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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驕兵之計

第三章 驕兵之計

「子敬說得好!比我說得都好。多謝了!」孫權提足了中氣,朗聲道。
周瑜丟開鍾槌,凝神對小喬細細一瞧,問道:「有何新曲嗎?」
關羽卻搖搖頭:「我是問為何罷免周瑜?」
孫權渾身一軟,他兩手一松,任由那長弓自行落地。他順勢靠在魯肅懷中,淚水奪眶欲出。
魯肅正色道:「位高權重,尾大不掉。」
校尉們也驚疑起來,惶惶然望著呂蒙,不知他又發生了什麼事。
那神射手老將敬佩地朝孫權一揖,步下箭台。孫權卻不肯離去,豪氣干雲地放聲大叫:「誰再來?再來一人和我比試!」
可在眾將士的眼中,此刻,這兩人對視帶來的恐怖氣氛,卻足以讓整個山澗為之顫抖。
此刻,文官武將們也早已依照排定的秩序立定,他們臉上露出的是和往常一樣莊嚴又不失平和的表情。這是他們一天之中最為重要的時刻,而且他們也知道,對於他們的主公孫權來說,也是一樣。
他支走了看守,獨自在靠窗的地上屈膝而坐。他們挨個兒踉蹌著進來了,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在他對面的位置上按軍銜挨次坐下。他沉默著,在他們每人面前放了一海碗酒和一把他們自己的戰刀。在安置好這一切之後,他又重新跪坐于地,在面前橫放自己的長劍。
而山旮旯的那邊,挺立的呂蒙卻再也站立不住,一個趔趄之後,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就在他疼痛難忍奮力掙扎之時,鳥網的網口被他的靴子踢開了。

那幾個校尉「啪」地撲倒在呂蒙的跟前,朝他不住地叩頭,嘴裏亂紛紛叫道:「大哥!……大哥活命之恩,小弟至死不忘!」
就在滿眶淚水即將滴落之時,孫權狠狠推開魯肅,獨自踉蹌著往前走去。整個過程,不管是魯肅,還是離他最近的貼身侍衛,都能清楚地看見,那淚水一滴未落!
不知幾時,小喬緩步走近,悄無聲息地站在周瑜身後。她一語不發,只出神地側耳聆聽。不覺間,她的頭越垂越低,越垂越低,直至一縷鬢髮從她的耳後飄落,遮住了她的雙眼,她才終於忍耐不住,發出低低的耳語:「周郎啊周郎,你什麼時候才能快樂起來……」
「孫權真乃明主啊,在下好生敬佩!如此說來,你們不想取回荊州了?」關羽讚歎道,一邊搖頭,一邊面露幾縷譏諷。
孫權對著文案沉思著,那上面堆著周瑜留下的佩劍和虎符,良久,方轉向魯肅,用和緩沉抑的語調,艱難道:「子敬,勞你去一趟荊州,面見關羽……」
魯肅搖了搖頭,道:「想,做夢都想!可醒來后便心明如鏡,孫劉聯盟,大於一座荊州城。取一城而至孫劉反目,是因小失大。孫劉兩敗。」
那箭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嘯,像長了眼睛似的朝呂蒙飛去,近了,近了,眼見就要射中呂蒙的頭頸,卻又在咫尺之間與之擦肩。準確地說,它與稍稍側身的呂蒙之間,大約只有半分的距離。可正當眾將準備噓出一口氣時,呂蒙卻反手一把抓住那飛箭,緊握于掌中,然後,狠狠地、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胸膛!他完全無視自己胸腔湧出的洪流般的鮮血,而是傲然挺立著,將那支顫動不已、不斷冒血的箭矢示意給眾人。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又見他雙目怒視孫權,用寒冷徹骨的聲音道:「如果大都督在此,肯定箭無虛發!」
布滿持槍甲士的吳宮玉階上,以魯肅、周瑜為首的江東文武,正排成整齊的兩列,面對朱紅的油漆宮門,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不一會兒,正像他們期待的那樣,一聲清越的古號從宮門內悠悠傳出,一個手執拂塵的老黃門發出一個「上朝」的宣告之後,大家有條不紊地往正殿魚貫而入。
孫權一邊低頭調理手中的弓弦,一邊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道:「關羽怎麼說?」
一陣激動的騷亂,在將士中危險地蔓延開來。然而沒過多久,經過為首將軍的訓誡,眾將士又平靜下來,在為首將軍的帶領下,他們面向孫權,將手中的刀劍高高舉過頭頂,朝荊州方向一邊揮舞,一邊發出陣陣山崩似的吼聲:
孫權微微詫異,低頭見是面色凝重的魯肅,忙微笑道:「哦,子敬回來了?」
小喬用她的一隻手輕輕撫摸著銘文,喃喃道:「這是篇寓言,說一隻母兔帶著小兔在陽光下嬉戲。一頭狐狸看見了,朝它們撲去。母兔為了保護兒女,把狐引到虎穴前。惡虎一口叼住了狐,一掌按住了兔。狐與兔皆亡,唯有小兔安然回家。我心有所傷,曲便從心間流淌出來。」
他命令看守將這五人提出囚室,並將他們各自的武器交還,再每人備上一份好酒。他們是他的下屬,也是他的兄弟,多年的出生入死,他早已將他們看得比自己的家人還重。在他自己前途未卜、生死難料之際,他想和他們最後再暢飲一次,親自送他們上路,這樣,他才安心。
呂蒙絕望地喃喃道:「不知道。」
「我說雲長,儘管你如此污辱我主,可知道我主如何作答?關羽說,發兵攻打荊州唄。我說不,我主公會說,無論雲長如何辱我,我也絕不壞孫劉聯盟。雲長呵,國之安危,大於主之榮辱!」魯肅一句不留地重複他在關羽跟前說過的話,他知道自己這番應對下通情理、上接大義,主公肯定滿意。果然,他見孫權目光閃動,露出不勝唏噓的神色。
他們橫刀向頸,正要揮割下去,忽然聽見門口響起了「咚咚咚」的急促擊門聲,不等有人去開門,那房門已經被一腳踹開。一個身著鎧甲的軍士匆匆闖入,對呂蒙急道:「將軍,將軍且慢……」
然而關羽卻沒有給他說這句話的機會,他甚至沒有睜大眯縫著的眼睛,就微笑著調侃道:「子敬呵,你放禮單的地方,數日前,周瑜想把我的頭顱放那兒。」
「關羽拒絕把女兒嫁給公子,譏諷說,江東除了嫁娶之外,別無安天下的良策了嗎?」魯肅沉痛道。
五個校尉抬起頭來,相互對視了一眼,就相繼伸手,去拿放在自己眼前的大刀。

「雲長這是什麼話?」魯肅面露訝異,胸腔里卻突突地直跳起來。
呂蒙沉聲道:「上路吧!早晚有一天,我們兄弟黃泉路上見。」說畢,一飲而盡。
校尉們再次互相凝視,漸漸地,他們臉上的不安之色越來越濃,眼睛里籠上一層死亡的陰影,就連他們頭上隨便一根毛髮,也開始驚悚地豎起。良久,為首的那位最為年長的校尉終於憤然道:「想那麼多幹嗎?既然將軍沒上過條陳,那主公read.99csw.com恩典就是假的。與其提心弔膽,不如取個痛快……上路吧!」
他正欲喊人要箭,卻見魯肅撲了上來,將他死死抱住,顫聲乞求道:「主公……主公,回宮吧!求你了!」
眾人的喝彩聲剛落,不想孫權執弓一個箭步上了箭台。他對剛剛射中的老將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那老將卻粗聲對他道:「主公,我是不會讓你的。」
關羽默然了一會兒,然後感嘆道:「子敬啊,我如果是你江東將士,也會立誓奪取荊州的。我和周瑜人同此心,心同此志。而你主所謂的聯姻哪、和睦哪,不過皆屬緩兵之計罷了。」
眼見他們離自己越來越近,弓弩手們張弓搭箭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菊花似的箭鏃落在活動的盾牌上,激起一朵朵前後搖晃的人形浪花。氣力弱的、精神不夠集中的、活動不夠敏捷的,再次來不及將手臂、腿腳隱藏,一聲接一聲的慘叫從盾牌後方傳來。幾個心軟的新弓弩手,露出不忍的神色,拉弓的手臂瑟瑟發抖。
「更有甚者,他還辱及主公。」魯肅的聲音無法自控地顫抖起來。

小喬苦笑著:「眼觀天下是男人,視而不見也是男人。」
魯肅大驚,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關羽卻毫無心肝地哈哈一笑:「我虎女焉能嫁犬子……」
呂蒙口內訥訥道:「可是我並沒有給主公上過什麼條陳……」
小喬見他有振奮之意,便盤膝在旁邊的錦墊坐下。在執槌屏息、沉靜片刻之後,將昨日夢境中的音律緩緩奏來。她本天資極高,那悲慘絕倫的心緒,一經她的妙手,越發如泣如訴、催人腸斷。
「那就罷撤周瑜所有職權,剝奪爵位俸祿,永不再用。」周瑜的身子伏得更低了,遠遠看去,幾乎貼著地面磚石的石縫。
不知過了多久,呂蒙踉蹌著走出囚室,準備回家去。出門之後,他模糊地感覺到室外正刮著刺骨的寒風,一片片銀白的雪花像數不清的棉絮,在眼前胡亂地飛舞。他一邊昏沉沉地走著,一邊暗自納悶,不已經是仲春了嗎?怎麼又下起雪來了?因為沒有抬頭看路,他竟在恍惚中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一個貼身侍衛。
「請主公回宮,容我慢慢稟報……」魯肅低聲道,面有羞赧慚愧之色。
那侍衛忙惶恐肅立,又解釋並稟報了些什麼。因為心神恍惚,他竟完全沒有聽清。他抬腿繼續往前走,然而,他忽然又見眼前站著一排面目陌生的侍衛。這些侍衛見了他,非但沒有招呼,反而對他冷眼而視。呂蒙的心沒來由地「突」地一跳,他疑惑地四處看了看,果然,他看見主公孫權就站在那一排侍衛的末尾,正冷冷地望著自己。
――主公,血洗荊州,破城之後,老少不留!
然而,已經遲了。小喬已經清醒過來。她顯然也聽到了周瑜的沉吟。她驀地睜開秋水般的眼睛,用目光久久地撫摸著周瑜充滿智慧的前額、凝視遠方的俊目,那目光既清晰又痛楚,既纏綿又哀傷。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又將那蝴蝶般的美目微微合上,顫嗔道:「周郎啊,你怎麼可以手裡抱著我,心裏還摟著荊州?」
周瑜微笑著,停止了擊奏,抬頭道:「我身前有編鐘,身後有小喬。我是天下最快樂的人。」
小船開動了,很快,他和他在荊州收到的屈辱,將伴著一曲江水流回江東。他不知道,主公孫權得到迴音之後,會作何反應,更不知道,接下來的荊州,會有如何曲折多舛的命運。
呂蒙凝視來人,沉著道:「怎麼?」
魯肅忙賠笑道:「雲長兄,周瑜不再是大都督了,他已經被我主罷奪全部職權。東吳也將永遠不設大都督。」
「誰讓你說的?」孫權厲聲問。
關羽卻眯起眼睛,用略帶藐視的目光注視著那帛書。「那是何物?」他捻須問道,心裏懷疑是張什麼請帖、邀約之類。在他看來,東吳地處江南,禮節繁盛,常常用一些徒有其表的什物兒來誘人耳目,實在是累人得很。
周瑜盤膝端坐于鍾前,孤身陷入了遐想。稍頃,他慢慢抬起雙手,兩手各執一丁字形鍾槌,開始擊奏。他擊出的樂音叮咚悅耳,令人心曠神怡。
關平竭力睜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魯肅的小船如一枚彎彎的落葉,漸漸捲入浩浩湯湯的江水之中。和東吳大都督周瑜離去時的陰風惻惻不同,今日掛著斜陽的天際霞光掩映、輝煌燦爛,同任何風波欲來的短暫平靜一樣,江上如詩如畫的美景,宛如一道強烈的閃電,深深地烙在了關平的心裏。
突然,孫權將目光狠狠從呂蒙身上調開,舉起手裡的弓箭,怒喝道:「納命來!」
此時的魯肅已經不能用挨了當頭一棒來形容,他的心肺、大腦,全部被烈火炙烤著!他憤怒地盯了得意揚揚的關羽一眼,四肢如被電擊般劇烈顫抖。接著,他像一個手腳不靈便之人似的,勉強卷好帛書,趔趄著朝關羽匆匆一折腰,做了一個深深長揖,痛聲道:「雲長呵,你如此污辱我主,你知道我主會如何作答?」
「哦,奏與我聽!」周瑜的臉上興奮起來。
呂蒙略怔片刻,立即應道:「呂蒙領命!」
「我想呵,這六十五枚編鐘,其文都出自於巫,其工都出自於匠。唯有周郎面前那隻乳鍾,肯定出自一個女人。」小喬將那編鐘輕輕摟入懷中,忘情低嘆。
周瑜定定地望著她,喃喃道:「我在它面前待了那麼久,竟沒有看見它。」
不用說,短時間內要攻破這樣的城關,在魯肅看來,不說是絕無可能,也是難於上青天。
孫權稍稍一愣,隨即平靜下來,用十分尊敬的語氣道:「公瑾平身,有話請講。」
孫權似乎完全知道他在說什麼,他沉聲道:「晚了。呂蒙聽令,現罷奪你將軍職,拘營待罪。」
孫權微微一怔,立刻嗔道:「此處天高地闊,何事不能言?你就在這說!」
顯然,這一隻鳥兒的翅膀比上一隻的要健壯得多,振翅的速度也比上一隻要迅疾得多,然而,它的運氣卻比上一隻的還要差。它看見兩隻利箭朝自己疾射,卻怎麼也沒法躲開任何一支,它竭盡全力飛翔,卻被兩隻利箭同時射穿了胸膛!它在空中發出一聲慘烈的悲鳴,而後身負兩箭,飄飄墜落。
五個校尉的臉色立刻活泛起來,他們紛紛取下頸上的刀刃,目光再次下意識地越過呂蒙,看向窗外的那株桃花。那桃花嬌艷欲滴,似乎不但沒有凋謝,反倒比原先還要紅艷些。
呂蒙聞聲,如遭電擊,他銅鈴般的大眼幾乎奪眶而出,read•99csw•com隨即,眼淚瞬間模糊了他的瞳孔。
孫權正踉蹌而去,不想狂風驟雨般的鳥兒瞬即追上了他。只頃刻間,鳥群就遮住了太陽,遮住了整個天空,喧嘩的鳥叫震耳欲聾,黑壓壓的黑影籠罩了行走中的孫權。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無不驚悚。整座大殿,靜得能聽得見門外落葉的聲音。
魯肅的臉也耷拉了下來,他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明白了。」
「你們他媽的命大,要擱戰場上,早被人戳一萬個窟窿了。」呂蒙放下望遠鏡,大聲說。
這時,就連佇立在關羽身後的關平,也忍不住失聲攔阻道:「父親……」
一直等到夕陽西下,天色擦黑,呂蒙也沒等來孫權的命令,他只得怏怏地從訓練場回家。在家裡悶坐了一會兒之後,更覺煩躁難安,便來不及和家人打個招呼,就又大踏步出門,往水師囚室的方向來。
孫權不動聲色地揮了揮寬大的衣袖,沉吟道:「如果我是個仁者聖君,則應該寬容為懷,施恩挽留你三次。你哪,四次負罪請辭,如此方合春秋大義。可惜我不是仁者聖君,我只是區區江東之主。所以,准!聽令,罷奪周瑜所有職位爵俸,收繳劍印,降為白身,逐出宮廷!」
魯肅卻再也忍耐不住,他獨自一人,盡量不引人注意地挪到箭台的一角,用低沉的聲音悄悄稟道:「主公!」
顯然,孫權也注意到了眾人的目光,他抬起頭來,威嚴地掃視一眼眾將軍,突然對魯肅厲聲喝道:「子敬,這些將軍個個隨我父兄出生入死,在他們面前,江東無任何隱秘。你就放心大胆地在這說!」
小喬也微笑了:「能把假話說得這麼好聽,天下也只有我的周郎了。」
頓時,無數只飛鳥如黑色的疾雨沖向高空。一時間,嘰啾之聲鋪天蓋地。
盾牌戰陣里的步卒們聽見了他的擊賞,前進的步伐更快了,全然不顧前方等待他們的箭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
關羽卻微微笑著,一副穩如泰山的模樣,他甚至改用了一副拉家常的語調,用勸慰的語氣對魯肅道:「對了子敬,還記我大哥娶孫小妹的事嗎?我大哥差點把命送在東吳!我想問你們主公一句,你們江東,除了嫁娶之外,別無安天下的良策了嗎?」
眾將士卻彷彿沒有聽見,仍在憤怒地吼叫:「主公,攻下荊州,血洗三城……」

「發兵攻打荊州!」關羽冷冰冰地回答。
那可憐的生靈不知道,在它逃離的那一刻,瞄準它的不光有那隻醜陋的獨眼,還有一雙不動聲色的老眼,一位老將正在離獨眼將軍不遠的地方彎弓射擊。
「禮單。」魯肅簡短地答道,「聞上將軍有一女,年方二八。我主三公子恰好與其同年,真乃天作之合!我主願與上將軍結秦晉之好,成百年和睦。這便是我主求聘將軍女的禮單。」魯肅說著,將那帛書向關羽更拉近了些,好讓他看清那上面俊逸的行楷。他準備告訴關羽,為表示誠意,這正是瀟洒多才的三公子親自手書。
直至他回到江面,跨上來時的小船。江風吹起他薄薄的長衫,他將整個人轉向荊州城關的背面,淚水才在他渾濁的老眼中溢出,順著他溝壑叢生的黃胖臉,流到了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的唇邊。不過是短短半日,他的鬢角已經多出了兩叢銀白的色塊,他彷彿一下子老去了許多。
不等大家回過神,已有兩個侍衛走上前來。他們摘下周瑜身上所帶佩劍,收走了周瑜手中的虎符,通通交至孫權王案旁的一個武官,而後,又在眾大臣驚疑的目光中,將周瑜推出了大殿。
魯肅卻仍然猶豫著,悄聲稟道:「主公,回宮吧……」
魯肅聽到這裏,已經掩飾不住內心的悲憤,他滿眼含淚,兩手顫抖地將案上的帛書慢慢捲起,顫聲道:「看來,上將軍是要和我江東拒親了。」
那少年校尉不等他回應,猛一發力,將自己的頭頸在戰刀上狠命一蹭,頸血瞬間如泉水般涌了出來。他頭一歪,倒在了呂蒙的面前。
「關羽說:虎女焉能嫁犬子……」魯肅閉上眼睛,一滴渾濁的老淚,幾乎從他眼中滾落。
孫權笑道:「你箭技無雙,我輸也甘心。」
「此去何為?」魯肅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另外幾個校尉見狀,也陸續揮刀朝自己的頸項,一顆顆腦袋無力地歪倒下來,倭瓜似的落在他們的肩頭,他們都相繼死去了。眼看只剩下一個最年輕的校尉,他眼中的閃亮灼如火把,熊熊地在眼眶裡燃燒著,就在他橫刀向頸的最後關頭,呂蒙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慢著!你……今年多大年紀?」
「主公口諭,犯事各位,全部免死!」那軍士急急稟道。
呂蒙不應,只迅速從網中捉出一隻鳥兒向高空一擲。那久被束縛的鳥兒乍獲自由,興奮地吱吱直叫,振翅飛向雲天。
「當真!」那軍士重複。
因為沒有迫在眉睫的大戰,今日的大校場上操練的多是尋常科目。呂蒙信步走去,只見多數都在自由操練,唯一稍稍觸目一點的,是一方從山腳移來的盾牌方陣,那是由一支上百名步卒組成的持刀戰陣。在離他們不足百米的城牆下,站著一隊排成一字形的弓弩手,他們正聚精會神彎弓搭箭,面對著那方陣。一瞧見雙方那劍拔弩張、激烈相對的敵我態勢,呂蒙不由得停住了腳步。他的隨從副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和那負責演練的校尉低聲交代了幾句,那校尉便奉命走開了。
滿朝文武發出一片驚嘆之聲。大都督周瑜如此提議,倒是從未有過的。孫權的臉上更陰沉了,除此之外,還另添了一層堅硬。「公瑾啊,你功太高,頭太硬,我斬不動。你名重天下,江東將士多為你舊部,我也不敢斬你!更重要的是,斬你,不公。」孫權的語氣和往常一樣平靜,然而,細心的人還是聽了出來,那平靜之中卻有股殘酷的狠勁。
呂蒙忽然醒悟過來,臉上露出幡然悔悟的神情,喃喃道:「哦……哪怕有千言萬語,也要一聲不出啊!」這是大都督主動罷職前的叮囑,可是他卻完全忘在了腦後。
周瑜被罷免三天後,魯肅奉孫權之命駕著水師部一隻小船沿水路來到荊州。和數日前周瑜見到的一樣,荊州城風平浪靜、固若金湯。也正像周瑜向魯肅所描述的那樣,城關各處刀槍耀目、軍威凜然。
呂蒙立即瞋視那幾個弓弩手,怒喝道:「昏了頭了!還不趕快射箭!你們還有兩支箭的生機!容敵近身,自己必死!」
周瑜什麼也說不九*九*藏*書上來,只緊緊地抱著小喬,彷彿一鬆手,下一秒就是永訣。
呂蒙被侍衛們押下時,臉色平靜,眼神堅毅。孫權在一旁看了暗暗納罕,此人寵辱不驚,不卑不亢,如運用得當,倒是難得的大將之才!
眾將士驚呆了,之後,猛地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喝彩:「好!好!神射啊,亘古奇觀……」
「在我面前……」周瑜驚駭不已。
魯肅走近的時候,眾將士正在賭鳥,好幾位將軍在百米處各執一弓,挽弓待發。不遠處的山旯旮里,一個士卒正在執掌一張巨大的絲網,那網中捂著無數只剛被捕獲的活鳥。那士卒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被貶的水師將軍呂蒙。
眾將士的目光全集中到了那老將的身上,魯肅則不無擔憂地望著主公。雖然不過是射鳥,他今天卻很不願意看見主公射輸。他知道,那個性粗魯不知高低的老將是東吳首屈一指的神射手。
終於,一曲終了,小喬滿眼淚水,端坐不動。
孫權與那老將張弓瞄準,同時大叫一聲:「著!」
而主公孫權,此刻不過像一片柔弱的羽毛,在深不可測的黑色海洋的底層,步履飄搖,孤身前行。
將士們聽了,發出一片唾罵和怒斥之聲,人群開始出現了騷動。
而此刻,他眼中的孫權卻露出比他還要平靜淡漠的神色,不急不緩地問魯肅道:「子敬啊,那你當時如何回答他?」
不等趕到他身旁的魯肅伸手阻攔,一支利箭已經「嗖」地離開弓弦,撲向呂蒙。
「諸位都給我聽好了!你們不是周公瑾,我個個斬得動!你們聽著,今日起,江東永不設大都督之位。任何人膽敢擅言攻取荊州,斬無赦!」
那校尉急了,又問:「那主公為何那麼說?」
文武大臣們再次發出驚嘆之聲。有的轉過頭想和後邊的同僚交流兩句,有的已經控制不住,拱起袖子準備向主公諫言。唯有魯肅,還保持著臉色的祥和,還有呂蒙,將一張鐵青的臉綳得皮鼓一般。
五個校尉相繼垂下了頭,預感證實了,真正的春天還沒有到,窗外的桃花卻要謝了,他們也快要死了。
在呂蒙看來,不管主公如何處置自己,從大都督被罷撤這一刻開始,這幾名下屬的命運都已經被註定。他之所以自己下令囚禁他們,不過是不想讓他們死得更慘烈、更屈辱而已。
「我回來了。」魯肅應道。
呂蒙又想了想,還是沉聲道:「沒有。」
呂蒙看一眼窗戶,低聲道:「老四,你起過異心,想擁大都督主大位。老二,你胡亂放言,說江東三軍都是大都督的!老五老六,你們也有過類似言語。這些事主公早知道,不忍追究。現在大都督去職了,主公令你們自刎,以免蠱惑軍心。」
周瑜不出聲,只用雙眼緊緊注視著那銘文,陷入了沉思。
周瑜卻沒有站起身來,而是匍匐在地,大聲道:「周瑜多次拒遵主公號令,隨心所欲,致使文武失和,將士離心,此罪一。三日前周瑜擅自前為荊州探關,壞主公聯盟抗曹之大局,此罪二。周瑜領大都督以來,恃權自傲,上藐主公,下結黨羽,此罪三。請主公嚴辦!」
眾將士一聲驚呼,隨之,又是一陣死一般的靜寂……
在盾陣進入弓弩手的射程之前,雙方一直保持克制。盾陣里的步卒們始終面無表情,冒死行進,而弓弩手們則小心翼翼、蓄勢待發。終於,漸漸地,盾陣發出的怒吼離天上的雲霄越來越近,領頭弓弩手臉上的痦子,開始進入了盾陣步卒們的視野。突然,無數只銀白的箭矢好像一群放飛的白鴿,嗖嗖地朝盾陣飛去。那白鴿嘴角之銳利、啄力之精準,使得方陣中不小心暴露在盾牌之外的肢體,頓時血流如注,像軟綿的布偶垂塌下去。看著自己的赫赫戰果,弓弩手們抑制不住自己的快意,得意地哈哈大笑,而中箭的步卒則一邊慘叫,一邊竭力將身體往後蜷縮,發出不絕於耳的粗野叫罵。
孫權臉色一沉,道:「關羽還有什麼話?」
可小喬卻將他狠狠一推,周瑜沒有防備,整個身子撞倒在身後的那隻揭鍾上。「轟」的一聲,那揭鍾又撞到了緊挨著它的揭鍾,緊挨著的揭鍾又撞到了它身旁的乳鍾……編鐘們一隻接一隻地彼此撞擊著,發出不絕於耳的轟鳴。
忽然,周瑜心尖一顫,整個人如從夢中驚醒。一個驚人的念頭閃電般擊中了他。要讓小兔逃生,須惡虎左右手均有獵物在手。曹操、劉備和江東都對荊州虎視眈眈,而三方力量之中唯曹操實力最強。曹操即為惡虎,關羽和自己屬於狐兔,江東攻打荊州之時,便是狐兔入虎口之日。但是……但是,如果在這之後,還有一隻小兔倖存……那麼荊州就會屬於……他一念及此,口中便不自覺地沉吟道:「吾命不絕城不下,吾命絕而城得!」話一出口,他又驀然心驚,糟了,小喬是個聰穎過人的女子,不該讓她聽到這些事情才是。
「雲長為何如此偏執?!」魯肅怒聲道。
在處理了幾起例行奏摺之後,孫權掩不住睏倦,睜大了熬成暗黑的眼圈,捂住嘴打了半個哈欠。說是半個,是因為那哈欠打到半途,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他是個勤勉的主公,更是一個嚴於律己的江東首領。多年來,他從不允許自己在眾人面前露出疲憊之態。
然而,即便如此,稍稍敏感一點的還是明顯感覺到,今天的大殿過於寂靜,氣氛也過於凝重。可具體是什麼導致了這一點,他們一時半刻卻沒法弄清楚。
眾大臣們不敢看周瑜,更不敢看孫權,他們全都凝神看著自己鼻子前方的虛空,似乎這是他們唯一能看的地方。
然而,等他們抬起頭時,卻發現呂蒙呆住了,整個人如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
眾將大驚失色。只見那神射手老將跺足暴吼:「狂徒!竟然視我主公為犬,那我們成了什麼?狗崽子?……」一言未盡,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傾瀉而出,到底是暮年之人,經不起這樣猝然的激動,他「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孫權聞言,脊背一顫,如遭電擊。他緩緩回過頭來,看向發聲之人正是剛被自己貶為步卒的周瑜愛將——呂蒙。罵他也就罷了,更讓他氣惱的,是見自己轉身他非但沒有露出任何懼怕,反而兩眼冷冷地望著自己,似乎他很有把握,自己手裡的王權早已不穩,遲早要交給劉備或者曹操。
孫權一動不動,眼望魯肅。
半個時辰之後,魯肅在關平的陪送下,昂首步下荊州城道。城關上,關羽遙遙長揖,他也裝作沒看見。
「遵命。」眾臣齊聲應道read.99csw.com
誰也沒有想到,大都督周瑜這時突然走出隊列,走到大殿中央,對著王座上的孫權屈膝一跪,叩首道:「欽命驍騎將軍領江東大都督周瑜叩稟主公。」
魯肅也忙起身,笑道:「就是嘛!如此簡單的道理,公瑾卻要說得殺氣騰騰,鬧得大夥眼裡只見殺機,不見道理……」
一位將滿弓幾乎拉斷的獨眼將軍,朝呂蒙大喝一聲:「納命來!」
魯肅不知道,在他頭頂的城關之上,關羽正動情地目送著他,而且在關羽心裏,也是同樣的默念與感嘆。荊州啊,荊州,你何時才能有安寧之日?
早上退朝後,呂蒙下令將幾個有過「逆反」言論的下屬囚禁起來了。不是呂蒙魯莽,而是不得不這樣做。這幾人背後妄議主公,唯大都督馬首是瞻,早已在水師中盡人皆知。
呂蒙說完,仍舊頂著滿腔的鮮血挺立著,挺立著,他似乎想保持這樣的姿勢,直至鮮血流光;又似乎在等待著即將飛來的下一箭,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不!我主會說,無論雲長如何辱我,我絕不壞孫劉聯盟,絕不攻取荊州!雲長呵,國之安危,大於主之榮辱!告辭!」
「速去速回,我等你消息。」好像為了鼓勵他振作似的,孫權特意抬起頭,對他笑了笑,又交代了一句。
周瑜拼了命地去抱小喬,又企圖在她的髮髻、臉頰上印下無數的親吻,他想藉此讓她安靜下來。可是小喬不肯,她掙扎著,墜落著,任憑潮水般的眼淚濡濕了自己和周郎的衣襟。
那老將邊開弓邊朝呂蒙大喝:「納命來!」
魯肅一愣,略一沉吟之後,便朝孫權彎腰一揖,正聲道:「稟主公,關羽狂傲無比,小視江東。他把主公顧全大局的心意視為緩兵之計,仍然認為我們要暗中攻取荊州。」
魯肅言罷,也不看關羽,便強忍著內心痛苦,昂首步出將軍閣,只留下關羽父子在他背後發怔……
那少年校尉猶豫著,眼睛里的火把燃燒得更旺了,他用被燙著了似的表情看了一眼死去的校尉們,顫聲道:「大哥,我……我也不想死。可是,他們都死了,我還有臉活嗎?」
突然,在孫權越走越遠的背影身後,有人一聲低喝:「庸主!」
可今天孫權的反應卻有點奇怪。他的臉上非但沒有笑容,反而在威嚴之中另有幾分陰沉,他沒有辯駁周瑜,而是平靜地反問道:「依你,如何辦?」
孫權真的憤怒了,不僅如此,「大都督」三個字,還讓他陷入了難堪的窘迫。身為武將的呂蒙,不可能不知道,在罷免周瑜這件事上他的悲與怒、急與痛!他氣急敗壞地伸手入袋,準備掏出箭來,一舉結束這個長著反骨的鳥將阿蒙。不料他的手撲了個空,那箭囊不知何時已只箭全無!
小喬沉默了。片刻之後,方低聲道:「昨夜夢得一曲,醒來滿面是淚。」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稍一猶豫之後,關羽這樣回答。
孫權的眼裡露出罕見的凶光,呂蒙認出來,這是他下令殺死某人時慣有的光亮。可他卻毫無畏懼地迎視著它。自大都督被罷免那一刻起,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大都督早就警告過自己,天威莫測,主公要他死,或者要他統領三軍,不過是一念之差。
荊州啊,你這讓人魂系的雄關!你讓多少人為你折腰,又讓多少人為你蒙羞!
那死去的五人的血漸漸流了出來,慢慢地,在地上形成一汪又一汪的血泊。呂蒙閉上眼睛,感覺它們正匯成一條越來越寬闊的小河,朝自己流淌而來。他發出一聲輕若無聲的嘆息,放開一直盤著的膝蓋,站起身,一腳跨到那血色的河流里。
魯肅氣得漲紅了臉,失態地大叫:「雲長一葉障目,滿口胡言!」
周瑜無言地張開臂膀,小喬和懷裡的編鐘無言地偎入他懷中。
然而,不等魯肅說完,關羽卻突然沉下臉來,轉過身去,沉聲道:「可我寧願相信周公瑾的殺機,也不相信魯子敬的道理!」
――主公發令吧,我等與關羽誓不兩立!……
呂蒙下朝之後,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繞道去了一趟吳山的大校場。他不知道主公會如何處置自己,他知道大都督料事如神,關於他和自己下屬的未來預測八九不離十,可在自己的命運發生急劇轉折的當口,他還是想重溫一遍那火熱的戰事操練。
轟……轟……轟……
和往常任何一次早朝一樣,長號聲止的那一瞬間,身著王服的孫權從後殿走出,步向他的王案,落座。
新弓弩手們醒悟過來,趕緊對準縫隙引弓狂射!
「諸位都請退下吧!子敬留下。」孫權又道。
一瞬間,震耳欲聾的鐘聲在空曠的舍宇回蕩,彷彿整個天地,都陷入了不可名狀的驚悚之中!
那盾牌戰陣往前推進得更迅速了,眼看就要衝到弓弩手的面前。眼見讓自己肢體受苦的仇敵們近在眼前,步卒們紛紛從盾牌后探身,高舉起一柄柄大刀。就在劈斬即將發生的一瞬間,響起呂蒙的一聲大喝:「停!」所有的戰刀在空中停住了,有的停住在離掄刀者手臂的上方,有的停住在砍下去的動作頂點,有的已經碰觸到了弓弩手的頭顱。有一把戰刀,已經失控砍在了一個弓弩手的肩頭,中刀者不禁失聲慘叫,跌倒在地。
說畢,他揮刀向頸,一個發力,一窪頸血如同窗外的桃花燦爛四溢。他應聲倒地,死去了。
眾將頓時一片死寂,再也無人敢說一字。孫權又呆了半晌,環視山澗一周,而後,獨自踽踽步下箭台,孤身朝外走去。眾將士沉默著,悲憤地望著他的背影。
「斬!」周瑜還是沒有抬頭,他響亮的回答像是地面磚石的迴音。
孫權卻又從案邊站起身,目光咄咄,逼視著滿朝文武。
魯肅又陷入了猶豫,他正在腦中盤桓哪些話是可以在這裏說的。不想孫權突然怒吼:「說!全部說出來!」
魯肅再次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再說下去。孫權又怒了,他再次瞋眼怒喝:「說!一個字都不準少!」
呂蒙交代完弓弩手,偏還不滿足,又按住長刀對著盾陣一陣怒喝:「快衝,衝上去!距離越近敵人箭法越亂,你們只剩二十步了,生死決於此刻,衝上去砍了敵人的頭!」
呂蒙笑了,又道:「主公說了為何嗎?」
「主公!」呂蒙彎下腰去,口內訥訥道。
周瑜緊緊地摟著小喬,目光卻無法離開眼前的乳鍾和那年代久遠的銘文。漸漸的,他的目光越來越迷離,越來越虛空。他似乎透過那文字走進了文字記載的世界。他思索著,感受著,探索著,他忘read.99csw.com了自己身在何處,也忘了懷中的小喬。他不知道,小喬久久等不到他的回應,已在他的懷中閉目睡去。
魯肅回到江東時,已是幽暗的黃昏晚景,他從主公的一個侍衛那兒得知,主公正在吳山狩獵。考慮到軍機不可延誤,他直接去了狩獵的山澗。和他料想的一樣,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空曠之地,有飛禽,有走獸,有連綿的草地和數不清的雜樹繁花,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不是一場嚴格意義上的狩獵,而是有近百名將士爭先恐後參与圍觀的賭射。那插滿花花綠綠大纛的山腳下,將士們身著鎧甲,手持刀劍,圍著酒案、箭台、活靶,胡服騎射,壯言豪飲,怎一個熱鬧了得!
因此,當魯肅在將軍閣面見關羽,將一幀精美的帛書放在朱案當中時,他臉上的神情是慎重、平和的,甚至帶著某種神聖的意味。在他心中,此舉成敗與否,不僅關乎主公的顏面,更關係著東吳五十年的安危。
――拿下荊州,將關羽碎屍萬段!
「當真?」呂蒙也雀躍起來,面露喜悅。
一陣震天的喝彩聲中,那射中鳥兒的老將得意地嘲弄獨眼將軍,說他左眼還在的時候,就不是自己的對手。那獨眼將軍則罵罵咧咧說他是「老不死的」,然後又不得不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枚金質吳錢,擲到他面前。
「父親,孫權是在施緩兵之計嗎?他們會暗中攻取荊州嗎?」在關羽身後,關平語氣熱切地追問。
小喬走至周瑜的跟前,指著那隻高高懸挂的揭鍾,那鍾面上正鍥著一篇銘文,那表面斑駁陸離,字跡細密如紋。

孫權的臉悲傷地耷拉了下來:「說媒。」
在這失控的混亂之中,只有一人,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和眾人的慷慨激昂相比,他顯得那樣平靜冷漠,他就是執掌鳥網的呂蒙。在整個過程中,他的炯炯目光只追隨一人——主公孫權。
結果,它的翅膀剛剛觸及第一縷雲朵,兩隻利箭同時「嗖」地往它飛來。它抖了抖翅膀,躲開了獨眼將軍從左後側射來的那支,可不幸的是,與此同時,另一支從右側翼飛來的箭矢卻殘忍又精準地擊中了它的尾腹,並從它小小的身體里穿膛而過。它扇動著小小的翅膀,在空中艱難地飄搖了一會兒之後,「噗」的一聲掉在地上。
「誰讓你假傳我的口諭?」孫權又接著問。
春夏之交的江南,瀰漫著一股與季節不相稱的寒意。一夜春雨過後,花園裡的梨花、桃花和不知名的種種鮮花驟然間凋謝了,露出一株株光禿禿的讓人心疼的嫩枝。而剛剛綻出新綠的樹葉,卻凍得打起了微捲兒。最反常的是天邊的朝霞,那霞光掩映在淡漠的白光之下,呈現出壓抑的青紫色。沒有太陽,沒有和風,這是一個不常見的陰冷的清晨。
在孫權孤身難行、江東上下亂成一團之時,被罷免的大都督周瑜,正端坐家中,對著孫權賜予的那座編鐘獃獃地發怔。
這色澤輝煌的編鐘,分上、中、下三排,遠看如一朵朵燦爛的花朵,近看又像一方方懸挂著的古老戰陣。琥鍾、贏司鍾、揭鍾、大傅鍾……每一隻都按照大小嚴格排序,每一隻的身上都鍥鑄著複雜精美的古篆,因年代久遠,那字跡早已陳舊斑駁,然而,即便是文墨不通的人,也能感覺到,每一篇很難辨認的篆文,似乎都在訴說一段神秘的往事。
「因為他不遵我主聯手抗曹大計,為了取回荊州而不惜與將軍開戰。」魯肅道。
「樂似微醺,音如隱痛。好曲!只是,小喬,這曲意何來?」
周瑜屏息聽著,漸漸地,他的目光柔和了,堅硬了,閃耀著火炬般的光芒,然後,那光芒卻又驟然熄滅,陷入了死一般的入定!
儘管魯肅已經將聲音壓到低得不能再低,可是他們的談話還是被眾將士聽見了。魯肅再抬眼的時候,發現所有的將軍都圓睜著雙眼,死死地盯著自己。
為首的年紀最大的那個校尉,顫抖著聲音問:「沒有?你再仔細想想!」
呂蒙看罷,忍不住按住手中的長刀往盾陣走了幾步,連連誇讚:「好!好!射得好!」
軍士也笑了,道:「說了。主公說,他看了你呂將軍上的條陳,被你對部將的情義打動了!嘿嘿嘿,你們幾個還不謝將軍救命之恩?」
沒人提出異議,眾文武們紛紛魚貫而出。只有魯肅,一臉肅穆地近前,朝孫權作揖道:「主公有何吩咐?」
呂蒙的目光掠過中刀的弓弩手,藉助手裡的望遠鏡,他掃視著剛剛戰陣進攻的路線,那裡有一連串殷紅的血跡,連珠般的血滴之中,躺著幾個受傷的步卒,其中一個似乎受了重傷,兩眼絕望地上翻著,顯然正走向死亡的途中。
誰也沒有見過如此恐怖的奇觀!彷彿天空浮現出一片黑色的海洋!
就在周瑜最後一次抱緊她,試圖將她納入自己的懷中時,周瑜忽然腿腳一軟,跌倒在附近的一隻揭鍾上。
關羽面露詫異,接著又微微一笑:「哦!這是為何?」
關羽聞言,忙站起身,朝魯肅作揖道:「孫權明智,子敬高義。有你二人做主,荊州無東顧之憂了。」
呂蒙執鳥再朝空中一擲。那鳥兒歡叫著迅猛飛向雲天,那身姿竟疾如流星!
小喬以袖拭淚,俄頃,方斂首低聲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周郎的面前。」

呂蒙愣住了,一時回不過意。
孫權忽然轉過身來,怒視眾將,冷聲道:「怎麼了?你們都忘了大都督是因何罷免的?我斬不動他,卻斬得動你們,再妄言攻打荊州者,斬!」
這一切都不是什麼新玩意兒,他大概要說什麼、做什麼,這五人心裏都有數。他們的頭相繼抬起來了,目光不約而同地越過呂蒙,往狹小的窗欞之外望去。那裡有一枝紅艷艷的桃花,因為近日滂沱的雨水,它們現出了過分飽和的色澤,眼看就要凋謝了。
細心之人可以聽出,在這悲鳴聲中,有一縷細細的顫音遊絲般蜿蜒,聞之令人心碎。
周瑜語畢,眾臣吃了一驚。但是很快又暗中舒了一口氣,原來這就是今早氣氛凝重之所在。誰不知道大都督功高蓋世?主公又怎會真正處罰他?無非是和以前發生過的多次一樣,不過是象徵性地怪罪兩句罷了。
關羽止住笑容,冷冷地望著魯肅。
「江東周瑜,只要活著就必取荊州。就算他死了,陰魂也會犯荊州,你們根本攔不住他。」關羽緩了緩語氣,沉聲道。
周瑜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聽見小喬在悲痛中失聲狂喊:「周郎,讓我生個孩子吧。要不然,往後我還有什麼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