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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糖水

蜂糖水

「是的。」
我默默點點頭,注視著遊行的隊伍。
說話時,我腦海里浮現出的是那時的母親因為養的小貓死了,我趴在沙發上大哭,母親的手粗粗地摩挲著我的頭髮,可指尖的撫摸卻異常溫柔。
「我移民到這裏之後住在郊外。當時真是嚇人呢,突然間就變成了軍事統治,之前有點左翼思想的學生啊,貝隆一派的人啊,好多都不見了,有的只是因為出來抗議示威一下,就再也沒回來過。」
「你這年紀,再過兩三年不礙事的。」
每次我一感冒,母親總會在熱水裡化點蜂蜜,倒一點威士忌進去,最後再加上檸檬汁給我喝,即便我上了高中也是如此。在那些母親的孩子們經受浴血拷問的某個傍晚,我正一如既往地在向母親撒嬌。這就是所謂的「世界」吧。不知母親為什麼管那叫「蜂糖水」,那不是蜂蜜檸檬汁嗎?無論我跟她說多少次,她就是不改,說那個名字好。那股溫熱甘甜的味道彷彿又瀰漫在了我的口中。母親的味道,世間都是相同的:有些世俗、沉重、甜蜜,始終深沉。現在,它就充盈在這廣場上,無處宣洩,一圈一圈地轉著。
這樣才好,現在這樣最好。躺在別人家不太舒適的沙發床上,聽著陌生城市裡的陌生聲音,我每晚都這麼想。我能做的只有靜靜等待,因為除此以外無計可施。如同野生動物舔舐著傷口,在暗處靜候發燙的身體痊癒那樣。我想,在我心態逐漸恢復,能夠大口呼吸、正常思維之前,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
唉,要是丈夫九*九*藏*書一點也不再愛我,要是愛情了無痕迹,要是那個她是個令人生厭的傢伙……也就罷了,可現實就是這樣無法理清。我來到這裏之後,丈夫每天不間斷的電話也傳達出了他對我的愛意,只是不像母親的手那麼無所顧忌而已,似乎少了些自信,這就是所謂的「外人」吧。與他組成家庭也只不過是「外人」間相互照顧一下而已。不過,我內心也開始有些動搖,我們共同經歷過的那麼久的時光在後面推動著我,我有種衝動,想在今夜把看到這些母親后心中的煩亂通過電話向他一吐為快,心中一片混亂……懷著這紛亂的思緒,今夜的我還將躺在朋友家的那張床上,然而今天我所看到的這一幕,並非出現在電影或書籍中,而是我親眼所見,這些母親的聲音、風中揚起的裙擺,還有她們的嬉笑閑談這點點滴滴凝聚成一團,悄然改變著我。而此刻的我,正遠遠地、遠遠地觀望著自己本身的成長。
我又忍不住浮想:具有如此不同人生軌跡的我們為什麼會在這麼一個午後,在這片懶洋洋的陰沉的天空下,在這個平淡無奇的廣場上出現交集呢?
感覺鴿子、小偷、移民大嬸以及遊客們都是不由自主來到這裏的。繞廣場遊行的白頭巾母親們似乎已不再指望孩子們歸來。或許,她們只是希望能夠把對人生的無奈和焦慮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出來,她們只是不願意讓往事就這樣被湮沒在不由自主的時間當中。但見那些已是奶奶年紀的婦人胸前掛著女兒或兒子的照片相互聊著,這一幕反而更加真實。我想,大概世事就是如此吧,這就是時間流逝的力量,這就是悲哀本身的色彩啊。
我來看望一位住在這裏的朋友。
「你是從日本來的嗎?」旁邊一位日本人模樣的大嬸read•99csw•com用日語問我。
在一圈圈走著的母親當中有一位身材肥胖的大嬸,她像極了我的母親。除了眼睛的顏色,其他方面越看越像。盯視得久了,覺得連舉止也彷彿相似起來。
廣場那頭是刷著粉紅色牆壁的總統府。在電影《貝隆夫人》中,麥當娜就是在那裡唱的歌嗎?我怎麼會去看那樣一部電影的呢?想到這裏,我又進入了回憶之中。那個雨夜,我在起居室里看借來的電影錄像帶。無聊的片子放到一半時,他回來了。說是傘被風吹壞,右半身都濕透了。於是我拿來毛巾,像擦拭小貓、小狗一樣在他頭上、身上胡亂抹了一通,然後又在沙發上躺下。雨的氣息跟隨他進入房間,並擴散開來。窗戶上晶瑩剔透的雨珠不斷流淌下來,馬路淹沒在一片黑暗之中,靜悄悄地被雨打濕。一個平凡如常的夜晚。他泡了一杯熱咖啡,把杯子遞到我手裡。那隻杯子是一個星期天我們倆在附近一家古董店買到的。記得去那裡的小路蜿蜒曲折,路邊盛開著五顏六色的小花。陽光照耀下的路面白花花一片,宛如置身於天堂。橘黃色、黃色、粉紅色的小花,還有嫩綠的小草在風中搖曳。回憶是如此之多,就像在窺看一對相互映照的前後鏡。兩人的歷史中有著近乎無限的小小的寬廣世界,而今,我處在與之割裂的世界里。
「半夜裡有軍用大卡車開到我們家附近的樹林里來,我們全家都嚇得不敢出門。不一會兒就聽見震耳的槍聲,還有叫喊聲、呻|吟聲。後來又來了輛大車,接著就靜下來了。第二天早晨去樹林一看,好多血跡。就這樣,有三萬人都不見了。」大嬸繼續說。
悲哀決不可能痊癒,只會給人淡化的假象聊作撫慰而已。與這些父母相比,我的悲哀是何等的不堪一擊https://read.99csw.com,沒有來由,沒有這種無處申訴的哀痛的支撐,我的悲傷只是若有若無地掠過心頭。可是,並沒有哪一方更偉大或更深刻,我們大家都是同等地站在這個廣場上。
我漫不經心地坐在總統府前面的廣場上。那裡有幾個舉止古怪的人,顯然是小偷。讓我感到詫異的是,只要你用眼神示意你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小偷就決不會近前。每次目光相對時,他反而會做出一副熟識的表情向這裏張望。這裏的生活究竟是艱辛還是怡然自得,我實在是不得而知。這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
「再等我就沒有後路了。」
「我在電影里也看到過。」
另有一些母親同樣身穿黑衣、頭戴白巾,在廣場的另一側擺著小攤。我朝那邊走去一看,原來是在賣些錄像帶、小冊子、明信片和T恤之類的物品,旁邊標明收入將作為此項運動的資金。那就買件T恤吧,我隨手拿起一件,這時一位白頭巾母親向我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懂她的西班牙語,正不知所措,旁邊一位記者模樣的年輕人幫忙翻譯成英語:
我想象著:某個清晨,像往常一樣,年少任性的兒子匆匆抿了口咖啡,瘦弱的他穿著那條心愛的牛仔褲出門去學校。在母親眼中,今天的他與自兒時起的他並無不同。記憶從此理所當然地全部定格在了那一瞬間的背影上。母親不知道兒子去參加示威活動,或許他也只不過是陪朋友去而已,就這樣一去再無消息。這是怎樣一種心情?直到軍事政變的那場狂風暴雨結束為止,那一切對誰都無法明說。誰都戰戰兢九-九-藏-書兢,誰都不肯幫忙。在鋪天蓋地的壞消息中東奔西走,聽不到一個好消息。幸運地從收容所回來的那些人都極度驚恐,描述的情景讓人毛骨悚然……這一切對於那時同為高中生的我來說,聽來是那麼的遙遠。但它並非遠在印加帝國時代或是二戰時期,它發生的時候,在地球另一端的日本的我還住在父母家裡,明裡暗裡跟父母較著勁,常常徹夜不歸。就是那個時候,它就那樣驚天動地地發生了。
我不禁會心一笑。擁有堅強,曾有過年少的孩子……果然無論哪個國家的母親都是如此,這些令人異常傷感。我也會成為一位母親,將來某一天會用另外一種目光來看這些人嗎?雖然一切都是未知,我的心空卻晴朗起來。買好T恤,道了謝,我轉身離開了廣場。
「她說最近流行小衫,買S號的好。」
雖說一看大嬸就是個日本人,但無論服裝、表情還是化妝上的細節,都表明她已經離開日本很久了。
我在花壇邊坐下,注視著鴿子和賣鴿食的老婦人。她看起來不像有什麼心事,只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個事實:今天一天待在這裏賣鴿食。這像極了我的心情。
這個朋友在學跳探戈時,和她的阿根廷舞蹈老師墜入情網,並結了婚。現在,她也給從日本來的遊客做做導遊,雖說並不是正式的,卻也挺忙。她說,行程結束時會從客人們那裡得到一些小費作為報酬。她先生陪學生們到外地公演去了,我便住到了她家裡。她白天要做導遊,直到晚上才回來,所以我每天白天都在外面閑逛。要是一直都能這樣無拘無束、https://read•99csw.com快活自在該多好。尤其是她家所在的瑞科萊塔地區綠化非常好,光是出來散步就讓人心曠神怡。為了使自己擺脫思考,我一個勁地悶頭走路,直到腿腳無力,大腦一片空白,這才感覺找回了往日的自己。到了晚上,只喝一點點葡萄酒便倒頭睡去。
「今天五月廣場上兩點開始有戴白頭巾的母親們遊行哦。」朋友早晨出門時告訴我,「雖說看過之後心情有點壓抑,可每次都會有很多感慨。真的,特別多。也會想起國內的父母來。遊行發起也沒多久,你看了就知道了。」
「你呀,不能為那麼點兒事就要離婚啊。」母親在電話那頭對我說,「婚姻生活那麼長,什麼事都會遇到。就算要離也要再等個兩三年再說。」
我怎麼會看那樣一部令人髮指的影片的呢?被抓走的學生們半裸著被綁到一起,遭受姦汙,被水槍噴射,被蒙上眼睛撂在路邊。現在正走在面前這個廣場上的他們的父母,那時儘管憂心忡忡,儘管徹夜難眠,卻依舊要在原來的家中生活下去。在此期間,他們身上一定永久性地喪失掉了某種重要的感覺。在死去的孩子們失去了人生的同時,他們體內也一定失去了什麼。
於是我磨磨蹭蹭地來看遊行。到了沒多大會兒,頭戴白色頭巾的母親們或者說是老奶奶們更為恰當些稀稀拉拉地開始聚集起來,此外還有採訪的記者以及警察的身影。陰鬱的天空下,總統府的粉紅色牆壁看上去模糊不清,像是添加了牛血的顏色。成百上千隻鴿子騰空而起,那十幾個頭戴白巾的老奶奶開始繞著廣場緩步遊行。隊伍中也有老爺爺,似乎還有他們的親屬。老奶奶們胸前掛著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有年輕小夥子的笑臉,也有盛裝的姑娘,每副表情都如此平凡而可愛,讓人無法想象他們捲入了一場那麼恐怖的事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