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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五一

第五部

五一

格溫達心想,你這瞎了眼的白痴。
格溫達憂慮地瞅著她的兩個小兒子。八歲的薩姆對他的年齡來說長得高大健壯:人們都說他有伍爾夫里克的身板,不過格溫達知道,他實際上像他的親生父親拉爾夫·菲茨傑拉德。即使如此,到了十二月,薩姆也明顯地瘦了。大衛是照伍爾夫里克在塌橋中死去的兄弟取名的,現在六歲。他長得像格溫達,又小又黑。營養不良的飲食使他的體質衰弱了,整整一個秋天,他都病患不斷:先是感冒,后是皮疹,跟著又咳嗽。
安妮特保持著少女的身材,雖說如今她已經二十八歲並且生有一個孩子。為了顯示她的青春氣息,她穿了一件過於短小的衣裙,頭髮還迷人地蓬鬆著。格溫達心想,她這樣子有點冒傻氣。她的這種看法為村中所有婦女所共有,而男人則沒一個有這樣的判斷。
「那他憑什麼不給我的工錢呢?」
安妮特看上去無憂無慮。她把一隻手伸給伍爾夫里克,讓他幫她下車。她站到地面上時,腳步不穩,向他倒過去,用一隻手按住他的胸脯:「哎喲!」她叫著,在站穩後向他嫣然一笑。伍爾夫里克興奮得臉都紅了。
亞倫搖搖頭。「再過上幾年,等到我的兒子們長到可以幫忙的時候,我會對這樣的機會試一試的,」他說,「現在我還幹不成。」
大衛是個中年人,他的兒子們都各有自己的土地。「要是一年以前我就說要了,」他說,「但收穫季節的雨把我打退了。」
「我看就這樣了,」格溫達說,「你和珀金為這個條件握握手吧。」
伍爾夫里克點著了燈,燒起了火,格溫達則安排孩子上床。雖然樓上有卧室——他們依舊住在伍爾夫里克父親原先的大房子里——然而為了暖和,他們全都睡在廚房裡。
格溫達補充說:「就是這些,如果你想要伍爾夫里克同你和羅勃干同樣的活計。」他們都知道,伍爾夫里克比羅勃幹得多,更是珀金的兩倍。
「好吧,是公平的,可是我照樣辦不到。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有錢。唉,到聖靈降臨節我就欠你們一鎊了!你們可以為吃飯幹活,要不就什麼也別干。」
「怎麼做?」
格溫達皺起了眉頭。內森顯然是想要珀金佔有那土地。不消說,準是有了賄賂的承諾。她早就知道,珀金有錢。但她對揭發珀金的兩面派不感興趣,她盤算的是,怎麼把這一局面轉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從而讓她家擺脫貧困。
「你們可以為吃喝乾活,」珀金提議說。
「看在上九-九-藏-書帝的分兒上,你當真認為,一個像珀金那樣的有錢人會因為沒賣出去一車蘋果就窮了嗎?自從他十年前把你父親的田畝弄到手以來,他就一直是韋格利村裡土地最多的人。他當然有存錢啦!」
伍爾夫里克從一個架子上取下一個陶罐,往一隻木碗里倒了淡啤酒。「開開心吧,」格溫達酸酸地說,「這一陣子你就不必自己買淡啤酒了。」
「他捨不得動他的儲蓄唄。」
格溫達應聲說道:「我們來種。」
這可是壞消息。格溫達從來沒見過珀金從市場上回來剩這麼多沒賣出去的東西。
伍爾夫里克吃了一驚。「這就是說,只要他願意,是付得起我們的工錢的?」
內森滿臉怒容,但是從農人中發出了大聲贊同的咕噥。伍爾夫里克和格溫達雖然貧苦,但很受尊重。
格溫達不耐煩地咕噥了一聲。伍爾夫里克領悟得太慢了。「因為不這樣我們就沒活兒干。」
亞倫·阿普爾特里說:「給伍爾夫里克吧,內森。他幹活勤快,他會及時把地耕完的。再說,他和他妻子也該有點好運氣了——他們已經夠倒霉的了。」
內森說:「好吧,還有誰能對付那塊地?」
「你們不是喝過一些濃湯了嗎,是吧?」珀金說。
格溫達震驚得一時不知說什麼了。她從來沒想到珀金會賴著不給他們工錢。她意識到她對此無能為力,便感到一陣懼怕。
「這僅僅限於非常時期的安排。只要你一有了錢,你就要按老規矩給我們工錢——每人每天一便士。」
「那你為什麼不堅持呢?」
格溫達饑渴地用勺子舀著喝光了湯。這湯比她做的要濃:佩姬在湯里加了陳麵包,而在格溫達的家中,麵包從來不會放到發陳。佩姬家中有幾杯淡啤酒,而格溫達和伍爾夫里克根本買不起:熱情好客到了苦日子也就談不了。
「下周我還是沒錢——你認為錢該從哪裡來呢?」
「當然啦。」
格溫達被刺痛了。佩姬她有什麼權利採取如此高傲的態度?喬比絕不會雇了人到周末時卻對人家說沒法開工錢。但她強咽下那口氣,和藹地說:「他養了我十八個冬天,雖說最後把我出賣給了強盜。」
他們活蹦亂跳,弄得滿腳都是泥。一條湍急的溪流緊靠這一大片土地的邊界,對岸則矗立著九年前由梅爾辛修建的漂坊水磨。從那裡傳來的木錘的沉重敲打聲,伴隨著他們乾著農活。磨坊由兩個性情古怪的兄弟傑克和伊萊管理——他們都沒有娶妻,也沒有土地——還有read•99csw•com一個學徒是他們的侄子。他們是村裡唯一沒有因歉收而倒霉的人:馬克·韋伯整個冬天都照數發給他們工錢。
格溫達吃了一驚。珀金怎麼能想到再弄些土地呢?她驚訝之下沒有當即作出反應,而吹風笛的亞倫·阿普爾特里第一個發言了。「阿爾弗里德從夏天以來身體一直不好,」他說,「沒有秋耕,也沒有播種冬小麥。這些活都得干。珀金的兩隻手是忙不過來的。」
「這我知道,」格溫達說,「可拉爾夫不在這裏。」
「我能幹好。」珀金說。
格溫達驚訝地看到,珀金的大車上仍滿載著水果。「怎麼回事?」她問。
格溫達沒有起身。不管她佔了什麼上風,現在必須有個勝局。她一離開這房子,珀金就會認為已經談妥了協定,而且不會再談了。她苦苦思索著。她想起了佩姬如何只把淡啤酒分給她自家的人,便說:「你可不許用陳魚和摻水的淡啤酒糊弄我們。你給我們的吃喝要和給你自己和你一家人的完全一樣——肉、麵包、淡啤酒,不管是什麼。」
「一個家庭需要的不光是吃飯。孩子們要穿衣服。男人要穿靴子。如果你不給我工錢,我就得找別的辦法來滿足這些需要。」
「哎,我一點錢也沒有啊,」珀金重複說,「我到市場上去賣我的蘋果,可是沒人買,這樣我們的蘋果就多得吃不了啦,卻沒有錢。」
格溫達瞪著他。她和伍爾夫里克給他幹活的九年中,他還從來沒有說過這類話。
「這一周的工錢我得欠著你們的,」珀金說,「等情況好轉以後我再給。」
這樣一塊十英畝的富餘出來的土地,若是在平時,早就有雄心勃勃的村民爭著搶著要了,但這是個糟糕的年景。格溫達和伍爾夫里克卻不同。一來,伍爾夫里克一直在期盼著有他自己的地。對阿爾弗里德的土地,伍爾夫里克並沒有生來就有的權利,但總還是聊勝於無吧。再者,格溫達和伍爾夫里克已經走投無路了。
但內森依舊面帶遲疑的神色。「拉爾夫爵士痛恨伍爾夫里克。」他說。
聖誕節前的那個禮拜天,禮拜過後在教堂里舉行了一次采邑法庭活動。天氣嚴寒,村民們都裹著外衣或毯子,扎堆站著。內森總管在主持。采邑的地主拉爾夫·菲茨傑拉德已經多年沒在韋格利露面了。格溫達心想,這樣更好。何況,如今他是拉爾夫爵士,他的采邑中另有了三座村莊,因此對牛群和牧場興趣不大了。
珀金的臉陰沉沉的。「王橋的百姓和我https://read.99csw.com們一樣,這個冬天很難熬,」他說,「他們沒有錢買蘋果。這麼多蘋果,我們只好釀蘋果酒了。」
他喝光淡啤酒的當兒,她一直盯著爐火,隨後他們就上床了。他用雙臂摟住她,她把頭靠在他胸前,但她不想做|愛。她氣憤難平。她告訴自己不該把氣撒到她丈夫身上:是珀金而不是伍爾夫里克讓他們如此潦倒。但她也確實生伍爾夫里克的氣——他可真氣人。她感到他漸漸地入睡了,她才意識到,她的氣憤並非因為工錢。這種不幸是不時地會降臨到每一個人頭上的,就像天氣不好和大麥發霉一樣。
還剩下了半口袋種子,因此要送回珀金家中。他們快走到的時候,看到珀金本人從對面走來。他走在一輛大車旁邊,車上坐著他的女兒安妮特。他們到王橋去出售珀金樹上結下的最後一批蘋果和梨。
伍爾夫里克慢吞吞地說:「那該怎麼辦呢?我們要不要到『長地』去把種子從地里再刨出來?」
伍爾夫里克說:「咱們走吧。」
然而,她跟伍爾夫里克在珀金的地里播完冬小麥的種子時,還照舊把兩個孩子帶在身邊。刺骨的寒風掠過空曠的田野。她往犁溝里撒種,薩姆和大衛就轟走那些大胆的鳥——它們想趁伍爾夫里克還沒有把土翻過來蓋住種子之前搶著啄食。兩個孩子又跑又跳又喊,格溫達簡直不敢相信,這兩個功能齊全的小人兒竟然是從她體內生出的。他們追完鳥又做起競賽的遊戲,她看著他們想象力的奇特,心花怒放。他們本來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如今卻有她所不知的奇思異想。
珀金搖起頭。「你的建議可能是公平的——」
「可是只有伍爾夫里克一個人幹活。」
「可以。」
內森看出來他的打算有泡湯的危險。「你們交不起啟用的費用。」他說。
格溫達在把孩子們安置在壁爐邊並給他們裹上毯子時,感到心酸。她長大以後就決心不像她母親那樣在時時缺這少那和犯愁中過日子。她期盼著獨立自主:一塊土地,一個勤勞的丈夫,一個講理的東家。伍爾夫里克渴望著拿回他父親原先的土地。他們的這些希望全都破滅了。她是個貧民,丈夫是個無地的僱農,而他們的東家甚至不能付給他一天一便士的工錢。她這種結局和她母親簡直一模一樣,她這麼思慮著,覺得心酸得欲哭無淚了。
「那下周呢?」
佩姬點亮了一盞燈。格溫達想回家了,但她和伍爾夫里克在等著領工錢。兩個兒子開始淘氣,在屋裡跑來跑去,撞到read.99csw.com大人身上。「你們該上床了。」格溫達說,其實不見得。
他們一起進了門。珀金坐到了桌邊,他妻子佩姬給他端來了一碗濃湯。他從餐桌上的大麵包上切下了厚厚的一片。佩姬接下來又給家裡的其他人盛了湯:安妮特、她丈夫比利·霍華德、安妮特的兄弟羅勃和羅勃的妻子。她也把一些湯給了安妮特四歲的女兒阿瑪貝爾和羅勃的兩個小男孩。然後她才請伍爾夫里克和他一家坐下。
「是啊,我明白了。」
內森咄咄逼人地說:「你自己是不是想要這塊地?」
「我一點錢都沒有。」珀金說。
「你得管我們四口人的飯。」
「等一等,」格溫達說,「珀金對現有的僱工都付不起工錢呢。他怎麼能要更多的地呢?」
這是個難得的異口同聲的場面,可能會讓格溫達和她的一家從此踏上好日子的大道,這種初顯的可能性讓她感到越來越激動。
他倆握了手。
格溫達發怒了。「我們幹活是要掙錢,不是為了一口湯!」
她馬上補充說:「伍爾夫里克幹活是為了吃飯。我又沒活干。我們需要土地。」
珀金大驚失色,但他難以抵賴格溫達所說的事情,只好保持沉默。
阿爾弗里德·肖特豪斯這個星期死了。他是無嗣的鰥夫,卻有十英畝土地。「他沒有自然繼承人,」內森總管說,「珀金願意接手他的土地。」
「珀金當然有錢,」格溫達說:「在他家壁爐的下面有一罐銀便士呢。我見過的。」
他想起了安妮特下車時摔到伍爾夫里克身上的樣子。她一想起安妮特的媚笑,還有伍爾夫里克興奮得臉都紅了的情景,她真想扇他一耳光。她心想,我生你的氣,是因為那個不值分文、頭腦空空的騷娘們還能讓你這麼痴獃。
有一陣短暫的沉默。伍爾夫里克隨後說:「就這樣了?」
「我不清楚——」
伍爾夫里克拉家常似的說:「說來奇怪,珀金居然會沒錢。他是全村最富的——不算內森總管。」
格溫達和伍爾夫里克帶上孩子走了。這時天已完全黑了。雲層遮住了星光,他們只好靠著百葉窗和門縫中透出的點點光亮往家走。所幸他們從珀金家到他們自己家已經走過上千遍了。
「好吧。」
「我不知道壁爐下有一罐便士的事。」
這是仲冬的一個短暫的白晝。格溫達全家撒完種的時候,灰色的天空剛剛暗下來,遠處的樹林中聚集著霧蒙蒙的落日餘暉。他們全都累了。
內森搖著頭。「我想要一個能夠馬上交錢的佃戶。」他環顧了一圈聚集在這裏的村民。然九-九-藏-書而,沒有一個人主動上前。「大衛·瓊斯呢?」
伍爾夫里克終於開了口:「你把我們的工錢給了我們吧,珀金,我們這就走。」
珀金搖起頭。「我昨天在王橋跟他聊天,問他能不能僱用你。他說不行。他沒有賣出去足夠數量的布。他還得繼續僱用傑克和伊萊還有那個男孩,把布存下來等著市場回升,可他無力僱用多餘的人手了。」
「那我何必要幹活吃飯呢?」
內森面露驚惶。
伍爾夫里克說:「我們得領到我們的工錢。我們得吃飯啊。」
佩姬發出了不贊成的聲音。看來,她本來想的正是格溫達擔心的。
一三四七那一年,韋格利的農民遭遇了歉收。村民們像以往這種時候一樣:減少吃的東西,推遲帽子與腰帶的購買,擠在一起睡覺來保暖。老寡婦赫伯茨早於預料地死了;簡妮·瓊斯死於咳嗽,若是在好年景,她完全可以挺過來的;而喬安娜·大衛的新生嬰兒沒能活到他的周歲,其實他原來是有一線生機的。
「好吧。」珀金說。
「我說不上。」她頓了頓。事實上她還沒有主意。她強壓下慌亂的情緒。「我可以請教我父親看看有什麼辦法。」
內森說:「你可以再雇一個人嘛,珀金。」
格溫達說:「我們要到馬克·韋伯那兒去,說不定他能雇我們當漂染工呢。」
佩姬歪了下頭,突然收拾起桌上的碗碟了。
伍爾夫里克看著格溫達。她壓下了反唇相譏的念頭。她和家人正處於深深的困境之中,這不是自相埋怨的時候。她腦子飛快地轉著。他們別無選擇:要麼吃飯,要麼挨餓。「我們就幹活吃飯,而你欠著我們工錢。」她說。
伍爾夫里克覺得他們受了騙。「我們應該堅持要他付工錢。」
「我們可以一次交上一點。」
伍爾夫里克沒了主意。「我們該怎麼活呢?你的春耕打算怎麼辦?」
伍爾夫里克的一隻手去摸自己的面頰,他觸到了拉爾夫的劍留下的創痕。
佩姬插話說:「我要是你,我就不這麼做——喬比會教你去偷。」
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她注意到好幾個人都點著頭。村裡人都不喜歡珀金的行為。大家都害怕有朝一日他們會遇到相同的局面。
珀金時常和他的顧客說笑打趣,但平素卻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他家中的氣氛也總是多少有些陰沉。他傷心地談起王橋市場。大多數做買賣的都經歷了難熬的一天。唯一做成了生意的人是那些出售必需品的,諸如糧食、肉類和食鹽的人。如今已經出名的王橋猩紅絨布也是無人問津。
「就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