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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格溫達。」
梅爾辛心想她說的肯定沒錯。在黑暗中,人們不僅僅是接吻,更多的是偷竊。
父親惱怒地嘆了口氣,滿臉的厭惡。
托馬斯揀起了那兩個人掉落在地上的劍,也扔進了灌木叢。然後他收拾起自己的武器。
「為什麼王后的人也要追殺你?」
這時母親開腔了:「毫無疑問,你是在教堂里被偷的。」
拉爾夫揀起一塊石頭,敲碎了兔子的腦殼,結束了它痛苦的掙扎。
父親回答說:「你要是不願意喝粥,我們可以去飯館。」
梅爾辛點了點頭。
治安官這時才注意到梅爾辛。「小孩子不能射。」他說道。
他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騎士,腰帶上既掛著長劍也掛著匕首。他穿得很好,上身是一件皮製的緊身短外衣,腳下蹬著頭部翹起的長靴。他突然失足摔倒在地,打了個滾,又站了起來,背靠在橡樹上,拚命地喘著氣,同時拔出了武器。
「姑娘家不能射箭。」拉爾夫說道。他一把從梅爾辛手裡抓過了弓,也像梅爾辛一樣,側身對著靶子,但他沒有立刻就射,而是反覆拉了幾回弓,找了找感覺。他也像梅爾辛一樣,發現這比他起初想象的要難得多,但拉了幾回弓弦后,他似乎找到了竅門。
梅爾辛非常尷尬。看來射箭遠比他想象的要難。他心想:弓也許毫無問題,問題在於他射術不精,或者根本不懂射術。
正如托馬斯所預料的,就在森林的邊緣,離木材場不遠的地方,另幾個孩子在等著他。他們圍住了他,撫摸著他,好像是想確認一下他一切都好。他們的表情寬慰了一些,但仍帶著些羞愧,彷彿丟下他是他們的罪過似的。他們全都在發抖,就連拉爾夫也不例外。「那個人,」他說,「就是我射倒的那個人。他傷得重嗎?」
「你射死了她的狗!」梅爾辛怒沖沖地說道。
「安靜點兒!」凱瑞絲說道,「咱們離大路不遠,我們不想被人聽見。你幹嗎跟著我們?」
托馬斯說:「你認識我,可我卻不認識你。」如果說他心裏會有所恐懼的話,表面上他仍然很鎮定。「從你們的衣服看,你們一定是王后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騎士在他身後問道。
父親咕噥道:「恐怕是弟弟照顧他。」
梅爾辛嚇呆了。就因為他幫別人挖了個坑,他就要承擔這樣大的風險,這似乎太不公平了。
馬克溫和地說道:「恐怕是穿不透。但我估計這小夥子還得再等一兩年,才輪得著和法國人交手呢。」
「我跟你說過是這樣的嘛。」菲利蒙說道。
「凱瑞絲,我們家是羊毛商。你叫什麼?」
但是父親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些。「該把那惡棍弔死!」他的聲音不那麼響了。
他在向這邊跑來。
梅爾辛一躍而起,心怦怦直跳。他又聽見了一個人的叫聲,一個完全不同的聲音,說明還不止一個人。兩個聲音都是既兇狠又憤怒,看來他們正在打鬥。梅爾辛嚇壞了,其他人也是一樣。他們獃獃地僵立著,凝神聽著,又聽到了一種聲響,是一個人在樹林中拚命奔跑的聲音。他不停地踩斷掉落的樹枝,撞倒低矮的小樹,還踐踏著地上的落葉。
梅爾辛照他說的做了。托馬斯的內衣全都被血浸透了,他的胳膊就像屠夫案板上被切開的肉一樣。梅爾辛感到一陣噁心,但他克制著自己,把腰帶纏在托馬斯的胳膊上,以便將傷口收緊,減緩血流的速度。他打了個結,托馬斯又用自己的右手將結拽緊了些。
「是的。」梅爾辛滿心後悔他真該聽媽媽的話,不到林子里來。
緊接著追趕者就到了。他們是兩個身強體壯的士兵,手握長劍,殺氣騰騰。他們穿著非常顯眼的有兩種顏色的緊身短上衣,左邊是黃色的,右邊是綠色的。其中一個外面套著件便宜的綠毛線織的外衣,另一個披著件骯髒的黑斗篷。三個人都原地不動,氣喘吁吁。梅爾辛堅信自己將眼睜睜地看著騎士被砍死,他的心頭湧起了一陣衝動,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他為此感到羞恥。接著,騎士突然掉轉了劍頭,劍柄朝外,把劍遞出,這是投降的表示。
「我認識你,今天早上我在教堂里看見你了,」凱瑞絲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好了,沒什麼可哭的了,我們不會傷害你的。你叫什麼名字?」
母親插話了。「讓他們玩吧,」她說,「他們還是孩子呢。」
箭在離靶子還有很遠的地方就落在了地上。小狗「蹦蹦」一蹦一跳地跑過空地去拾箭。
身披斗篷、年紀較大的那個士兵上前一步,伸出了左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騎士交出的劍,遞給了同伴,繼而又接過了騎士的匕首。然後說道:「托馬斯·蘭利,我想要的並不是你的武器。」
「就是說修士們為我們提供住房,供我們一日兩餐,直到我們死。這難道不是個好主意嗎?」
「願意。」
其實強制並無必要:在星期天早晨射上幾箭,不是什麼苦事,大約一百來名鎮上的青年男子排成了長隊,等著輪到自己施射。婦女們、兒童們,還有一些感到自己太老或認為射箭有損自己身份的男人,在兩旁觀看。有些人自帶弓箭。也有很多人太窮,買不起弓箭,治安官約翰為他們準備了用白蠟木或榛木做的便宜的練習弓。
射箭訓練已經結束了。就要到午飯時間了。他們過橋時,梅爾辛對拉爾夫說道:「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像那個騎士一樣——他總是彬彬有禮的,無所畏懼,打起仗來也不怕死。」
然而凱瑞絲似乎不怕,梅爾辛也不想表現得比她還膽小。更何況治安官生硬的拒絕正讓他感到羞辱呢。「好吧,」他說,「不過咱們得確保不被別人看見。」
「咱們一走過去,你們就跟我一起蹲下,別出聲。」
她向河邊走去。梅爾辛和拉爾夫跟了上去。一隻三條腿的小狗也尾隨著他們。梅爾辛問凱瑞絲:「你的狗叫什麼名字?」
羅蘭伯爵轉身打量了他倆一番。「這大個子看來前途無量啊,」他說,「這兔子是你殺死的,小夥子?」
他們還沒有看到那個人,就聽到了他的喘息聲。他一邊跑,一邊重重地喘著粗氣,卻是上氣不接下氣,說明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喊聲是追他的兩個人發出的,他們在互相招呼:「這邊來——他在那兒呢!」梅爾辛想起凱瑞絲說過這兒離大路不遠。莫非這個逃跑的人是個遭到打劫的旅行者?
梅爾辛大吃了一驚。孩子們是嚴禁進入森林的read•99csw•com。森林里藏著逃犯,還住著偷東西的賊。小孩子會被他們剝去衣服,強迫為奴,甚至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危險——父母們只會暗示而不肯明說。而且即使他們逃脫了這些威脅,也肯定會因破壞規矩而被父親痛揍一頓的。
穿綠外套的士兵舉起了劍,兩大步就跨過了空地,奔向了灌木叢。格溫達起身逃跑,撞翻了一大片枝葉。那士兵撲向了她,伸出手去抓她。
他們來到了一塊開闊的空地。梅爾辛說:「這地方就行。」
「那小女孩喜歡它,你這個白痴。你看她哭的。」
凱瑞絲又一次沒有注意到他的難堪。她說:「讓我射一次吧。」
父母倆都因為萬聖節早晨發生的事情而惱火。父親根本就不想來王橋,他是被逼而來的。他欠修道院的錢,而且他還不起。母親說修道院會把他的地收走的:他是王橋附近三座村莊的地主。父親提醒她說自己是托馬斯伯爵的直系後裔——就是在亨利二世國王謀殺貝克特大主教的那年即位的那位夏陵伯爵。而托馬斯伯爵的父母是王橋大教堂的建築匠師傑克和阿蓮娜女伯爵——這是一對近乎傳奇的夫婦,在漫長的冬夜,他們的故事和查理曼大帝以及勇士羅蘭的英雄事迹,一起被人們傳誦著。傑拉德老爺吼叫道,有這樣的祖先,哪個修士也不敢沒收他的土地,至少是那個老太太一般的副院長安東尼。他一開始咆哮,莫德的臉上便呈現出一副因厭倦而順從的表情,她轉過身去——然而梅爾辛聽到她嘟囔了一句:「阿蓮娜夫人有個弟弟理查,除了會打仗,什麼也不會。」
其餘的孩子也開始散開,到別處找樂子去了。凱瑞絲對梅爾辛說:「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試試這弓。」她顯然也想看看梅爾辛會怎樣使用它。
梅爾辛聽到有些孩子在竊笑。他氣憤地說道:「你不講理!」
父親看上去很高興。
「你看看,埃爾弗里克,他這活兒做得還真不錯呢。」馬克對他身旁的人說道。
片刻之後梅爾辛、拉爾夫和凱瑞絲就蹲在了灌木叢后。那隻三條腿的小狗也跟著他們蹲下,眼巴巴地盯著凱瑞絲。拉爾夫想問話,但凱瑞絲噓了一聲,制止了他。
轉眼之間他便出現在空地上。
大約五十英尺外,在空地的遠端,有一棵樹榦粗大的橡樹。梅爾辛像他看到過的大人們那樣,側身對著靶子。他掏出了他的三枝箭中的一枝,將有凹槽的末端搭在了弓弦上。製作箭絲毫不比製作弓容易。箭桿是白蠟木做的,有鵝毛做的尾翼。他弄不到鐵的箭頭,只好把木頭的一端削尖,再用火烤,使之堅硬。他打量了一番那棵樹,然後將弓弦拉開。這費了他很大力氣。隨即他將箭射出。
「看見了。」
「好吧,」父親說道,他已經喪失了興趣,「不知道那些修士會不會給我們拿罐淡啤酒來。」
「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把那根割斷的腰帶揀過來,把它裹在我胳膊上。」
「你沒法讓我滾。」菲利蒙說道,他比梅爾辛要高出六英寸。
托馬斯說:「你願意幫我個忙嗎?幫我把傷口包紮起來。」梅爾辛注意到,儘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說話仍然彬彬有禮。這位騎士的鎮定自若實在令人欽佩。梅爾辛心想,自己長大了,也一定要這樣。
「為什麼?」梅爾辛抗議道。
他離開了孩子們,走向了一群正等著射箭的男人。他認出了其中的一位:一個個頭高得出奇、肩膀也很寬的小夥子,叫做馬克·韋伯。馬克注意到梅爾辛手裡的弓,用一種緩慢而和善的口氣問道:「你是從哪兒弄到這弓的?」
拉爾夫衝出灌木叢,跟著格溫達跑了。梅爾辛眼角的餘光窺見凱瑞絲也追隨他們而去。梅爾辛也想逃跑,但他的雙腳似乎被牢牢地粘在了地上。
「我們將住在這裏,住在王橋,」母親繼續歡快地說道,「我們將成為修道院的食客。」
拉爾夫說:「我決不會說出去的。」
那騎士眼光非常銳利。他喊道:「你出來吧。我現在這副樣子,你根本用不著害怕。」
難道這場打鬥就是為了一封信?梅爾辛心想。如果是這樣的話,紙卷里會寫著什麼呢?不大可能是關於收稅的例行指示。裏面一定藏著可怕的秘密。
梅爾辛大吃了一驚。他本以為箭會像長了翅膀一樣從空中飛過,然後嵌入樹榦中的。他明白弓彎得還不夠。
血像泉水一般從那人的喉嚨里噴出。托馬斯跌跌撞撞地向後一退,避開了飛濺的血水。穿黑斗篷的士兵倒在了地上,他的腦袋只是憑藉一小條窄窄的脖子還掛在屍體上。
廚房的夥計們搬進來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先給傑拉德老爺一家上了粥。粥是用大麥熬的,加了香菜和鹽調味。拉爾夫還沒鬧明白家裡陷入了危機,眉飛色舞地談起了萬聖節禮拜儀式,但父母怒氣沖沖地陰沉著臉,一言不發,他趕緊閉上了嘴。
「但除非發生這種情況,否則你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情。儘管他們知道我有這封信,但他們不知道它在哪裡,那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而如果你泄露了這個秘密,就會有兩件事情發生。首先,他們會殺了我。然後,他們會殺了你。」
托馬斯的刀從右手上掉落了,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左臂,然後坐在了地上,突然間顯得虛弱無比。
托馬斯說:「這樣就行了。」他的臉因為疼痛而變得蒼白。過了一會兒后,他彎下腰去,從屍體的眼睛里拔出了箭。「是你的?」他揚起眉毛問道。
拉爾夫咧嘴一笑。「怎麼樣?」他驕傲地問道。
他們走進了大教堂。他們的父母都在前廳。母親坐在一根柱子腳邊,就是圓形的柱身和方形的底座交會處的突出部分。她的面容寧靜而安詳,在透過高大的窗戶射入的清冷的天光映照下https://read.99csw.com,她就像是和她的頭倚靠著的柱子用同一種灰白的石頭雕出來的一樣。父親站在她身旁,他寬闊的雙肩耷拉著,一副屈從和認命的樣子。羅蘭伯爵面對著他們。他比父親年紀大,但頭髮烏黑,生氣勃勃,倒好像是年輕許多。安東尼副院長站在伯爵身旁。
梅爾辛瞥了一眼他的夥伴們。凱瑞絲嚇得臉色蒼白,緊咬著嘴唇。格溫達死死地抱著她的小狗的屍體,彷彿這會使她安全些。拉爾夫看上去也很害怕,但還沒被嚇呆,他沒忘了把箭從野兔的後腿上拔下,把那死去的小動物塞進了自己的前襟里。
她轉身離開了河邊,領著他們穿過了一個木材場。突然之間,他們就已經身處茂密的叢林中了。梅爾辛感到一陣緊張。現在他已經進了林子,這裏的每一棵橡樹后都可能藏著強盜。他為自己的冒失感到後悔,但如果後退,他又會感到恥辱。
起初他還在地上四處找了找,以為它有可能是掉落在哪裡了。接著他就發現了皮繩末端的割痕,他憤怒地咆哮了起來。所有的人都看著他,只除了母親。她轉過臉去,梅爾辛聽見她咕噥道:「這是我們全部的錢呀。」
「再過幾年他可以到我這兒來做一名護衛,」伯爵爽快地說道,「我們會把他培養成騎士的。」
一分鐘后一個小女孩走了過來。凱瑞絲一躍而起抓住了她。那姑娘大聲尖叫起來。
「那狗呢?」
他們一個人也沒看見,這樣很好。那些在林子里有正當活計的人們——比如樵夫、燒炭人、熔鐵匠,等等——為數不多,而且今天都不做活,因為在星期天觀看一場貴族氣派的射箭會可不是常有的事情。他們最有可能碰見的就是強盜。不過這種機會也很少。林子大得很,足足延伸了好幾英里。梅爾辛從來沒有走到過林子的盡頭。
「梅爾辛。我爸爸是傑拉德老爺。」梅爾辛按了一下斗篷上的鉤扣,把手伸進兜頭帽,掏出了一卷弓弦。
梅爾辛跪在了兩個女孩兒和「蹦蹦」旁邊。狗已經斷了氣。凱瑞絲輕輕地將箭從它的脖子上拔下,遞給了梅爾辛。並沒有大股的血湧出:「蹦蹦」死了。
發生打鬥的可能已經消失了,梅爾辛稍稍感到些寬慰。但是,當他們四人就座之後,他又急切地想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情況。他父親是位勇士——人人都這麼說。傑拉德騎士曾在自治橋為老王作戰,就是在那裡,一名來自蘭開夏的叛匪用劍在他的前額上留下了那道傷疤。但他很不走運。有的騎士打仗歸來,滿載著戰利品:或者是搶來的珠寶,或者是一大車貴重的佛蘭德布匹和義大利綢緞,要不就是俘虜了一個貴族家庭深受愛戴的父親,能因此得到上千鎊的贖金。但傑拉德騎士似乎從來都收穫不豐。可他還得買武器,買盔甲,買昂貴的戰馬,從而為國王效忠盡責。不知怎麼的,他從土地上收來的租金從來不夠用。於是他不顧母親的反對,開始借債。
梅爾辛很高興。人們並不總能聽明白他開的玩笑,女孩子們幾乎從來聽不明白。過了一會兒后,他聽見格溫達向拉爾夫解釋道:「兩隻胳膊,兩隻胳膊,兩隻胳膊,兩隻胳膊,加起來是八隻。兩條腿……」
「如果你為我保密。我也為你保密。」
「然後他就讓你走了?」
梅爾辛鼓足了勇氣,問道:「為什麼?」
「另一個士兵怎麼著了?」
拉爾夫說:「我也一樣,不怕死。」
「那他們太傻了。」梅爾辛嘴裏雖然這麼說,心裏卻也沒把握:因為大人們經常都是很傻的。不過菲利蒙自認高明的樣子激怒了他,尤其是當他剛剛在凱瑞絲面前顯擺過之後。
他們繼續前行,尋找著足夠射箭的空地。突然,凱瑞絲用一種詭秘的語氣說道:「你們看見那片大灌木叢了嗎?」
梅爾辛轉身走了。
粥喝完后,梅爾辛走向了祭壇。他把自己的弓箭藏在了祭壇后。人們要是想從祭壇那兒偷東西,還得先掂量一番。假如回報很誘人的話,他們也許能克服恐懼,但一張家制的弓能值多少錢?所以,弓肯定還在那兒。
「它叫『蹦蹦』。」格溫達抱起了小狗,狗就舔起了她的眼淚。
治安官約翰大聲喊道:「一切準備就緒,現在開始。馬克·韋伯,你第一個射。」那大個子走向了發射線。他挑選了一張結實的弓,試了試,毫不費力地就把厚厚的木頭拽彎了。
梅爾辛嘆了口氣。拉爾夫一向願意效勞,但他卻看不出,假如他跟菲利蒙打鬥的話,只會使梅爾辛看上去既像個膽小鬼又像個傻瓜蛋。
「我沒必要跟小孩子講理,」約翰說道,「好了,馬克,你射吧。」
父親吼道:「我非把他找出來不可!」
「是你把箭從他眼睛里拔|出|來的?」
就在這時,格溫達尖叫了起來。
拉爾夫突然站起,舉起了弓,以一個流暢的動作拉開,向那人射出一箭。箭正中他的眼睛,並深陷進去好幾英寸。那士兵舉起左手,好像要抓住那箭並拔|出|來,但他隨即就渾身癱軟了,像一個倒落的穀物袋一樣重重地摔在地上。梅爾辛都能感覺到大地的震顫。
他們沿著泥濘的河岸走著,經過了許多倉庫、碼頭和船塢。梅爾辛偷偷地打量起這個不費吹灰之力就當上了領頭人的小姑娘。她長著一張方臉,神色堅定,既算不上漂亮也算不上丑,一雙藍里泛綠、還有幾粒褐色斑點的眼睛,閃現著一絲頑皮的光芒。她淺褐色的頭髮編成了兩條辮子,這是當時富家女子的時尚。她的衣服很貴,但腳上卻穿著實用的皮靴,而不是貴婦人們更喜歡的繡花布鞋。
她說:「這不是我的狗。不過我給了它一塊發了霉的鹹肉,結果我就甩不掉它了。」
「這根不貴——太短了。是一個弓匠給我的。」
「是伯爵給郡守的指示,關於收稅的事的。你當然可以讀一讀了。」這是句玩笑話。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士兵是不識字的。梅爾辛心想,托馬斯居然敢嘲弄隨時可能殺他的人,真夠有膽量的。
梅爾辛看了他一眼。他約摸十二歲,又高又瘦,大手大腳。梅爾辛昨天晚上在修道院醫院里見到過他和他的家人:他叫菲利蒙。他一直在圍著修士們轉,問他們各種問題,幫他們供應晚飯。梅爾辛對他說:「他們當然會讓我射的。為什麼不呢?」
「我猜不著。」拉爾夫馬上說道。他一向如此。
「別做夢了,」母親說道,「梅爾https://read.99csw.com辛,照顧好你弟弟。」
「對。」
「為什麼?」
「此外,也許您和莫德太太,還有令郎,願意賞光到祭壇前已經布置好的桌旁就座。」戈德溫語氣平和地說道。
「他死了。」梅爾辛說道。他把箭給拉爾夫看了看,那上面仍然沾著血污。
「我自己做的,」梅爾辛驕傲地說道。
「挖多大?」
梅爾辛點了點頭,走開了。
另一個士兵鑽到了第一個士兵的劍下,抓住了系在托馬斯腰帶上的小皮包。他不耐煩地用自己的劍割斷了腰帶,將腰帶扔到一邊,打開了皮包,從裏面掏出了一個顯然是用塗了油的毛線做的小包,又從小包里拽出一個揉成了團又在外面封了蠟的紙卷。
「這弓是你做的,是嗎,小個子?」伯爵說道,他的臉上也浮現出不屑,「那麼,你可以去給木匠當學徒嘛。」
另一個男孩兒說道:「他們不會讓你射的。」
格溫達尖叫起來。凱瑞絲也叫道:「噢,不!」兩個女孩兒跑向了狗。
這回他試著用右手握弓左手搭箭。他並不習慣這樣,因為他既非慣用右手,也非慣用左手,而是兩者兼而有之。第二枝箭搭上后,他使盡渾身氣力將弓身前推弓弦后拽,這次弓彎得比上次要大得多。但箭還是差了一點點,沒有碰到樹。
年長的士兵用劍頭抵著托馬斯的喉嚨,推著他靠在樹上。「你帶著一封信。」
「蹦蹦」將三枝箭一齊叼到了格溫達的腳邊,小姑娘拾了起來,遞給了拉爾夫。
梅爾辛在地上畫了個方框,用匕首搗鬆了裏面已凍硬的土,然後用雙手將土捧了出來。
梅爾辛能看出她並不當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她是強作歡顏的。父親則顯然為喪失了土地而感到羞恥。梅爾辛明白,這還不僅僅是一種不體面的暗示。
父親對伯爵說:「我的孩子們怎麼辦呢?」
托馬斯說:「如果你聽說我死了,我希望你挖出這封信,把它交給一位教士。你願意嗎?」
「就在這裏,在橡樹前面。」
「但是,我能。」拉爾夫插話了。
托馬斯閃開了,但還不夠快。劍刃落在了他的左前臂上,劈開了他的皮上衣,切進了他的肉中。他疼得大叫了一聲,但並沒有倒下,而是以一種讓人不可思議的迅捷,揮動右手將小刀扎進了他的對手的喉嚨中。隨即他將刀子橫著一劃,將那人的大半個脖子切開。
「我要回到大路上去了。你幹嗎不順著你來的路回去呢?我敢打賭,你的夥伴們一定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等著你呢。」
「那樣的話,如果下雨,它就不會被淋濕了。真正的弓箭手都是這麼做的。」他將弓弦搭在弓身兩端的槽口上,稍稍將弓彎曲,以便弓弦就位。
射第三箭時,他將弓向上瞄準,希望箭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上向下地扎入樹榦中。但是這回弓又抬得過高了,箭飛進了枝葉中,帶落了一大片褐色的干樹葉,一起落在了地上。
梅爾辛將土填回坑中,埋起了皮包,托馬斯又用樹枝和樹葉蓋住了新翻的土,直到它與周圍的土地別無二致。
這一天簡直像是盛大的節日。釀酒師迪克用馬車拉著啤酒桶,大杯大杯地賣著淡啤酒。麵包師貝蒂的四個青春年少的女兒,也用托盤托著加了香料的小麵包,在人群中穿梭著叫賣。鎮上的富人們都戴上了皮帽,穿上了新鞋。就連稍窮一點的女人也都束起了頭髮,並在斗篷的邊上綴上了新穗帶。
「你也要去射那些靶子嗎?」
凱瑞絲在主街上的一座大宅子前停了下來,就在修道院大門的對面。她摟住格溫達的肩膀說:「我家也有狗,剛生了一窩小崽,你願意去看看嗎?」
安東尼副院長也許是像個老太太,但至少在抱怨傑拉德老爺還不起債時,表現得男人氣十足。他找了傑拉德的領主——現任夏陵伯爵,也是傑拉德的遠房表兄。羅蘭伯爵召傑拉德來王橋,打算和副院長一起商量個解決辦法。因此父親的情緒非常不好。
托馬斯說:「我很抱歉嚇著了你。但是,你看,這事可不全怪我。畢竟,不是我叫你到這裏來的。」
他們圍成了一圈。凱瑞絲首先伸出了胳膊,這樣她的手就處在了中央。梅爾辛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感到她的皮膚又溫暖又柔軟。拉爾夫搭上了他的手,格溫達緊隨其後,他們以耶穌的血起了誓。
托馬斯說:「咱們一人拽一條腿。」說罷,他用右手抓住了死人的左腳踝。梅爾辛用兩隻手抓住了屍體的右腳並高高抬起。他倆一起將屍體拖進了灌木叢,放在了「蹦蹦」身旁。
梅爾辛是唯一拿著弓箭的孩子,立刻招來了其他孩子的注意。他們把他和拉爾夫圍了起來。男孩子們全都羡慕地問這問那。女孩子們性情不同,有人欽佩地看著,有人則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中一個小姑娘問道:「你是怎麼知道製作弓的門道的?」
緊接著父親就給偷了。
只剩下梅爾辛和那受傷的騎士、兩個死去的士兵,還有那隻三條腿的小狗的屍體在一起了。他明白他本應和其他孩子一起逃走的,但好奇心吸引他留在了那裡。他對自己說,托馬斯已經對自己構不成威脅了。
「你為什麼要把弓弦藏在帽子里?」
他走出五十碼后,開始大口地嘔吐起來,然後感覺好了一些。
拉爾夫又拉開了弓。梅爾辛看出了他的意圖。「別——」他大喊了一聲,但已經遲了。拉爾夫的箭射向了狗,正中它的後頸,並深深地陷了進去。「蹦蹦」向前一仆,倒在地上抽|動了起來。
梅爾辛非常沮喪。「我連試都沒試過呢!」
父親以前從來沒對這張弓發表過意見,現在他卻打量起來,好像頭一回看到一樣。他說:「你從哪兒搞到這種木條的?它們很貴。」
父親說:「那也是傷天害理!」
梅爾辛的耳朵豎了起來。他喜歡飯館的早餐,喜歡那新鮮的麵包和鹹鹹的黃油。但母親卻說:「我們吃不起。」
「你真聰明。這弓好用嗎?」
梅爾辛掩飾不住自己的欽佩。即使是訓練有素的人,也不是誰都能射中奔跑中的野兔的。拉爾夫真有天賦。梅爾辛的確嫉妒,儘管他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他渴望做一名騎士,勇敢又強壯,像父親一樣為國王而戰。但每當他在諸如射箭這樣的事情上表現得無可救藥時,他都萬分沮喪。
「待會兒就知道了。」
「是嗎?」托馬斯說道,好像是認識他父親,「好吧,就連他,也一個字read.99csw.com別說。」
「願意。」梅爾辛接過了匕首。
凱瑞絲首先開了腔。「灌木叢。」她說著,指了指一大簇常綠矮樹叢——梅爾辛心想,也許那就是拉爾夫射死的野兔棲身的地方。片刻之後,凱瑞絲就趴在地上,爬進了灌木叢。格溫達緊跟著她,懷裡還抱著「蹦蹦」的屍體。拉爾夫揀起了野兔,也跟了進去。梅爾辛本已跪下,卻突然想起還有一枝箭插在樹榦上,會泄露了他們的秘密。他衝過空地,拔出了箭,又跑回來,一貓腰鑽進了灌木叢中。
兩個孩子在門口逡巡著,不敢上前,但母親向他們招了招手。「過來吧,」她說,「羅蘭伯爵幫助我們和安東尼副院長達成了一項協議,解決了我們所有的問題。」
有那麼一陣子,他們誰都沒說話。於是就在這寂靜中,他們聽見了一個人的叫聲。
「騎士割斷了他的喉嚨。然後我們把他們的屍體藏在了灌木叢里。」
「因為你太小了。」
他們又以同樣的方式把第二具屍體拖過了空地。那鬆鬆垮垮地連在屍體上的腦袋一直拖在後面。他們把它撂在了第一具屍體的旁邊。
父親怒視著醫院里的其他客人。從他右太陽穴一直拉到左眼的那道傷疤,似乎也因為憤怒而變得顏色更深了。屋子裡安靜了下來,卻充滿了緊張氣氛:一個憤怒的騎士是很危險的,哪怕顯然是個窮困潦倒的騎士。
接著另一件煩心事又重新湧上了他的心頭。他父親該怎麼應對債務呢?梅爾辛和拉爾夫轉身進了教堂的院子。拉爾夫手裡仍然拿著弓和那隻死兔。院子里變得靜悄悄的。
「說得很對,」父親說著,把弓遞了回去,「但要記住,上等人不用這種武器。騎士的兒子是不能當弓箭手的。那是農夫的孩子乾的事情。」
「我還沒試過呢。你叫什麼?」
十一月的天氣,清冽而寒冷,天空中高高地堆著淺灰色的雲。他們走出了教堂的院子,走上了主街,經過了魚巷、皮革院、餐館街,在山腳下過了橫跨在河上的木橋,離開了老城,走向了被稱為「新鎮」的郊外。這裡有一條排滿木頭房子的街,蜿蜒于牧場和花園之間。梅爾辛帶路來到了一片叫做「情人地」的草地。鎮上的治安官和他的助手們正在那裡布置箭靶。根據國王的命令,所有男人在教堂禮拜之後,都必須參加射箭訓練。
梅爾辛十一歲,比他弟弟拉爾夫大一歲,但是,讓他憤憤不平的是,拉爾夫比他高,也比他壯。
格溫達仍然驚魂未定,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著轉,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好的,我願意。」
空地另一邊傳來了一聲大喝,梅爾辛看到托馬斯劈開了逼著他的劍,並不知從哪裡又拔出了一把鋒刃有人手一般長的小刀。但那個披著黑斗篷的士兵也很警覺,向後一躍,跳到了小刀夠不著的地方,隨即又舉起劍,向騎士的腦袋上砍去。
那個叫做戈德溫的年輕修士說道:「我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傑拉德老爺。我馬上去報告約翰治安官。他能看出鎮上哪個窮人突然暴富了。」
然後他們就向鎮子走去。
「現在,我還想求你幫我個大忙。」他說著,遞過了他的匕首,「你願意幫我挖一個小坑嗎?」
他看了看死人,說道:「我們沒法掩埋他們。不等坑挖好,我就會因為流血過多而死的。」他瞅了一眼梅爾辛,補充了一句:「哪怕有你幫忙。」他思忖了片刻,又說道:「不過,我也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們,比如一對想找個什麼地方……單獨在一起談戀愛的人。咱們把屍體拖進你剛才藏身的那個灌木叢里吧。先拖穿綠衣服的。」
進入老城后,梅爾辛看到周圍一切如故:嬰兒的哭聲、烤肉的香味、小飯館外喝酒的男人……生活一切照常,竟讓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這在梅爾辛看來希望非常渺茫。鎮上有好幾千居民,又有好幾百外來者。治安官不可能監視所有的人。
「但那弓是我做的!」
「你不過是嫉妒罷了,因為你射不了這麼好。」拉爾夫的眼睛突然緊盯起什麼。他動作麻利地又搭上了一枝箭,將弓劃了道圓弧,當目標還在移動時便射出了箭。梅爾辛沒有看出他在射什麼,直到箭命中了目標。一隻肥碩的野兔跳向了半空中,那根箭桿深深地扎進了它的後腿里。
父親點了點頭。「除了短之外,算是根不錯的木條。是用紫杉的芯——邊材和心材交會的地方做的。」他說著,指了指兩種不同的顏色。
他們走到了屍體旁。
埃爾弗里克身材壯實,卻是一副狡猾的表情。他隨意瞟了一眼那弓,鄙夷地說道:「太小了。這弓射出的箭永遠別想穿透法國騎士的鎧甲。」
「我的狗跟你們在一起,不肯回來了!」那女孩兒嗚咽道。
梅爾辛問:「什麼叫食客?」
「是的,爵爺。」拉爾夫驕傲地說道,「是我用箭射死的。」
這場面凝固了一秒鐘。披著黑斗篷的士兵仍用劍尖頂著托馬斯的喉嚨,竭力克制著回頭看的誘惑,繼續死死地盯著托馬斯。那個穿綠外套的士兵猶豫了一下,回頭望了望灌木叢。
梅爾辛心想,這主意又聰明又友善。那窩狗崽不僅會使這小女孩感到安慰,也會使她分心。等她回家后,她會津津樂道于那窩狗崽,就不大可能談及森林里發生的事情了。
凱瑞絲有辦法。「我知道一條小路。」
「這有什麼?那狗才三條腿。」
這便給他們的父母帶來了麻煩。他們的父親傑拉德老爺是個戰士。每當梅爾辛舉不起沉重的長矛,或者在還沒有把樹砍倒時就筋疲力盡,再或打架輸了哭著跑回家,他都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他們的母親莫德太太使事情變得更糟,每當梅爾辛最需要她做的事情就是裝作沒看見時,她的過度關懷都使梅爾辛益發尷尬。每次父親對拉爾夫的氣力表現出驕傲,母親就批評拉爾夫的蠢笨作為補償。拉爾夫的腦子是有點兒慢,其實他也不想這樣,絮絮叨叨的提醒只能激怒他,惹得他跑出去和別的孩子打架。
他們繼續前進。梅爾辛說道:「猜一猜,什麼東西有八隻胳膊、十一條腿?」
父親輕輕地哼了一聲。梅爾辛知道他很滿意得到了高於旁人的待遇。大多數客人都將席地而坐,在他們昨晚睡覺的地方喝粥。
托馬斯拾起了原先系在他腰帶上的皮包。「大到能把這個包藏上五十年。」
「我估計這事是在你把那小姑娘舉起來時發生的read.99csw.com。」母親繼續說道。她的臉都變了形,好像是在硬吞下什麼苦果。「小偷可能是從背後把手伸到了你的腰上。」
他們互相道了別,女孩兒們進了屋。梅爾辛發現自己竟然在想: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凱瑞絲呢?
醫院已經空了,只有幾個病人還躺在裏面。一個修女對他們說:「你們的父親在教堂里,和夏陵伯爵在一起。」
「咱們得保密,」凱瑞絲提議說,「要是有人知道了這事,那麻煩可就大了。」
梅爾辛則感到很尷尬。這般重大的決定竟然如此草率地作出。他很氣憤,他的弟弟如此受寵,而對他卻隻字未提。「這不公平!」他大聲喊道,「我也想當騎士!」
「咱們可以到林子里去。」
當梅爾辛的坑挖到十八英寸深時,托馬斯說:「可以了。」他把皮包塞了進去。
「我們吃得起。」父親說著,手伸向了他的錢包。就是在這時,他發現錢包不見了。
「她也想阻止這秘密泄露出去。」
梅爾辛非常不快。父親根本不了解會發生什麼情況。梅爾辛能管好自己,但拉爾夫卻總要跟人打架。然而,梅爾辛明白,在父親這種情緒下,最好是別和他理論,於是他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醫院。拉爾夫像尾巴一樣跟著他。
「我知道,」凱瑞絲露齒一笑,「是我們。四個孩子和這條狗。」隨後她大笑起來,「真有意思。」
托馬斯揀起紙卷,塞回毛線包中,又把毛線包塞進皮包里封好。「有人給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給夏陵伯爵,」他說道,「但信里隱藏著一個非常危險的秘密,我意識到送信人肯定會被殺死,以確保他永遠不會說出這個秘密。所以我必須逃跑。我想躲到一個修道院里避難,做個修士。我打過不少仗,有很多罪孽需要懺悔。但我剛一失蹤,給我信的人就開始到處找我——我很不幸,在布里斯托爾一家小酒館里被他們發現了。」
「咱們應該起誓。」凱瑞絲說道。
梅爾辛又點了點頭。達成這樣的協議,他沒有吃任何虧。任何孩子都不願意去說自已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那樣會招來無盡的麻煩的。拉爾夫殺了一個王后的士兵,會怎麼處置他呢?
父親咕噥了一句,好像他對伯爵的作為並不像母親那樣高興似的。「修道院收走了我們的土地,」他說,「你們兩個沒有什麼可繼承的了。」
他們正等著修女們提供早餐,廚房的一個夥計舉著個托盤穿過屋子走上樓梯,托盤上有一大罐淡啤酒和一大盤熱騰騰的咸牛肉。母親憤憤地說道:「我還以為你那個伯爵親戚會邀請我們到他屋子裡和他共進早餐呢。畢竟,你祖母和他祖母是姐妹。」
梅爾辛四下望了望。「但是到哪裡去呢?」如果有人看見他在沒人監督的情況下放箭,也許會把他的弓沒收的。
騎士說:「如果你們殺了我,藏在灌木叢里的人會為這次謀殺作證的。」
接著托馬斯掙扎著站起了身。
梅爾辛猶猶豫豫地站起身,撥開枝葉走出了灌木叢。他穿過空地,在離坐在地上的騎士幾英尺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終於,梅爾辛從自己發緊的喉嚨里擠出了一個字:「好。」
「不管怎麼說,我該走了。」菲利蒙說道,「我要去給戈德溫兄弟幫忙了。」說罷,他就走開了。
梅爾辛認出了她:在教堂里站得離他們不遠。他心想,她大概比自己小一歲。她穿著連衣裙,外面罩著件手工很細、價錢很貴的毛呢斗篷。梅爾辛通常很討厭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她們總是咯咯笑個不停,什麼事也不當真。但這小姑娘不是那樣,她是真正好奇地看著他和他的弓,這讓他很喜歡。他說:「我全是靠猜的。」
「我知道,」梅爾辛急切地說道,他很少有機會在父親面前表現自己,「有彈性的邊材做弓的前部最好,因為它容易彈回原來的形狀。堅硬的心材做彎曲部的內側最好,因為當弓向內彎時,會有回收的力量。」
「挖吧,我會盡量告訴你為什麼的。」
梅爾辛很想說是自己拔的,但最終決定還是說實話。「是那個騎士拔的。」
她母親說:「不行!」
這是一張讓梅爾辛很感驕傲的弓。一個成人用盡氣力,能拉開一張六英尺長的弓。梅爾辛的弓才四英尺長,而且很細,但在其他方面,它都和標準的長弓一模一樣。英格蘭人就是用這樣的弓,射殺了無數的蘇格蘭山民、威爾士叛匪,還有披著鎧甲的法國騎士。
「好了,現在它又歸你了。不過你最好跟我們走,免得狗又跑了。再說,你一個人恐怕也找不著回鎮子的路。」
「閉上嘴滾開!」
托馬斯說:「如果你父母知道你在林子里玩,會痛揍你一頓的。」
「是的。」梅爾辛隻字未提那封被埋起的信。
拉爾夫瞄準時並沒有拉弓,因而他在觀察箭和樹榦時,胳膊上也沒有感受到壓力。梅爾辛意識到自己剛才也該這樣做。為什麼拉爾夫從來猜不出一個謎語,在這些事情上卻能自然而然地想明白呢?拉爾夫拉開了弓,毫不費力且動作流暢,似乎大腿也發上了力。他將箭射出,正中橡樹樹榦,箭頭鑽進了樹木鬆軟的外層,足足陷進去有一英寸多。拉爾夫得意地大笑起來。
「梅爾辛,我是傑拉德老爺的兒子。」
梅爾辛感到受了羞辱。那個油嘴滑舌的菲利蒙當著所有人的面證明是他梅爾辛錯了。他轉過臉去不再看箭靶。
「別管為什麼,只管走開。」
「蹦蹦」又一蹦一跳地跑向了箭。但當它跑到樹旁時,它停住了,滿眼困惑。
梅爾辛接過了箭,在地上擦了擦,想抹去沾在箭桿上的血和腦漿。
有那麼一瞬間,那騎士似乎在緊盯著灌木叢,梅爾辛驚恐地感到,他一定看到了躲藏其中的孩子們。或者,他也許注意到了他們在匆忙鑽進灌木叢時碰斷的樹枝和壓壞的樹葉。梅爾辛還憑藉眼角的餘光,看到拉爾夫將一枝箭搭在了弓上。
他是在萬聖節禮拜結束后發現這一損失的。梅爾辛很陶醉於那戲劇般的場景:那一片漆黑,那奇異的聲響,靜悄悄地開始、漸次增大、最後竟充滿了整個巨大教堂的音樂,還有最後那慢慢點燃的蠟燭。隨著燭光亮起,他還注意到有人在黑暗中幹了些小小的壞事,不過燈亮時就已被寬恕了:他看到兩個修士匆匆忙忙地結束了接吻,還看到一個狡猾的商人把手從一個微笑的婦人豐|滿的胸脯上移開,而那婦人顯然不是他的妻子。當他們回到醫院時,梅爾辛仍沉浸在興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