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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黑暗

小小的黑暗

我邀母親去斯普雷大廈那家價格不菲的咖啡廳。
「為什麼?裏面才好看啊,走吧。」我再三勸說,可她還是堅持要在外面等。真是奇怪……那時母親的眼神就跟父親說自己無法回家時的一模一樣。或許正是這份心中的傷痛把這兩人緊緊連在了一起,難分難離。
外公步入年邁之境后竟突然陷入一場狂熱的戀愛,他拋棄結髮妻子還有外婆,和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結了婚。髮妻結局如何我不得而知,外婆可是因此而精神失常。失去一切的她當時有著怎樣的無盡哀嘆!
「可我能為她做的只有那麼多啊。她照料我的時候滿臉幸福的樣子,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總是笑呵呵的,那麼莊嚴聖潔。自從你外公走後,她可是一直哭個不停呢。我只有這麼做才能讓她開心啊。對我來說,你外公只是個偶爾見面的外人,而你外婆是我的全部啊。」
「你外婆精神失常后,我和她兩個人就那樣過著日子,你外公也不再來了。你外婆像是怕我去學校,有一天放學回到家,你外婆在家裡用紙箱搭了間小屋子等著我。說是小屋,跟剛才那個屋子差不多大,挖著窗戶,裏面擺著玩具桌子,點著蠟燭。四壁刷了顏料,上面還畫了花,她真是有繪畫天分。那是間很可愛、很漂亮的紙屋子。她哭著求我說:『我為你蓋了間房子,你就住在裏面吧。』我決定答應她。」
比如說,父親過生日,母親會一大早就開始忙活父親愛吃的飯菜。父親會說,一定早些回來,晚的話會打電話。我也會牽挂著這件事,社團活動一結束就趕緊回家。但是等到有一定判斷力的年齡,我漸漸留意到,每逢那種日子,父親一定是直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電話也不打一個,而母親或我的生日時又另當別論,無論早退也好,甚至請病假也好,他總會待在家裡。一到以父親為中心的情況,像升職、自立門戶,甚至是為因摯友意外身亡而消沉的他舉行的慰問會,我們都在等他回家吃飯,他卻總是避開。要是叫上親戚或客人來,情形就更嚴重,結局每每變成沒有父親在場的聚餐,客人走後才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他被人抬回家。
每一個這般井然有序、經過精心裝飾的建築似乎都可以容納五十多個母親長眠著的墳墓。
「媽,那時你幾歲?」我問。
母親三年前死於癌症。我是獨生女,很黏媽媽,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高中也沒能順利畢業,比其他人又多待了一年。籃球部那些稱我為學姐的學弟學妹們成了我的同級同學,因此「學姐」也成我的外號。到了畢業的時候,低年級和同年級的都叫著我「學姐」祝賀我畢業,真的讓人很開心。那時,家裡面母親遺留下的那絲淡淡的輕柔氣息已經完全消散,我也已經適應了粗心大意的父親和隨意任性的我兩個人生活。母親就這樣從這個世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累了,咱們去喝杯茶吧。」
https://read.99csw.com「沒有,」她笑了笑,「不想說。」
那天,父親和我分頭行動,他一個人急急忙忙買吉他去了。他喜愛古典吉他,演奏更是達到了專業水平,他來這個國家既不是為了觀光,說實話也不是為了出差,是專為買吉他而來的。生意上的事昨天就辦完了,所以今天一早他就滿面生輝的樣子,連早飯時間也滿腦子都是琴行的事。我一開始也去了那家小店,那裡果真擺滿了精緻的吉他,這些樂器傾注了製作者的心血,經過一雙雙手精心製作、打磨,最終得以在演奏中愈加煥發出生命的光彩……其中蘊含著蓬勃向上的生命之美啊。父親眼睛里閃爍著光,一把一把拿在手裡試彈,然後又因無法取捨而發出聲聲嘆息。看樣子每把都太出色,讓他左右為難,他這一整天都會耗在這裏了吧。於是,我跟他說好在酒店會合就離開了。
從事進口貿易的父親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出差,我也跟來了,可是由於毫無專業知識,根本幫不上忙。對於我來說,儘管滿街白人,街道又過於類似歐洲,但南美那特有的、凝重到令人傷感的藍天,還有藍花楹四處伸展的枝條,還是讓我感覺十分新鮮。
她嘬著面說了一句:「要是他在外面另有女人,事情就糟糕得多呢。」
時間寧靜得令人忘卻是身在異域。
父親難過地解釋說:「我自己也沒辦法啊。不知怎麼,一想到有人在等我,我就害怕。挪不動腿,一耽擱就晚了。這樣就更沒臉打電話回家了,只能去喝酒。我一想到說不定會辜負別人的期望,心裏就發虛。」
印象中的母親總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這讓我從小就擔心她不能長壽。她從不直白自己的慾望,連大笑都很少,老像是對什麼事灰了心。原本我以為她是受了個性不太活潑、老實巴交的父親影響,後來,參加葬禮的她昔日的朋友告訴我,母親生性如此,沒有什麼想要這樣或者那樣的強烈慾望,給人的感覺從來都是被動接受。
那個話題我只聽母親對我提起過兩次。
「那是種無法用言語完整表達的經歷吧。」
看看表,快下午三點了。
「那之後的兩個星期我都住在那房子裏面,是徹徹底底只生活在那裡頭,一步也沒走出去過。你外婆連馬桶都給拿了進來,還打掃衛生,照顧我,飯也一頓不落地送進來。大房子窗外灑進來的陽光也照到那間小屋的窗戶上。」
儘管如九_九_藏_書此,我和母親還是想方設法儘可能別出心裁地為他慶祝。
母親這個人,一旦決定的事就無論如何要付諸實踐。或許她在結婚之前就已決定把這件事埋藏起來,所以直到去世也沒跟父親提及。
我沉浸在回憶中,午後的陽光也在慢慢成熟,漸化為黃昏的金黃。
那夜過後,母親不再苦等下去了。當然,等還是會等,不過,她慢慢開始做好飯菜自己先吃了。我則遐想著在我出生之前的這兩個痛苦得喘不過氣來的人,眼前像是看到了兩個為愛而忍受煎熬的男女。
我自己心中的那角黑暗又是什麼呢?既不是無法在眾人的期盼下回家的畏縮,也不是對箱子的恐懼。不過我想,它終有一天會顯露出來,這就意味著成長。那時,我將會如何面對,如何自處?我還年輕,無所畏懼,我對它甚至有一種期待,願意麵對它的挑戰。在外人眼中,我的家庭是再平靜不過的,卻也有著微小而深邃的黑暗角落。這黑暗如同這塊墓園的沉寂,因深埋著歷史而變得豐潤,這並沒有什麼可恥的。
還是算了吧,只會徒增父親的悲哀與悔恨。他會為他心中一角小小的黑暗曾觸動母親心中的那個角落,為他們之間因而導致的愛怨糾纏而懊惱不已吧。
我還真不知道有過這種事。雖然知道她是失意而死,但親戚們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割腕自殺」。
關於「箱子」,我是在其他時候了解到的。
待在這種死者雲集的場所,會很自然地懷念起死去的人。無論向左轉還是向右拐,面前都是不見盡頭的「墓之街」,都同樣有精美的裝飾和鮮花陪襯。陽光照射下的陰影輪廓分明,人就如同行走在夢境之中。我不禁懷疑:如果一直走下去,和死亡之國的界限會不會就此自然消失不見,一步跨到那邊去了呢?
我們曾在父親生日的前一晚,等他睡熟后再悄悄起身把禮物擺到桌上,躡手躡腳做好菜,在半夜兩點把他弄醒,大家一起穿著睡衣舉杯慶賀。我們的這個花樣也的確使父親得以解脫。到了生日當天,他會睡眼矇矓地去上班,然後像往常一樣回家,像往常一樣吃晚飯,並沒有表現出非常感激我們為他做到那種程度的樣子。我想,那既是一種愛的表示,也是人性的軟弱之處吧。
因為我馬上記起,母親是最不願意進到這種「小房子」里去的。
我之前看過麥當娜主演的那部電影,所以想去看看貝隆夫人墓,於是坐上市內公交車前往瑞科萊塔公墓。
一片片綠葉在陽光下閃著光芒,有了它們的守護,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那又有什麼關係https://read.99csw•com呢,不是還有我嗎?就算你們兩個在箱子里,可我沒有啊。等也沒用,回不來的。還不如炸天麩羅給我吃呢。涼了就擱在那兒,自己先睡吧。我想,爸也會覺得那樣更好過些。」
母親只有在說起外婆的這段往事的時候,才會投入異樣的熱情。
「你對我爸說起過嗎?」我問她。
聽說父母新婚旅行時也是來的這裏。那時候,父親也買了把吉他。父親說,他一把一把試彈,母親側耳傾聽,耐心地陪他挑選。後來,母親指著其中一把就是現在家裡這把說,這就是你要的琴聲。你媽媽她啊,就有這種超乎尋常的地方,就是這點把我完全迷住了……這是父親一直津津樂道的甜美往事。
「什麼?」我問,一個莫名其妙的比喻。
母親的墳實在太小,小巧到即便在日本的墳墓當中也很難找到。
「剛才你覺得我很奇怪吧?」
「這可都準備好了,油也倒進鍋了,材料也備齊了,就這麼等著一頓無望的晚餐。唉,我覺得就像進了箱子里。」
母親先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咖啡,眯著眼細細品完,然後才開口說話。這就是她的風格她不喜歡曖昧。另外,她往嘴裏送食物時,總是表現出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彷彿在享受人世間的最後一頓晚餐。這總是讓我為之心碎。
「你真是有耐性啊。」
這時,我才得知了母親性格的秘密,她的一部分現在仍然留在那個「家」中吧。
「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弱點啊。」
「噢……」我無語。
「這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你知道你外婆生病住院的事吧,她實際上是自殺而死的。因為是精神病院,沒有刀,她是取出了轉筆刀里的刀片割的腕。手夠巧吧?」
「什麼?」
父親大概還在挑選吉他吧。
母親點點頭繼續說:「直到現在我還時常夢到在那個屋子裡醒來。蜷縮著身子,皮膚貼著粗糙的紙板。小小的窗子里射進來一縷陽光,照在你外婆我的母親描畫出的紫色花紋上,鼻子里聞到油彩的氣味和大醬湯的味道,還有你外婆弄出的動靜,聽起來那麼歡快、那麼有活力,就跟在等待你外公回來時一樣。我想出去,可是不能。我害怕出去后聽到你外婆尖聲痛哭。我一整天一整天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裡面,蜷縮著,一直一直那樣子……醒來的時候會想,今天能不能出去啊?可又模糊地意識到,從這裏出去的時候,就是和你外婆分開的時候。我無處可去啊。也想過偷偷出去,給在巴黎的你外公打電話,可是又想,那樣做就等於是自己要離開你外婆。最後我決定:陪伴媽媽一直到底,就算死去也在所不惜。」
一天,我和母親去青山購物,我提議順便去看看在斯普雷大廈里舉辦的展覽。那裡正在展出由某位外國藝術家建造的一所袖珍房子。參觀者彎腰進入后,可以透過五顏六色的窗戶由內向外眺望。
「是這樣啊……」
我在樹下直直仰望著頭頂碩大的綠葉,枝葉間泄下的九-九-藏-書陽光在腳邊躍動著,形成一個個美麗的斑點。一對對戀人手挽手走過,幾隻狗在我面前去了又來。
「一起進去吧。」我招呼母親,她卻說自己在外面等。
這或許是一種心病吧。後來,我和母親也漸漸停止了公開慶祝。我想,那一定是觸動了父親內心深處的某種傷痛吧。這樣的一個父親卻能夠獨創一番事業,真是不容易。只是,在外面越是硬撐,內心的傷口就扯得越大吧。
一次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那時我們還都在試圖糾正父親的壞習慣。是為了慶祝什麼來著?好像是父親提議暑假一起去國外度假,於是我們說要準備一餐盛宴作為答謝。
「八歲。」母親淡淡地回答。
墓園裡陽光正強烈,我再次緩步從貝隆夫人墓旁邊走過,觀看那裡陳列著的各類獻詞,還有反射著太陽光的黑色花崗岩,之後來到一棵大樹下,坐下稍事休息。陣陣微風拂過,吹乾了我的汗水。為什麼墓地里總會長有這種枝條低垂的大樹呢?是為了撫慰死者,還是因為汲取了死者的力量才長得如此高大?
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是一個寓居巴黎的名畫家的情人,母親是個私生女。據說外公一年之中有三個多月住在日本,外婆就是他這段時間的當地妻子。他們兩人早已過世,我都不曾見過,偶爾聽說有畫展前去看時,我都不禁要「嗬!」一聲。看著那幅主色調恰是我所喜歡的淺藍色的畫,我會感到很奇妙:我身體里流著他的血啊!展出的作品里也有外婆的肖像畫,眼睛酷似母親。我本想買下,怎奈上面標了天價。
「因為我沒去學校,老師來家訪。就這樣,我被保護起來,你外婆也住進了醫院。往後的事你也知道的,我是被你姨姥姥收養長大的。」
無精打採的母親總是讓我擔憂她會不會突然間消失,然而說起這些時,她卻不知怎的顯得格外堅強有力。
母親跟父親的關係基本上可以說是非常恩愛,只是在我看來,父親有些奇怪。我了解祖父母,他們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看來那個怪癖是父親獨有的,我從小就這麼想。
母親聽了我的話之後微微一笑,動手為我炸天麩羅。
「媽,你怕進箱子里嗎?過去發生過什麼事嗎?」我問她。
好脾氣的父親,把古典吉他視為世間最愛的父親。
「可不是。我爸死認真,家裡這麼一個正經八百的場面,他怎麼受得了?」我說。
今天晚餐的時候,要不要把母親的過去告訴他呢?我猶豫著。
「為什麼?」
寂靜午後的陽光,還有這悄無聲息的死者們的安息之所……不由讓我想起以前和父母一起去過的龐貝遺址。街道仍在,卻難覓居住者們的蹤跡,唯有靜寂。那時至今日似乎還留有當日生活氣息的石頭建築,那在藍天的映襯下永遠死一般沉寂的街道……
母親選來選去選中了天麩羅,準備好了一直等著。我等得不耐煩了,因為知道反正父親多半還是照舊不會回來,就索性自己泡了杯麵先吃起來,也分了一口給母親。九九藏書
墓園裡綠意盎然,就像是一座花園。那裡有許多人在遛狗,還有一個人帶著幾十條狗的,我想那應該是他的工作吧。墓園裡面建有教堂,教堂頂上聳立著高高的尖塔。我走進了墓園。
從我小時候起直到母親去世為止,我和母親曾為此不知責備過父親多少次。
不知為什麼,街上來來往往的女孩子都顯得格外老氣。二十一歲的我看起來簡直就像個中學生吧。一個人走在街上,沒有人上前搭訕,也沒有遇到小偷。或許是身上那條讓酒店餐廳側目的舊牛仔褲和那件中獎得來的陳舊過時的「灌籃高手」T恤穿對了吧。如果再披上件牛仔外套,就完全是一個貧困的旅行者的模樣了。加上父親曾告誡我,一個人出門,再謹慎也不為過,因此我就空著手走在大街上。
再停留片刻就回酒店去,誇讚一下父親買回的吉他吧,再聽聽他的彈奏。之後……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袖珍房屋正與這塊墓園中鱗次櫛比的墳墓大小相當……那天,我一個人進去,從各種各樣的窗戶後面向外張望,還參觀了陳設在裏面的迷你傢具、裝飾畫,玩得很開心。出來后,母親笑眯眯地等在那裡,她又恢復了往日的神情。
這裏和我想象中的墓地截然不同,裏面建有許多異常雄偉的建築,每一塊墓地都是一座高高矗立著的「房屋」。我心想,這裏簡直就是住宅區嘛。寬闊的道路兩側,「房屋」鱗次櫛比,一直延伸至遠方。安放骨灰的靈堂大得可以容納好幾個活人。眼前除了死者們的家還是家,有天使、人物、耶穌以及聖母馬利亞的雕像點綴其間。有的墓建有小小的教堂;有的墓建有帶玻璃窗和自動門的靈堂,裏面分層放置著美麗的棺槨;還有的墓建有台階,直通地下。貝隆夫人墓前擺滿鮮花,可見時至今日仍然不斷有人前來悼念。然而這一整片公墓都擁有宛如美術館般的豪華外觀,位於其中的它相形之下還是略遜風采。
塔頂的十字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這裏棒極了!我想,如果我有了錢,也要給母親建一座這麼氣派的墳墓。但隨即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所以,你爸不回來的時候,我常常回到我的那個世界里,覺得那段時間永遠持續著。我知道,我是因為被愛著才故意被關進那段時光里,可還是忍不住難受。」
「我想,現在你爸在外面一定也是同樣的心情吧。或許就是這一點吸引著我們走到了一起吧。傷心人對傷心人啊。一想到這兒,我就忍不住難受。平日里積累的開心事啦,腳踩在地上的踏實感覺啦,全都成了幻覺,就像一直待在箱子里。覺得好像是因為愛,因為珍惜,才被關在箱子里的。為什麼你爸心裏會有恐懼,會害怕成為一個完美的父親呢?或許每個人都有同樣的心結吧。怕的就是這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