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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主公賜劍

第二章 主公賜劍

華燈初上的夜晚,金碧輝煌的大都督府處處歡聲笑語、張燈結綵,連庭院的空氣里都瀰漫著清甜芳香的氣息,更不要說人頭攢動的大堂了。此刻,那間寬敞得可供百人舞蹈的廳堂上,那座孫權所賜的編鐘已經被恭敬地一式兒擺開。眾侍女正穿著如雲的綢衣,踩著歡欣的步子,人手一塊絲綢,在編鐘上小心翼翼地揩抹著、擦拭著。對著這傳說中的國樂之寶,她們面帶欣喜柔和的微笑,嘴上不時地小聲熱烈地交談著,纖足不停地舞動著、跳躍著,她們故意讓玉腕、腳踝上的環佩不時地輕擊鐘身,發出不絕於縷的「丁零噹啷」的脆音。眾侍女之中,有個年紀最小、性格最活潑的,看見編鐘末尾一隻小乳鍾上沾著一片薄薄的羽絨,便張口朝它輕輕吹拂著。不料,那羽絨如輕絮般飛升的當口,那乳鍾竟也被裊裊地吹響。剎那間,空氣中瀰漫出一片惹人心醉的清音,一聞此音,眾侍女們都被它的悅耳驚呆了,如同被施了入定的魔法……
關羽揚鞭策騎,一路風馳電掣,駛下城關。沿途的將士見了,紛紛面露敬畏,嚴陣佇立。當那赤兔馬的馬蹄再次踏過先前踩著酒葫蘆的地方時,心細如髮的他不忘再次檢視腳下。只見那裡已換上一塊青黛色的簇新石板,馬蹄敲擊之下,發出一聲堅實的迴音。直到此刻,他臉上的冷峻之色,才如初春的寒冰稍稍和緩開來。
青萍一聽,又轉喜為嗔,佯怒道:「孫權本來就是我爹!為爹的,怎能把原本就屬於女兒的東西,再送女兒一次哪?」
可從心系東吳疆域的大都督周瑜來說,他看到的事實卻集中在另外的方面。
孫權將目光從樹影間收回,凝視著魯肅。魯肅正低著頭,凝神屏息。他明白了,魯肅是想聽到否定的答案。他的臉上盪過一絲勉強的微笑,良久,方疲憊地搖了搖頭,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子敬啊,你的心思是,我們既要取回荊州,又不壞了孫劉之盟,想圖謀兩全。對吧?」
小喬閉上眼睛,用鍾樂似的聲音呢喃:「所有人都說主公敬周郎,可我總覺得主公有點恨你。」
在這樂曲流淌之時,屏風內的孫權,一直在對著某個看不見的地方虛空凝望,而屏風之外的周瑜,則一動不動,始終保持著揖罪的姿勢。
孫權默默凝視周瑜,淡然道:「公瑾,在你眼裡,我恐怕是位庸主吧?」
無數的碎玉飛濺開來,將身旁的一株梨樹驚得一陣顫抖!
呂蒙緩緩拔出王劍,在劍鋒出鞘的一瞬間,忍不住失聲驚叫起來:「斷劍!……大都督……主公這是何意?」
於是周瑜明白了,自己剛剛偷偷出去的事已經被她知曉,而且因為對自己的擔心,她那無法治愈的失眠症又犯了。
小喬扇子般的睫毛顫動了兩下,眼睛卻仍舊沒有睜開,可她繼續道:「女人不用看。心裏一痛,什麼都知道。」
「注目于東……吳?」魯肅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而小喬顯然也清楚這一點,因此,當她的周郎在大堂之上這樣做時,她雖目不斜視,嘴角卻不自覺地上揚,她的幸福和她的笑容一樣,無法自遏地流露而出……
周瑜聽了,不由得輕輕頷首,端起一杯酒,朝小喬所在的編鐘方位略送了送,而後,一飲而盡。
呂蒙沉默了,思索了一會兒,方再度開口道:「大都督,照你看,江東集全部精銳,攻得下荊州嗎?」呂蒙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充滿期待。
周瑜也沉默了,然而,激憤之中,他的目光卻炯炯地注視著孫權,一刻也不肯離開。
「主公剛才的話,可當真?」似乎怕周瑜聽見似的,魯肅探過身,壓低了聲音,問孫權。
然而,不等眾侍女回過神,那清音消失了,那編鐘的鍾架突然發出一聲轟鳴。
周瑜連忙轉過頭,是孫權的女兒青萍。只見她捧著一柄長劍,正朝自己所在的角落姍姍而來。周瑜趕緊站起身,向她施禮道:「拜見郡主。」
呂蒙又聽不明白了,對這樣玄機似的話語,他向來缺少悟性,也沒有探究的興趣。不過,今晚讓他驚訝的事情太多了。出於習慣,或者說,是出於對大都督的忠誠,他沒有再問下去,而是沉聲答道:「末將領命。」
「主公不問,是因為什麼都明白。你不說,是因為怎麼說都是多餘的。」周瑜道。
看著父親的笑容,關平似乎受到了鼓舞,繼續興奮地侃侃而談:「嘿嘿,還有呵。父親令他親眼看見荊州之強固、軍備之精良,而且一語道破他暗藏賊心!周瑜再是狂妄,也不敢以卵擊石啊。父親,兒覺得周瑜有句話說得不錯——雄關無可懼,可懼者,城上有個關雲長!嘿嘿……」關平越說越溜,越說越得意,漸漸地,話鋒由尖銳轉為流暢,如一汪傾瀉而下的長江之水。
「稟主公!」魯肅忙道,「雖然公瑾不遜,但為大局計,主公還是迎他一下吧!」想了想,不待孫權回應,又小心翼翼地補充道,「哦,在下去替主公相迎。」
「傻瓜!我不是為這個!」周瑜一怔:「那怎麼?」
魯肅一言不發。而孫權則在頻頻點頭之後,不無含蓄地道了一句:「不過公瑾啊,不知你有沒有想過,荊州之堅,並不在荊州。」
「開戰。」周瑜的回答毫不猶豫地回答。
跪在地上的小喬心裏一慌,忙站起身,施禮答道:「主公。」
魯肅順著周瑜的目光,饒有興緻地望著青萍郡主。
孫權看他一眼,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怎麼就不可能?周大都督功高蓋主,江東文武早就對他敬畏交加!」
關平的得意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驚駭與惶恐。他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青,越來越白,不待他住口,父親的臉部線條已經被憤怒扭曲得變了形。
孫權也不自覺地微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魯肅,感嘆道:「厚道哇!古往今來,從來不缺聰明人,更不缺厚道人,獨獨子敬這樣既聰明又厚道的人,實在是不多見啊!」
青萍聽了父親的許諾,立刻展顏一笑,嘻嘻問道:「真的?爹送我什麼好東西?」
那人獃獃地望著孫權,臉上露出木訥的神情,口內訥訥道:「主公瞧清楚了,劍下之人不是周瑜,是我魯肅……」
周瑜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不過他依然保持著彎腰作揖的姿勢,寬大的袍袖遮住了他的面容。
魯肅嘆了一口氣,剛剛舒展的眉頭又緊皺了起來,也低語道:「公瑾啊,恕我直言,我知道荊州是你心頭一根刺。可你知道不知道,主公心頭扎著兩根刺,一是荊州,一是你!」
青萍面色一紅,幾乎是下意識地朝周瑜的身後望了一眼。很快,她又羞赧地低下頭去,嬌嗔了一聲:「爹!」
蒼茫的暮色中,一艘身形闊大的戰船,正伴著暗灰色的長影在平滑如鏡的江面上疾行。從船首插著的大「周」字旗和水手的穿著上可以看出,正是那艘曾經卡在荊州水道上進退不得的戰船。不知何時,它已恢復了原來的昂揚雄姿,正順著水流徜徉而下,行駛在返回東吳的水路上。
周瑜英俊的臉上浮現出痛楚之色,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去。他久久地望著這兩張年輕的臉龐,良久,才微微轉過頭,啞聲問:「其他護衛呢?」
周瑜卻好似沒瞧見孫權的目光,他面龐沉靜,眼神堅毅,整個人似乎陷入了深不可測的沉思。
「荊州難取,不是因為城堅,不是因為關羽悍勇,而是因為許昌有曹操。」孫權說著,又轉過身去,注目遠去的滾滾長江。
可看著有說有笑的孫權父女,周瑜和小喬卻陷入了更大的惶恐與不安。
他也和往常一樣,什麼都沒有解釋。只是走過去,在那吊椅上坐了,將她整個人拉進自己的懷裡,然後,再抬起自己的下巴,輕輕地、不經意地摩挲著她頭頂的絲絲秀髮,一下又一下。而她則微微一笑,輕輕噓出一口氣,眼中露出倦怠的滿足。
「憑我的智勇韜略,取荊州萬難!我原以為,荊州城唯一的弱點就是關羽的傲慢,驕兵必敗。但今天看來,是我錯了……」周瑜的聲音漸漸低沉,末了,還不忘叮囑呂蒙,「不過,此話休叫主公知道。」說罷,慨然長嘆,閉目不語。
初聞雅音的魯肅與周瑜,感覺神清氣爽的同時,心裏油然生出一陣肅穆。
孫權眼中的火光熄滅了,為掩飾失望,孫權抬起腳,再一次圍著亭閣繞起了圈。
「主公何意?」周瑜有些吃驚。
兩人在樂聲中走進大堂。魯肅對編鐘和宮女視而不見,他一眼瞥見屏風上斜掛著那柄王劍,心裏突然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主公為何隱匿自己的同時,又將這殘缺的王劍懸挂於此?不覺中他的腳步有些躊躇,心裏猶豫該不該繼續往前。而周瑜忽見小喬,卻忍不住面露喜悅,雖然探關荊州來回不過短短兩天,可對他而言,每次見到小喬,都像一次久別重逢。他不自覺地走近她,輕輕將她垂落九*九*藏*書於面龐的一縷黑髮綰向鬢后。只要她在,他就沒法不看她美麗的面容,不管四周有多少美女麗人。
周瑜不敢再多說一句,只悄悄退後,起身,離去。
周瑜面色沉痛,語調再次激昂起來:「是的,必取。不取荊州,江東只能苟活於今天,永無明日!」說畢,他好像再次清醒過來似的,望望呂蒙,又望望已在甲板上被擱置太久的死士,低聲道:「先送兩位弟兄上路吧。」
「當然!」呂蒙回答。
「真的攻不下!」周瑜的語氣卻肯定得不容置疑。
孫權正要再說什麼,一名侍者匆匆近前,往孫權所在的方位一個折腰,稟道:「稟主公,大都督進宮了。」
魯肅見狀,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大都督,你為何取不下荊州?」半晌,孫權終於沉聲道。
魯肅沉默了,孫權眼中只餘一片灰色的死寂。

「我就是她的編鐘唄!敲我幾下,她心裏歡喜。」小喬悄聲笑著,臉撲到他的胸前,手臂環住他的腰。
「關平,如果你這般得意揚揚,遲早要死在周瑜手裡!」關羽冷冷地叱道,語調比冬天的寒冰還要冷。
沒有辦法,魯肅只有自己去迎大都督周瑜。
周瑜明知魯肅此時的打岔是為了保護自己,卻忍不住怒聲道:「子敬你這是在污辱我!」
果然,此言一出,孫權的目光形同火炬,緊緊地炙烤著周瑜。
「你記著,周瑜肯定會來攻打荊州,孫權等輩根本攔不住他。周瑜一日不死,荊州一日不安!就算周瑜死了,陰魂也會來犯我荊州!」關羽目似長江,語調沉重,那如臨大敵的神氣,似乎已經看見周瑜的大纛出現在城下的水面。
「主公好糊塗!」呂蒙大叫起來,聲音里飽含了焦慮和痛苦,和他的大都督一樣,不知從何時起,奪回荊州的信念已經深入他的骨髓。
他胸中似乎鬱積著無數憤怒,而要排解這些憤怒,須要殺盡萬物,方能罷休。
周瑜冷聲回應:「子敬天真!劉備弱小時候不還我荊州,強大之後就更不會歸還了。相反,劉備還會圖謀江東,進而一統天下。關羽有話,說大漢姓劉!」
呂蒙一下子陷入了絕望,喃喃自語道:「可你剛剛還當面正告關羽,說必取荊州!」
只是,在船艙,在甲板,原本站滿十八勇士的地方,已悄無一人、空空蕩蕩……
滾滾江水以翻滾不已的浪花收納了兩位江東子弟。
「什麼?」呂蒙再次驚叫起來。顯然,這樣冰火兩重天的推測,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除了驚詫,他不可能有別的反應。
小喬從樂聲里抬起頭,用憂鬱又不失風情的眼眸凝視著她的周郎。而她的周郎,則在自飲的間隙,用閃閃發亮的眼睛,還給她一個深情的溫柔的凝視。
一眼望去,和來時相比,它並沒有什麼兩樣,然而,明眼人卻一眼就能看出,一切已經和原來完全兩樣了。
「公瑾荒唐!劉備和孔明早與我簽字畫押了,待他們取下益州,必還荊州。現在他們已經和劉璋反目,發軍入川了。最遲今冬明春,益州將落入劉備掌中,而荊州將歸還給我們。」魯肅大急,反駁道。
青萍卻微笑道:「放心吧,不是讓你砍自個臂膀啊頭顱啊什麼的,我爹好著呢!他說,送了喬姐姐一座編鐘,可不能薄了大都督!」
孫權忙朝她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微笑道:「我知道,你三天兩頭進宮來,並不是惦記我,而是惦記這座編鐘!剛才我聽了你奏的《殤》樂,真正感覺到清正雅重,大有古樂遺風。這編鐘今天就抬到大都督府去吧,省得你天天跑路!」
孫權的神情更加蕭索,他只潦草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孫權苦笑著,一個揮手將長劍插入鞘中,望了眼魯肅,歉聲道:「得罪先生了。」
「住口!」關平說得正高興,忽然聽見父親一聲棒喝。
小喬花容失色,顫聲道:「主公!……」
樂聲傳入大堂角落的周瑜耳中,他的眼神更迷離了,整個人陷入了深不可測的沉思。「為什麼呀為什麼?」他用修長漂亮的食指下意識地在眼前的酒壺上敲擊著,那壺嘴、壺身、壺把連續發出「當、叮、篤」三個音節,其聲韻正是小喬所唱的:為什麼呀為什麼?
周瑜一愣,隨即會過意來,張開雙臂將小喬緊緊摟進懷中。他摟得那樣緊,以至於小喬快喘不過氣,她本來還想說什麼,這下卻什麼也說不上來了。
周瑜聞言,眼中的亮光再次閃爍了起來,不過,他的聲音卻又還是憤恨難抑。「因為在孔明眼裡,荊州之重,不下於西川。」他答道。
孫權的臉色微微一變。
在妙不可言的雅奏與讓人眼花繚亂的輕舞之間,小喬發出似吟似嘆、如泣如訴的美妙吟唱:「宮中那一刻,主公心裏充滿了怒火,我害怕他脫口而出,砍掉我周郎的頭顱。但主公一旦開口,卻贈我一座編鐘。這是為什麼呀為什麼?」
他的聲音不慍不火,什麼聽不出任何語氣上的波瀾,然而,在周瑜與魯肅聽來,卻無異於江上的驚濤駭浪。
在吳宮花園的綠蔭深處,有一株普普通通的桃樹,在那雲蒸霞蔚的枝頭,一顆珍珠般晶瑩的露珠正順著花枝往下流淌。眼見它越淌越大,越積越重,細細的花枝就快掛不住了,那粒雨露凝成的珍奇即將脫離枝頭,墜落在地。然而,就在它在半空垂落之時,一道弧光凌空而至。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像一道冰冷的虹影,在空中銜住了它。瞬間,它被吞沒、擊碎、打散……
小喬忙將目光從周瑜身上移開,恭敬地彎下腰去,問道:「啊!萍妹抱怨什麼?」
「劉備雖然日漸強悍,卻非敵,仍為我東吳抗曹之盟。公瑾啊,如果你一心將其視之為敵,那麼,倒可能真的把友逼成敵!」魯肅擲地有聲,自認為在向周瑜道出他的盲區與謬誤。
「取不下。」良久,他終於低聲道。
果然,從屏風的后側傳出孫權一聲沙啞的嘆息:「音律突生錯亂,料是公瑾到了。」
「正是。」魯肅連忙答應,語氣很有點振奮。依他看來,這才是可行的萬全之策。
頓時,滿堂的聲息都靜默下來,包括青萍那組的鍾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周瑜的身上。
直到周瑜的背影被累累樹影淹沒,孫權才朝魯肅轉過身來,找了張長椅,頹然坐了下去。也只有在面對魯肅一人,他面部的表情才得以緩緩放鬆。
「為何如此提防我們?孫劉兩家是盟友哇,荊州可是我們借給劉備的。」
魯肅便不由分說,拉了周瑜走進閣中。兩人低眉順眼,在孫權對面的木凳上坐了。孫權也不看他們,只和剛才一樣,自顧自地踱步沉思。在亭閣的正前方,也就是他們三人的背面,正對著數不盡的青山隱隱和奔涌不息的滔滔長江。
「明白了……罪在周瑜!」他低語道。說完,低頭想了想,又補充道:「子敬啊,那我更得面君請罪了。」
魯肅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不可!」思索一會兒之後,又急切地叮囑道,「公瑾啊,待會見到主公,千萬不可提『開戰』二字!」
他的聲音深情又飽含威嚴,臉上的神色更是愛恨交加、痛苦難當,彷彿有一支飽含毒汁的箭矢,正穿越厚重蒙昧的時光,朝他的心房穿射而來。
孫權怔了怔,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改口道:「嘿……責得有理!這樣吧,日後我送你一位夫君。此人嘛,稍勝於孫權,稍弱於周郎。青萍啊,你覺得這等英雄配得上你嗎?」
小喬卻猛地將他一把摟入懷中,他感到胸口一陣濡濕。一行激動的淚水正沿著他的臉頰、脖頸涔涔而下,他聽到她的嗓音在嗚咽著發戰。
魯肅失聲驚叫:「公瑾!」
孫權的長劍沒有猶豫,它像一尾妖嬈的銀蛇晃著身子朝露珠撲來,然而,就在吞噬就要發生的一瞬間,那握住長劍的手腕卻一個急旋,將劍鋒硬生生凝住,劍尖停在了半空——
執劍的不是別人,正是東吳主公孫權。他的劍術靈動有致精妙異常,劈、刺、斬、掃……一整套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或疾如閃電,或穩如泰山,或像壓山之鼎,有千鈞之力,或如涓涓細流,奔入星河月海……

「主公為制曹,被迫依劉,而這恰為孔明所用……」周瑜卻不依不饒,接著往下說。
直到這時,魯肅的笑才有了一點真實的意思,他的厚嘴唇咧著,右臉上的一顆痦子一陣抖動。
周瑜踏著向上的台階,一眼看見站在吳宮階下的魯肅時,感覺像個闖了禍事等待懲罰的孩子,那眼神裡帶著焦慮不安,笑容既憂愁又關切。
周瑜一直凝神注視他臉上神色的變化,此刻會心一笑道:「好,不提。我學子敬——大事在心不在口。」
「平兒,你覺得周瑜會來攻取荊州嗎?」關羽凝視那面漸行漸遠的「周」字大纛,語調聽上去有幾分憂慮。
呂蒙伸出手來想將他攔住,可那手到底停在了半空read.99csw.com,他只痛苦地應聲道:「末將領命。」
果然,聽到周瑜提那編鐘,小喬忽然睜開眼睛,莞爾一笑:「你知道青萍幹嗎那麼喜歡我?」
孫權臉色發青,眼中冒火。周瑜的話像一根鋼針,準確地扎到了他心裏的痛處。
魯肅抬起袖子拭乾臉上的露水,對孫權笑道:「主公劍術越發精妙了,已到了隨心所欲之境。」
「主公厚贈,令人心碎……可是周瑜何以為報啊?」周瑜忙上前一步,擋在小喬的跟前,腰深深地朝孫權彎了下去,泫然欲泣。
就在兩人沉浸在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忘我之中,大堂入口處突然響起一個帶著謔音的年輕女子的俏笑聲——「大都督!」
周瑜與魯肅的眼中同時掠過一陣驚駭。一個恐怖的陰影像一個傳說中的幽靈,將他們的眼睛籠罩住了。沉默,空氣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至於自己剛剛去了哪裡,和往常一樣,她什麼也沒問,或者說她什麼也不用問。她只是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默默地凝視著他。
幸而這樣的疑懼並沒有僵持多久,大殿右側的編鐘就傳來一聲清脆的擊音,是板著臉的青萍再次故意擊打小喬剛才發出的錯音。一貫任性的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父親,這不公平,自己的技藝更好,更該得到一座編鐘。
盤踞在船首的周瑜,被一團團江風裹挾著,在顛簸起伏的船首上高高地翹起。遠遠望去,猶如綻放于江心的一朵白蓮。
周瑜正凝望遠處越來越模糊的荊州城關,聽罷此言,目光突然凝滯不動了。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猶豫。直到呂蒙以為自己聽不到回答了,方低聲道:「攻不下!」
周瑜卻又露出常有的那種矜持的微笑,不急不緩地道:「孔明的守荊方略是『東和孫吳,北拒曹操』,這不失為盟之道。關羽則不,他防吳之心甚於防曹。東吳在關羽眼裡,早就是亦盟亦敵了!與孔明之偽相比,我更喜歡關羽的真性情。」
聽周瑜批評主公,魯肅怫然不悅:「公瑾慎言!不借荊州,便無孫劉聯盟。無孫劉聯盟,就沒有赤壁大捷,亦無東吳今日之盛。」
而與他心意相通的小喬呢,自然是明白這一點的。起先戰戰兢兢、勉強站立的她,趁著孫權父女互相打趣無人注意自己,猛地跪了下去。到孫權再次注意到她時,已經發現她整個身子匍匐在地,大顆大顆的眼淚珍珠般垂落。
「主公顧全大局的心思,孔明肯定料到了。他不但料到,還利用主公這心思為劉備謀利!」周瑜大聲道。
「我們今日所見,只是關羽故意讓我們看見的!我們沒看見的殺機和險要之處,至少是我們見到的十倍!」周瑜卻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反而進一步分析著關羽的可恨與可怕。
周瑜的心跳驟然緩了半拍,他一個箭步上前,接住那劍,又彎下腰去,揖道:「那就謝謝主公!謝謝青萍小妹!」
「子敬真是厚道哇!」孫權先是瞪圓了兩隻眼睛,笑眯眯地望著魯肅,然後,忽然像一隻遭到戲弄的老虎,臉色微微一沉,不屑地呵斥道,「可惜呀,是痴人說夢!」
「如今看過荊州城防,更加悲憤。主公當年隨手一借,如今十萬頭顱也取不回。」周瑜答道,臉上的痛苦深沉真切。
夜深了,華燈驟熄,整個大都督府都沉浸在靜謐的黑暗之中。而在離後花園不足百米的後山竹林,月光卻如水銀般傾瀉閃耀,碧如新玉的春竹拔得高高的,似乎在竭盡全力,靠近那青紫色的布滿虹彩的天空。在那裡,一群色彩黯淡、神情疲憊的群星的中間,有一輪銀盤似的圓月,正散發出珍珠似的光輝。
孫權卻乍然變色,嗔道:「不!我病了。子敬你剛才親眼看見,我病得厲害不是?告訴公瑾,不見!」
「正是。」
周瑜抬起頭來,仰望著空濛綺麗的夜空。那圓月還掛在那裡,不過一大片烏雲正從遠處飄移而來,瑩潤的月色正逐漸被遮擋、被掩蓋。
小喬吃了一驚,忙從周瑜的小腹上抬起頭,緊緊地盯住周瑜的眼睛:「周郎,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魯肅一驚,忙低頭凜然道:「主公!」
「唉!」魯肅唯有一聲長嘆,應和道,「主公果然什麼都知道。」
孫權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漸漸和緩了下來。
周瑜和魯肅一路並肩,尾隨孫權,走出大堂,繞過宗廟,順著葳蕤的花草,一直走到了吳宮花園深處。只見一個匾題「涵元閣」的亭閣內,主公孫權正蹙眉凝思,不安地來回踱步。魯肅不自然地咳嗽一聲,故意大喊道:「公瑾啊,你不是說要給主公賠罪嗎?還不快來!」周瑜忙不迭地應和:「是!」孫權一抬眼,看見是他們倆,雖沒有開口招呼,臉上卻也沒再露出剛在大堂時的慍怒。
「抱怨父親不該把編鐘送給你。你看啊,編鐘沒了,喬姐姐也就不愛進宮了。喬姐姐不愛進宮了,往後我就見不著喬姐姐了。喬姐姐天天快活了,妹妹我就要天天孤單了……」
和春寒料峭、冰雪未盡的荊州不同,大都督周瑜拚命趕回的吳州,因身處江南腹地,此刻不要說寒冰,就連初春的薄霧也早已消失不見。溫暖的節氣與滋潤的濕度,讓這裏早已嬌蕊鵝黃芬芳處處,如煙如霧的綠野枝頭,綻滿奼紫嫣紅千嬌百媚的花朵。
說畢,周瑜徑自進了船艙,從那艙壁上懸挂著的一劍一簫中取下一支烏色的洞簫,又轉身步上甲板,在高高翹起的船首盤起雙膝垂首而坐。此刻,絢爛的夕陽已漸漸西沉,淹入青灰色的大江。一陣凄涼的江風,和著一層薄薄的水霧,騎著一圈圈溫柔的海浪,朝他涌動著、吹拂著。他無視呂蒙和周圍的將士,面朝大海,凝神屏息,緩緩奏響了一支古曲。霎時,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像一團無形的嗚咽,在一人一簫的四周,縈繞盤旋……
孫權的聲音飽含威嚴,可在周瑜的耳中,這威嚴之中卻已夾雜著幾分慍怒。
「的確,從今日的尋訪可以看出,荊州水道、門洞、箭台、瓮城,處處明槍暗箭,防備十分森嚴。」呂蒙沉吟著,附和了一句。從明裡看,他這是贊成大都督的意見,但事實上,他在竭力將大都督往理性的思路上拉。關羽沒那麼玄乎,不過是正常防守罷了。這才是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
魯肅趕緊道:「稟主公,公瑾此行雖然有些莽撞,但他是為東吳大業才隻身赴險,不避斧鉞……」
孫權舞動著,那劍尖旋轉得越來越快,劍氣也越來越兇狠,一滴、兩滴……更多的露珠被他的劍鋒擊碎,化作一注注隨風而逝的飛沫,四周的桃樹、梨樹、各種不知名的花樹被他的暴戾之氣震得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那簫音終於漸漸和緩,回到哀傷的曲調。佇立船尾的呂蒙仰面朝天,跨足而立。順著他恨恨的目光,可以看見晚霞已經燃燒殆盡,暮色從天際徐徐褪落。只有他們身後的雄關,不但沒有因此黯淡,反而在朦朧的光線里更加璀璨,在呂蒙和周瑜的眼中,它甚至比他們來時還要巍峨壯麗!
魯肅也再次動搖了,他又一次覺得,周瑜的道理還是比自己的更深一層。他回過頭,看了主公一眼,顯然,主公也被他的道理打動了。於是,他又當著孫權的面,將已經私下問過的問題再一次拋給了周瑜。
孫權圍著那亭子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十圈,將自己腦門上那圈暗黑色的慍怒徹底化為汗水之後,終於在周瑜跟前停下步子,語氣沉痛地道:「周大都督,我並沒有讓你去給關羽拜壽,你卻擅自前往荊州探關。你以為關羽看不出你暗藏殺機嗎?」
呂蒙卻還是不信,他大叫起來:「我不信,憑大都督的智勇韜略,竟然攻不下一座城池?」
宮女們紛紛詫異又驚恐地轉過頭來,視線集中到小喬的身上。那意思是,你怎麼了?你怎麼能這樣?不但把好端端的樂曲給毀了,而且接下來讓我們怎麼辦?
孫權也不看她,只隨手一抬,指著她眼前的一座編鐘,淡然道:「這座編鐘送你了。」
「銅牆鐵壁,固若金湯。關羽橫刀向北,卻注目于東。」周瑜目視魯肅,簡短地回答。
「此人表面傲慢,心中卻別有一番謹慎。僅從那條水道就可看出,他已經對東吳水師了如指掌了,所以才會這樣提防。關羽真乃天賜良將,五百年一出啊!這樣的人,死了可惜,活著可恨,不死不活——可懼!」
魯肅目視周瑜,用明顯比方才低沉得多的語調嘆息道:「唉,大都督不知道,主公實在是病得不輕啊!」

「父親……」關平遲疑著,困惑又驚疑。
不料魯肅話語剛落,孫權突然又再次拔出長劍,往身旁一塊淡青色的太湖石當頭一劈。只聽「砰」的一聲,那長劍瞬間斷為數截。孫權手中頓時只餘一段數寸長短的殘劍。對這把破損的殘劍,孫權看也不看,只「咣」的一聲,將它重新插入劍鞘。
孫權笑完,想到九九藏書馬上就要見到周瑜,面色又不自覺地沉了下來。
「一者,孫權知天意,識大體,不會為了一座城池跟劉皇叔反目成仇,畢竟曹操才是孫劉雙方最大的敵人。其二,我軍早不是赤壁之前的弱旅了,我們的軍力已比當初壯大了十倍!」關平成竹在胸,朗朗應答。
然而,那沉甸甸的王劍,到了他手中卻驟然一空,他的心也隨之驀然一驚,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大堂另一側的青萍也望著小喬,那眼神卻充滿了嘲諷和調侃,不僅如此,她還舉起鍾槌,故意再次擊打了一下面前的編鐘,在小喬剛剛擊錯的那個部位。她通過誇張地重複小喬剛才敲出的那個刺耳的錯音,提示包括小喬在內的所有在場的人,小喬犯錯了,她敲鐘的技藝不如自己!或者直接一點說,她贏了!
魯肅趕緊哈哈一笑,望望孫權,又望望周瑜,調侃道:「聽聽,公瑾對孔明的妒恨,仍然如火如荼哇。」
時間像繞過了這座亭閣,順著粼粼江水平靜地遠去了。
竹林深處一灣奔騰不息的流水旁,正站著舉頭望月的周瑜。在銀白色的月光下,他的臉蒼白得出奇,然而更奇怪的,是他那慣有的鎮定的笑容。是的,即便不說話,他看上去也是在微笑著,不過,不知是牽強還是內心落寞,那笑容里有股說不出的寂寥。
江風狂烈地呼號著,浪花激烈四濺,巨大的戰船以一種悲愴難言的姿態疾速往東行駛。
「與關羽護衛血戰而亡!」呂蒙恨恨地回答,想了想,又補充道,「首領死在進香的路上。」
周瑜的心陡然一酸,不自覺地將小喬的肩膀摟緊了一些。「往後還要常進宮啊,青萍小妹好喜歡你。你可別有了編鐘就不進宮了。」他故意談起了編鐘,好讓她高興起來,他知道她喜歡那編鐘。
不待戰戰兢兢的關平再說上片言隻語,關羽已轉過頭去,憤然舉起青龍偃月刀,跨上那一直守候在旁的赤兔馬。那畜生立刻發出一聲悠遠的嘶鳴。在漣漪般飄蕩而去的長嘶聲中,關羽又將余怒未消的赤臉朝關平迴轉了過來。「繼續加固城防,整軍備戰。」他呵斥道。
那露珠終於從花樹的枝頭墜落下來,砸在魯肅溫厚忠實的胖臉上,那水滴頓時碎了,順著那面龐雨水般地流淌。

周瑜沉默了,寂寥的神情里又多了一份悲愴。
周瑜仍舊保持施禮的姿勢,惶恐道:「在下確實在待命。」
「這話如刀如刃嘛。」孫權笑道。
周瑜和魯肅深深動容了,殿下的宮女們也露出了心驚膽戰的神色。主公這樣說還能有什麼意思呢?無非是她們剛剛錯擊了樂調,準備要處罰她們罷了,雖然真正犯錯的並不是她們,她們隱隱地這樣擔憂。
「遵命!」關平折下腰去,大聲應道。
周瑜忙單膝跪倒,啞聲道:「請主公賜罪。」
小喬無視眾侍女,而是沿著整座鐘架飄然而過。只見她所到之處,手中音槌漸次落在由小及大的編鐘上。編鐘們應聲發出越來越高的律音,直至到了最末端,伴著一個高亢的激音,她又舞蹈般地迴轉身,再次,由大及小將編鐘們擊打一遍。所有的編鐘又發出漸次衰落的律聲,只聽得那大傅鍾,發出大鼓般渾厚的聲音……
那樹下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人。那閃著凌光的劍鋒正緊貼那人的脖頸,如若再遲延半分,那人已血濺當場。
周瑜昂首朝他走去,一面促狹地微笑著,一面遠遠地長揖道:「子敬是在迎客呢,還是在擋駕?」言罷,又裝出一副害怕惶恐的樣子,走到一邊,垂手肅立。
「為人主者,如果隨心所欲,必定誤國誤天下。做大都督的則不然了!」孫權低頭看劍,又道。
周瑜低下頭去,似乎在凝望地上的月光,又似乎在觀察竹葉上來回滾動的露珠。「這不是很明白嗎?主公要奪我兵權。而且,為了無損王威,讓我主動負罪請辭。」
魯肅已是眼觀鼻、鼻觀心,即使再愚笨的人,也知道此刻能有的回應唯有沉默。
小喬的目光卻不肯放過他,她瞪大了眼睛,灼亮的瞳孔幾乎要貼到他的臉上。
「公瑾聽著,當今天下,聯盟抗曹仍是大局。我寧肯永遠不取荊州,也不壞孫劉之盟!」孫權終於再次開口,下了最後的斷語。
周瑜收好寶劍,再一次深深地朝青萍彎下腰去,作揖道:「周瑜領恩,受教。」
等到兩人走近了,才看清兩排敲鐘的宮女隊伍左首的是小喬,右首的是孫權的女兒青萍。顯然,其他宮女是在她們倆的指揮之下敲擊編鐘。從整體的樂聲聽來,她倆既配合默契,又像在互相競技。
周瑜的胸口傳來一陣穿心的劇痛,好一會兒,才稍稍平息下來。他又立刻將目光重新轉回死者身上,細細地上下打量,似乎在尋找讓他們致死的蛛絲馬跡。忽然,他伸出手來捅了捅呂蒙的胳膊,示意他趕快看向死者的腳掌。呂蒙會意,忙一把扯下那人的戰靴,果然,立刻有一股血水如一線細細的冷泉,躍過呂蒙的手臂,澆入一旁的江水。只見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赫然出現在那人的腳心。
青萍也笑,似乎是一語雙關地輕聲道:「因為這劍從不殺人,父親只用它舞著玩兒。」
屏風后的孫權卻並不理睬,只緩緩從床榻上坐起,兩眼凝望著遠處的虛空,半晌,才沉聲道:「鍾樂怎麼停了?《殤》未盡嘛!」
周瑜回到府中自己的卧室時,驚訝地發現,那張雕花玉床上一片寂寥空蕩!他在黑暗中舉目四望,尋了半天,才在窗外的玉台上發現一個淡白色的身影。小喬並沒有睡,而是半靠在玉台的吊椅上,用那雙黑寶石似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自己。
不想平素忠厚可親的魯肅卻不想玩笑,只將胖臉一板,對著他莊嚴道:「主公病了,諭百官——停政三日。」
周瑜不敢應,魯肅也不敢出聲,沒有了青萍的二次救場,整個大堂再次陷入尷尬的沉默。
然而,樂極生悲的事情發生了,正在敲擊編鐘的小喬因為動情,突然失手擊錯了一隻編鐘的部位,美妙的音律被一個明顯的破音破壞殆盡!
「當然了,第二個用意,是主公自斷劍鋒,決意不取荊州了。」
周瑜微笑了,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縷天真的狡黠:「人君嘛,心頭自然比臣下大兩倍。」
「小喬……你這是何意?」
「依例,君王把王劍交付于誰,等於把國之命脈託付於他。」半晌,周瑜終於低聲道。他的語調如此低沉,以至於不像在對呂蒙說話,而像在對自己低語。
甲板上,呂蒙在曲聲中指揮水手們為死士送行。水手們用寬大的絲綢將死士的頭顱包裹住,又在他們的脖頸上繫上一枚閃亮的吳錢。然後,便筆直地托起他們的上半身,讓他們已經渙散的目光,正好凝視著吹簫的周瑜。
最醒目的,是船首「周」字大纛下的座位一片空蕩,大都督周瑜沒有像來時一樣穩坐其中。不僅如此,原本站滿甲士的甲板,也露出了異常的空曠。只在靠近船尾的地方,並排橫躺著兩位死去的甲士。從他們的臉龐和裝束可以辨認出,正是大船受阻時最先跳入水中鋪設盾橋的護衛。
「天威莫測,禍福難料啊!越神秘者,越崇高。」周瑜對著天上半遮半掩的月亮,嘴角輕輕上揚,語調里含著一絲譏諷。

「不過也不一定,主公也許會突然升你做大都督,讓你一步登天。」周瑜看了看呂蒙,又微笑了起來,眼睛里閃過一抹奇異的光亮。
魯肅無法回答,只獃獃地望著他。
「哦?為何?」關羽有點驚詫,挑著眉毛追問道。
孫權會意,馬上朝青萍望了一眼,笑道:「丫頭不要嫉妒嘛,我也送你一樣東西。」
「請公瑾直言吧,以荊州之堅,你取得下否?」魯肅問。
孫權心中一震,想掩飾自己的失態,可他臉色還是出賣了他,由於驚慌,他的臉一下子由臊紅變成了蒼白。
周瑜見了小喬的窘態,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而魯肅卻好像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他只關切地緊盯著眼前的屏風。如果他沒有猜錯,此刻,主公孫權正躺在屏風之後。
周瑜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好像一下子被抹去似的。
周瑜突然朝他深深彎下要去,作揖道:「拜託了。」
不知在何時,大堂上的樂聲和舞曲已經自行停止。小喬也停下了低吟與舞蹈,她一言不發,只靜靜站立一旁,望著大堂入口的周瑜和青萍,直到青萍發現了她,笑著朝她嚷嚷:「喬姐姐啊,編鐘剛被抬走,我就向父親抱怨。」
呂蒙瞠目怒道:「關羽好毒辣!」
呂蒙一下子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真的攻不下?」他的聲音里有不甘,更多的是不信。
「昔日,孫劉結盟讓劉備得以自保。如今,他們竟用此盟來要挾我們,逼我們永遠放棄荊州!為何?就因為主公心裏真正害怕的人是曹操。雖然主公曾經戰勝過他但仍然怕他!主公心裏明白,赤壁那樣的大捷永遠read.99csw.com不會再有了!」
小喬不敢作聲,驚駭的神氣從她的眼珠慢慢擴散到全身,她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的嘴唇哆嗦著,兩條腿瑟瑟發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頭受驚的小鹿。
魯肅目不轉睛地望著孫權,在摸清主公的意圖之前,同樣不敢進言。
周瑜的語調又低又密,然而,在孫權和魯肅聽來,卻句句堅如鐵硬如戟,每一個字詞,對他們的耳朵和心臟,都是一次錘擊。
周瑜和魯肅一見到他,便立刻深深地彎下腰去,長揖再拜。
「末將登上城關后,初初一望城中,大小軍營有十余處,守軍不下於七八萬。大都督,他們怎麼沒被孔明帶往西川?劉備在西川急需用兵啊。」呂蒙無法,只得順著他的意圖說下去,不過,他不無巧妙地將話題轉向了另一個方向——攻城時機上。
周瑜的心卻再次沒來由地一酸。
小喬與青萍很快對視了一眼,立即繼續敲響了眼前的編鐘。那首曲調優美的《殤》,就從剛剛破裂的音律開始,繼續傾瀉流淌下去。其情形,就猶如一匹斷裂的絲帛,在處理完一根跳紗之後,再次平滑、優雅地舒展開來。
孫權不理魯肅,卻對周瑜嘆道:「公瑾,我記得當初我把荊州借與劉備,你就極力反對。」
「這我也知道!」孫權嗔斷他,臉上已經有三分難抑的怒色。
呂蒙正手執那柄王劍仔細端詳,好一會,才詫異道:「可你已經是大都督了,早就三軍在握,主公為何還授你王劍哪?」
從某種程度上說,魯肅說的完全符合邏輯,況且也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魯肅的臉也漸漸放鬆了下來,笑道:「遙想當年赤壁大戰,我夾在公瑾和孔明當中,那個為難啊,幾乎是生死兩難。但是為難的結果又如何呢?東吳大獲全勝,天下鼎立三分!」
「取不下你還放言攻取!如此狂言,豈非既得不到城池,又激怒了關羽,壞孫劉之盟嗎?」魯肅的臉上也變了色,厲聲怒嗔。
「荒唐!」周瑜大叫一聲,喝斷魯肅。
一旁的魯肅只默默無言。
小喬窘迫到了極點,她低下了頭,不僅不敢看魯肅,連她的周郎的目光也不敢碰觸了。
「我不傷心,我高興!往後你得老待在家裡了,我太快活了!」小喬抬起頭來,破涕為笑地望著他,從她充滿喜悅的眼睛可以看出,她說的是真話。
孫權略頓一頓,又淡聲問:「子敬,你來何事,請說吧。」
呂蒙一怔,好不容易才勉強消化了周瑜所表達的意思。對他來說,理解主公的舉動與猜謎沒什麼兩樣。
「子敬啊,夾在我和公瑾當中,讓你為難了!」孫權低聲道。
「別傷心。主公不會降罪,相反,仍能厚待於我。」周瑜摸著她的頭頂,像安慰一個小女孩一樣細心、溫情。
而在大堂的一角,大都督周瑜正一邊執盅,一邊自飲,在他矇矓的醉眼中動情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編鐘——主公賜給他的國之樂寶,小喬——他顛倒眾生、美麗絕倫的美人。上蒼待他何其親厚,讓他擁有這世人絕無可能擁有的至寶,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快樂?他伸出手指,不時輕擊著面前的酒盅,發出聲聲高低不一的顫鳴,細細一聽,那聲音正與小喬擊打出的鍾樂悄然相應!
不待魯肅反應過來,孫權已攜著那把斷為幾截的殘劍,轉身往吳宮大堂的方向去了,只留下魯肅一人怔在原地,仰望天空,發出一聲長嘆。
周瑜卻淡然一笑,用成竹在胸的語氣道:「何必驚慌?我不過是說出了雙方都明白的心思。」
周瑜臉上露出由衷的欣慰,過了一會兒,卻又語氣沉痛地叮囑:「呂蒙啊,如果你說過什麼對不住主公的話,主公問你時,你務必一字不落地稟報主公。生死禍福,由主公定斷。」
魯肅不覺啞然失笑,笑完又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向兩邊看看,兩名甲士會意,退下迴避了。見四面無人,魯肅方低聲問周瑜:「公瑾,荊州城防如何?」
不多時,只見呂蒙陰沉著臉,從船艙走上甲板。大概是為了認清兩位甲士的身份,他突然蹲下身,猛地扯下了兩名甲士的頭盔與鎧甲。頓時,兩名甲士紫色的臉龐和發青的胸膛一下子顯露了出來。顯然,他們是被水溺死的,而且從屍首的顏色看,他們已經死去多時了。
她的問話一句緊過一句,聲音也越來越大。他幾乎來不及回答,更不用說解釋了。
魯肅面色微微一暗,沉聲道:「前天五更,公瑾擅自前往荊州,以賀壽為名面見關羽。水師將軍呂蒙護駕。」
孫權的聲音越來越大,重複最後一句時已近咆哮。

周瑜一聲長嘆,繼而又擺擺手:「我被罷撤之後,也許你會被我所累,主公可能會貶你為一個步卒、一個水手,甚至有斧鉞之災。」
好像一件鋒利的兇器突然落地,宮女們的神情頓時一松。
那烏簫在周瑜的手中彷彿通了靈性,在發出如泣如訴的哀音的同時,通身閃爍著凄絕哀艷的光。眾人正沉浸在樂聲帶來的哀思之中,突然,彷彿異峰突起,又彷彿神祇降臨,那簫音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蜂鳴。就在那讓人驚顫的鳴叫聲中,兩位死士被水手們推入了長江。
「他們在水中窒息太久,直到大都督登岸后被弟兄們扯上來,已經無救了。」呂蒙沉聲道,既在感嘆,也是向周瑜稟報二人的死因。
「你心碎什麼?我又沒有贈你!周郎功高,天下早就無物可贈。大都督請起來吧。」孫權不動聲色,大聲呵斥。
周瑜沒說話,只用目光表達出自己的好奇,似乎在問「幹嗎喜歡你?」
孫權隱忍著不悅,面向魯肅嗔道:「人家不是說你,是說我荒唐。」又轉向周瑜,冷語道,「大都督,『荒唐』之後有何言?」
不知不覺,魯肅又回到了原先的思維軌道,當然,也是孫權的思維軌道。
「寧肯永遠不取荊州,也不能壞了孫劉之盟。」
「什麼話?」孫權挪了挪身子,似乎一下子回不過神。
他只得微笑著,朝她微微頷首。
周瑜神色一凜,立刻拱手稟報道:「稟主公,我親眼看過,荊州之堅,堪稱古今無雙。城關上下、內外、水陸,俱設重重布防。各處守軍不下於八萬,依兵法,攻取這等堅城最少需要二十萬大軍,耗時一年,而東吳集全部精銳也不過十六萬。更何況,坐鎮荊州是關羽。我從其軍中士氣看出,將士們上下一心、無懼天下。其軍心之堅,尤甚於城關。」

呂蒙先是一怔,然後嗓音一沉,低聲道:「不怕。不管把我劈成幾瓣,呂蒙仍然是呂蒙。」
周瑜明白這是要長談的架勢,便伸出手指,先是撫了撫她的臉頰,然而,便又順著她長長的秀髮,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他眼睛並不看她,也不看那秀髮,他似乎在凝神看著虛空,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看。可是那秀髮,在他的手中卻似乎漸漸有了生命,它們如一灣充滿生機的黑色瀑布,從吊椅的邊緣,一路傾瀉到光滑的地面上。
周瑜更加惶恐了,他飛速地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長劍,眼中再次露出了驚駭之色。
青萍打量著堂上森然排列的編鐘,又看一眼載歌載舞的小喬,又是一陣戲謔的嬌笑,「哈哈哈,好一對互通款曲的神仙眷侶!」說著,又朝正在向她揖拜的小喬擺擺手,示意她繼續。而後,方對著周瑜,嘻嘻道:「父親說,大都督肯定在等他信兒呢!我不信,我說,大都督有了編鐘,肯定和喬姐姐在家忘我欣賞國樂呢。看來,我猜的沒錯!」
他不是一個人,在他身後,佇立著他的水師大將軍呂蒙。
這一次,會意的周瑜沒有回答,或者說,他的回答只是他常有的那種矜持的微笑。
「主公的王劍?在下怎敢……」
周瑜跟著魯肅來到吳宮大堂時,堂內正飄蕩著典雅清越的鍾樂。一架龍鳳呈祥的屏風將大堂從前往後一分為二,堂內東西兩邊各佇立著一座大小不一、依序排列的編鐘,編鐘的面前,站滿姿容秀麗、身形裊娜的宮女。她們時而眉目低垂,時而仰面朝天,而手中的鶴首槌卻始終不離眼前的編鐘。聽得出來,樂音故意由兩邊陣勢交相伴奏,形成對壘之勢,在互相應和補充的同時,又不失錯落映照的韻致。
「但是荊州成就了另外一個大敵——劉備。」
青萍一看他擺出這樣的神態,也就收了玩笑的語氣,正聲道:「父親口諭,叫我把這劍贈送給大都督。」
「大都督……」呂蒙驚叫起來。
「還是敢請主公親自迎一下周公瑾。」魯肅低下頭,朝孫權拱手。
「說得好!」關羽頷首,拈動嘴角的鬍鬚,微笑著。
滿面怒容的孫權站起身,將不知所措的眾人丟在腦後,大步走出了大堂。
「小喬!」孫權突然喊道。
「劍碎了,仍能歸鞘。心碎了,欲歸何處?」孫權悶聲問,表情沉鬱又痛苦。
「公瑾,你此話無異於宣戰!」一旁的魯肅連忙跳起來,攔在周瑜再次開口之前https://read.99csw.com,用充滿驚駭的語氣質問道。
對周瑜而言,在聽到孫權賜鍾的一瞬,周瑜的心裏便「咯噔」一下。他雖沒有一下子跪倒在地,雙膝卻不自覺地一軟。他完全明白,主公名義上是將編鐘贈予小喬,實際是賜他周瑜厚恩。想到自己剛剛得罪了主公,甚至可以說是冒犯了君威,而主公懲戒他的方式,竟然是贈送一件國器!這其中利害,連傻瓜也能猜測得出來。
「早該料到的。那關羽深知我東吳將士水性,水下不光設了銅鐵阻擋,還埋伏了數不清的鋒利兇器,專等我們走水道啊!」周瑜仰面嘆息,眼中一道晶瑩的光亮璀璨奪目。
周瑜連忙重新綻開笑容,低聲道:「沒有什麼,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輕!都說王權大如天,沒想到這王劍卻這樣輕!」
片刻之後,窘迫的周瑜抬起身來,和同樣窘迫的魯肅對望一眼,兩人在對方的臉上辨認出了同樣的東西——對主公的憂慮和敬畏。他們朝對方一點頭,便同時抬腳,跟著孫權的步履朝大堂門口走去。
「周郎,你看那編鐘像什麼?」小喬偎依著他,卻又活潑起來,指著卧室門口那隱約浮動的編鐘暗影,問道。
小喬輕靈地擊打,縱情地舞蹈,誰都能看出,她已將鍾樂與自編的舞蹈美妙地融為一體。
「肯定出事了!告訴我出什麼事了。你不用出征了?你不再掌軍了?你被主公奪職了?……」
他說了半句就說不下去,或者說,他擔心再說下去,那可怕的瞬間會來得更快更直接。
孫權也笑了,不過,那笑意像那剛落在地上的水滴,只閃亮了一下就消逝了。
「絕對不敢!」初生牛犢不怕虎,關平的聲音充滿了底氣,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自信。
「沒事。」周瑜卻將她摟緊了些,淡淡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嗎?」
呂蒙吃驚地抬起頭,他發現大都督周瑜在說到「可懼」二字時,眼中竟然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怖!
周瑜不慌不忙,恭敬地向屏風揖拜:「周瑜向主公請罪!」
「子敬,我問你,誰是江東之主?」孫權卻不願放過他。
孫權也笑了,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胸脯,道:「好東西!孫權。」
「公瑾此行,意在探關。荊州一直是他心頭刺。現在,他又動了攻打荊州的心思。」魯肅邊說邊用眼角的餘光留意孫權的臉色,好讓自己的話鋒能隨機應變。
終於,樂曲最後一個跳動的音符靜止不動了。孫權這次準確地踩著樂點的餘音,從屏風後面大踏步走出。
「像一方戰陣,將士們正嚴陣以待,準備出征。」周瑜脫口而出。
殿下宮女們的神情也形色不一,有的惶恐,有的瑟縮,有的和小喬一樣驚疑不定。
周瑜看了呂蒙一眼,默默搖了搖頭,臉色的悲傷漸漸被沉思之色所代替。
周瑜不知何時從船艙走到了呂蒙的身後,見此情景,他一言不發,只默默凝望著兩位死去的勇士,似乎在哀悼,又似乎陷入了沉思。
魯肅聽到這裏,忙大聲贊道:「主公一語道破要害!孫劉一旦開戰,必定兩敗,唯有曹操坐得天下。我們不能為一座城池壞了孫劉聯盟,畢竟曹操才是我們雙方的大敵,而此人正日夜盼望著主公與劉備反目!如此可說,荊州之堅不在荊州,而在於曹操,確實是曹操保得荊州無恙……」
這是他們成親近十年來,每個他外出歸來之後的夜晚,經常重複的情景。

然而,這個夜晚卻和以往的不太一樣。小喬似乎不太滿足於這種尋常的滿足,她在周瑜的懷中不斷地忸怩,似乎想找到一個更加滿意的坐姿。終於,在周瑜的幫助下,她找到了。她將自己的頭擱在周瑜的小腹上,重新橫躺了下去。這不是一個舒服的姿勢,然而,卻可以讓她的手臂抓住他的手臂,眼睛注視著他的眼睛。
眾侍女紛紛抬起頭來,往鍾架的方向望去,只見小喬一身勝雪白衣,正迤邐著腳步,手執雙槌,走到那隻最大的編鐘面前,猛地一擊!頓時,一聲柔和又悠遠的轟鳴聲迸發開來。眾侍女忙朝編鐘匆匆折腰,次第退開。
青萍嗔笑著,又親熱地挽住小喬的胳膊,舉步往大堂深處走。小喬知道,她心裏捨不得那座編鐘,想再去看一眼。小喬無法,只得向周瑜投去匆匆一瞥,挽著她往編鐘的方向走去。
「如果你的部下說過什麼對不住主公的話,主公問你時,你不準為部下擔當。他們的生死禍福,亦由主公定斷。」
「主公好狠心哪!」呂蒙感嘆道,臉上有股薄薄的憤恨。
「有哇,主公您!方才,主公劍勢迅猛至極,誰能在半道上收得住?而主公卻收住了!此劍如在旁人手裡,吾命休矣。所以說,主公心便是劍,劍便是心,心劍如一,隨心所欲,已臻化境……」魯肅笑道,聽得出,他的讚歎是發出內心的,充滿忠誠又熱烈的意味。
小喬閃亮的眼神黯淡下來,她失望地看了一眼周瑜,嘆息道:「唉,它們像一家子啊!爺爺奶奶,兄弟姐妹,全都待在一塊兒。」
周瑜站起身,凝視著灰暗混沌的夜空,思索再三,又接著叮囑:「如果主公什麼都不問,你哪怕有千言萬語,也要一聲不出。」
青萍銳利又清澈的眼睛深深地注視著他:「怎麼了,大都督?」
又是一陣沉默,一陣長得幾乎沒有盡頭的沉默。
就在呂蒙佇立船尾極目遠眺之時,關羽關平父子,也正站在荊州城關之巔,目送遠去的東吳戰船。
「人家是大都督嘛,都督且大哉!自然隨心所欲,已臻化境。」孫權的聲音陡然冷峻了起來,笑容里也多了幾分譏諷。
周瑜的臉上露出慚愧與惱恨交加的神色,不過,他還是正色道:「不得荊州,東吳只有今日,永無明天。」
魯肅聽了,沉吟一會,覺得周瑜的道理的確更深一層,不由得長嘆一聲,問道:「那,依你,如何才能索回荊州?」
「可公瑾擅自前往荊州探關,如此冒失之舉,百官竟無一人敢阻攔!如果有一天,公瑾不是擅自探關而是擅自出戰,江東誰敢阻攔?誰能阻攔?」
眼看那桃樹就只剩下光溜溜的裸枝了。偏又有一顆碩大的露珠,沿著一縷細枝流淌下來。它流淌著,流淌著,最後停在了那可憐兮兮的枝頭,盈盈欲滴。
孫權徘徊到亭閣與四周綠樹的一處縫隙間時,突然停住了腳步,默默眺望起如練如銀的長江。
「那是主公失策,人家早將它視為己有。」
孫權的目光卻沒有掃向他們,而是在掃視了小喬與青萍之後,停在了她們身旁兩座巨大的編鐘上。
魯肅如遭電擊,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說出口。
「只為主公心中充滿痛苦。於是他啊,像砍下自己臂膀那樣,將這座編鐘砍給了我——且又不是我,是砍給了我的周郎。」小喬像聽到了周瑜的敲擊聲一樣,在樂聲中繼續哀婉地唱。
周瑜忙站起身來,恭敬回道:「稟主公,無須他看,我已經明言相告,寧肯天崩地裂血漫雄關,荊州必須歸還東吳!」
孫權長嘆一聲道:「你累了,累得厲害!回府歇息去吧。」他下了逐客令。
「丫頭們,知道嗎?這些編鐘造于楚,取崑崙之銅,采雷電之火,蘊蟠龍金鳳之意,發如夢如幻之音。這類形制的編鐘,楚王共鑄造了七座,四座已毀於戰亂。哦,聽說是毀鍾造箭了。料想那些箭鏃早已飽飲鮮血,射穿了無數英雄的心肝。如今,存世編鐘僅三座,兩座在此,另一座在曹操的銅雀台。赤壁大戰後,劉玄德送我駿馬三千、錢百萬,想索要一座編鐘。他的意思我明白,無非是告訴我神州玉碎,天下三分!但我捨不得送他。因為,我已經送掉一座荊州城了,絕不能再送掉一座編鐘!」
周瑜默然,繼而啞然一笑。他將自己的一隻手從她的髮絲間騰挪出來,輕輕地撫慰著她的肩膀。片刻之後,又用憐惜的語氣道:「小喬,我們生個孩子吧!」
周瑜的臉色瞬間冷峻下來,就好像有層面具,隨著青萍的轉身自行脫落了。
那摩挲秀髮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不過很快,它們又恢復了自信的移動。「他們看錯了,你也看錯了。」周瑜微笑著說,聲音和往常一樣悅耳柔和。
「哦,天下真有隨心所欲的人嗎?」他的聲音平淡中帶著一絲悲哀。
聽了周瑜這席話,孫權的心中再次一震,臉色又由蒼白變成了血紅。
魯肅雖沉默著,可臉上的每一縷表情又似乎都在替周瑜辯護,似乎在說「那怎麼可能」。
「這又是為何?」呂蒙驚詫極了,濃眉幾乎擰成一攤黑墨。
關平心口一震,雖還心存疑慮,只是再也不敢多問,只顫聲回道:「兒明白了。」
呂蒙思索著,片刻之後,又將目光掉回到周瑜身上,再斬釘截鐵地重申:「不管禍福,呂蒙都是呂蒙!」
魯肅再也聽不下去,大喝一聲:「公瑾慎言!」
魯肅也一下子窘迫起來,再次訥訥道:「既然主公什麼都知道,在下就不知該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