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分 政治挑戰 第九章 文化認同:開放與寬容

第二部分 政治挑戰

第九章 文化認同:開放與寬容

全球化大大彌補了世界各地的文化差異,同時讓人們更容易遇見陌生人,於是人們難免會因為彼此的差異而產生摩擦。古代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英格蘭與印度帕拉王朝(Pala Empire)之間的差異,遠遠大於現代英國和現代印度之間的差異,但在阿爾弗雷德大帝(King Alfred the Great)的時候,可沒有英國航空公司提供的德里和倫敦之間的直飛航班。
支持移民主義的人通常認為應該迅速接受這些移民,而反移民主義者則希望有更長的觀察期。對於支持移民主義的人來說,如果第三代移民仍未被視為平等的公民,這是東道國沒有履行應盡的義務。如果由此引發了緊張局勢、敵意甚至暴力事件,東道國只能怪自己的偏見惹事了。在反移民主義者眼中,這種過高的期望正是問題的一大來源。移民就應該耐心地等著被別人接受。如果你的祖父、祖母移民過來才短短40年,你現在就因為覺得自己還沒被當成當地人而上街吵吵鬧鬧,那顯然是你的問題。
當然,即便我們願意接受文化主義的某些論點,也不代表必須全盤接受它的所有論點。文化主義的許多主張都有三個常見的理論漏洞。第一,文化主義者常把地方優勢與客觀優勢混為一談。例如,在熱國的局部語境中,熱國解決衝突的方式就很可能優於冷國的方式。這種時候,如果熱國境內的熱國企業對內向員工的待遇存在差別也是情有可原的(這對冷國移民來說就極為不利)。然而,這並不代表熱國的方式在客觀上更優越。或許熱國也能從冷國學到一些東西,而且如果情境有所轉變(例如,某家熱國企業走向全球化,在許多國家開設分公司),多元化就可能突然成為公司的重要優勢。
反移民主義者常常會說移民並未遵守第二條,並非真心誠意地想融入東道國,而且許多移民還死守著不寬容、固執己見的世界觀,所以東道國自然不用遵守第三條(將移民視為一等公民),也很有理由重新考慮第一條(允許移民進入)。如果來自某個特定文化的移民一直明顯不遵守移民協議,為什麼還要繼續讓更多的人移民過來,製造更大的問題呢?
這個爭論里的兩個關鍵問題,在於對「移民的不寬容」有不同意見,對「歐洲身份認同」也有不同看法。如果移民確實都抱持令人難以忍受的不寬容態度,那麼即便目前支持移民的自由主義歐洲人遲早也會持反對意見。相反,如果多數移民在面對宗教、性別和政治時也展現出自由和寬容,就會讓目前這個反對移民的最有力的論點失去力量。
例如,在美國,某些政黨和領導人雖然會公開支持歧視政策,也常常發表言論貶低非洲裔美國人、拉丁裔美國人和穆斯林,但他們現在很少會把DNA作為理由,而是會說這個問題與文化有關。所以,當特朗普總統把海地、薩爾瓦多和非洲某些地區稱為「屎洞國家」的時候,顯然要大家思考的是這些地方的文化,而不是這些地方人的基因組成。還有一次,特朗普講到墨西哥人移民到美國時說:「墨西哥讓國民移民美國的時候,來的不是最好的人,而是那些問題一堆的人。這些人把問題都帶過來了,如毒品和犯罪。這些人中有的人是強|奸犯,大概也有一些好人。」這種說法非常無禮,但他的立論基於社會學,而不再是生物學。特朗普並沒有說墨西哥人的血液會阻礙一切美好,只是說那些高素質的墨西哥人通常不會跨過美墨的邊界。https://read.99csw.com
傳統的種族主義一直堅定地以生物學理論作為推論基礎。在19世紀90年代或20世紀30年代,英國、澳大利亞和美國等國家普遍認為,某些可遺傳的生物特質讓非洲人和中國人天生就不如歐洲人聰明、奮進、有道德。問題出在他們的血液里,無法解決。這種觀點當時在政治上受到歡迎,在科學上也得到廣泛支持。然而今天,雖然許多人仍然會提出這樣的種族主義主張,但已經完全無法得到科學支持,在政治上也多半不再受歡迎。
討論一:移民協議的第一條只說了東道國允許移民進入,但這究竟是一種責任,還是一種施捨?東道國是否有義務向所有人敞開大門,或是否有權選擇讓哪些人進入,甚至完全拒絕移民?支持移民主義的人似乎認為各國有道德上的責任,不僅應該接收難民,還應該接收那些因為國家貧困而希望尋找工作和更美好未來的人。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世界里,人人都對全人類有道義責任。如果推卸這些責任,就是只想著自己甚至就是種族主義者。
從生物學出發與從文化出發還有第二個關鍵區別:傳統的種族主義就是一種偏見,但文化主義者的主張偶爾也有道理,就像前面列舉的熱國與冷國的例子。熱國人和冷國人確確實實擁有不同的文化,特別是應對人際關係問題的方式不同。許多企業都很看重人際關係,如果某個來自冷國的員工依照自己的文化傳承行事,並因此遭到所屬熱國企業的懲罰,那麼這家企業的做法有沒有倫理問題?
此外,許多支持移民主義的人強調,想徹底阻止移民是不可能的事,不管砌了多少高牆、修築了多少隔離欄,絕望的人都能找到辦法跨越邊界。所以與其把這一切逼到暗處,成為充斥人口販運、非法勞工和流浪兒童的龐大地下社會,還不如將移民機制合法化,公開處理。
討論四:除了以上所有關於移民協議的定義問題之外,最重要的問題就是這種協議到底能不能執行。雙方真的會履行義務嗎?
支持移民主義的人會說歐洲本身就非常多元,各個原生族群原本就有非常多樣的信仰、習慣和價值觀,正因為如此,歐洲才會生機勃勃,格外強大。所以,為什麼要逼著移民遵守某些只存在於想象,其實歐洲人也很少會真正照辦的身份認同呢?當英國公民幾乎都不去教堂時,真的要逼移民到英國的穆斯林變成基督徒嗎?如果這些移民來自印度旁遮普邦,他們真的要放棄咖喱和印度香料,支持炸魚薯條和約克郡布丁嗎?如果說歐洲有一個真正的核心價值,那就應該是一種寬容與自由的開放價值觀。這也就意味著歐洲應該對移民持寬容態度,並且允許移民在不損害他人自由及權利的前提下,自由自在地保持其傳統。
反移民主義者認為,只要動用足夠的武力,就能徹底阻擋移民。除了對在鄰國真的遭受殘酷迫害的難民放行之外,並無義務敞開國門。土耳其或許就有道德義務,讓已經被逼到絕路的敘利亞難民跨越邊界。如果這些難民接下來想去瑞典,瑞典並沒有義務接收他們。如果是想尋求工作或福利的移民,則完全由東道國決定是否要接收他,以及採用怎樣的接收條件。
相較之下,熱國的人從小就被教導要把所有衝突表現出來。遇到衝突的時候千萬別憋著,也千萬別壓抑。要把握機會,第一時間把情緒表達出來,可以生氣,可以大吼大叫,要讓對方明確知道你的感受。只有像這樣誠實又直接,才能讓雙方一起解決問題。寧可今天吼一吼,也不要讓問題拖好幾年。儘管正面衝突絕不會愉快,但事後會覺得好多了。
讓我們從虛構回到現實,可以看到,現在歐洲關於移民的辯論完全不是善惡兩端立場鮮明的對決。不管是把所有反移民主義者斥為「法西斯主義者」,還是把所有支持移民主義的人說成「文化自殺」,都是不正確的。因此,當處理移民爭議的時候,並不該視為要針對某些無法妥協的道德要求進行絕不讓步的抗爭。這是兩種合理的政治立場之間的討論,應該通過標準的民主程序來決定。
第二,針對明確的時間、地點及衡量標準,就實際經驗而言,文化主義的種種主張可能很合理,但如果讓主張過於籠統,就沒道理了。例如,說「比起熱國文化,冷國文化比較無法容忍公開暴怒」是一項合理的主張,但要說「伊斯蘭文化非常不寬容」就遠遠不那麼合理了。後面這種主張實在太不清楚,什麼叫作「不寬容」呢?是對人還是對事?某種文化可能在宗教或政治觀點上對少數族群非常不寬容,但對肥胖者或老年人非常寬容。而且,「伊斯蘭文化」又是什麼意思?我們講的是7世紀的阿拉伯半島嗎?還是16世紀初的奧斯曼帝國?或是21世紀初的九九藏書巴基斯坦?而且,衡量的標準又是什麼?如果我們想看的是對宗教上的少數族群是否寬容,於是把16世紀的奧斯曼帝國拿來和16世紀的西歐比較,結論會是伊斯蘭文化實在太寬容了。如果是拿塔利班控制的阿富汗和現代的丹麥比較,結論就會截然不同。
只要思考一下,大多數人都會承認人類文化(從性習俗到政治習慣等)之間確定有一些重大差異。那麼,我們該怎樣處理這些差異呢?文化相對主義者認為,差異並不代表有高下之別,我們也絕不應該偏愛某種文化。人類思考和做事的方式可能有所不同,但我們應該欣賞這種多元性,並認為所有信仰和行為一律平等。不幸的是,這種寬容的態度在現實中行不通。如果面對的是美食、詩歌,那麼人類確實能夠接受多元化;但如果面對的是燒死女巫、殺死嬰兒或奴隸制度,大概很少有人會說這些也是人類迷人的多樣性,應該受到保護,不該受到全球資本主義和可口可樂殖民主義的侵擾。
有一件事,或許有助於歐洲和整個世界進一步整合,並保持開放的邊界和心胸:降低對恐怖主義的歇斯底里程度。歐洲對自由和寬容的這場實驗,如果只因為對恐怖分子的過度恐懼就終至失敗,將會非常令人遺憾。這不僅會讓恐怖分子得償所願,更會讓極少數狂熱分子擁有對人類未來過大的決定權。其實,恐怖主義是人類社會中處於邊緣、力量弱小的一群人的武器。恐怖主義究竟是如何演變成全球政治的主宰的?
讓我們再想想不同文化如何看待陌生人、移民和難民。各個文化接納異己的程度都不相同,21世紀初的德國文化,就比沙烏地阿拉伯文化更歡迎移民,對待陌生人也更寬容。穆斯林想移民到德國,會比移民到沙烏地阿拉伯更容易。事實上,即便是來自敘利亞的穆斯林難民,移民到德國也可能比移民到沙烏地阿拉伯更容易。自2011年以來,德國接收的敘利亞難民人數要遠高於沙烏地阿拉伯接收的人數。同樣,也有有力的證據顯示,21世紀初的加州文化比日本文化更歡迎移民。這樣一來,如果你覺得「歡迎移民、寬容對待陌生人」是一件好事,是否也代表你認為至少在這方面,德國文化優於沙烏地阿拉伯文化、加州文化優於日本文化?
以上三項條款引出各自關於精確含義的討論。另外,還有第四項討論內容,即如何履行協議。現在談移民問題時,如果把四項討論混為一談,人們將無法確定重點,因此最好把這些討論區分開。
討論三:移民協議的第三條提到,如果移民確實真誠地努力融入同化(特別是接受了寬容的價值觀),那麼東道國就有義務將其視為一等公民。然而,究竟得花多長時間,移民才能成為這個社會的正式成員?來自阿爾及利亞的第一代移民,到法國已超過20年,卻仍然未被接受為法國公民,他們該感到委屈嗎?至於那些祖父、祖母於20世紀70年代來到法國的第三代移民,他們又該怎麼想?
第三,文化主義主張最大的問題在於,雖然這些主張都屬於統計性質,但經常被拿來對個人做出預先判斷。如果某個熱國人和某個冷國移民同時申請熱國企業的同一個職位,經理可能更想僱用熱國人,因為覺得「冷國人態度冷冰冰的,很孤僻」。即便在統計上確實如此,但或許剛好這個冷國人就比這個熱國人更熱情、更外向。雖然文化很重要,但人類還是會受個人基因和個人獨特經歷影響,常常和統計得出的刻板印象大為不同。對於公司來說,認為熱情的員工比冷酷的員工優秀很合理,但如果直接說請一個熱國員工會比請一個冷國員工好,就沒什麼道理了。
至於移民到熱國的冷國人,也會碰到同樣的問題。冷國人在熱國就職之後,很快就被認為態度冷冰冰、自以為了不起,幾乎交不到任何朋友。熱國人覺得他要麼不真誠,要麼缺少基本的人際關係技巧。他永遠無法進入高層,也就很難改變熱國的公司文化。在熱國的經理看來,冷國人多半都不友善、太害羞,如果需要和客戶聯繫,或與其他員工密切合作,最好還是別找冷國人。
一些反移民主義者想得更遠,認為民族不僅僅是一群能夠彼此包容的人,所以只是要求移民遵守歐洲的寬容標準還不夠,他們必須具備英國、德國或瑞典文化的各種獨特樣貌,無論這些樣貌是什麼樣的。畢竟,當地方文化允許移民進入的時候,就已經在冒巨大的風險並承擔巨大的代價,我們絕不應要求九*九*藏*書地方文化自我摧毀。既然地方文化提供了完全的平等,就應該有權要求完全的同化。如果移民無法接受英國、德國或瑞典文化里的某些怪癖,歡迎他們去其他國家。
想解決第四項討論,就必須先清晰地定義前面三項條款。如果我們不知道接收移民究竟是一種責任,還是一種憐憫,移民的融入同化究竟要到什麼程度,東道國應該用多長時間將移民視為平等公民,那麼就不可能判斷雙方究竟是否履行了義務。還有一個問題,即這些賬該怎麼算?當評估這種移民協議的時候,雙方總是盯著另一方違約的行為,而很少會注意履約的部分。如果有100萬個移民都是守法的公民,但有100個加入了恐怖組織並攻擊了東道國,那麼就所有移民而言,這到底是遵守了條款,還是違反了條款?或者,如果某位第三代移民曾在某條街走過上千次,雖然不曾被騷擾調戲,但偶爾會有幾個種族主義者對她進行辱罵,這到底算當地民眾接納了移民,還是拒絕了移民?
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都對這個議題非常不安。一方面,這聽起來和種族主義相似到令人心驚。另一方面,文化主義的科學基礎比種族主義更為穩固,就連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都無法否認文化差異的存在和重要性。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跨過國界,追求工作機會、安全保障,以及更美好的未來,但這同時也會挑戰政治系統,以及過去人口流動不明顯時塑造的集體身份認同,他們需要決定如何面對、同化甚至驅逐這些陌生人。目前對這個問題感受最深切的地方就是歐洲。歐盟成立的時候,承諾要超越法國、德國、西班牙和希臘文化之間的差異,但現在它卻可能因為無法調和歐洲人與非洲、中東移民之間的文化差異而崩潰。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開始正是由於歐洲成功建立了繁榮的多元文化體系,才會吸引那麼多移民前赴後繼。敘利亞人想移民到德國,而不想移民到沙烏地阿拉伯、伊朗、俄羅斯或日本,並不是因為德國更近或更富裕,而是因為德國在歡迎和接納移民方面做得更好。

從種族主義到文化主義

歐洲究竟能否找出中間路線,既能繼續向陌生人敞開大門,又不會被價值觀不同的人影響其穩定,目前還很難說。如果歐洲能夠找到這樣一條道路,同樣的公式就能複製到全球使用。如果歐洲失敗了,也就代表僅靠相信自由和寬容的自由主義價值觀,還不足以解決世界上的文化衝突,也無法在面臨核戰爭、生態崩潰和科技顛覆時讓人類團結起來。如果連希臘和德國都無法就未來命運達成共識,5億富裕的歐洲人都無法接收幾百萬貧困的難民,那麼人類哪裡有機會應對全球文明面臨的更深層次的衝突呢?
但與此同時,人類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行為經濟學家甚至腦科學家已經收集了大量的數據,顯示人類的各種文化之間確實存在顯著差異。確實,如果人類的所有文化基本上都相同,哪還需要人類學家和歷史學家?何必投入資源研究那些微不足道的差異?派人到南太平洋和卡拉哈里沙漠做調查的花費實在太高,省下這筆錢,研究住在牛津或波士頓的人不就行了嗎?如果文化差異小到可以忽略,那麼我們研究哈佛大學學生的結果,套用到卡拉哈里沙漠狩獵採集者身上應該也說得通。
反移民主義者強調,每個人類群體最基本的一項權利就是抵禦入侵,不論入侵的是軍隊,還是移民。瑞典人依靠過往的辛勤工作及無數犧牲,才建立繁榮的自由民主政體。如果敘利亞人沒有選擇這麼做,產生的問題可不能強加到瑞典人頭上。如果瑞典選民不希望接收更多的敘利亞移民,無論原因是什麼,他們都有拒絕的權利。而且即便他們願意接收某些移民,大家也要知道這是一種憐憫,而非履行義務。換言之,獲准進入瑞典的移民不論得到怎樣的對待都應該心存感激,而不能認為自己成了主人,還想提出各種要求。
第一條:東道國允許移民進入。
這一切都只是在修正某些特定的文化主義主張,而不是全盤推翻文化主義。不同於種族主義只是不科學的偏見,文化主義的論點有時可能相當合理。如果我們分析數據,發現熱國企業的高層職位幾乎沒有任何冷國人,原因可能並非出於種族歧視,而是因為正確判斷。這時,冷國移民應該憤憤不平,指控熱國違反了移民協議嗎?我們應該通過「平權行動」法案,強制熱國企業僱用更多的冷國高層經理人,希望藉此讓熱國脾氣暴躁的商業文化冷靜一點兒嗎?還是過錯其實在於冷國移民無法融入當地文化,所以我們應該推出更強有力的措施,向冷國移民兒童灌輸熱國的規範和價值觀?
一個世紀以前,歐洲人一心認為某些種族(特別是白人種族)在本質上比其他種族優越。1945年以後,此類觀點越來越遭人唾棄,種族主義不僅被認為在道九-九-藏-書德上大有問題,在科學上也破產了。生命科學家(特別是遺傳學家)提出了極有力的科學依據,證明歐洲人、非洲人、中國人和美洲原住民之間的生物學差異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這就好像你拿了一顆澳大利亞尤加利種子,種在了法國。從生態學的角度來看,尤加利是一種入侵物種,需要經過許多世代,植物學家才會將它們重新歸類為歐洲本土植物。但對於每棵生長於法國的樹來說,當然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法國樹。如果不用法國的水去灌溉,它就會枯萎。如果把它挖出來,會發現這棵樹已經深深紮根於法國的土壤中,和當地的櫟樹和松樹別無二致。
討論二:移民協議的第二條提到,當移民獲准入境后,有接受當地文化的義務。那麼,接受程度有多大?如果移民從父權社會來到自由社會,就得成為女權主義者嗎?如果原本的社會篤信宗教,現在就得接受世俗的世界觀嗎?傳統的服飾規範和飲食禁忌都要全部被拋棄嗎?反移民主義者常常會把這些標準定得很高,但支持移民主義的人則把標準定得很低。
然而,歐洲身份認同的問題仍然有待解決。雖然寬容是一種共通價值,但說到底,要移民到法國的人得接受哪些獨特的法國規範和價值觀,要移民到丹麥的人又得認同哪些獨特的丹麥規範和價值觀?只要歐洲人對這個問題還有不同的看法,就很難制定明確的移民政策。相反,只要歐洲人對這些問題有一致的看法,歐盟人口總數高達5億,要接收(或拒絕)100萬難民應該不是難事。
在這裏,辯論的重點仍然在於人的身體,不論是拉丁裔美國人的身體、非洲裔美國人的身體,還是華裔美國人的身體,膚色的確至關重要。走在紐約的街頭,如果你的皮膚里有大量的黑色素,那麼無論你走到哪裡,都會被警察重點懷疑。然而,特朗普總統和奧巴馬總統之類的人,都會從文化和歷史的觀點來解釋膚色的影響。警察一看到你的膚色就立刻變得警覺,並非出於生物學原因,而是因為過去的奴隸莊園和市中心貧民區留下的印象。奧巴馬陣營大概會說這是因為警察有偏見,很不幸的是,這是美國歷史留下的問題。特朗普陣營則大概會說這是因為黑人易犯罪,但也說這很不幸,是美國歷史留下的問題。無論如何,即使你對美國歷史一無所知,不過是一個從印度德里去美國的遊客,還是得面對這段歷史的影響。
其實,在所有這些討論的背後,還潛藏著更根本的問題,涉及我們對人類文化的理解。當我們討論移民問題的時候,究竟是假設所有文化在本質上都平等,還是認為某些文化可能比其他文化更優越?當德國人討論接收100萬個敘利亞難民的時候,如果認為德國文化在某些方面優於敘利亞文化,是否有道理?
隨著難民和移民潮越來越洶湧,歐洲內部開始出現不同反應,引發對歐洲身份認同及未來的激烈討論。有些歐洲人要求歐洲關閉大門。是否可以說這些人背離了歐洲多元文化和寬容的理想,或者只是做出明智的選擇,希望避免災難?有些人則呼籲把門開得更大些。難道這些人是忠於歐洲核心價值,或者不負責任地給歐盟加上了不可承受之重?關於移民問題的討論,最後常常演變成雙方無謂的叫囂,而非真正聽取對方的意見。為了把事情說清楚,或許可以把移民比作一項協議,協議內容包括以下三項條款:
從生物學轉向文化,絕不只是換個術語且沒什麼意義,而是一個重大的轉變,會帶來深遠的實際影響,而且好壞參半。首先,比起生物學,文化有更大的延展性。因此,一方面,現代文化主義者可能會比傳統種族主義者更包容,只要外來者願意接受我們的文化,我們就願意視人如己。另一方面,外來者需要融入同化的壓力就大得多了,而且一旦未能做到,受到的批評將更為嚴厲。
此外,反移民主義者還會說,任何國家都能自己決定自己的移民政策,除了可以要求移民身家清白、學有所長,甚至還能要求移民所信仰的宗教。如果以色列只想接收猶太人,波蘭只願意接收信仰基督教的中東難民,那麼這雖然令人反感,但完全是以色列或波蘭選民的權利。
從個人角度來看,40年已經如同永恆。如果一個青少年,在祖父、祖母移民法國20年後出生,那麼當初從阿爾及爾到馬賽的這段旅程對他來說就像上古的歷史一樣久遠,畢竟他出生在法國,所有的朋友也都在法國,他說的是法語而非阿拉伯語,這輩子也沒去過阿爾及利亞。對他來說,法國是他唯一的家,但現在卻有人說法國不是他的家,叫他滾回他從未居住過的地方,這豈不是無稽之談?
反移民主義者也同意寬容和自由是歐洲最重要的價值觀,並指責許多移民群體(特別是來自伊斯蘭國家的移民群體)不寬容、厭惡女性、厭惡同性戀、反猶太。他們認為,正因為歐洲人重視寬容,所以不能讓太多不寬容的人移民read.99csw•com。如果意見偏執的群體人數不多,寬容的社會還能夠接納,然而此類極端主義者的數量一旦超過一定的門檻,社會就會發生質變。當歐洲接收了太多來自中東的移民時,最終就會變成中東的模樣。
麻煩的是,人類在很多時候總是希望魚與熊掌兼得。許多國家會對非法移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願意引進短期外國勞動力,就是為了利用外國人的幹勁、才能和廉價的勞動力。但接下來,這些國家卻拒絕讓這些人的地位合法化,說自己不願意接收移民。長遠來看,這可能會使社會出現階級分化,公民屬於上層階級,剝削著無權無勢處於下層階級的外國人。今天,卡達和其他幾個海灣國家的情況正是如此。
第三條:如果移民同化到一定程度,就會慢慢成為東道國平等且正式的一員,這時「他們」也就成為「我們」。
這個討論的根本問題,在於個人和整體對於時間長短的感受不同。從人類整體的角度來看,40年並不長。想要期望社會在幾十年內完全吸收並接納某些外來的群體,無異於緣木求魚。歷史上確實有一國文明將外國人同化、視之為平等公民的例子,例如,羅馬帝國、伊斯蘭哈里發、中國和美國,但這些轉型都花了幾個世紀,而不是短短几十年。
只要這項討論沒有定論,移民問題的所有後續工作都很難繼續。由於支持移民主義的人認為人類有權根據自己的意願遷徙到另一個國家,且東道國有接收義務,所以一旦這樣的遷徙權遭到侵犯,東道國不履行接收義務,他們就會燃起熊熊的道德怒火。聽到這種想法,反移民主義者則會瞠目結舌。他們認為移民是一種特權,接收是一種憐憫。不過只是因為拒絕外國人進入自己的國家,就成了種族主義或法西斯主義了嗎?
支持移民主義的人則會說,真正沒履行義務的是東道國,絕大多數移民都真心實意地想要融入同化,是東道國讓一切窒礙難行。而且即便移民已經成功同化,甚至到了第二代或第三代,還是會被視為二等公民。這樣一來,很可能因為雙方都不履行承諾,形成惡性循環,使得對另一方的懷疑和不滿日益加劇。
當然,即便允許移民是一種憐憫而非義務,等到移民在東道國逐漸落地生根,東道國也得對他們及其後代承擔各種責任。所以,今天,美國的反猶太主義者說,「我們在1910年幫了你的曾祖母一個大忙,讓她進入這個國家,所以我們現在想怎樣對你都行」,這是絕對說不通的。
第二條:作為回報,移民至少必須接受東道國的核心規範和價值觀,甚至需要放棄自己原有的某些傳統規範和價值觀。
這兩個例子看起來都有種族主義的嫌疑,其實都不是種族主義,而只是「文化主義」。人類現在還在英勇地對抗著傳統的種族主義,卻沒發現戰場已經轉移。傳統的種族主義正在消逝,現在滿世界都是「文化主義者」。
此外,即便理論上兩套文化規範不分高下,在實際的移民情境里,也有理由認為東道國的文化更好。在某國適用的規範和價值觀,換個地方就可能窒礙難行。讓我們討論一個具體例子。為了不受固有偏見的影響,且讓我們虛構兩個國家:冷國和熱國。這兩個國家在文化上有許多不同,其中包括對人際關係的態度,以及處理人際衝突的方法。冷國的人從小就被教導,如果在學校、公司甚至在家裡和別人發生衝突,最好忍讓,千萬別大吼大叫、表達憤怒或與對方針鋒相對,怒火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最好控制自己的情緒,讓雙方冷靜下來,並盡量離那個人遠一點兒。如果不得不聯繫,就保持禮貌、長話短說,並避免敏感問題。
幾乎沒有人會怪黑人沒把皮膚漂白,但就是會有人指責非洲人或穆斯林不遵循西方文化的規範和價值觀。這並不是說這些指責有道理。很多時候,本來就沒有理由讓別人接受主流文化,還有很多時候,這是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來自貧民窟的非洲裔美國人,即使一心想融入美國文化,也可能遭遇體制性歧視,而且還可能被指控為自己不夠努力,只能怪自己。
這兩種方法各有利弊,很難說哪個一定比較好。然而,如果熱國人移民到冷國,在冷國的公司就職,會發生什麼事?
每次與同事發生衝突,這個熱國人都會拍桌怒吼,認為這能讓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問題上,並迅速解決問題。幾年後,主管職位出現一個空缺,雖然這個熱國人符合所有要求,但老闆卻想把職位留給冷國人。當被問到原因時,老闆的回答是:「沒錯,那個熱國人能力很強,但他的人際關係問題很大,脾氣暴躁,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必要的緊張情緒,也影響了我們的公司文化。」其他移民到冷國的熱國人也面臨相同的命運,多半只能待在基層,甚至根本找不到工作。一切只因為冷國經理認為,只要是熱國人,大概都是脾氣暴躁的問題員工。因為熱國人永遠無法進入高層,也就很難改變冷國的公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