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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定。」我說。
對面的乙彥拾著被潮水衝過來的木頭這樣說。我把買來的東西煙花、酒、炸雞一古腦兒堆放在海邊的沙灘上。
漸漸地,他的心情好像明朗起來,這是好久沒有過的事了。
「不太記得了,住在海邊,有一種非現實感。」乙彥說。
「沒錯,他死前寄給我的,沒署名,母親也看了,她說這個應該由我保存。」
「這個大包,是什麼?」乙彥用沉悶的聲音問。
「小甜餅也用燒烤的辦法,包上箔片,烤一下,這樣是不是很好?」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打開箔片,香氣撲鼻。
「好呀,生起篝火來。」
「放著一瓶。」
「多半是吧……」
「就這樣吧。」
「還是有點焦了。」乙彥笑道。
「那第九十八篇在我這裏時是尚未完成的。我和萃戀愛后,她非常想看,於是我悄悄拿了出來。那上面寫了萃的事,但也許是有所顧忌,並沒有結尾,挺凄涼的,而且那時我已經知道她手上有第九十九篇小說了。她雖然離開了出走的母親,依靠親戚的幫助來到日本,但生活得很不順利。於是我藉著一時衝動加了結尾,她又把這小說送到了庄司那裡。只有第九十八篇是這樣。」
「要找地方過夜了吧。」
「我想是失蹤吧,但我們都很消沉,也有那種擔心。我白天尋找,晚上就睡在那屋裡等她,每隔一小時還要聽自己家的留言電話。」
「從那窗口看得到這篝火吧?」他說。
「跟咲呢?」
「我也帶了不少錢。」
「不會再見到萃了,只能依靠郵筒了。」
他一張張地撕下那些紙,扔進火里,紙一張張地被火焰吞噬,跳舞般地燃燒。
我面對篝火,雙手合十。
「是這樣啊……」
把庄司的骨頭放進旅行包時,它發出一種乾澀的響聲,那聲音在我耳邊響了好半天,像海浪一樣令人懷念。我想起了他那厚實的肩,每當我靠上去,就恰到好處地下陷一些,即使在他開車的時候,那裡也是可以依靠的。此時浮現在我眼前的不是他的臉,而是那肩膀和握著方向盤的手,它們已經裝在了這旅行包里,死亡就是這樣的狀態么?
根據我的理解,大概他已經決定不去找萃了,所以才有如此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十五歲以前的萃在黑暗中抄寫父親原稿的樣子。那些紙片很快變成又黑又輕的一團,被風吹著順著海濱向遠方滾去。
從傍晚到入夜,從街區到大海,彷彿近期發生的一切都包含在此番景色中了。
「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拿來了一樣東西。」說https://read.99csw.com著,他慢慢從包里掏出一疊薄薄的列印用紙。
他的篝火架搭得非常漂亮。
「萃同你聯繫過嗎?」
「我來開車,帶我去吧。」他說。
他的表情很凄涼,真像要哭的樣子。
我想起了萃那天的樣子。
「我也是。」
「都一樣。」
「是這樣啊。」
海邊暗下來,稍微離他遠一點,他的身影似乎要被黑暗吸了去。
「是啊,一定很多,還能看見銀河吧,就這裏。」
「人也好,雞也好,都是肉身。」
「這就是自由的感覺。」
「無論談什麼都隨波遠去。」
沖了個澡,頭髮還未乾透,我就出發了。午後的陽光已有了傍晚的色調,街道被照得通亮,家家戶戶的花木將淡淡的日影投映在衚衕里。
「都是過去的事了。」他說,「咱們烤雞|吧,不過剛燒過骨頭,有點反感吧。」
從近期的緊張中解放出來,我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但這空蕩蕩的感覺並不壞。我很快就明白了,我應該做點什麼,雖然用不著像咲那樣跑那麼遠,但很想出門,不祥的消息已經不會再來,萃的突然造訪也不會重現,夏天裡,我是應該去海邊的。
「來這裏真好,很高興,很難得。」
「行,我想喝熱的。」
我沉默。
「去買些食物,在海邊吃。」我說。
我慢慢從包里拿出木匣,放進火里。
「你好。」我說。
「已經不哭了。」
「是什麼?」我很驚訝。
「瞧那扇向外突出的窗,多可愛,造型多精緻啊。」
「秋天再說吧。」
「瞧,還有葡萄酒。」我說。
「那是你寫的么?模仿你父親的筆調?」
我像萃上回做的那樣把葡萄酒倒進杯子,只是這次我們用的是塑料杯。
「都不大像是在日本了。」
「嗯。」我草草應道。
「你哭了?」
我突然覺得非常令人懷念和親切,甚至有一種戰友相見的感覺。怎麼回事呢?我們只交往了很短的時間,卻已經有了一種彷彿共同做過什麼的充實感,還交織著將永遠失去對方的痛苦。每天的故事很豐富,行將過去的夏天很傷感,就像我十八歲時的那個夏天。我點點頭,邁進屋。
「這裏沒有其他人。」
「我知道,她給我打了電話。」我說。
隨著黑暗加深,那篝火也終於旺起來,火星飛濺著,海邊被照得白晃晃的,火雖不算太大,但它燃燒的聲音似乎壓住了濤聲,黑暗也彷彿被它驅散了。
「參加過童子軍吧?」我問。
我意識到,眼前的大海比我一直在思慕中想象的大海大一百倍。波濤不read.99csw.com斷地轟鳴著,金星和月亮一直升到中天。
「那萃手上的呢?」
「這樣想就好。」我說。
「那麼,你有這篇小說的事跟萃說過嗎?」
「怎麼回事?」
「相處幾年了?你們相遇后。」
「好啦。」
「是嗎?所以說,不要先放煙花,要先點篝火。」
「難道乙彥知道?」我想。於是問了他。
篝火終於燃了起來,火焰搖曳,不知為什麼,這閃閃的火焰卻使海邊的黑暗更深了。
無論說什麼,他總是悶悶不樂,不願多開口,來到海邊才終於輕鬆起來。儘管他只默默開車,我依然能感覺得到他內心的愁悶在不斷升騰。啊,這事當真到了如此地步了嗎?即使能夠理解,歲月的沉重也難以分擔。我想起我去拜訪他和咲的那一天,想起在那個傍晚他去見萃時的背影,那些彷彿理所當然的漫長的日子成了刻在他心中的深厚的情感之河,然而如今,他們分開了,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乙彥開始做出行的準備,在這當兒,我外出租了一輛車。
「父親死後不久,母親身體不好,在家靜養,我們一家三口經常燃篝火,放煙花,加上我海邊朋友多,所以知道一些這方面的技巧。」
「咲不在,去旅行了。」乙彥泡著咖啡說。
「你有錢嗎?」
他從萃的信中知道了多少呢?我害怕,什麼也沒說。萃一定對他說了謊嗎?還是如實相告?不論哪種情況,萃既然作了決定,他就無能為力了。假若他還要不辭辛勞地根據郵戳找到她,那必然又要把一切重複一遍,這一次,真要鬧出人命來。
「正好呀,我也要去神奈川呢。」
「我也是,而且,我一直想來海邊。」
心濃縮了所有入眼的美麗,從濃密到淺淡,一切包容在心間,在巨大而高遠的天空的迴旋中,它們通過我們所在的這個移動著的位置全部融入了眼前的風景。
猛回頭,海邊聳立著一排樓宇,樓群龐大,像圍著海濱似的,那好像是療養的地方。
「月亮多麼皎潔啊。」
「這裏都是別墅風格。」
「嗯。」
想來他們相互十分了解,現在卻分手了。沒辦法,這是他,也是她的決心,這決心在他們心中反覆出現,像起落不定的波浪。
似乎我要一直旅行下去。
「沒有。」
「是啊,非常安靜。」
「不認為她死了嗎?」
不知何故,我覺得有些歉意。
「在野外,你才是內行吧。」
「咲,還是萃?」
「快樂嗎?」
沉默,周圍只有濤聲,隨著夜色漸濃,越來越清晰,眼前無邊的風景把心中的鬱結一掃而空,https://read•99csw.com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彷彿有一道亮光永不消失。這是一個清朗幽靜的夜,一個永恆的、宛若處在世界盡頭的夜。
看到咲的地方空蕩蕩的,我又不安起來。
上了高速公路,我們向海邊行駛。一路上是來自路面的周而復始的震動、提示速度的聲音、飛逝而去的城區、天空透明的藍色、淡淡的半月、閃著淡淡白光的金星。
「別再舊事重提了。」
「這麼多房子,一定有空的,我們很快可以訂到。」
「想到了,我買了燒烤用的鐵釺兒。」
「近來沒和人說話,大概也有這個原因。」
「往後瞧著吧。」
「進來吧。」
「他親自給你的?」
「嘴裏雖那樣說,但真要死也是很難,……活著才好,這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難怪我覺得那地方很不同呢。」
「是秋天了呀。」
「保溫箱里還有嗎?」
「一入夜就涼了。」
「雞肉烤好后不大方便吃。」
「一起睡吧?」他說。
海風中,我眺望著真正的大海。
「是這樣啊,明白了。」
我看著乙彥,看著淚眼外的天、大海、沙灘和搖曳的篝火,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進入我的腦海里,我似乎頭昏眼花了。多美啊,所有這一切,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令人為之瘋狂般激蕩、美好。
到了他家,按響門鈴,乙彥很快探出頭。
「好了好了。」
我抽泣起來。假若不是在海邊,我不會這麼強烈地感到她的離去。一個為了離別而相聚的夏天,一個留下遺痕而逝去的朋友,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等不到她下午打來的電話。
「彷彿身體變輕了,自己要消失了似的,奇怪的感覺。」
「骨頭吧。」他回答,並沒有看我。
「我也這樣想。」
「整六年吧,也許更長,……是想歇一下了,一直幹了些什麼呢?我都不能清晰地記起來。」他望著前方說。
「似乎很在行。」
「這也想到啦。」
「那些沒開燈的房間應該是沒人住的。」
那樣的事總在發生。
不一會兒,那木匣耀眼地燃起來,並沒有我事先擔心的氣味,它們似乎很快融進了海風裡。這地方比火葬場理想,沒錯。
「真周到啊。」
火光下,他的臉明朗了一些,我頭腦中閃過母親講過的「心無妄念地沉迷進去」這樣的話,真是這樣嗎?此時他已坐下來,漫不經心地將樹枝扔進火里。
「別說了。」
「那傢伙什麼都說,不論可怕的事還是微不足道的事,所以自然知道。……寫信就裝腔作勢了。」
「氣氛挺肅穆。」乙彥說。
「就這樣。」我說。
「也許還有九-九-藏-書風的關係。」
「好久沒有在海邊點篝火了。」
「帶了信用卡。」
見我皺眉,他解釋道:「我只是突然羡慕你,沒有別的想法,也沒有那種力氣了。我不想待在這裏,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呀,我在很多地方也是用得著的。」
「這是我要說的話呀。」
「什麼煩事都會忘卻。」
這次相見,他總算露出了一點笑容。
「多長時間?」
「那以後找過她嗎?」
那小說的最後場景就是這樣的夜,悠然飄來的人魚歌聲是那樣憂傷凄婉,那覆蓋著鱗片的、不能觸摸的下身,那頭髮掩映著的悲傷的面部側影、月光,「美麗的她,是我永遠的愛。」
他伸出一隻手,在空中劃了一道線,表示橫跨天幕的銀河。
我陷入沉思,我不能對他說假若這樣,你就去旅行吧之類的話,只做出沒想到的樣子。他很特別,很消沉,也很疲勞。
突然,我想起盛夏時節第一次去咲的寓所拜訪她時的情景,那似乎已經十分遙遠,成了平靜的回憶。我忽然想,是不是會會乙彥呢?他孤單一人怪可憐的,信(那語氣比給我的多半不客氣得多)大概已經到了,電話也一定來過吧。我被旅行的念頭糾纏著,幾乎把這事完全忘了。我沒有帶萃的信,這樣也好,不給他看那封信是對萃的尊重。
「你什麼都知道啊。」我說。
「正中間有天鵝。」他說。
大海平滑閃亮,彷彿舞台布景上一塊舒緩搖擺著的黑布。和大海相比,天空的顏色有著微妙的不同,那海天之間的部分則宛如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的補綴的布片。
「星星也一定很多,只是在火光邊上難以看清。」
「她大概是不會回來了。」乙彥說。
「什麼時候?」
「可是,假若你今天不來,也許我今晚上就要自殺呢。……啊啊,這是笑話,那封信,真讓我泄氣。」
「好吧,」我說,「就今天,明天我們分道揚鑣,怎樣?」
「我也是。這樣豐盛的野餐可不能獨自享用。」
說不定這是真的,我想。
「也沒有。給萃看本來沒什麼,但讓她知道其他人也有這個,而且是我和咲,是不是很可憐呢?在關於父親的記憶中,只有那件東西是唯她獨有的啊。」
「旅行的時間長,錢可要省著點。」他笑了。
「是啊,一定是這樣,酒有點溫了,但味道還不錯。」
「因為這火的關係吧。」
溫暖的風透過敞開的門吹進屋來,和空調釋放的冷氣九*九*藏*書混在一起。
有些醉了。好幾次,我這樣想:「怎麼不知不覺和這個人到了這裏?」不過近一段時間儘是這種感覺,所以習慣了,只是這黑暗的大海、轟鳴的波濤令我感覺新鮮。泛著白色泡沫的海岸、濃烈的潮水氣息、沙粒爽快的感覺、遠處安靜的,彷彿呼吸著的環繞我們的地平線、海邊閃爍的街燈,像人造衛星般在海邊道路上移動著的汽車前燈。
「找了呀,每天。像警察似的,睡都睡不好。收到信的時候我懊悔不已,先是哭了。」
「倒也是。」他笑道,「啊,舒暢多了。」
醒來已是傍晚,陽光呈現金色,夜晚來臨前的天空和黎明的樣子完全相同,但顏色變化的順序恰好反了過來,它是越來越深地暗下去的。
「真好喝。」乙彥喝了一口說。
我打了一個可供旅行幾天的行李包,把早就在考慮埋在什麼地方的小木匣也裝在裏面。假若萃死了,這匣子和那天她借給我的裙子就應該成為遺物,我彷彿成了遺物收藏家。不過就要結束了。我想萃的屋子裡應該還晾曬著我的短褲,心裏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既難過,又覺得不可思議。過幾個月,把它和萃的物品一起處理掉吧,我想。
「也有的是裏面的人睡了,或者出門了。」
「彷彿附體的靈魂離去了。」
「你是說她送給咲的那份吧?內容一樣,但字是萃的。大概父親卧床期間她自己抄的。」
但願萃不要死。
「啊?」我沉默了好半天。
「真叫我沮喪,你也要去旅行?去哪裡?一個人?」
「明白了,明天,我去橫濱拜訪朋友。」
「據說,面對大海,人的心胸就開闊。」
我們吃著小甜餅。
「除了燃篝火,你還有什麼更高超的本事?」
「事到如今,我也順便告訴你一下,第九十八篇小說的結尾部分,你曾經誇獎過的吧,那是我寫的。」
我點頭。
「總算有出門的機會了,不然提不起勁兒,謝謝你呀。」
「沒聽她說過?」
「她活著就好,真的。」他說,無精打採的樣子。
「火怎麼也看不夠。」
「別哭了,你這樣,我也想哭。」
「過後還是要放煙花的。」
「我出去走走,旅行。」
「如果便當之類都準備好了的話。」
「等一會兒我們去旅館的酒吧喝一杯怎樣?」
我說罷吃起烤雞來。乙彥則從火中取出了小甜餅,「不論聊什麼心情都很好,是不是醉了呢。」他說。
「怎麼啦?」
「哦。」
「抱歉,沒有,不過在海邊住過。」
「父親的第九十九篇小說。」
「現在不是旅遊旺季,所以有這麼多空房。」
「嗯,看上去非常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