中玄機。他應該想到的,以周瑜的情報網,荊州的這些攻守他怎可能會不知?可是他被得意沖昏了頭腦,雖沒有答話,臉上露出卻一派驕矜。
周瑜微笑著,目光不經意地打量著遠處的兵營。
此刻,若有人在城關之上,用遠鏡細細察看,就會看見,銅銹色的深水之中,這些高舉戰盾、屏氣凝神的甲士的腿上、腰間、腳下,正飄起一圈又一圈殷紅、細長的血絲。那是他們貿然下水之後,雙腳踩中暗器,腿肚子和腰身被利刃割破之後的可怕景象。
關平立刻領悟了他的意思,也讚歎道:「周瑜大都督,果真和傳說中的一樣智勇非凡。」
呂蒙面露恨意,瞪住城關的眼珠似乎要迸出眼眶。
關平父子不用回頭也知道,此刻城關上的所有將士都和他們一樣,正目注江面,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周瑜微微一笑,平靜道:「看來我沒有料錯!孔明臨走時,果然給你留下了守荊州的八字方略。」
「請大都督勿驚。水道兩邊,都是為曹軍設下的防備。末將即下城迎駕,委屈大都督換乘荊州小船進城。」關平朗聲道。
然而,那深闊的水中卻突然冒出兩串氣泡,接著浮出兩隻盾牌,「咣」的一聲,合攏在一起,那高度恰巧與水面齊平!原來,那兩位甲士潛入水中之後,屏住了呼吸,並高舉雙臂,用手裡的戰盾為周瑜搭起了一塊橋板!
周瑜也正想笑,再順勢說上一句:「和雲長你也差不了不少……」突然聽見足下城關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好像瓮城附近的方向響起一陣刀劍之聲,似乎是有什麼人在那裡爭執不下,其中還夾雜著幾聲「退下!退下!」的喝令聲。
周瑜沒有應聲,又再次舉盞過首,恭敬高聲道:「晚生周瑜再拜。願上將軍北拒曹操,東和孫權。如此,方能保荊州太平。」
和他一樣,他身後佇立的甲士們的目光也瞬間悲壯起來,好像一隻只滾燙的手掌,觸摸著雄壯的城關處處。
「第四策,陸地攻防之外,須防曹軍水路偷襲!父親早沿江布防。江岸每隔十里築下哨樓,預伏戰船于險要。曹操水軍膽敢來襲,都在我軍刀箭之下。」
兩人再次舉盞飲盡杯中酒,待杯盞第三次被關平注滿,周瑜又第三次舉盞過首,恭敬高聲道:「晚生周瑜三拜。請上將軍把荊州城歸還我東吳。即刻!」
一言既了,他也不看周瑜的反應,舉起手中的杯盞一飲而盡,而後隨手一揮,將周瑜置於案中的酒盞猛地往地上一掃。接著,又將自己手中的酒盞,往案上重重一頓——
周瑜在血肉之軀鑄成的盾橋上疾行,俯仰之間,仍不忘用眼角的餘光匆匆四顧。那漆黑深廣的城洞深處,那高高的穹隆之頂,好幾處攻殺利器難掩其蹤,更不要說,那城關大道上如林的刀槍和堆積如山的軍械……  
「周瑜有好德之心,卻無容奸之量!這次索要荊州,乃是最後一次!」周瑜無視關羽怒色,仍大聲道。
每個黃昏,當殘陽收起讓人炫目的光芒,古老的城牆閃射出古銅色的暗輝,猙獰的城牆裂縫和倔強生長的草根青苔混為一色。一陣驚天動地的金鼓之聲便會在高高的城關奏響,與此同時,一聲響徹寰宇的震喝斷然而起——
一切都還是那樣嚴酷、冷峻、緊張。
「主公當初昏了頭,竟然把荊州城借給他劉備!如今拿幾萬將士性命都取不回!」
「父親請看!」關平轉過身去,拿起一副遠鏡,面對長江,「兒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戰船!雖然逆水上行,竟能馳得這樣快!」

「既如此,大都督為何還來探關?」凝神片刻,呂蒙突然直視周瑜的眼睛,大聲喝問。
關羽微微一笑,面上的自得之色,愈加明顯。
「大都督啊,老生的那些護衛也犟得很,而且最討厭吳軍入城探關。」關羽也牽動嘴角,微微一笑,那語調里沒有嘲諷,倒有股淡淡的挑釁。
「周瑜是我們的天敵呵,最可怕的天敵!」關羽在久久地凝視之後,再次感嘆。不,聽他篤定的語氣,與其說是感嘆,不如說在得出一個遲遲不願得出的結論。
驕矜的關羽沒有想到,謹慎的周瑜會公然討要荊州併發出威脅,這對他來說不啻是種侮辱;而周瑜自己呢,他也沒有想到拜壽會變成公然討伐,這是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的。事實上,誰又能料到呢,在離開江東懷抱十六年之後,大都督周瑜的首次「巡關」荊州,會以一語不合之後的互相宣戰收場。
周瑜微笑著,朝關羽拜了一個長揖:「晚生周瑜,拜賀上將軍大壽!」
此人面似重棗,身長八尺,冉冉飄動的虯髯之中,炯炯的目光形同火炬。不錯,正是威震三國、名動天下的蜀國大將——關羽。
「父親……」關平用目光詢問著,欲言又止。
周瑜已經恢復了平素的自得,此刻用近乎悠然的語氣慷慨道:「雲長啊,你可知道,你我無論誰死了,都會大快人心。而最開心者,莫過於曹操啊。」
「公瑾啊,你我都曾飽經沙場,你自己看,如此雄關能被天下任何人攻破嗎?」關羽卻似乎沒有聽見那打鬥聲,轉過頭來,一邊發問,一邊用略帶譏諷的目光,探尋般地看著周瑜。
關羽沉吟半晌,忽然面色一緩,嘆息道:「你猜得不錯,孔明確實留下了這道方略。不愧是名聞天下的周read•99csw.com公瑾,你方才所料,不但字字無虛,連謹慎矜持的語氣,都與孔明一模一樣。唉,回頭我告訴孔明,你二人比恩愛夫妻還要知心!」
雖已是早春,清晨操練時,城門口河道里的薄冰已經發出「喳喳」的融化聲,到了傍晚,城門上「荊州」兩個冰冷的銅鑄大字,在夕陽里發出溫暖的光,可對荊州城的將士們而言,天氣卻絲毫沒有回暖的跡象。
那偏將聽了兩人的對話之後,臉上閃過一絲困惑,他在自己的馬下又站立了片刻,預計再也得不到任何正式的命令之後,便答應一聲「是」,便上馬掉頭而去。
一路上,兩人談笑晏晏,他們談天氣,談水勢,談見聞,雙方都將彼此敷衍得密不透風。

關羽也面色一凜,正色頷首道:「說的是!」
周瑜不急不忙,仰首望去,只見城關之上,一身鎧甲的關平,正笑容滿面、恭敬地向他抱拳示意。
周瑜立刻醒悟,沉吟道:「哦,早被你們攻取了。如此看來,只怕章陵、南陽等城池,你也一併收入囊中了。荊州七郡,你們已經獨佔其四!」
整個瓮城再度陷入了一片令人肅穆的寂靜。
「百裡外的襄陽,曹仁擁兵三萬。淮北汝南、張遼徐晃都在苦練精兵。一年之內,可得新軍二十萬,曹操早晚會兵臨城下。雲長如果守不往城池,請務必知會我一聲。」周瑜且說且走,並不時轉過身來,目視關羽,似乎在時刻等待他的意見。不管怎麼說,在對待曹操這件事上,他們還是有話說的。
周瑜聽完這節,揶揄之色卻突然消失了。相反,他忽然一邊深深頷首,一邊沉聲道:「恕我直言,曹軍水師不值一哂。上將軍的江防,不像是防曹軍,倒像是針對我江東水師啊——但願是我多心!」語罷,他轉向關羽,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的眼睛。
「講!」關羽已面有慍色,卻仍舊耐住性子道。
城內寬闊堅固的石階上,正站著玉面長身、折腰相迎的關羽。見周瑜迎面走來,他朗聲笑道:「周公瑾履大江如履平地,視生死如兒戲。著著步步,令人刮目,關羽敬佩!」
長喝聲中,一騎沿著城街飛馳而來,所到之處,將士們紛紛拄槍橫刀,在一陣金屬的碰撞聲里,將一排排刀劍般的目光擲向來人。那人昂首雄視,沿著城道一路騎行,上升,下降,再上升。如果有人從城關的頂端俯瞰,可以瞧見他足下的鐵蹄在一塊塊深黛色的磚石上掃踏而過時,迸發的一連串隱約的火星。
「右舵,進水道!」
關平瞪大了眼睛,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高高地揚起右手,朝身邊一個一直在等候命令的將士,做了個開門的手勢。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之久,瓮城的守士們看見,從那門洞的屍堆里爬出一個人來。那人披頭散髮,滿臉血污,一隻手捂著掛在外面的肚腸,另一隻手撐住掀到前額的大半張頭皮。從他所穿衣物來看,這渾身鮮血的甲士系屬東吳。他完全無視四周刀槍般密集的守軍,正艱難地爬出城門洞,往城內一步步匍匐而行。如血的殘陽好像一輪昏黃的圓月,憂傷地照在他的臉上、身上,有瓮城守軍認出來,他是周瑜十三護衛的首領!
關平目視周瑜,一鼓作氣道:「第二策,我軍一擊之後,立刻返城,只守不攻,荊州各處早就固若金湯。父親盼望曹操別只帶二十萬大軍攻城,那可是對這座雄關的污辱!父親盼望曹操像赤壁交兵那樣傾國而出,再率八十萬大軍前來,與父親會獵荊州。」
然而,那鐵騎在行至一個哨位跟前時,背峰卻突然微微一顫,右腳掌稍稍趔趄,從地面隱約傳來一聲輕微的「嘎」聲。那哨位旁的士卒看得分明,是蹄腳踩中了一件圓球形的物什,和著馬腿一陣不易察覺的晃動,那球形物什骨碌碌滾至一旁,石板上迸出一道粗糲的裂紋。
「開馭江門,迎客。」關羽道。
城關上時刻關注這場打鬥的守軍們發現,在雙方戰陣接近瓮城門洞之後,勝負形勢開始漸漸明朗。在周瑜護衛們驍勇頑強的進攻下,關羽的護衛們漸漸喪失了阻擋的銳氣,他們一個接一個力不從心地摔倒、受傷、死去,漸漸地,失去了最後的招架之力。
關羽目不轉睛,凝視周瑜,只微微一笑,細啜一小口,矜持道:「領了。」
關平卻未聽出這揶揄,徑自說了下去。

然而,在那眼睛之中,忽然有一隻偏離了小孔。順著那城牆上的哨位看去,可以看見一名身著鎧甲的年輕偏將,正緩緩離開了自己的哨位。他環顧四周,又探身遠眺,往左走了幾步,又往右探了幾步。在確定無人注意到自己之後,突然一跺腳,踩下了腳邊的機關。

「曹操雖然赤壁大敗了,但他一統天下的野心不滅。」周瑜卻突然間面色一凜,正色道。
「哼!」關羽從鼻子里發出一句哼聲,兩頰的須髯氣得胡亂抖動。隨行多年的將士們知道,那是山洪暴發、雷霆即來的訊音。沒人敢應。寂靜,唯有泰山壓頂般的寂靜。
關羽聞言,心中一驚,忙捺住面上的驚詫,目視周瑜,冷冷道:「這『即刻』二字,好生有趣!」
關羽沒接他的話茬,卻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好像有點慌張。」
只有前將軍關平知道,荊州雖險,可更險峻的,是想攫取它的人的心。在漫長的守城歲月里,父親以一己之力對抗各路英豪,在衰老面前,已漸漸顯露出了力不從心。
呂蒙高亢地下令。頓時,戰船右側的長槳停止划動,整齊地豎立於空中。而左側的長槳則奮力撥水,艱難行進。很快,巨大的戰船緩緩轉過向來,駛入直抵城門的水道。
半晌,周瑜終於停止了目光的探尋,長嘆一聲:「雄關無可懼。可懼者……」周瑜話說到一半,目光突然朝關羽逼視過去,大喝道,「可懼者,城上有個關雲長!」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周瑜的甲士們一步一挪,終於殺入了高大的荊州城門洞。幾乎全軍覆沒的關羽護衛至死不願罷休,他們有的被砍去了雙腿,在地面匍匐爬行,有的腹部中刀,整個胸腔被殘忍地劈開,可他們都毫無例外地屏住最後一九-九-藏-書縷呼吸,用手臂、用牙齒,甚至用纏繞在對方劍鞘上的頭髮,死死地咬住、拖住對方。他們毫不顧惜正在消逝的生命,他們用殘存的意志,做最後的搏鬥。他們的頭顱和四肢在刀槍下胡亂翻滾,濺起的血漿不時地迸上身旁的門洞與磚石。
周瑜不動聲色,挽著關羽的手臂卻不自覺鬆動了許多。
關羽面露不屑,微微一笑,露出根本不信的神情。

呂蒙忙用眼角餘光去瞟周瑜,只見周瑜微微一怔,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戰船被卡在了水道之中,進退不得,陷入窘境。
「此人既富雄才大略,更能知恥而後勇。現在他表面韜晦,暗中卻在厲兵秣馬,心中時刻不忘這座荊州城。」周瑜說著,臉上的神情如同越升越高的城關,漸趨嚴峻。
二人語罷,同時步出亭閣,往相反的方向轉身。無論是周瑜身後的呂蒙,還是關羽一旁的關平,都難以置信地盯著對方的背影,從前傾的肩膀與僵硬的步伐看出,雙方都在竭力遏制心頭的烈火。
他還從來沒聽過大都督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怎麼說呢,在自己的印象里,想要哪座城池,他總是自信滿滿、豪情萬丈。今天的語氣,有點悲壯,有點感傷,有股慕而不得的意味。
果然,周瑜的臉色微微一變,他微微側身,對呂蒙冷聲道:「聽見了吧?我們駕巨船前來拜壽,卻不得不忍氣吞聲上他們的小船,這才進得了荊州。我這是江東大都督呢,還是人家的戰俘?」
關羽聽了,不由得渾身一震,愕然道:「北拒曹操,東和孫權……這話你怎麼知道的?」
「誰呵?」關羽大喝,那灰白的須髯再次簌簌抖動,如火的目光亮如明鏡。所有的將士無一例外地面露慚色,羞愧地低下了頭,似乎犯錯的是他們當中的每一個。
呂蒙猶豫片刻,驕矜之色略減,卻依然振奮道:「那要看關羽的抵抗程度了。我想最多一個月吧,我們也許會戰死三五千個弟兄。」
周瑜仍然微笑著,目光卻突然變得閃亮,回答的腔調也鏗鏘激越了起來。
然而,即便是在話鋒最密集之時,周瑜也不忘展目四望。在他精明銳利的目光中,他發現不但城道兩旁戰甲林立、軍姿威武,就連遠遠近近的城樓哨卡、兵營倉庫,也呈現出巍峨森然、井然有序之勢。顯然,和當年歸東吳管轄時比較起來,這荊州城的氣勢不僅未見削弱,反而更加雄壯。可見關羽治軍之嚴、束兵之緊。也就是說,他守城十多年,還未生出明顯的懈怠之心。
一旁正目視那深水之下的關平,也感嘆道:「江東甲士,遠勝於曹軍啊!」
呂蒙腳下紋絲不動,眼中卻露出一絲不置信的恐怖之色。周瑜雖也雙目大睜,緊緊逼視兩岸河道,那目光卻散淡空茫,他似乎陷入不可理解的愚鈍,看不到其中兇險。然而,了解他的呂蒙卻知道,與其說那些殺人利器在他眼中,不如說已印入他心裏。果然,沒過一會,呂蒙聽他低聲讚歎道:「好哇!關雲長越來越厲害了。如今他不光刀劈天下,竟然也學得心細如髮了。」
然而,現在戰船上的將士,卻無人想到這一點。或者說,他們想到了,卻又刻意忽略了。
「雲長千秋!」周瑜的眉頭微蹙,聲音比關羽的更冷。
關羽卻無視他的激動,只用兩指緩緩拈動花白的須髯,再次冷冷道:「否則呢?」
「怎麼?」關羽問旁邊一個年老的偏將。
關羽的笑聲更響了,凌空聽去,似有一群群叫聲低沉洪亮的巨鳥在翱翔。「請入城!」他一邊大笑,一邊向周瑜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手臂的伸向,直指城關的制高點。
周瑜說罷,也不看關羽,並舉起杯盞,一飲而盡。
周瑜不出聲,又抬起眼睛,游目城關,似乎對這雄壯威武的城關愛不夠、看不夠似的。
「哦。荊州是他老家,我的壽辰又是他老娘忌日……」關羽捻須沉吟,也看了眼周瑜,露出很難辦的樣子。
「在下怕雲長多心,原本不該來荊州。但要不看你一眼,又不放心啊。」周瑜收回目光,繼續點頭微笑。
周瑜在關羽的問話里回過神來,目光再次久久地、動情地掃過荊州城關。只見城中各處軍陣嚴整、甲胄如山,兵勢兵威、兵器軍械,無不燙眼燎人!周瑜的臉上漸漸露出悵惘憤恨的妒色。
關平快步走到父親的跟前,作了一個深深的長揖,面帶不安地道:「江東使節快到了,像是來為父親拜壽。」
終於,周瑜行到了水道的盡頭。只見他飛身一躍,如一隻靈巧的飛燕,輕巧地登上岸來。
周瑜聽了呂蒙的牢騷,一言未發,只仰起頭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呂蒙即刻明白,自己失言造次了,忙畏罪般垂了頭,一聲不吭。

「快!」呂蒙接著喝令。
正當眾人心下驚疑,駿騎上的關羽目不斜視,從胯旁的劍鞘里拔出一把錚亮的長劍,只展臂輕輕一揮,那剛被馬蹄踏過的球形物什——一隻滾落在城垛草叢裡的小葫蘆,便孤零零地懸在了他的劍尖。而後,不待眾人從震驚中反應,那物什已被劍鋒高高挑起,以一條優美的拋物線之姿飛往空中,緊接著,猶如一顆小小的流星,上升、爆裂、垂落,最終「啪嚓」一聲,掉在一塊烏黑的磚石上,流出一股濃濃的酒漿。
就在周瑜與關羽在城關上縱情談笑,以言語殺伐決斷之時,城關下的瓮城裡,一場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決鬥正慢慢接近尾聲。是隨周瑜而來的護衛們與荊州城的十幾個守軍。從周瑜第一次聽到打鬥聲,到關羽的護衛們上城稟報沒得到確切命令,雙方將士越戰越勇,似乎都要在與對方的殊死搏鬥中找到自身的價值,他們每人心中,都產生了一種類似的幻覺:只要擊敗了對方,荊州城就在自己手中。可是此刻,經過一番捨生忘死的浴血奮戰,地面上已經躺著十幾具橫七豎八的屍體。在雙方都傷亡過半的境況下,活著的勇士依然睜圓了血紅的眼睛,朝對面的敵人撲將過去……
不等呂蒙再次發令,船頭的舵手已在拚命轉動著船舵,水手們也相繼跳入水中。然而,所有的人又再次意識到,短時間內,戰船絕無再次啟動的可能。周https://read.99csw.com瑜抬起頭來,目光從呂蒙的臉上輕輕一盪,又別轉開去,低嘆道:「如果是戰時,此刻就是我們的絕境。別的暫且不說,只要城關萬弩齊發,我們就絕無生路。」
呂蒙正喝令為首的一個甲士,命他做好應急預備。城關上空突然傳來一聲長喝,只聽一個清亮卻又中氣渾厚的聲音喝道:「小將關平,拜見周大都督!」
「如何取?」關羽冷笑著,眼中的火苗變成了火焰,似乎要用目光將周瑜燃為灰燼。
就在兩人沉吟的工夫,戰船已駛至城邊的江岸。舉目四望,那寬闊的水面似乎一下子凹縮進去,接入一條水道。那水勢形狀,猶如一件闊大的綢袍,突然從下擺過渡到了長袖。
眼見那老將的背影看不見了,關羽方雙足一蹬,繼續騎行。那駿騎雖比不得赤兔馬,卻也有些靈性,沿著城道飛馳了不到片刻,便將關羽送至那城關的最高處。血橙似的夕陽下,那畜生一聲充滿靈性的長嘶,引得眾將士紛紛抬頭。但見極目遠眺、俯瞰長江的關羽正巍然肅立、身披金光,遠遠看去,猶如一樽金光閃閃的戰神。
周瑜長歌當哭,一語盡了,獨自昂首飲盡杯中之酒,然後輕輕將那酒盞置於案上,彷彿那就是關羽的頭顱,已經被他割下的頭顱。
呂蒙怔住,臉上的驕矜一掃而空,取代的,是紅彤彤的面色,好像天邊涌動的霞光。
十二年了,從美髯飄飄的盛年,到鬚髮灰白、身形漸闊的花甲之年,這荊州城關,一日也未曾離開過他猛虎般的鐵蹄。正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即使魯莽如呂蒙,也細心地注意到,這聲音是年輕的,更是自信的。
「第一策,半道相擊。末將不等他入境,就率精兵從麥城出擊,夜襲他輜重所在。」關平一個鞠躬之後,面朝周瑜,正聲答。
那周瑜的護衛拖著殷紅的血跡朝城內爬去,在離他不足百米的地方,就是那座他要去焚香祭拜的祖廟。
「遵命!」關平立刻應聲,示意身旁一位偏將,那偏將立刻一揖,會意而去。關平再次拿起遠鏡望向江面,想了一想,又稟道:「父親,那戰船太過高大,恐怕進不了我們的馭江門。兒駕船迎駕吧?」
「稟大都督,三萬將士足矣!」呂蒙回答,掩不住臉上的驕矜,在大都督面前,他一向喜怒形於色,無須隱藏自己的內心。
「上將軍啊,晚生的這些護衛犟得很。他們確有幾位家在荊州。」周瑜大大方方地回視關羽,嘴角微微一笑,不覺中露出一縷嘲諷。
兩人這樣且走且說,終於登上了荊州城關。
周瑜的目光正在城關上下游騁,聽到這裏,不由得微微一怔。
盾橋上的周瑜離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看馬上就要抵達那座攀附獸首的水上城門。他們幾乎可以看見周瑜臉上依稀可辨的激動,那是他們熟悉的表情。任何一個攻城的將士,在逼近城門時,都會露出這樣的激動。
周瑜卻面不改色,用沉鬱的語氣接著道:「此前,魯肅三次索要荊州,都被上將軍以種種理由推脫。我主大度,一忍再忍,卻又被你視為軟弱可欺。為何?因為孔明料定了,江東不會為了一座荊州城而壞了孫劉之盟,致使曹操得利。上將軍啊,晚生有一言,極想斗膽稟告。」
「請公瑾直言,為何來我荊州。」關羽放下酒杯,沉聲問道。
關羽的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鬍鬚一陣亂抖。
與周瑜對視的關羽,不但沒有動怒,反而為此話大大地感動了。一抹濕潤的晶瑩,在他暗青色的眼眶裡急促閃動,長長的花白須髯,也激動得瑟瑟發抖……好一會兒,他才將這情感的潮水壓制下去,傲然長笑道:「嗬嗬……肝膽相照,肺腑之言!公瑾你這句話,勝過萬千壽禮啊!」
周瑜和關羽同時皺起了眉頭。
「公瑾自重!」關羽皺著眉,對周瑜冷聲道。
「告訴大都督,曹軍如來攻城,我軍咋辦?」他囑咐關平,語氣驕矜自得。
關羽掉轉目光,再次將手中的長劍對著腳下一揮,指著一塊方磚,喝道:「此下二十步處,磚石有空洞。即刻填換!」
「那是周瑜旗號啊!父親,江東大都督親自來給您拜壽了。」關平叫了起來。
呂蒙聽了,臉上的窘迫又一下子消失,無法克制的惱怒之色,像一層濃重的雲翳顯露了出來。他低下頭,咬了咬牙,恨聲道:
眼見那戰船離關羽父子越來越近,同時可見的,還有從那船腹中伸出的數十支長槳,它們奮力撥動江水,形成排天拍地之勢。最令人驚奇的是,那船首的大纛上,赫然飄揚著一個「周」字。
「遵命!」眾將高聲應和。
周瑜聽到這裏,方將目光從城關收回,落在關平的身上。「壯哉!妙哉!曹操主力盡聚城下,西川劉備就可以乘勢進軍,收取千里蜀地了。」他一邊拊掌讚歎,一邊不失時機地朝關平微笑頷首。
城關上所有將士的目光,都被他緊緊地攫住,所有人都一動不動。那護衛的血跡,從城洞蔓延到了城中,從磚石蔓延到了石階,就在離廟宇入口不到兩步的地方,卻忽然凝滯住了!那護衛在經過艱難的跋涉之後,忽然仰面向後,緩緩躺倒了下去。他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縷前行的氣力。
眾人大驚失色。那偏將先是大駭,繼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不過一個俯仰之間,又已恢復了勇氣,挺胸昂首,大吼一聲道:「末將遵命!」
那水流的速度也瞬間緩和了下來。不一會兒,那水道上上下下、由內而外,隱約露出了重重疊疊、或明或暗的防禦機關。那或暗黑或礁黃的秘隙暗洞,像一張張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嘴,似乎隨時能吐出利箭飛刃。那一塊塊厚度不勻、色澤不一的壁磚滑石,讓人聯想到背後正系扣著的無數飛弩磙石,似乎只要輕輕一觸,能讓戰船即刻化作齏粉……
一番禮讓之後,周瑜與關羽走進亭閣,隔案而坐。那案上除了兩具酒盞,幾乎空無一物。兩人的隨將呂蒙、關平各自按劍,佇立在後。
半晌,偌大的城道上一聲鴉雀也不聞。就在眾將士或沉默不語或凝神對視之時。一位赤赭臉膛、年過半百的偏將從哨位上緩步移出,行至關羽騎前,一個長長的拜揖之後,慚聲道:「末將飲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