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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生存下去 第二十一章 重新認識自己:人類心智的奧秘

第五部分 生存下去

第二十一章 重新認識自己:人類心智的奧秘

光是到了薩摩亞還不夠。如果只是當背包客去薩摩亞旅行、寫寫博客,並不算是人類學科學研究,因為絕大多數背包客並不具備必要的研究工具,也未受過必要的研究訓練。很多時候,他們的觀察漫無章法,而且帶有偏見。想成為值得信賴的人類學家,就得學習如何擺脫先入為主的想法和偏見,用系統的客觀方式觀察人類文化。這就是人類學專業要教的內容,也是拉近不同文化的距離,人類學家的角色會如此重要的原因。
我認為,經過觀察各種感覺的10天,我對自己和整個人類的了解可能要超過我先前所學。而且做到這點,無須接受任何故事、理論或神話,只要觀察真正的現實就行了。我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各種痛苦最深層的來源,就在於自己的心智。如果有什麼是我想得卻不可得,心智的反應就是產生痛苦。痛苦並非外部世界的客觀情形,而是自己心智產生的心理反應。了解這一點就是跨出了第一步,讓人不再產生痛苦。
依靠顯微鏡、腦部掃描儀和運算能力強大的計算機,大腦研究正突飛猛進。然而,利用這些設備我們並不能看到心智。這些設備能讓我們監測大腦中的生化和電子活動,但無法讓我們碰觸到與這些活動相關的主觀體驗。時至2018年,我唯一能夠直接接觸的仍然只有自己的心智。如果想知道其他人有何體驗,只能根據各種二手資料,但這其中會有各種局限和歪曲。
自2000年第一次參加禪修之後,我每天都會冥想兩個小時,每年也會參加一兩個月的禪修課程。這不是逃離現實,而是接觸現實。因為這樣一來,我每天至少有兩個小時能真正觀察現實,另外22個小時則是被電子郵件、推文和可愛的小狗短片淹沒。如果不是憑藉禪修帶給我的專註力和清晰的眼界,我不可能寫出《人類簡史》和《未來簡史》。至少對我而言,冥想與科學研究並不衝突。特別是要了解人類心智的時候,冥想就是另外一種重要的科學工具。
所謂實際修行,就是要運用系統、持續及客觀的方式,觀察身體的感覺以及心智對這些感覺的反應,據此找出心智的基本模式。有些人會用冥想來追求幸福和狂喜之類的特殊體驗。但事實上,意識是宇宙最大的謎團,就算是冷熱或癢麻之類最一般的感覺,也和心醉神迷或宇宙合一之類的感覺同樣神秘。內觀禪修者都會被告誡,千萬不要想追求什麼特殊的體驗,而是要專註于了解自己心智的真實狀況,不論這個狀況為何。
我們既然沒有直接觀察心智的現代方法,不妨嘗試一下前現代化文化發展出的一些工具。有些古代文化對於心智研究早有關注,而且依靠的不是二手數據,而是有系統地訓練如何觀察自己的心智。過去發展出的這些方法,現在都歸在「冥想」這一大類。雖然現在講到冥想,常常是與宗教和神秘主義有關,但原則上,冥想就是直接觀察自己心智的另一種方法。確實,許多宗教都在廣泛應用各種冥想的技巧,但並不代表冥想就一定與宗教有關。這就像許多宗教也會廣泛讀書,但並不代表讀書就是一種宗教習俗。
我在青少年時期有許多煩惱,心靜不下來,覺得整個世read.99csw.com界莫名其妙,對於人生的種種大問題也都找不到答案。特別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有諸多苦痛充斥著整個世界,充斥著我的生活,也不知道自己對此可以做些什麼。不論是身邊的人或是讀到的書,講的都是一些精心虛構的故事:關於神和天堂的宗教神話,關於祖國和歷史使命的民族主義,關於愛情和冒險的浪漫神話,還有那套說著經濟增長、消費能讓我開心的資本主義神話。雖然我當時已經能夠意識到這一切可能都是虛構的,但還是不知道怎樣找出真相。
然而,即使現在沒有技術工具可以依賴,也不代表我們就該放棄研究心智。我們可以學學人類學家、動物學家和航天員。人類學家和動物學家會在遙遠的島嶼待上好幾年,面對各式各樣的疾病和危險。航天員也得花費好幾年來接受艱苦的訓練,好為危險的太空探索做好準備。如果我們願意為了解異國文化、未知物種和遙遠的星球付出這麼多的心力,或許為了了解心智,也該付出同等的心力。而且,在演算法為我們做出所有決定之前,人類最好儘快了解自己的心智。
有人會問些人生大問題,他們並不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吸氣、什麼時候呼氣,而只是想知道人死之後會怎樣。然而,人生真正的謎並不是發生在死後,而是在生前。想懂「死」,就得先懂「生」。
幾千年來,人類已經發展出幾百種冥想技巧,原則和效果也各不相同。我自己只試過「內觀」這一種,因此也只有資格談談這一種。和許多其他冥想技巧一樣,內觀據說也是由佛陀在古印度發現的。幾個世紀以來,許多理論和故事都號稱源自佛陀,但往往並無根據。即使不相信這些故事,也不影響冥想。教我內觀的戈恩卡老師,走的就是非常實際的路線,他會不斷告訴學生:觀察心智的時候,必須拋開所有二手信息、宗教教條和哲學猜想,一心專註于自己的體驗和真正遇到的各種現實。每天都有許多學生去找他,希望得到指引、得到問題的解答。他房間門口寫著:「不要討論理論或哲學,請把問題集中在與你實際修行相關的事情上。」
科學之所以很難解開心智的奧秘,很大程度是因為缺少有效的工具。包括科學家在內,許多人都把心智與大腦混為一談,但兩者其實非常不同。大腦是由神經元、突觸和生化物質組成的實體網路組織,心智則是痛苦、愉快、愛和憤怒等主觀體驗的流動。生物學家認為是大腦產生了心智,是數十億神經元的生化反應產生了愛和痛苦之類的體驗。但到目前為止,我們仍然完全無法解釋心智是如何從大腦里出現的。為什麼數十億神經元以某種模式發射電子信號,我會感覺到疼痛,而以另一種模式發射,我會感覺到愛?對此我們毫無頭緒。所以,就算心智確實是在大腦中出現,至少在目前,研究心智和研究大腦仍然完全是兩回事。
為了公平起見,在批評了這麼多的故事、宗教和意識形態之後,我也得剖析一下自己:為什麼像我這樣一個懷疑一切的人,每天醒來還是可以如此開心。對於這件事我本來有點遲疑,因為一方面不想太過自我放縱,一方面也不想給人錯誤的印象九*九*藏*書,讓人誤以為這套方法可以適用於所有人。畢竟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基因、神經元、個人經歷和心中的「正道」絕不可能和別人一樣。然而,如果讀者至少可以知道我是用怎樣的觀點來看世界,知道我的視界和寫作受了怎樣的影響,或許是好事一樁。
有人說:「人從出生到死亡,靈魂一直不變,所以算是完整的一生。」但這隻是個虛構的故事。你真的看到過靈魂嗎?我們不用到死的那一刻,也知道這種說法是真是假。只要了解自己在這個瞬間的結束、下個瞬間的開始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就能知道在死亡的那個瞬間會發生什麼事。只要好好觀察自己如何完成一次呼吸,你就能理解這一切。
有人會問:「我死的時候,是完全消失嗎?會去天堂嗎?還是會在新的身體內重生?」這些問題背後的假設,是認為有個「我」從生到死都不會改變,於是想知道「死後這個不變的我會如何」。然而,真的有個「我」是從生到死都不會改變嗎?身體隨時都在變化,大腦隨時都在變化,心智也隨時都在變化。你觀察自己觀察得越仔細,就越會發現,就算只是從這一秒到下一秒,也沒有什麼是不變的。這樣說來,人的一生如何連續統一?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就不懂得「生」,當然也就沒有機會懂得「死」。只要知道什麼叫作連續統一,關於死亡的大問題也會有明確的答案。
在未來幾年或幾十年內,我們還有選擇。只要努力,我們還是能了解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但如果真要把握這個機會,最好從現在開始。
顯微鏡失焦的時候,只要轉動調節手柄,就能調整焦距。就算是調節手柄有問題,也能找技|師來修理。但如果心智失焦,就沒有這麼簡單的解決辦法了。我們通常需要大量的訓練,才能冷靜下來,讓心智集中,接著才能開始系統客觀地觀察自己。或許在未來,只要服用一顆藥丸,我們就能立刻達到專註。然而,如果冥想的目的是探索心智,而不只是集中心智,選用這種快捷方式就可能適得其反。雖然藥物可能讓我們極為警醒和專註,卻也會妨礙我們觀察到心智完整的層面。畢竟就算在今天,看一部拍得好的驚悚片,也能讓人輕鬆集中心智。但心智在這種時候就是專註在電影上,無法觀察自己的狀態。
但隨著技術的進步,發生了兩件事。第一,過去的燧石刀已經發展成現在的核武器,社會秩序崩塌的可能性更高。第二,過去洞穴里的壁畫已經發展成現在的電視廣播,要迷惑大眾也變得更容易。在不遠的未來,演算法就可能為這一切發展畫下句點,人類將再也無法觀察到真正的自己,而是由演算法為人類決定我們是誰、該知道關於自己的哪些事。
等到上了大學,原以為到了可以找出答案的好地方,但後來我很失望。學術世界有各種強大的工具,可以解構人類過去創造的所有神話,但還是無法針對人生的重大問題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相反,它要我把目光越縮越窄。到最後,我在牛津大學讀博士時的研究主題是中世紀士兵的自傳文本。出於喜好,我讀了許多哲學書籍,也做過多次哲學辯論;雖然這能為智識帶來無窮樂趣,卻幾read.99csw•com乎無法提供任何真正的見解。這實在太叫人沮喪了。
當然,我們可以收集關於許多人的二手資料,再用統計方法找出重複出現的模式。利用這些方法,心理學家和腦科學家不僅比過去更了解心智,而且改善甚至拯救了數百萬人的生命。然而,光靠二手資料還是不能完成突破。科學上如果想研究某個特定現象,最好能夠直接觀察。比如,雖然人類學家大量使用二手數據,但如果真想了解薩摩亞(Samoa)文化,遲早還是得打包行李,親自走一趟。
隨著課程進行下去,學生除了要觀察自己的呼吸,還要觀察整個身體的感覺。這裏說的並不是什麼特別的幸福或狂喜,而是最普通、最一般的感覺,比如冷熱、壓力、疼痛等。內觀技巧背後的道理,是認為心智的流動與身體的感覺密切相關。我和這個世界之間隔著的是身體的感覺。我真正反應的對象不是外界事件,而是自己身體的感覺。某種感覺不愉快,我的反應就是「厭惡」;某種感覺愉快,我的反應就是「想要更多」。即使我們以為自己的反應針對的是別人做的某件事(例如特朗普的最新推文)或是遙遠的童年記憶,事實上我們做出的反應也是自己最直接的身體感覺。如果有人侮辱我們的國家或神,真正讓我們難受的是胃部灼|熱、心頭就像被捏住的感覺。我們的國家並沒有任何感覺,但我們的身體真的能夠感覺到痛苦。
想知道「憤怒」究竟是什麼嗎?只要在自己生氣的時候,觀察自己身體上出現而最後消失的那些感覺。我第一次參加禪修是在24歲,在那之前大概已經生過一萬次氣,但從來沒想到要觀察自己憤怒時的真實感覺。每次生氣,我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憤怒的對象身上(某人的行為或言辭),而不是憤怒的真實感覺。
我從觀察自己呼吸所學到的第一件事是:雖然我讀了那麼多書,在大學上了那麼多課,但對自己的心智幾乎一無所知,而且根本沒什麼辦法控制心智。無論我怎麼努力,還是會想到別的事情,專心觀察氣息如何進出鼻孔的時間怎樣也撐不過10秒。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我人生的主宰,是我個人品牌的首席執行官,但禪修不過短短几小時,就足以證明我對自己幾乎沒有任何控制的能力。我非但不是首席執行官,就連當個看門的也不太夠格。雖然我只是站在自己身體的大門(鼻孔)旁,觀察一下有什麼進來、有什麼出去,但沒一會兒我就擅離職守了。那真的是一次讓我大開眼界的經歷。
近年來,研究心智和大腦的學者對於冥想技巧越來越感興趣,但多半只是間接使用這種工具。一般來說,科學家做研究的時候並不是自己冥想,而是請有經驗的冥想者來到實驗室,在他們的頭上接上電極感應,再請他們開始冥想,科學家來觀察冥想所產生的大腦活動。雖然這也能告訴我們許多關於大腦的有趣信息,但如果實驗目標是要了解心智,就抓錯了重點。這種做法,就像是想要通過觀察石頭來了解物質結構,一個人本來是用放大鏡來觀察,而你給他一台顯微鏡,並告訴他說:「試試這個,可以讓你看得更清楚。」他接過顯微鏡之後,拿起自己信賴已久的放大鏡,開始仔細觀察這台顯微鏡是由什麼物質組成的。冥想就是一種工具,讓你直接觀察自己的心智,如果不是自己去冥想,而是觀察別人冥想時的腦電活動,其實並沒有真正發揮冥想的潛力。九_九_藏_書
觀察自己從來不是件簡單的事,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難度還可能越來越大。歷史上,人類為自己創造了種種複雜的故事,我們認識真正的自己變得越來越難。這些故事的本意,是讓許多人團結起來、集九*九*藏*書合力量、維持社會和諧。這些故事,滿足了幾十億人的溫飽,使他們不至於互相殘殺。人類觀察自己的時候,常常發現的就是這些現成的故事。過去會認為開放式、不預設答案的探尋實在過於危險,有可能讓整個社會秩序崩塌。
到最後,我的好朋友羅恩建議我試試放下書本幾天,也別動腦子做什麼討論,而是去上個內觀(Vipassana,這是古印度巴利文,意為「內省」)禪修課程。我原本以為這大概就是什麼新世紀(New Age)的玩意兒,而且也實在不想再聽另一個神話,於是就拒絕了他的好意。但經過他一年的循循善誘,我在2000年4月參加了為期10天的內觀禪修。以前我對禪修所知極少,以為這肯定牽扯了各種複雜神秘的理論,沒想到禪修教學竟如此注重實際。當時,戈恩卡(S. N. Goenka)老師指導學生盤腿坐下閉上眼睛,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氣息如何進出鼻孔。他一直提醒我們:「什麼都別做,別去控制呼吸,也不要想用什麼特殊的方式呼吸。只要觀察現在的狀況,不管狀況如何。吸氣的時候,你只是意識到,這股氣進來了;呼氣的時候,你只是意識到,這股氣出去了。而等你不再專註,思緒開始在回憶和幻想中遊盪的時候,你只是意識到:現在我的思緒不在呼吸上了。」這是別人跟我說過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然而,有關心智的科學研究很少遵照這種人類學的模式。人類學家常常是親身前往遙遠的島嶼和神秘的國度,再回來報告自己的訪查結果;研究心智的學者卻很少這樣親身前往心智的國度。原因在於,我們唯一能直接觀察到的只有自己的心智。不帶偏見地觀察薩摩亞文化已經是件難事,想要客觀觀察自己的心智則更為困難。經過一個多世紀的努力,今日的人類學家已經擁有許多強大的研究程序,用來做到客觀觀察。但相較之下,研究心智的學者雖然也有許多工具可以用來收集和分析二手資料,但要直接觀察人類的心智,根本就是隔靴搔癢。
當然,我絕不是在建議放棄現有的大腦研究工具和研究方法。冥想並不能代替這些工具,而是可以當作輔助工具。這有點像是工程師打算挖隧道打通一座大山,為什麼只從一邊挖呢?如果能同時從兩邊開挖,不是更好?如果大腦和心智確實同為一體,這兩條隧道遲早都會連通。如果大腦和心智並非一體,那麼我們更應該深入研究心智,而不是一心只研究大腦。

大腦與心智的奧秘

有些大學和實驗室已經開始將冥想作為研究工具,而不只是大腦研究的觀察對象。但這個過程才剛起步,其進展緩慢的原因之一就在於,它需要研究人員投入大量心力。認真的冥想需要嚴格的紀律,如果你想嘗試客觀地觀察自己的感覺,就會立刻注意到原來心智是如此不受控制、沒有耐心。即使你專註于觀察某種相對明顯的感覺(例如呼吸時氣息進出鼻孔),常常也只能專註幾秒,接著就會分心,心智開始遊盪于各種念頭、回憶和夢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