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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梧桐

法國梧桐

對於我們的婚事,不用多說,我父母是反對的,當時連他唯一的親人他姐姐也反對。想來也難怪。
「沙布瑪利諾。」
「是啊,都喝上癮了。」
厭倦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喧囂,我們決定在這座依山而建的寧靜小城裡多作些停留,走走逛逛地度過每一天。
那旅館前的道路早已成為這座小城中最值得我記憶的風景。大風呼嘯,天色湛藍,在此背景下,或者在黑漆漆的夜幕映襯中,那一條寬闊筆直的大道上,手掌般大小的枯葉在風中狂舞,此情此景怎不令人為之目眩神迷。見此畫面,我的頭腦立刻放棄思考。四處飛舞著的葉片彷彿要在轉瞬間把面前的世界整個掩埋掉而我所能做的只有凝望。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大概還在我們戀愛期間吧。那天是情人節,我突然想起要吃巧克力,便進自己房間翻出那個可愛的巧克力盒子,打開一看卻是空的,於是不肯罷休的我們步行到便利店去買。寒冷的夜,狂風呼嘯,滿天繁星點點,空氣也分外清冷。貨架上擺的巧克力找不到一種看起來美味的,我說沒有想要的,於是他便提議買點牛奶和可可粉,自己來做好吃的熱巧克力。我們倆回到溫暖的家中,小心翼翼地熱上牛奶,再加入可可粉、肉桂、小豆蔻,製作完成了格外香濃可口的熱巧克力。做的時候,我們戰戰兢兢地怕溢出來,又擔心弄得太甜,還要溫好杯子……這期間就像舉行某種儀式一樣全心投入,因而也越發覺得可口無比。事後回想起來,感覺那天我們似乎品味了許久。為什麼一回憶起這竭盡心力獲得的快樂,就會感到有些悵然若失呢?
「話是不錯。可既然跟你結了婚,我也要為你打算打算啊。」
沒想到在爺爺去世許多年之後,又再一次與這氣息相逢。
「也是。不過要是有它在,我死了就不會只剩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丈夫又說。
與這份勇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與這片土地相伴而生的空虛與寂寞。我久久凝望著這片曾經輝煌、而今歸於沉寂的小城。長空近晚,金色陽光從多雲的天空漏下,俯瞰遠處的街道,那裡呈現出一片墨色。群山處處殘留著皚皚白雪,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我吃得飽飽的,邊吃邊想:我和他們倆的母親一定有相似之處。這樣想著,我彷彿看到了眼前這個臉上刻滿深深皺紋的老奶奶童年時的面孔。她那款式過時的紫色衣服、圓圓的鞋頭,還有大大的布包都變得可愛起來。姐姐幾年前死了丈夫,唯一的女兒又嫁到了關西,現在除了一個幫傭常來打掃外,就剩她孤身一人生活。我頓時領悟到她反對我們的理由跟剛才的章魚小丸子同樣道理,並不僅僅是在錢上計較,而是因為再沒有別的親人,因而害怕失去最珍視https://read.99csw.com自己的人吧。對於他們倆來說,我既是他們的孩子,又是他們的母親。我將與他們共同分享曾出現在他們生命中的種種故事。具體到今天,就是我又買了份紅豆餅捎回來給丈夫,另外同樣也包一份給姐姐帶回去送人。重要的不是食物,而是在乎對方的那份心意。生活中如果失去了這個,人們就會迅速陷入貪婪。姐姐從那天起不再反對我們,開始經常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常想:幸虧沒有錯誤解讀那個瞬間,那個把自己內心深處的陰暗面赤|裸裸表露出來的瞬間,那個並不常有的瞬間。轉過臉不去正視是再簡單不過的,然而在深層里卻隱藏著赤子般的純真與可愛。這些都是滋養著我的寂寞給予我的啟示。
不管怎樣安排,傍晚走倦了,我們總會到酒吧去喝一杯,在那裡翻翻旅遊手冊,或者問問店家,盤算著去哪裡吃晚飯。在這個地方,這樣的生活一點也不算奢侈,感覺上是理所應當的。
「旅館前面馬路兩旁種的是什麼樹啊?」
我們在台階上坐下,眺望著遠方。
「覺得寂寞的話,我們生個孩子吧?」
我打算把十五個裝的那份帶回去給丈夫,十個裝的那份我們倆先吃掉。
「好,那咱們就開吃吧。」我答應了。
「冷吧?」丈夫問我。
我們住在一家古老的旅館,位於一處大大的公園前,外表很氣派,房間卻十分簡陋,像是學生宿舍。窗戶「咯嗒咯嗒」作響,關也關不緊,夜裡冷極了。窗外滿眼是在風中瑟瑟搖曳的細枝。從窗戶探出身去,可以看到遙遠的天際那邊的雪山。站在窗邊,冷颼颼的空氣總是把臉頰凍得通紅。
「樹這麼多,應該看不見吧。」
在門多薩,我們每天早起,穿得厚厚的去公園散步,之後再踱到熱鬧的大街上,在固定的咖啡館里喝上一杯熱巧克力,吃點麵包。丈夫長得瘦卻很能吃,看他吃東西真是一樁開心事。吃完,我們就那麼坐著發獃,直到下午再一路踱回旅館睡睡午覺。基本上每天都是這麼安排。
「『忍不住回首』,之後……是『踏上行程,回首只有風兒吹過』。對吧?待在這裏老讓我想起這首歌。」
後來終於下定決心春天去,我整個冬天都在期待。
「因為日本沒的賣吧。」
烤章魚小丸子的大叔靈巧地翻弄著,施魔法似的變出一個個圓圓的小丸子,然後又在上面撒上苔條和醬汁。
「我也是。咱們下去吧,還是沿那條大道走走,然後看看今晚干點什麼。」
某一天早晨,丈夫坐在咖啡館里感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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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記不起我們為什麼去那裡了。平日里睡前是兩人邊看電視邊喝酒的時間,但這半年來大都用來翻看阿根廷的旅遊手冊。好像是因為上面介紹的門多薩城看起來不錯,於是就這麼決定了。
雖然我們倆都沒有特別挑明,卻都是愛極了這裏。特別是這種落寞的感覺,讓人舒服得起雞皮疙瘩。在東京的生活枯燥乏味,完全受制於周圍。我們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就呈現出一種奇特的「恬靜」。儘管我們也是平凡人,也會有日常生活的種種瑣碎,時常吵吵架,和朋友們聚聚,大笑或大鬧一通。我從小就喜歡那種讓人不安的孤寂,喜歡傍晚的寧靜、秋日天空的高遠和孤身獨行的夜路。而丈夫體內恰恰散發著相同的氣息,這也是我嫁給他的理由之一。
說完,我又繼續撫摸它的頭。它的頭真小,瘦弱的身體綳得緊緊的,像是流浪了很長時間。我把滿腔愛憐之情都傾注在這撫摸之中,如同自己是飼養了它很久的主人。
說來奇怪,雖然我並未對他們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新婚之旅完全釋懷,但與新婚旅行觀看探戈秀,或是在博卡地區參觀形形色|色的建築相比,在這裏的每一天更像是新婚的感覺。有一種奇妙的充實感降臨在我們身上,而這是在東京每日循環往複的生活中所體會不到的。街道、氣候與古老的建築渾然一體,它們營造出的氛圍為這種恬淡的生活增添了更多色彩。那清冽的寒冷,那山間的空氣,那高遠的天空,還有那行道樹碩大的樹葉在風中片片飛落,這一幕幕都鐫刻在我心中,彷彿很久以前我就已經住在這座小城裡。東京的生活正日漸遠去。
他姐姐原本反對我們的婚事,為什麼後來又同意呢?說來有趣,原因之一是我主動通過律師簽署了一份文件,內容是:「丈夫死後,我只繼承現在的住處及最低限度的生活費用。如若生有子女,還將包括子女撫養費。並不妄想繼承他的全部財產。」我的父母都還健在,而我又是家中獨女,金錢方面我從未操過心。因此,那種事我想都沒想過,再說我也沒聽說他攢下多少私房錢。當然,仔細算算,他一直努力工作到這把年紀,死了妻子,又沒有孩子,有錢也並不奇怪。不過說起來,他姐姐看上去並不像是個在錢財上斤斤計較的人。這不禁讓人感慨:人心真是難以琢磨。
漫步黃昏的街頭,無論是迎面而來的冷風、清新的空氣,還是過往行人的懶散、缺乏生氣,都使人感受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虛幻與無常,所謂天國大概就是如此吧。據說,很久以前這裏發生過一場大地震,掩埋了這座小城。至今仍能依稀感受到那場災難,這裏的一切都是淡九_九_藏_書淡的,彷彿構成這裏的只是原本街道的朦朧的影子。
那是一個秋夜,丈夫感冒了不能出門,於是我和他姐姐兩個人一起去看秋日廟會。那天晚上沒有一縷風,遠處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踩著腳下「沙沙」作響的黃色銀杏葉,沒有話題的我們兩個默默地走著。不斷有花車、神轎經過我們身邊,還有興高采烈舉家出遊的人們和路旁一個挨一個的小攤,我們就這樣看著沿途熱鬧的光景一直走到了神殿。與華麗的夏日廟會不同,秋天的廟會更具風情,這也是我鍾愛它之處。
他老家在山梨縣,不過現在已經沒有親人住在那裡了,所以我也不曾去過。
「那種大葉的吧,是那個……對了,是法國梧桐。」
回頭望去,高坡上,將軍依然英姿勃發地騎在馬上直視遠方。我想,這樣的時間永遠持續下去也好,然而時間終將在相隔不遠的兩個時刻讓他和我的生命回歸到「無」。到那個時候,這座小城的這群青銅雕塑的毛髮依然會在風中招展吧,同樣的風依舊會把那條大道上的法國梧桐葉漫天拋撒開去吧。這樣想著,心中對死亡的恐懼好像也漸漸淡去了。
我們買了棉花糖和炒麵邊走邊吃。逛著逛著,兩人的話也逐漸多起來。姐姐胖墩墩的,同丈夫相比,她對食物更是來者不拒,吃得也更香甜,讓人看起來心情很好。而且小攤上的食物被電燈泡照得亮堂堂的,看著都很誘人。這些食物不同於平時,像是專為廟會而製作的玩具一樣。
姐姐那張寫滿笑意的面孔在夜市燈光的照射下宛如一個孩子。十個和十五個並不只是食物的數量,而是代表著偏愛,可以消除忌妒之心,用它可以稱出愛的分量。
在將我帶到這個世界的計劃還沒形成之前,丈夫就已經置身其中,在那個我毫無了解的文化中生活了啊。
或者上午睡到很晚才起身出門,去博物館啦,廣場啦,或是葡萄酒釀造工廠,悠悠閑閑打發掉一天。
「我光是考慮自己了,不想讓孩子把你搶走呢。」他自言自語般嘟噥著。
丈夫在和他已故的前妻共同生活期間,曾為了管理當地的工廠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工作過一段日子。每次聽到他談及此事,我都希望也能像他們的新婚旅行一樣,和他並肩觀看專門為遊客舉辦的豪華探戈秀。然而細細想來,我三十五歲,他六十歲,我們倆又都不愛出門,因此一直難有機會。
當我們在那間西晒強烈的音樂教室里大聲唱那首歌的時候,我完全不曾想到將來的某一天自己會置身於歌詞所描繪的異國風景之中。
「他肚子也該餓了,買點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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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本上教過的。」我回答。
「得到愛的溫暖走掉了呢。」我說。
我站起身,挽著他的胳膊離開。
「『梧桐枯葉飛舞,在冬日的馬路……』對吧?」
「真是挺冷的呢。」
「回到城裡后喝點那個吧,叫什麼來著?就是那個自己往熱牛奶里加進硬巧克力,化了以後喝的。」
「天空的顏色啦,空氣啦,都讓人覺得似曾相識。雖說那裡沒有什麼特別的風景,卻怎麼也待不夠。」
「我喜歡看那大片大片的樹葉在風中飄來盪去。」我說。
「沒想到我們年紀差這麼大,你也知道這首老歌啊。」他開心地笑起來。越過他的側臉,那邊是搖曳在狂風中的樹木、遙遠的群山,還有低沉的天空。
「從小山坡這裏看得到住的旅館嗎?」我問他。
「這裏很像山梨呢,真讓人懷念吶。」
一天早晨,我們像往常一樣,坐在街頭隨處可見的咖啡館的露天桌子旁,一隻小狗跑過來,蜷縮著蹲在我的大衣下擺處一動不動。這是只雜種狗,長得古里古怪,喂它麵包也不吃,只是像貓一樣把頭伸過來,似乎是想讓我摸摸它。
「檢疫部門那裡不知會耽擱幾個月呢。那樣的話,這隻小狗豈不是太可憐了?這裏才是它的家,把它帶回去對它來說反而更不幸呢。」
我本想說吃點就夠了,多留些給他,可那時姐姐的語氣還有那鄭重其事的目光忽然讓我感到一絲熟悉。我有一個比我年幼許多的表妹,記得小時候領著她逛廟會時,她也常會這樣要求。
小城上空吹過的風寒冷徹骨且獨具特色。
「什麼話!你真是急性子。也有可能先死的是我或者狗啊。」
從丈夫的話中,我似乎看到了另一幅不為我所知的景緻。
「夜市上的章魚小丸子中間生生的,反而格外香嫩。最好是趁熱吃,吃的時候翻翻看,說不定還會意外吃出塊章魚肉呢,不過要小心被燙到啊。」我又告訴她說。
「有一首歌里唱到過呢。」
午後,天陰了下來,越發覺得寒氣襲人。閑來無事,我們去了一個叫「光榮之丘」的地方。天氣太冷,停車場上好多情侶都躲在車中不願下來,像是冬日里的小鳥,一動不動緊緊貼在一起,看來也都是到這個美麗卻也乏味的小城來度假的。山岡上立著一群碩大無比的青銅雕塑,丈夫看過旅遊手冊后告訴我,這裏描繪的是聖馬丁將軍率領五千「安第斯軍」出發救援智利時的英勇場面。將軍四周也有許多雕塑,數不清的人與馬匹仰望著蒼穹,似乎即將騰空而去。這紛雜的千軍萬馬融為一體,氣勢磅礴,栩栩如生,靜止不動反倒讓人詫異。站在大風中看起來,士兵們的頭髮和馬的鬃毛似乎也都在隨風飛舞。
「這回出來喝了好多呢。」
之後我們避九-九-藏-書開人流,拐到旁邊的小路上,我說開吃吧,這時姐姐卻說:「給他留十個就夠了,我們到那邊坐著吃這十五個吧。」
「看樣子挺好吃的,我們也來點吧。」我跟姐姐提議。
門多薩城正是一處適合與比我年長許多的丈夫一同去遊覽的地方。
這樣一想,我打算買份章魚小丸子。
「好。」
我也曾與幾個年輕人交往過,卻都無法忍受他們旺盛的精力。不管當初多麼快樂,我的興緻卻總是不知不覺轉移到其他事和物上:灰暗的窗玻璃,鳥兒飛過天空留下的痕迹,飛蛾扇動翅膀抵禦大風。即便那些最初曾用溫情包容過我的人,不久也都給我扔下一句「受不了和你在一起時的寂寞」之類的話,或是一臉那副神情離我而去。
我笑起來。小狗睡著了,重重地壓住我的衣擺,但我沒有動。暖爐紅彤彤的,烤得臉滾燙。在這個冬春交替之際,街上行人的穿戴也是形形色|色,有春裝打扮的,也有身著冬衣的,還有穿一件毛衣的……大家都像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丈夫特地為狗叫了一份火腿三明治,自己咬了一口就放到小狗鼻子跟前。狗站起來,搖著尾巴把裏面的火腿吃掉,之後又伸過頭來懇求我的撫摸。就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它嗖地一下起身,吧嗒吧嗒跑開了。
「將來的事就別瞎操心了。」
「是啊。」丈夫點點頭,一臉落寞。
「把它帶回去養著吧。」丈夫一本正經地說。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
丈夫肯定也是那種喜歡年輕女孩的「好色」之徒,不過,或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他身上有一種沉穩的氣質。他並不是特別文雅,也有好動急躁的一面,但給人的印象總是很沉靜。另外,他衣服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也是令我難以忘懷的,那是一股我所深愛的爺爺家衣櫃里的味道。小時候去爺爺家玩,常常鑽到衣櫃里去享受那股味道帶給我的心靈上的安寧。儘管還是個孩子,可在衣櫃的黑暗中我還是想:要是爺爺死了,就再也聞不到這種味道了,而那一天並不遙遠。就因為這樣,我現在要猛吸,吸夠才行。每當想到這裏,我都絕望得要死,懷疑這世界上是不是沒有能夠永恆不變的東西。這時,我發現了「記憶」這東西。滲透到我體內細胞里的這股乾燥的氣味將是永恆的,這樣一想,躲在黑暗的衣櫃中的我才會稍稍變得堅強些。管它死後如何,反正現在被我大口大口拚命吸進的這股醉人的氣味將一生伴隨著我、守護著我。越是黑暗,越是懼怕走出柜子后不知哪一天就再也見不到爺爺的笑臉,我就越發感覺到自己真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