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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三三

第四部

三三

埃德蒙沒有回答她,於是凱瑞絲便應了聲。「那全要看這事會多快地出現,」她說,「修道院的那些磨坊是幾百年前造的,圍場和魚塘也是。沒有誰永遠有權阻止鎮子的發展。」
「因為那還不屬於你,說不定永遠都不會屬於你了。」
「那東西很貴。從土耳其進口的。這種奢侈品僅供特殊的女性使用。」
她回到家中,彼得拉妮拉正端出燉羊肉。埃德蒙坐在餐桌一端。羊毛集市上生意的下跌對他的影響看來比凱瑞絲的預期還要嚴重。他平素里那種勃勃生氣被壓抑了,常常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如果還算不上垂頭喪氣的話。凱瑞絲很為他擔心。
她馬上來到馬克·韋伯家裡,安排他著手織另一袋羊毛。她還吩咐瑪奇用埃德蒙的一輛牛車裝上四袋羊毛,在四下的村子里找織工。
戈德溫和菲利蒙交換了一下眼色,凱瑞絲意識到他們對此心知肚明。戈德溫說道:「可能有過那麼一段時間,修道院慷慨地允許鎮上人免費使用漂坊。」
但凱瑞絲家裡另外的人卻不高興了。第二天,艾麗絲來家吃飯。大家入座以後,彼得拉妮拉對埃德蒙說:「艾麗絲和我覺得,你應該重新考慮你製作布的項目。」
讓凱瑞絲堵心的是,沒有需要了。他在第一天賣掉了十袋,然後直到集市結束都再沒成交,他只好把價格壓到低於進價才又賣出去十袋。她記憶中從來沒見他情緒這麼低落過。
「我知道——我沒有批評的意思。只是義大利的呢絨完全不同——那可也是用我的羊毛織的。」
「挺快的嘛!」
埃德蒙給副院長捎去口信,詢問什麼時候戈德溫方便可以一見,回話說他現在就有空,於是埃德蒙和凱瑞絲就穿過大街,到副院長居所去了。
最初,她只能把布染成褐色或淺粉色。當她開始接近正經的猩紅色時,卻發現晾在太陽下或是一下水就退色了,這簡直要把她逼瘋了。她試著染上兩次,可效果只能保持一時。彼得很晚才告訴她,要是她用織前的紗,或者用粗羊毛,一定要泡透才能染好;這樣去做,色樣倒是對了,可還是容易掉色。
「年久失修了,我覺得有一個誰來付維修費的爭議。爭來爭去從未解決,人們就退回去自己踩布了。」
「那好,」埃德蒙說。「你就得允准人們用老辦法漂布,把布放進一缸水裡,用腳來踩。」
「好吧。」他笑了,「你決心很大。這是個好計劃——不過,哪怕是個壞計劃,你也要儘力干好。」
「起媒染劑的作用——有助於染料進入毛料。」
「這沒什麼秘密。他們用明礬。可以使色彩亮麗還能融進布里,所以不會退色。一件這種顏色的斗篷,穿在你身上,會妙不可言的,永遠都讓你高興。」
她的眼睛是綠的,但她沒有糾正他。「這顏色可夠深的。」
「也許你能存在吧,但那是作為一座孤零零的哨卡,而不是作為一座繁忙城市的活跳跳的心臟。」
她打量了一下他。他的衣服貴重而不炫耀,她猜想他很富有但不是貴族。她竭力掩飾著顫抖的聲音,說:「一碼七先令,是最好的——」
「清洗、紡線和織布,一袋羊毛要四先令。」
馬克把他的手推磨放在他的小屋門前的地上。他找人借來一隻長把鐵鎚。他的孩子中有兩個在旁觀:一個穿著破衣裙的瘦女孩子和一個蹣跚學步的光屁股的男孩。他把鐵鎚舉過頭頂,掄出一道長長的弧線。那光景真值得一看:他是王橋塊頭最高大的漢子,肩膀像拉車的馬似的。石頭給砸得如同蛋殼一般散成了碎片。
「我沒有那東西。」
她最終發現了正確的配方,其實極其簡單:每三盎司羊毛要用一盎司茜紅和兩盎司明礬。她先在明礬溶液中煮羊毛,然後把茜紅加到鍋里就不要再煮溶液了。多餘的成分是石灰水。她難以相信這個結果。比她所希望的還要成功。那紅色很鮮亮,幾乎和義大利的一樣。她擔心會退色,讓她再次失望;但經過晾乾、再洗和漂洗之後,顏色保持不變。
「噢,這麼說他無權收費,更無權強迫人們使用了!」
埃德蒙生硬地把問題擺給了戈德溫。「若是王橋的羊毛商沒法改善他們的收益的話,修橋的工程就不得不停下來了。所幸,我們找到了新的財源。凱瑞絲髮現了如何生產高質量紅布的途徑。這筆新生意成功的路上只有一件事擋著:漂坊。」
「那就請便吧。」戈德溫說。
「沒染色的褐色坯布是一先令一碼,所以四十八先令——比我們付出的要多出八先令。」
凱瑞絲說:「你到底要幹什麼?」
凱瑞絲嘆了口氣。彼得似乎是那種把什麼都看作不可能的匠人,除非他們以前干過。「要是我能給你弄來一些呢?」
「上帝拯救我們!」艾麗絲嚇了一跳。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言外之意是凱瑞絲沒法跟高質量的義大利毛織品競爭,除非她買義大利織機,而這似乎不可能。
「染色和漂洗這四窄打,彼得要收多少錢呢?」
她腦子裡不時地出現那種想法:這就是我的命嗎?她曾不止一次地說,她並不知道該對她的生活做些什麼。不過她可能沒有什麼自由的選擇。她不會獲准當一名醫生;做羊毛商不像是個好主意;她也不想讓自己成為丈夫和孩子的奴隸——而她做夢也沒想過她最終會當上染匠。她想到這裏,心裏明知這並不是她想做的事情。不過既然已經開始了,她就決心要成功——但她並非命該如此。
她回家之後,就用一個飯鍋動手染她沒賣出去的絨布。彼得拉妮拉受不了那氣九_九_藏_書味,於是凱瑞絲就把火架在後院。她知道她得把布放到染料的溶液里再加熱,染匠彼得告訴了她染料溶液的正確強度。可是,沒人知道她需要多少明礬以及如何使用。
「不是,是一種土。摩爾人在土耳其和非洲開採這種礦。鞣皮匠有時用來對皮革預處理。我估摸你想用來染布。」
她開始了一個試驗和出錯的沮喪過程。她試過先把布泡進明礬水然後再染;試過把明礬和染料同時使用;還試過把染過的布再放進明礬溶液里加熱。她還試過用與染料等量的明礬,後來又加量,又減量。依照瑪蒂的建議,她還用別的配料做試驗:櫟五倍子、白堊、石灰水、醋、尿。
飯食很好,可凱瑞絲心情緊張,吃不下許多。別人都吃完之後,她說道:「我得去見見染匠彼得。」
「在冬天用的時間多些。可是在夏天,白天有十六個小時,我一天能織六碼,當然有瑪奇幫忙。」
「你是為這個煩心嗎?別擔心,我在給你掙錢。」
「不對,你還沒賺到手,」彼得拉妮拉說,「你的布還沒賣出去呢。」
「能織成多少布呢?」
「你兒子戈德溫相信的就是這個嗎?」
他哼了一聲。她雖然算不上在道歉,但他從來不會長時間發脾氣。「咱們吃飯吧,再也別提那件事了。」他說。凱瑞絲心知,她的計劃又熬過了一天。
「我一定去說!」
「我不會收回成命的,」戈德溫說,「那會讓我顯得懦弱。」
凱瑞絲的頭腦里形成了一個主意。「這猩紅色的賣多少錢?」
染匠彼得在河邊的作坊是和埃德蒙的住所一樣大的房子,不過是用石頭造的,而且沒裝內壁和地板——只是個外殼。兩口大鐵鍋架在大火上。每口鍋旁都有一個升降架,就像梅爾辛用在建築工程上的那種。在這裏的是用來抬起大袋的羊毛或絨布,再降到染缸裏面。地面上總是濕漉漉的,空氣中是濃濃的蒸氣。學徒們卻赤著腳幹活,因為屋裡的熱氣,都只穿內衣,他們個個汗流滿面,頭髮上水淋淋的。有一股辣味直衝凱瑞絲的喉嚨根。
「你在耗費咱們的遺產!」
凱瑞絲沒想到戈德溫還在對十年前的事情耿耿於懷。
埃德蒙說:「我們誰也不想惹麻煩,費事再去拜訪一次宮廷。」
「一共十二碼,應該合八十四先令。」
「我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了。」凱瑞絲對她父親說。
矗立在一座山頂上的夏陵城堡也是郡守的住所。山腳下豎著絞刑架。每逢有絞刑時,囚犯就從城堡用車押到下邊,在教堂前絞死。
「我織窄打布,」馬克解釋說,「窄打布就是一碼寬、十二碼長的一匹布。我織不了寬幅的,因為屋裡擺不下這麼寬的織機。」四卷褐色的坯布靠牆堆著。「一袋羊毛可以織出四匹窄打布。」他說。
「當然。我這就去。」
「多關心他吧,」瑪蒂說,「他可是個好人。」
「主教買了我的許多紅色的,菲莉帕夫人買了些藍的和綠的,鎮上釀酒師和麵包師的幾個女兒,一些四周村子里的老爺和太太們……即使在艱難時期,還是有人有錢。這塊銀紅色的穿在你身上漂亮極了。」他麻利地從那捆里打開一塊,披到凱瑞絲的肩上。「神了。看看大家已經在怎麼打量你了吧。」
「那是什麼東西呢,一種草藥嗎?」
「我不想冒險。」
「我們就用黃草再染一次。」
「可這不是最好的賺頭。」
「我知道。」凱瑞絲不曉得瑪蒂要幹什麼。
馬克氣惱了。「松?我的坯布是全王橋織得最緊密的!」
「學染色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跟個師傅。」彼得這樣說了多次。凱瑞絲意識到,大家都這麼認為。戈德溫副院長靠研讀幾百年前的老書學醫,連病人都不見面就開藥方。埃爾弗里克因為梅爾辛以新風格雕了童女的寓言便懲罰了他。彼得甚至從來沒嘗試過把布染成猩紅色。只有瑪蒂把她的決定建立在自知之明的基礎之上,而不是聽信某些德高望重的權威的指點。
「現在大量的羊毛已經在冒險了,」他說,「我有一整倉庫的羊毛賣不出去呢。」
艾麗絲鎩羽而歸了,但凱瑞絲並不像她裝出的那樣信心十足。她也許一直就沒弄對。那以後她和她父親該怎麼辦呢?
佛羅倫薩的金幣很通行,因為彼時英格蘭還沒有自己的金幣。一弗羅林約值三先令,三十六個英格蘭銀便士。這個倫敦人提出要買她這整匹布,比她按碼零售的價只少了三先令。但她注意到他在討價還價上並不特別認真——不然的話,他出價會更低的。「不成,」她開口說,對自己的魯莽有些吃驚,「我要全價。」
「我不相信義大利的織工全都比你還壯。」
她把她沒賣出的布給彼得看。「我想要義大利絨布那種亮麗的猩紅色,」她說,「那種最好賣。」
但她的快活只是為了他好。她其實深深地感到沮喪。她曾經大胆地吹噓過她能夠賣掉布匹。結果不是全盤失敗,但也算不上勝利。要是她無法以高出成本的價格賣出布去,那她就沒有解決掉問題。她該怎麼辦呢?她離開攤位去調查其他的布販。
凱瑞絲無言以對,所以乾脆就聳聳肩,而彼得拉妮拉則一副獲勝的神氣。
「每碼只賣七先令,女士。」
她一大早就開始幹活,一直工作到天黑之後很久。不停地翻布,還要舉起來下鍋出鍋,累得她腰酸背痛。由於不斷地浸在有刺|激性的化學藥品中,她的雙手又紅又疼,她的頭髮也有味了。然而,儘管沮喪,她偶爾也感到幸福,有時還在幹活時哼著甚至唱https://read.99csw.com著歌,那些歌都是老調子,兒時學的歌詞都記不清了。鄰居們在他們自己的後院里隔著籬笆莫名其妙地觀望著她。
「在你們的紀事里應該有一份文獻。」
「從哪兒弄?」
「我在麥爾考姆買的。」瑪蒂說。
手推磨由兩塊石盤組成,每一塊都有一面稍稍鑿粗過。小些的放在大些的上面粗面對粗面,完美地嵌入一個線槽。一個突出的木把手讓上面的一塊石盤轉動,而下面的則保持靜止。放在兩塊磨盤中間的糧食穗很快就磨成了粉。
「因為他們沒有錢投資。」
「當然啦。」
「就算我有,我也不知道怎麼用。」
凱瑞絲聳了聳肩。她知道他喜歡他妹妹格溫達,但既然他想裝出另一副樣子,她就不強辯了。
彼得拉妮拉把頭一揚。「戈德溫完全有權這麼做。」她說。
她大步流星地向修道院走去,但在到達之前,她又轉念一想:副院長居所的廳堂是用來會見鎮上人的,無論如何一個女人沒經約好就單獨進去也是非同一般的,何況戈德溫對這類事越來越敏感了呢。更主要的,直接的面對面不一定是改變他的主意的最好辦法。她明白了,她得把這事再想周全一點才能奏效。她回到家,和她父親一起坐在客廳里。
她帶著一大包完美亮紅的絨布來到了聖賈爾斯集市。
「我們還算幸運,我們還有些織布的活兒可干——謝謝你了。」
他不想招惹是非。「要是有好多布要賣的話,價錢就要降下來了。」
「照這樣的價格,你已經從生意里賺多了。」
「我對此一無所知。」
「是啊,」凱瑞絲說,「好好想想這件事吧。」
「你不能弄明白嗎?」
彼得拉妮拉反對說:「你還打算花更多的錢嗎?你已經給了馬克·韋伯你父親的四先令了。」
「可是怎麼會這麼鮮亮呢?」
「就讓我試著找找看吧。」
他聳了聳肩。「最好的布總是賣得出。」
「知道。我們用少量的明礬作出血葯,有助於傷口愈合。那玩意還可以止瀉。但量多就有毒了。跟許多毒藥一樣,讓人嘔吐。去年我給你配的葯里就有明礬。」
「好吧。」他馬上說,堅定了她直覺的判斷。她大氣不敢出地盯著他掏出錢包。轉眼間她手裡已經攥著二十八枚金弗羅林了。
「萱草,和大家一樣的。」
凱瑞絲用兩天的行程來到麥爾考姆,她以前到過這裏多次,都是由她父親的一個夥計陪著當私人保鏢。她在碼頭區找到了一個商人,賣香料、籠鳥、樂器和從世界邊遠地區販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他賣給她從法國栽種的茜草根中提到的紅色染料和據他說是來自衣索比亞的一種叫作螺旋土的明礬。他給她開價七先令一小桶茜紅,一鎊一袋明礬,她一點不知道她付的價錢是否公平。他把全部存貨都賣給了她,並答應下次有義大利船進港時再進些貨。她問他要用多少染料和明礬,可惜他不知道。
「不錯——可是那些布比羊毛要多值十二先令,這樣我還賺了八先令呢。」
「我一定賣得掉。」
埃德蒙的表情變得冷酷而充滿敵意。「我認為你沒權利強迫人們使用那漂坊,」他說。
「一部分靠織工的力氣,要看他下層板條擠壓羊毛時使了多大的勁。」
她仔細檢查著一枚金幣。比一枚銀便士稍大些。一面是施洗者聖約翰,他是佛羅倫薩城的保護神,另一面是佛羅倫薩的花卉。她把金幣放到一架天平上,與她父親為此目的保存著的一枚新鑄的弗羅林相比。這枚金幣是好的。
「把這話說給他聽吧。」
王橋的多數下層居民都有一台手推磨。特別窮的人置辦不起,而富有的又不需要——他們會買已經由磨坊主磨好的麵粉。但是對於韋伯這樣的家庭,他們要把掙來的每一個便士都用在餵飽孩子上,一台手推磨是天賜的省錢之道。
「那樣的話,我們就用好了。」
她告訴自己;一時一個問題。她給馬克付工錢,數出了四先令,他還要把其中的差不多一半付給紡線的婦女。凱瑞絲理論上賺了八先令。八先令在修橋工程上是頂不了多少用的。照這種速度,要花幾年才能織完他父親全部的剩餘羊毛。「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生產得快些呢?」她問馬克。
彼得拉妮拉表述的疑慮,凱瑞絲在悲觀的時候,也曾有過同樣的擔心,但此刻她只能硬著頭皮說:「我一定會賣掉的,雖說——尤其要是染成紅色的話。」
「你從倫敦的查洛姆那兒拿到了三鎊。」
「那我就拿到倫敦去賣。」
埃德蒙說:「我聽說過聖奧爾本斯。那兒鎮上的人不時地動亂,反對修道院。」
「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別人就會仿造了。」
「你不能就這樣把應該歸我的錢扔掉了。」
戈德溫臉上掠過的神情對凱瑞絲來說太熟悉了。那是混雜著憤憤不滿、挫傷尊嚴和冥頑不靈的表情。在孩提時代,每當他遭到反對時,就是這副樣子。這意味著他想對別的孩子恃強凌弱,或者,若是做不到,就一跺腳回家去。想自行其是只是一部分。凱瑞絲認為,他似乎一遇到不同意見就感到受了侮辱,彷彿別人認為他不對的念頭,太傷害他,讓他無法容忍。不管怎樣解釋吧,她深知她一看到他這種表情,他就要蠻不講理了。
今年由於王橋的麻煩,這裏的攤位多於以往,集市一直伸展到市場之外的街道上。埃德蒙用十輛車運來了四十袋羊毛,如果需要,在本周之內還可以從王橋多運來一些。
「不,我問的是整匹布多少錢。」
「那是菲利普副院https://read.99csw.com長給全城的實惠。」
「修道院有權收款。」她頑固地說。
她看到一個窮人毀掉一件有價值的設備,十分震驚——以致一時之間忘記了自己的難處。
「王橋修道院有權收回花在建造磨坊上的錢,」彼得拉妮拉爭辯說,「就像你,埃德蒙,想收回你投在建橋上的錢一樣。要是有人另建一座橋,你會怎麼想?」
她的時間緊迫。在所有的城鎮里,除去公會成員,誰都不準買賣布匹——只有集市不在此列,那時候平素的規矩都不算數了。而一切集市都趕在夏季。最後一個是聖賈爾斯集市,位於溫切斯特以東的低地里,時間是九月十二日,也就是聖賈爾斯節。現在已經是七月中了,她還有八個星期的時間。
「你知道明礬是什麼嗎?」
她知道他想到隱患是對的,不過她已經急不可耐了。「讓他們去仿造吧,」她說,「他們也可以賺錢嘛。」
「那就太慢了。機器很老,還不時停機。修了一次又一次,所以木頭是新舊混雜,就沒法有條理地工作了。還不如一個人在一缸水裡踩得快呢。再說只有一個漂坊,勉強能應付王橋的織工和染匠平常的活計。」
她不想跟他爭論:他是鎮上唯一的大規模染匠。「我們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她用安慰的口氣說,「現在我不再佔用你的時間討論這事了。我要先去看看我能不能找到些明礬。」
瑪蒂在用一隻杵研著缽里的什麼東西。她把缽推給凱瑞絲。「要是你幫我研這個,我就給你倒一杯酒。」
凱瑞絲閉上眼睛,默禱兩個男人不要把爭論推到這邊緣。她的祈禱沒得到回答。
「這可是筆大生意,」他思慮著說。
「我沒想到戈德溫打算從窮人嘴裏拿走麵包。」凱瑞絲咬牙切齒地說。
父親的臉色一沉。「我還沒死呢。」他說。
戈德溫發怒了。「鎮上人聽憑漂坊年久失修,因此,修道院只好出錢修復。這就足以廢除任何實惠了。」
「藍色的呢?」
「我在努力避免那樣做。不過……」
她把配方交給了彼得,在她的嚴密監督下,他把她剩下的全部明礬在他的大鍋里染了十二碼最優質的毛絨。經過漂洗之後,凱瑞絲花錢請一位精整工用一個起絨草刺果(一種野花的多刺的頭部)摘掉松出的線頭,並修整了一些小瑕疵。
埃德蒙氣惱地說:「這是背叛!我們支持你當副院長,是因為你讓我們相信你會造一座橋!」
「他不會把應該歸我們的錢扔掉的!」
「那就是他們的機器了。織機越好,就織得越密。」
凱瑞絲摸了摸布面。她很激動:她已經實現了她計劃的第一步。「為什麼織得這麼松呢?」她問。
兩周之後,凱瑞絲看到馬克·韋伯正在砸碎他的手推磨。
一天傍晚,凱瑞絲的姐姐艾麗絲站在一邊,抱著雙臂,噘著嘴唇,看著她。隨著院子的四角逐漸籠進黑暗,凱瑞絲燒著的火映紅了艾麗絲失望的面孔。「你把咱爸的多少錢都花在這件蠢事上了?」她發問。
凱瑞絲裝作不曉得這一點。「他的判斷力是好的,比你強多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捻著布面。「不如義大利絨布織得細密,但也算不壞了。我給你二十七金弗羅林。」
「我不欠你們的,」戈德溫回答說,「我母親賣掉她的房子送我讀大學——我的有錢的舅舅當時在哪兒?」
「好嘛,菲利蒙,你如今當上舅舅了,」凱瑞絲說,「你覺得你的新外甥薩姆怎麼樣?」
「沒有權利?」凱瑞絲說,「我得到了他的准許——我還需要別的嗎?」
菲利蒙和他在一起,一如既往地熱情地搬椅子,倒飲料,但他的神態中有一股新的自信,一種讓人知道他屬於這裏的表情。
艾麗絲插話說:「這對我不公平!」
凱瑞絲算起加法。「七先令買了茜紅,一鎊買了明礬,十二先令買了布——總共三十九先令。」
「一袋劣質羊毛,你買進時花三十六先令,加工成布要再花四先令,能織出四十八碼布。」
「我剛看見馬克·韋伯砸掉了他的手推磨,」她邊落座邊說,「這樣做不是沒腦子嗎?」
他似乎對這件事很漠然,可她卻吃了一驚。「我還以為這新規矩只用於沒有準許證的風磨和水磨呢。」
「彼得拉妮拉是頭以自我為中心的母牛。」
瑪蒂從一個石罐里給兩隻木杯倒了黃葡萄酒。「你來這兒幹嗎?你又沒病。」
這才是真正讓他心煩之處,凱瑞絲恍然大悟。他害怕鎮上人會因為他變了主意而不尊重他。他的固執其實恰恰來自一種怯懦。
「其實不成。老得沒法用了。只能湊合對付一下現有的絨布生產。沒有再多餘的能力了。要麼你造一座新漂坊——」
她用更平和的語氣說:「我可沒想惹你生氣。」
他靠在桌子頭上一把大木椅上,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她熟悉那種神色:有懷疑,但願意一聽。「說下去。」他說。
她莞爾一笑。「我看出來你為什麼賣掉這麼多了。」她把那塊布拿在手裡。織得很緊密。她已經有了一件她母親傳下來的猩紅色的義大利貨了。那是她最喜歡的裙袍。「你們用什麼染料染成這種紅色的?」
「找誰呢?」
「二十先令——不過紅布要比褐色的坯布值兩倍的價兒,所以我們又可以再賺二十八先令。」
「考慮到我們投入的工,這賺得不多。」
彼得是個憂鬱的人,總是一副受傷害的樣子,你對他說什麼都沒用。這時他悶悶不樂地點點頭,彷彿承認了一次合理的批評。
「在這樣的生意賺不到錢之前,還有一條長路要走呢。」
「再用些明礬https://read.99csw.com,固定顏色並且再亮麗些。」
她父親插嘴了。「讓她去吧,」他對彼得拉妮拉說,「我已經跟她說了,她這次可以試一試。」
「那種權力早都過時了——已經有好多年沒執行了。還有哪裡的修道院做這種事?」
「年輕的戈德溫在這事上站得不穩,」埃德蒙馬上就說了,「從來就沒有用漂坊還要收費的。據說,漂坊是由鎮上一個叫傑克的匠師為偉大的菲利普副院長造的;傑剋死后,菲利普就給了鎮子永久使用那漂坊的權利。」
「不過怎樣?」戈德溫挑釁地說。
「我已決定抓住這機會。」
他點點頭。「倒也是。可你能在王橋和夏陵賣掉那麼多嗎?這兒可沒那麼多有錢人。」
「我們不用明礬。從來也沒有。我不知道誰用過。」
她剛一打開布卷,就有一個操著倫敦口音的男人跟她招呼了。「賣多少錢?」他問道。
「怎麼?」戈德溫說,「紅布可以在漂坊漂嘛。」
「我早知道你會跟我對著乾的,」他對埃德蒙氣沖沖地說,「你好像以為修道院的存在是為王橋謀利益。你要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認識這個問題。」
凱瑞絲在心裏罵了一聲。她沒想到要考察這件事。她原以為一個染匠會對染色的一切都知道。「你不能試一試嗎?」
「為什麼?」
「我們得到修道院的水磨那兒去磨面了,一袋糧食要花二十四便士呢。」馬克答道。
這可真是瘋狂。她的全盤計劃肯定不能因為她表哥戈德溫的愚蠢控制而廢於一旦。她氣忿地說:「不過,要是那漂坊沒法工作,副院長總該允許我們用腳踩布了吧!」
「是這樣。」
馬克的織機是個木頭架子,一碼多見方,豎在地上,佔掉了大部分的居住空間。織機背後緊靠後門是一張帶兩條板凳的桌子。顯然,他們全家都得圍著織機睡在地上。
「不可能,」戈德溫打斷說,「我沒有做那種事的閑錢。」
他笑了。「以聖者的名義,你是對的。好極了,就從一些便宜貨開始試一下吧。我有五袋德文郡的粗羊毛,是義大利人從來不要的。我把其中一袋給你,看看你能不能照你說的辦。」
「說下去。」
「那我就沒錢買明年的羊毛了。」
「不是染的問題,」他說,「是漂洗跟不上。」
埃德蒙說得不錯,凱瑞絲意識到:戈德溫站得不穩。他明知菲利普副院長的饋贈,但他一心想置若罔聞。
戈德溫氣得毛髮直立了。「你是不是在用宮廷威脅我?」
「你在拿你賺來的每個便士冒險,這就是理由!」
「像你的眼睛。」
「人們為什麼不再用了呢?」
「你不相信修道院的工作是神聖的?」
凱瑞絲插話說:「你應該願意王橋繁榮,戈德溫——你幹嗎要跑到倫敦去反對羅蘭伯爵呢?」
「進屋來,我給你看看。」
凱瑞絲本人也吃了一驚。這筆錢比王橋大多數人一年的工資還要多。「這錢不少,可我要賺回來更多。」她說。
凱瑞絲一路深思著,回家吃飯。要真正另闢蹊徑,她就得把她父親大部分的餘款都花掉。要是干砸了,他們的日子就更糟了。何去何留呢?她的計劃是有些鋌而走險,可是別人還根本沒有任何計劃呢。
「真棒!」
「咱們把這些羊毛全織了!」她回家后對她父親說,「你還剩下四十袋羊毛呢。我們要全部做成紅絨布。」
飯後,她去見染匠彼得,跟他打了招呼,大量活計就要臨到他頭上了。「這事幹不成。」他說。
埃德蒙當即就火了。「你難道不明白我們互相依存嗎?我們原以為你懂得這種相互關係呢——所以我們才幫你當選的。」
「明礬,」她重複了一句,「英國染匠為什麼不用呢?」
凱瑞絲把握十足,她的計劃能夠實現。「有的是織工,他們全都窮得很。彼得也不是王橋唯一的染匠,我們可以教會別人使用明礬。」
「當然不止啦,其餘的我都賣掉嘍。」
這出乎她意料。他總是陰沉著臉,但他還是有求必應的。「別擔心,不會都讓你一個人染的,」她說,「我要把活兒分給別人一些。」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埃德蒙露出將信將疑的神色。「要是這麼容易,為什麼沒有更多的人去做呢?」
「他已顯出老相了。他的判斷力不如以前了。」
「我們不許自己漂洗。戈德溫副院長立了一條新規矩。我們必須用修道院的漂坊。」
「凱瑞絲在花我的遺產!」
豎絞架的廣場也是集市所在地。夏陵集市就設在這裏,在公會大廳和叫作羊毛交易所的大型木頭建築之間。主教的官邸和許多小旅館也在廣場周圍。
「你是沒冒險,可他在冒險。」
戈德溫這一年來變化很大,凱瑞絲心想。孩子氣的急切已經一掃而光。他似乎很警覺,像是等著他們發難。她開始懷疑,他究竟有沒有當副院長的人格力量。
她吃了一驚。「別的人可都趕上了壞集市。」
「你要賣多少錢……?」
「可你會把一個壞局面弄得更糟的。」
「我也沒錢!」
「我想,從溫切斯特或者倫敦。也許從麥爾考姆吧。」那是最近的一個大港。全歐洲的船都要到麥爾考姆。
「你從哪兒弄到的呢?」
「為什麼?」
凱瑞絲早些時候給他帶來了一標準袋的粗羊毛。瑪奇安排好把那些羊毛經過清洗、揀選,紡成了線。紡線的活兒是鎮上的貧窮婦女乾的,而清洗和揀選則是由他們的孩子動手。
「我到宮廷去捍衛修道院自古以來的權利——就像我此時此刻要做的一樣。」
彼得拉妮拉辨出他不高的話音中的慍怒,閉上了嘴;但艾麗絲沒注意到他生九_九_藏_書了多大的氣,還在嘮叨。「我們得想想將來,」她說,「凱瑞絲憑什麼耗費我生來的權利?」
「我也知道。」
「明天我得和約翰治安官去轉轉,搜查人們的家裡,把非法的手推磨砸碎。我沒法說我自己就有一個。所以我要當街砸磨,讓人人都看得見。」
她有些緊張。她有把握她的主意會奏效——挽救她父親的財產和梅爾辛的橋樑——不過,她能說服埃德蒙嗎?「我們拿出多餘的羊毛,織成絨布,染好顏色。」她簡潔地說。她屏住氣,等待他的反應。
「我不要別人告訴我該拿我的錢怎麼辦——尤其用不著我的孩子對我指手畫腳。」他說,聲音之嚴厲,連艾麗絲也聽出來了。
彼得聳了聳肩。「跟他去說吧。」
他悲觀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這可是坯布價格的七倍。「可誰能買得起呢?」
「英國染匠用菘藍,可我們從孟加拉進口靛青。摩爾商人把那染料從印度帶到埃及,然後我們的義大利商人在亞歷山大港買下。」他滿臉笑容,「想想一路行程有多遠吧——為你出眾的美貌錦上添花。」
凱瑞絲掩飾起自己的憂慮。「好吧,」她說,「我會告訴你的。這會兒,你肯把這些布替我送到染匠彼得那兒嗎?」
他的妻子瑪奇站在這一間房子的後面的爐火邊,懷裡抱著一個嬰兒,身邊還站著一個靦腆的男孩。瑪奇比她丈夫要矮一英尺多,不過她的身材很結實。她胸圍很大,后臀突出,讓凱瑞絲聯想起一隻肥鴿。她那向前翹的下巴賦予她一種咄咄逼人的架勢,不過這倒不完全沒道理。她雖然好鬥,心腸卻好,凱瑞絲挺喜歡她的。她請她這位客人來上一杯蘋果汁,凱瑞絲沒要,因為這家買不起那種飲料。
「謝謝你。」凱瑞絲開始研起來。
埃德蒙又努力了一下。「我們肯定能在你我之間解決這個問題吧?」
「是啊。」跟往常一樣,瑪蒂的猜測十有九中,有點神奇。
「那是賣掉的話。要是賣不出去呢?」
凱瑞絲的腦筋回到了她自己的生意上。「你的活兒幹得怎麼樣?」
洛羅的攤位上只有兩卷布,但顏色卻比任何本地產品鮮亮得多。「你就帶來這麼些嗎?」凱瑞絲問他。
「在聖奧爾本斯。」彼得拉妮拉得意洋洋地說。
凱瑞絲想讓他告訴她,已經作出決定,再想走回頭路為時已晚。沒想到他卻和藹地說:「真的?給我說說理由。」
「我是修士們而不是商人們選出來的。這鎮子可能要依賴修道院,而且在有鎮子之前就有修道院了,我們可以用不著你們而照樣存在。」
「謝謝你。」她說,難以相信自己的成功。
「你難道不懂得修道院的需要是神聖的?」彼得拉妮拉氣憤地說,「修士們是為上帝服務的!與這個相比,鎮上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麼。」
她把她那四匹暗紅色的絨布放到了他的攤位上,整整一個星期,她一碼一碼地賣掉了四匹中的三匹。「瞧瞧這樣的生意吧,」她在集市的最後一天對她父親說,「以前,你有一袋賣不出去的羊毛和四先令。現在,你有了三十六先令和一匹布。」
埃德蒙嘆了口氣。「不過嘛,要是你強迫鎮上使用漂坊,還禁止在家中漂洗,我就向國王起訴。」
「哼,要是他這樣一意孤行,就從誰手裡都收不到款子了。人們會搬到夏陵去住。那兒可是准許有手推磨的。」
「幹完了。」
最好的絨布一如既往來自義大利。凱瑞絲在洛羅·菲奧倫蒂諾的攤位前停下了腳步。像洛羅這樣的布商不是羊毛的買主,雖說他們常常與買羊毛的人密切合作。凱瑞絲知道,洛羅把在英國收到的貨款交給博納文圖拉,讓他用來付給英國商人買生羊毛。之後,等羊毛運到佛羅倫薩,博納文圖拉家族就賣掉羊毛,用進款還給洛羅一家。這樣一來,他們就都避開了運輸金銀幣穿過歐洲的風險。
她離開了他那兒。鎮上誰會知道明礬的信息呢?她如今後悔沒有多問洛羅·菲奧倫蒂諾一些問題。修士們會了解些這類事情的,可是他們不再准許與婦女說話了。她決定去見「智者」瑪蒂。瑪蒂一直都在摻和莫名其妙的混合物——說不定其中就有明礬。更重要的,她若是不知道,就會承認自己無知,不像修士或藥劑師,會假造一些東西以免被人認為愚蠢。
「織工們出售他們的褐色坯布,因為他們急於用錢。但如果你再出二十先令漂洗、加密,然後染色和最後精加工,你就可以賣上兩倍的價錢——一碼兩先令,整匹就要賣到九十六先令——比你付出的要多三十六先令!」
艾麗絲氣惱。「你沒權利這樣花他的錢。」
「羊毛商在時運不濟時常常這麼做,」他說,「可你要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可行。要花費多少呢?」
「我是個見習修士,」他謹小慎微地說,「我們割捨了一切世俗的關係。」
「我是倫敦奇普塞的哈里·默薩,」他說,「我父親是英格蘭最大的布商。等你有了更多的這種猩紅色的布,就到倫敦來吧。你帶來多少,我們就買多少。」
瑪奇答話了。「在王橋還有別的織工,但大多數都要給現成的布商幹活。不過,我可以給你在鎮子外面再給你找些人。那些大點的村子往往有個家裡有織機的織工。通常他都給村民用他們自紡的紗織成布。只要價錢好,這些人很容易干別的活兒的。」
瑪蒂的頭一句話是:「你父親怎麼樣?」
「看來他從這次羊毛集市的失敗中受到了震動。」凱瑞絲說。這是瑪蒂的特點,總要了解一下她在關心什麼。「他變得愛忘事了。彷彿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