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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和現在的話題、乙彥的年齡和狀況最不搭調的話,以後不論去了哪裡,只要聽到「露營」這個詞,我們一定會因為想起今天而笑起來。
「可惜啊。」
掛斷電話,我頭腦中飛機場的畫面消失了。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還是沒有食慾。」她笑了笑,「剛才,你叫我的名字?」
「莫非真有詛咒?像萃說的那樣。」我說。
這令我難受,那感覺像你為我買的冰棍兒,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座正午時分的公園裡,它融化得太快。
「再也見不到她了。」我這樣想。
我覺得她像在告別。
沒關係,沒關係,孩子有父親(可以當父親的人),也就是說,我找到了一個願意娶我的奇特的人。
「現在什麼時候?」
第五天,咲來了電話,當時我正睡著,可鈴聲響起時我還是條件反射式地抓起話筒,這是近來形成的習慣。
他的話像開了口的堤壩,開始滔滔不絕。
我鬆了口氣,他一個人,不能在那屋子裡待。
「我阻止她,從內心裡,拚命阻止她。」我說。
「死可不好。」
「你這樣子怎麼行。明天之後也許會找你幫忙,到時候再和你聯繫吧。」他說完關上了車門。
該結束了,時間已經夠長了。
我試圖阻止她,語言像子彈一樣連綿不絕地發射,然而與心的活躍相反,我的身體卻在迅速麻木,語言無法企及,最終只說出了幾個字:「不……這個……死……」
「那麼,離開這裏吧,這樣不就行了?」我幾乎要哭出來,心裏十分凄涼,那令人痛不欲生的鬱悶一直壓著我。
「怎麼這麼急?」我問。
我想這是藥效完全發作前的跡象,我的身體原本就對藥物很有耐受力,與此同時,我又感覺得到體內有一種東西非常活躍,是一種頑強之物,是安靜的,是在孩童時代就一直存在於體內的疑問,是庄司死去時日思夜想的龐雜的思緒,是遇到萃后一直目睹的面容,是對於萃的情感,是咲和乙彥的笑臉,是夏天逝去時的惆悵,是與萃面對時總能感受到的人的憂傷、自身的憂傷,是一種無奈而奇妙的焦慮,是我們相遇之初那強烈得耀目的陽光,是池塘里波光粼粼的水面,是那手握手的感覺,是頭髮沙沙飄動的聲音,是夏天,是在這個有萃的夏天裡搖曳著的空間的顏色,以及我面對這個生命時的——悲愴的心情。
在漸趨衰弱的意識中,我朦朧地想,「和女人這樣親吻,還真沒有過呢。」
我想我是清楚地這樣說了,或許那聲音並沒有發出來,但萃的心感受到了,她猛地睜開眼,那表情顯示她接收到了我思考的能量。
「失蹤了。」乙彥說,一臉要哭的樣子,「我知道她會消失,發生了什麼事?」
「那孩子不在後,乙彥總是待在家裡悶悶不樂,我待不下去,出去走走。」
「嗯,很隨便叫的。」我回答。
「味道很好喲。」萃很得意的樣子。
我被人用力搖醒,頭一下子非同尋常地痛,彷彿真的被什麼東西扎過,這尖銳的疼痛令我難以支持。口渴得厲害。
你的存在伴著一種衝擊進入我奇妙的夢一般狹小的世界里,那是我一直努力注視的地方。
像同一個不喜歡的人約會卻突然想起真心所愛的人時憂鬱的心情。
我大吃一驚。
「可是,有別的辦法嗎?」
我覺得早死無法避免,從小我就真的那樣認定,它成了我的詛咒,而別人卻並不知道。不過這樣的想法大家一定都有,只是強弱不同罷了,就如同每個人都有他本人的不幸一樣。也就是說,我認為,這樣的事是寫在父親的書中的,如果還有東西讓我覺得些許可愛,那就是我這樣一個在異國遭遇不幸的日本女人在做女兒時(可憐的是,我真是一個女兒)養成的性格,有愛卻依然悲觀的乙彥,儘管贏得了一個朝氣蓬勃的女高中生的愛卻仍對人生失去希望的庄司。
「喝水吧?」
「不知道,不過可能性很大,我想不會有錯。」
「是很奇怪。」我回答,「不過,你以前不也是隻身一人過來的嗎。那東西不過是個護身符而已,不論去什麼地方,你都可以生存下來,你就是這樣的人,不論在這裏,非洲,還是印度。」
然而出不了聲,果然像小時候那天的情九-九-藏-書形,我只發出了一種微弱的沙啞的聲音。
也許你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結婚、戀人和死對我同樣重要,它們具有無法取捨的相似性,現在,這幾種原本的傾向終於發展到了眼下的地步,並且在這裏遭遇了。
她的肌膚非常白,少女時代蕎麥皮似的色調和眼瞼深處淡淡的粉紅雖然正在消失,但這種少女標誌性的東西卻依然殘留著,彷彿保存在鏡頭和畫框里……,我第一次這樣仔細打量她的臉,假若她睜開眼,那眼睛的衝擊力太強,我也許無法正視,或許正是這瞳孔的顏色和光影反映著她的一切。
「下了毒的喲。」她笑道。
像小時候,在朋友家裡玩耍做錯事時突然想起的父母的臉。
「要我幫忙嗎?」
遇到你以後,我常常想你。
和乙彥的關係結束了。
我又噗哧笑道:「從露營地么?」
「只有麵包和湯,你吃嗎?」
見我點頭,乙彥拿來水。水不燙,熱度正好。我大口地喝水,終於發現自己並不在自己房子里。
究竟為什麼活著?
「聽說了。她說有可能懷孕了,我說生孩子是不行的,我打算回來后就和她商量。然而我知道,我們走到盡頭了,以後稍有風浪,大家都難以應付。她也很清楚這一點,她能做到這樣就算是奇迹了。我並不怕她說要生,也並不覺得她真的想生,所以,我們根本沒有做清楚的決斷,就像說了分手的話,其實什麼都沒有明確了斷一樣,就這樣,我走了。」
「哦……」
「實際上,我懷孕了。」
我拚命努力。
「你這個姐姐,夠狠心的。」
它來自哪裡?我這樣想,心裏充滿悲傷。
「吃飯?好啊,去外面吃嗎?」我說,「啊,可是,你不是不舒服嗎,自己做?」
乙彥眼裡閃著祈求的光。
「是啊,真的下上了,還有點冷。」
夜雨的倦怠一點點滲進屋來,雨聲正在演奏著寂寞的旋律。窗玻璃慢慢濕了,窗外的街燈籠罩在冷冷的蒼白中,屋裡似乎變得更黑。我不想待下去,雖然我行動困難,但假若繼續待在這裏,我和他都受不了,胸中塞滿孤獨的空氣,這是我不喜歡的。
「這個……是不是有點麻煩?」我委婉地說。
「不,不再回那裡了。」
「沒關係。」我搖著頭說,疼痛又襲來,我緊鎖眉頭。
不過我的臉上沒有哭的表情,眼淚沒流出來,儘管有東西湧上來,胸口要裂開似的,然而哭是失態的,我想。
然而,沒有任何消息。
「我想找找線索,到她去過的店鋪和她工作過的地方。」
「不知道,抱歉。」
「是我,咲。」
「那是一個一隻手抱著孩子的身影,笨拙的身影,傍晚早早歸家的身影,拍攝家庭錄像的身影,孩子發燒時不知所措的身影,孩子夜晚啼哭時對妻子呵斥、對孩子卻愛護有加的身影。因為我對做孩子他媽沒有信心,所以我想看到那樣的身影。」
「對,從露營地。」萃也笑了。
「很不好意思,我還想再看一眼『孩子他爸』呢。」
我不滿意剛才的話,感覺像撫慰一個孩子,因為懊悔,所以我加重語氣道:「是呀,不管怎麼說,你是有能力的人,思路清晰,不說蠢話,是個一定能笑到最後的人。你有活力,有才能,我就是這麼想的,這一個月我在你身邊,雖然覺得你有點麻煩,但你比誰都認真實在。」
「萃打算死。」我說。
「你做的?」我做出不喜歡的樣子。
風美: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身體痛得很,像被粘合劑粘在地板上又被剝離開來似的。
「還是要墮胎?」她不願接受的樣子。
很抱歉,給你寫了這麼多無聊的事,但我覺得你是理解我的,我給乙彥只寫了一封簡訊(我想體面地離去),積恨未消。
「避孕了,她吃避孕藥。」
他們的血型相同,所以我想事情不會敗露。
「對不起。」
現在我才知道,孕吐的嘔吐物都比被母親打要享受得多。
現在,從我這裏通向你和乙彥的路只有一條(不是電話,電話肯定不能很好地表達我的意思,而且掛斷後的寂寞難以忍耐),而象徵這條路的就是郵筒,也就是信,我手中的這封信。read•99csw•com
那信息不斷傳過來。
她沉思起來,不作聲,我也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想和她說話,卻見她正閉著眼。
「行啊。」我點點頭。
沒有傘,兩個人都淋濕了。
和你在一起很快樂,你一定一直那樣生活著,多麼有意思的人生啊。獃獃地觀察你,看多了你的爽快、你的笨拙、你的善良、你的憂鬱和你的一舉一動后,我對自己也似乎有些好感了,對別人也是,我覺得世界開始以原本的模樣進入我的心中,我愕然。
然而,現在那裡流露的卻是失敗的顏色,是一個被擊倒的人、疲憊的人常有的不可思議的失望的顏色。
「……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彷彿被海浪衝到了岸邊,奇怪的感覺。」
這樣的情形會一直持續下去。
而我,每當看到郵筒時,就會想起你。
不僅你的身影,你對我疑問的回答,就連你擁有的氣質也在我眼裡變化出種種情形來。我覺得自己並非無路可走,我眼中的所見: 太陽、道路、車、路邊的花、高樓上的窗戶、人們的兩隻眼、一個鼻子、一張嘴,全變了。
「雨聲真大。」
坦白地說吧,對我而言,我有以下幾種可以考慮的選擇:
我慢慢抬起身,幾乎沒有意識,像靈魂出殼一般(儘管那種事我並不曾體驗),似乎只有心明顯地輕飄飄地浮了起來。
「嗯嗯,不太對,應該說,是一個一般化的『孩子他爸』的身影。男人做了父親后,其實很想重溫自己短暫的童年時光,再一次目睹幼兒的生活。乙彥是否想這樣我不知道,也許他正是因為太想了,才裝出不想的樣子。」
「那麼,我去了。」
乙彥默默地站起來。
「她放棄了嗎?」
我無法很好地思考,視線落在借來的裙子上,它已被我睡得皺巴巴的,感覺得到時間的流逝,從萃在的時候開始。沒有了萃的屋裡有一種氛圍,那是種微弱的黑暗,在書架的陰影里,在搖曳的窗帘下,在餐桌旁,那微弱的黑暗正在從現實中一點點離去。
進入九月了。
下雨了,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沉悶的雨聲。夜的黑暗中,悒鬱像潮水一般混合在空氣里滾滾而來,它冷冷地看著我們肉體的掙扎、死亡的陰影、視線稍一挪開便悄然而至的無力感和稍一鬆弛就乘虛而入的心的荒涼。
僅僅為了待在這裏,像這樣地活著么?
「如果可以,這樣也許不錯,好好和他談談,等乙彥回來……」
親吻的時間很短,但十分濃烈。
是乙彥,他望著我,那表情是在問我要不要馬上送醫院。
「哎?」
萃微笑,還是那種無力的笑臉。我終於想起來,這同庄司沖我露出的笑臉是同一類型,令人絕望的憐愛,回絕勸告的固執。
「啊啊,早上好。」
「如果這樣想,也只好隨便你。」咲笑道。
「道理我不清楚,不過從氛圍看我想是有的。不論幹什麼,兩人在一起就感覺徒勞,那不是頹廢,是總也擺脫不了的消沉泄氣的情緒。那種因愛而快樂、躊躇滿志的感覺從未有過,就是這樣。」
突然,她睜開眼,微微揚起嘴角,她說話了,那表情彷彿很幸福。
「我想乘車回去,送我回家吧,好嗎?」我說。
「死……」
「是啊,像這樣整個兒地否定先前的看法,我已經多少年沒有過了呢。認識乙彥之後?和母親鬧僵以後?和父親相好的時候?和庄司分手的時候?在外幹活累壞了身子以後?還是回到日本以後?總之,想不起來了。」
不過,還是希望有重逢的一天。
「就像現在這間屋子?」我問。
萃小聲說,笑了笑,聲音聽起來很遠。我的腳踝被緊緊抓著,手似乎嵌進了肉里,那手正在傳達她內心強烈的信息,這一點,彷彿連正在笑著的手的主人也並不知道。像我幼時體驗過的情形一樣,那信息不是語言,而是強烈的、流動著的色彩,它扭動著流向我的腳,是濃郁的紫色,帶著令人窒息的感情。
我想相會恐怕是不容易了。
「反正今天是無能為力了,吃飯吧。」萃說。
「救命,救命。」
「當然。」我說。
萃將百合整個地養在瓶里,一面往桌上擺一面說:「把那個送給她,竟奇九*九*藏*書怪地感到泄氣。」
可我覺得最像你的東西是郵筒。郵筒到處都有,但一旦特意找它又難以尋覓,它總是突然出現在令人意想不到的街角。不論天晴還是下雨,郵筒是不會消失的,就像夜空中的月亮,不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它都會倒映在那裡的水中。
「紐約,一個朋友那裡,還想為需要撰寫的報告買一些書什麼的。」
像夢中發生的事,那不是噩夢,我像孩子般地期待著明天。在那些夢中,自己的所作所為好像並不特別,改變不了任何事,所以不去想它,否則只會焦慮,那感覺不好受。
我從詛咒中解脫了嗎?
在那個下雨的夜晚,我很難離別,就像要賣掉的小馬駒,我與這個傷感的夏天難捨難分,那裡有乙彥,有你。為了避免依依不捨,為了打消返回的念頭,我在車中只想郵筒,彷彿我的熱情已經將我所思考的郵筒變成了現實的東西。
「是,是嗎?」萃笑道,「我覺得找回一點自信了。」
反正,在這種情況下,死是很明確了,我思考的傾向也偏向死,活下去的信心已經喪失殆盡,到了這步田地,我的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憤怒。我將可供選擇的做法寫在紙上,考慮哪個是我最想做的,哪個是我最不想做的,就導致了現在的結果,彷彿我錯過了某種宿命。
「嗯……我說,你們沒避孕嗎?」我問。
好吃。我給麵包抹上厚厚的奶油,將食物一掃而光。在這期間,萃坐在一邊躬著背,一點點啜著啤酒看電視。有種不適感附在我身上,屋裡太靜,傍晚太長,電視的聲音響得令我覺得冷,有些不對勁兒,心緒、時間的流逝和現實的空間都不對勁兒。和我剛來時相比,萃的身影太小。
直覺告訴自己大概要死了,我遠比看上去的樣子還要疲勞,像庄司當年的模樣。一切都聯繫起來了,所以,我要表達。
這樣一想,我的心又堵得難受。
電話那頭的確傳來飛機場特有的嘈雜,那是白天機場緊張的嘈雜,令人興奮。
「這我明白,我堅信那種東西是存在的,就像看到了一樣。」
「在這之前,你還可以改變很多呀,你呀,只是累了。」
「我來這裏時是傍晚,萃很累的樣子,她告訴我她懷孕了,你知道嗎?」我問。
大概,這是個性格剛毅的孩子。
我閉著眼,但感覺得到萃正站在那裡,看著我。
我想我是在哭了。
「你叫我萃?」
「是嗎……」
我要養育乙彥的孩子,用我最大的力量。如果順利,這孩子將上幼兒園,出席成人式,我希望是個女孩呢。咲可以繼續她的研究,乙彥也終於解脫了。
「假期結束后一定回,我們還做同事吧。」
「喂喂。」我說。
我好容易坐起來。晾台上的籃筐、為我晾曬著的短褲、用過的盤子、敞開的窗,一切依然如故,還是剛才的樣子,只是萃不在了。我有種非常凄涼的感覺,是種自己被遺留下來、盛典之後想哭又哭不出來的傷感之極的感覺。肉體上的問題比較大,頭一動就痛,全身好像痙攣著。
當然,事情並非那麼簡單,不是我用這樣的語言表述得清的。它不是善惡的問題,彷彿那傾向深深地扎在每個人心裏,以才智的面孔、缺點的名義表現出來,和血液一起在身體中循環,最終使那個人成為自己。假若人生不是這樣,假若我們不是我們,現在我們已經在美麗的波士頓,在漂亮的教堂里舉行了簡樸的婚禮,我們應該已經平靜而自豪地生活著了。然而那正是故事,我們不僅僅是姐弟,我們還經歷了普通戀人般狂熱的歷程,然後又分手了,這正是因為我們不能不是我們的緣故。
身體好嗎?
「可是,」她接著說,「若要我墮胎,我會做的。」
「萃,你不吃一點?」我問。
「已經是中午了。聽著,我,現在,在機場!」
她和萃不同,她倆不一樣。
乙彥乘上計程車時,我問:「你回那裡嗎?」
他好像很不理解,然而我似乎有點明白。萃是真的,她是真心想死,這必須趕在乙彥回來之前,否則就死不成。她想見我,但又不想被我察覺,而見到我后,她更是沒了主意,於是便起了殺我之心。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她沒能做read•99csw•com到,我逃脫了。
儘管作了選擇,我還是無力在現實中實行,喊你來,和你商量太麻煩,那麼和你一道殉情如何?我想,啊啊,當然,我只是讓你睡過去,然後在你身邊死去,這樣不會死得那麼寂寞呀。我朦朧地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我是太孤單了。由於心緒不寧,我把葯放得太多,雖然不至於毒死你,但我的那一份不夠用了。這葯是一個熟人給的,我決定趁你睡去的當兒再去取,我走投無路,只想著趕快死。就在這時,我看到你要坐起來的樣子,彷彿死者還魂一般。你的眼半睜著,聲音尖尖的,我真的很害怕,但又深受感動。語言是廉價的,不過當時的情形真是那樣。我走出屋子,在門外哭了一會兒,重新進屋時,你已沉沉睡去了,你的睡相很美,像死去了一樣,於是我打了一個小包,道了聲好好睡后便永遠地離開了那間屋子。不用擔心,房租我交清了。
也許,她不會回來了,我想,不不,我多慮了,秋天,我們還會見面的。
萃失蹤了,乙彥和萃都沒有再聯繫我。有幾回,我夢見萃死了,每次做這種夢,我都僵直著身子猛地坐起來,身上也被汗濡濕。這以後我再也睡不著,大清早便拿來早報讀,把報上的每個角落都讀到,要不就提心弔膽地看電視新聞。
* 墮胎,和乙彥保持關係。
你像一個保護者。
這時,萃轉過身。
「乙彥的孩子?」
「這回,我可真成三冠王了。」萃好像聽到了,她笑著說。
「去露營?」我畢竟頭痛,不能笑。
「這麼說,是她故意不吃,或者忘了吃,都有可能。」
請多保重!
聲音里有些憤怒,我感覺得到他那積壓著的疲勞。
* 自殺。
我睡了過去。
寫得多好啊。
萃忽地一下站起來,瞥我一眼后便向門口走去。我真的明白了,那水晶般的透明、閃電般的明亮刺進我的心裏,使我堅信不疑。
馬上我就要入籍了,對方是我們店裡過去的顧客,也很有錢,但我嫁他是因為他人好,不炫耀,不欺騙,年齡大些,總體上比乙彥好得多。
「果然是這樣啊,我有不祥的預感,感覺她主意已定,正因為這樣我才趕緊回來的,但她還是不在了。我們一直想著殉情,要殉情的話已經到嘴邊了。在旁人看來,我們很傻,但那想法就是擺脫不掉。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那樣想。為什麼她要害你呢?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嗎?」
於是,全想起來了。
雖然這人難以捉摸,然而冷靜、好強、和藹可親,是我夏日的朋友,我一直喜歡她。
「什麼時候?確定了嗎?」
* 不墮胎,和另一個人結婚。
「哇!像《危險關係》中的情景,」她說,「怎麼,可以起來啦?」
萃這樣說的時候,眼神極為溫柔,令人憐愛,就是那樣的眼睛,充滿慈愛。
不一會兒,萃拿來散發著濃郁香味的燉牛肉、堅實的稞麥麵包和黃瓜沙拉。
「去哪裡?」
萃的聲音很可怕,她放下我的腳,即使她的手沒碰著我,她的想法也依然傳過來。
「我們的事告一段落了,不是因為萃的出走,不僅僅因為這,而是一些東西結束了,再也用不著守著那些曾經堅守的東西了,與其寂寞地想著,還不如輕鬆快樂地生活,僅僅作為一個年輕的日本人。這不是值得慶賀嗎?旅行,看風景,見過去的朋友,只要輕鬆就行,我說得不好,但我的心情就是這樣的。……另外,根據我的感覺,萃還活著,只要乙彥不在她身邊,她就不會死。」
* 殉情。
「這是我的感覺,我覺得她沒死。……謝謝你做的一切,你救了她。」
我們揮手作別,再回頭看時,車子已經拐進了夜色中,被黑暗吞噬,大雨把它的聲音淹沒了。
「複印件?」
* 墮胎,和另一個人結婚。
「可惜。」她應了一聲,脫掉鞋跑過來,抱住我親了一口。
那感受彷彿是在海邊、陽光下,一read•99csw•com面聽著濤聲,一面任熱風吹到臉上,我又睡了一會兒。
我想,出生至今,我一直深信不疑的故事的理想狀態不就是死嗎?我有一個失蹤的母親,而我卻認為死比失蹤更好,因為那樣就不用再擁有希望,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這樣過了三四天,我覺得萃離我遠去了。我對自己的薄情寡義深感驚訝,與此同時,我有了一種分離感,彷彿她、他們,還有那時的自己所抱有的種種心情實際上都並沒有存在過。
「不行,開什麼玩笑,我們這個夏天不是很開心嗎?不是經常笑嗎?有多少次,我們一起哭,一起笑,忘記了一切,假若你死了,把我忘了,你會很快後悔的。」
「想喝點什麼嗎?」
讀完后,我拿著這封信,閉上眼,就這樣待了好半天。陽光透過窗帘照進屋來,我的眼裡是紅的,像夏天的大海。
「看著挺棒的呀!」我說。
「頭痛。」
我想死,我一直都想死,這是真的,真的,真的。
「夜裡兩點。」
生下孩子和乙彥結婚是很難做到了,這一點我痛心徹骨地明白,這痛過於強烈,乃至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起來。失蹤,我覺得這是最適合我的行為,而且假若要進一步追求故事性的話,也許我就那樣做了,然而自我停經后,乃至自我回到日本單獨生活后,我已經沒有可以那樣做的力量和金錢了。
「別這樣說,你會很快回來么?」
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
「有希望,她的車不在了,存摺和一些隨身之物沒有了。」
「可是才能和魅力只會拖垮我,被捲入茫茫人海中,淹沒,消耗,死亡,一定是這樣。」萃說。
「對,奇怪吧?那是我充滿孩子氣的最後的城堡,我藏著它,有一種帶著陶醉行走于街市的感覺,那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儘管這種感覺是無意識的。我甚至覺得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價值究竟何在了。」
「是么?」
待我好容易恢復了意識,感覺「這個人,正在粗魯地把我挪來挪去」。我正被她在地板上拖著,身體很沉,動彈不了,說不出話,眼皮子彷彿正使勁緊閉,越想睜眼卻閉得越緊,即使如此,我還是想看一看正在發生什麼事。
「能再給我一杯水嗎?痛……」
「路上小心。」
「怎麼這樣想?」
「對,無能為力。不過,也不僅僅如此,還有另外的東西,像花圃一樣的好的東西,因此我們繼續著,我們自身的力量也是確定無疑的。」
「怎麼……」我說。
彷彿在傾聽一個虛幻之地的風聲。
「從你口中叫出來,好像特別好聽。」萃說。
「想去野外。」
她的心混亂不堪,像雜亂的拼圖,所有的思緒正在無聲地迅速集結成一個詞,那就是「死」。
「昨天去的醫院,沒錯。」
「哎?百合?」她問,「你說百合?」
「走吧。」我催促道。
我皺著眉,接過水杯。乙彥問:「她幹嗎要害你,給你下藥,為什麼?」
「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無意間便忘了吃。」
這天,為了完成一份突然而至的翻譯,我熬了一個通宵,天亮才睡去,醒來已是正午。突然想喝可樂,就立即去了附近的自動售貨機,喝了可樂,順便散了步,回來時又看了好久沒有打開的郵箱,裏面有一封信,於是我回到屋裡,躺在床上,喝著啤酒讀起來。
「那是乙彥的身影嗎?」
現在,我要把它發出去了。
也許會長出三隻眼,一隻腳,或者隨隨便便地長出六根手指,也許比這更糟,那一定令我非常難堪,但我不管這些,那是以後的事,我只悄悄告訴你,殺掉那孩子是隨時都可以的,即使不是現在。
莫非真的下了毒,誰能想到呢?
在我現在居住的地方,也是如此。
「你是累了,臉色也不好。」
「孩子他爸?」
「謝謝。」
那背影像百合,還是像百合的,如果我告訴她就好了,後悔。
* 墮胎,和乙彥分手。
他兩手緊握,放在膝上。午夜靜極了,只有墓地般荒涼的空氣和夢醒時分慘淡空間的殘骸。
我很健康,懷孕第四個月了。
「嗯,秋天見。」
「萃呢?」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