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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天

最後一天

倒不是因為人生單調、乏味,而是我從小就一直抱有這樣的觀點。不知這是否源於為了不捲入外婆與母親之間的恩怨而產生的智慧。對於我來說,一天的光陰總像是一個伸縮自如的大大的橡皮球。置身其中,偶爾不經意地凝望過去,面前會毫無徵兆地突然出現一個瞬間,如蜜般甜美、豐潤,彷彿永遠不會消失,令人陶醉……我會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久久地、全身心地體味它的美妙。
我母親是她的親生女兒。母親嫁給父親后,房子就蓋在了外婆家近旁。從這件事情上看,母女倆應該非常貼心才對,可是在我的記憶中,她們之間整天衝突不斷,甚至較婆媳關係更為惡劣。
我和男友工作的那家公司是演奏會的出資方,所以我後來的丈夫過來跟我們打招呼。他當時就讓我感覺非常舒服。我想:這真是個優秀的人,嫁給他這種人應該不會錯吧。
可能是感到厭倦了吧,我在發現懷孕時決定和他分手,獨自生下孩子。於是我辭去工作,避到北海道的親戚家。
結婚前的那個冬天,丈夫說有個假期,約我開車去遠遊。我們住在下田的一家旅館里,不知不覺就談到了結婚,接著話題突然轉入到今後住哪裡的問題。我們鋪開東京地圖,還計算起了房租。兩個人泡泡澡,喝喝啤酒,隨意橫躺著,絞盡腦汁盤算了又盤算。
從北海道回來之後,我沒了工作,和男友更是理所當然徹底斷絕了關係(他和太太一起來的北海道,沒辦法……孩子的死我也沒通知他)。我想著或許可以在探戈音樂會上再見到「探戈狂」,就去看了看,他果然正在大廳徘徊。我們站著閑談了一會兒,以此為契機開始了交往。
我完全不適合不倫之戀。人們經常說是否適合要做過之後才知道,事實果真如此。每當周六清晨那個人離開我回家去后,我總會怔怔地凝視著飄浮在晨光中的粒粒微塵想:直到剛才我們還在一起品味著相同的咖啡,談論著同一個碟子里煎蛋的味道,現在,他卻不在了。剛才放的CD還沒有結束,卻已不能跟他聯繫了。這同死亡又有多大區別?我完全無法適應那種難耐的寂寞。每當這時,我會傾聽片刻皮亞佐拉那強勁有力的音樂,只有這樣,時間才會回到我身邊,我才得以開始屬於我的周六,在經過百般努力之後。
真是的,要是我今天死了,你一定會後悔的。我這樣想著,不覺莞爾。於是讓服務台幫忙叫了輛計程車,決定乘車去旅遊手冊上介紹的「提格雷」。
想了片刻終於記起:那是婚前和丈夫一起去伊東旅行時的事了。
那種空洞的九-九-藏-書感覺很適合現在身處的這個空間:空曠的大廳里展出的凈是些當今世上再不可能存在的物品,過道里只有「咯噔咯噔」的皮鞋聲在回蕩。
躺在床上看著書,不知不覺間開著燈就睡著了。
一看,原來是丈夫爬上旁邊那張床鑽進被窩準備睡覺了。
這是常常出現在我想象中的一幕,冰冷而又凄涼。
南美特有的火辣辣的陽光偶爾透過雲層照射下來,景色隨之一變,那種變化美得絢爛奪目。渾濁的河水散發出黃金般的光輝,無論陋室豪宅,都同處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
這樣的舉動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然而,那時碰巧父親出差不在,對產房中越發顯得孤獨的母親來說,那是個巨大的打擊,只留下了「你外婆是來通知外孫女死期的」印象。這個誤會導致兩人關係日趨緊張。也難怪母親窩火,命懸一線的頭次生產終於平安度過,正給我這個來之不易的嬌嫩的小生命餵奶呢,誰知外婆風風火火地跑來,生孩子的辛苦問也不問一聲,就洋洋自得地預言起新生嬰兒的死期來。
燈突然間熄滅,我一下子被驚醒。
即便現在我都快四十了,母親還是常常恨恨地跟我提起這件事情。
不久,當他和他太太兩個人來到北海道、低聲下氣求我拿掉孩子時,我沒有動搖。可孩子還是因為早產而很快離我而去,身體也難以再次受孕。可即便是高齡產婦,只要能懷上孕,我還是會生的。在北海道待產期間我很快樂,我會和胎兒說話,為他操心,這讓我覺得自己並不孤單。他死去的時候,我難過地流下了眼淚,就像死去的是我相交已久的朋友。假如能有機會再度體會待產時的那種心情,我想我會非常開心。
驀然想起:不知什麼時候我也曾有過同樣的心情。
丈夫這個人有些與眾不同。他的夢想是把紐扣式手風琴一種阿根廷音樂中必不可少、但據說現在已無人製造的樂器帶到日本,在日本製造,並培養演奏人才。他雖已年近五十,但可能由於童年時代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度過的,所以比一般五十多歲的日本人顯得年輕,服裝的品味與色彩搭配跟別人不盡相同,飲食習慣也很獨特,像是一直生活在老外圈子裡。他年幼時常被父母帶去看探戈秀,完全被探戈的魅力所征服,把人生奉獻給了探戈。我們家裡牆上貼著皮亞佐拉的海報,那些像是從電影中走出來的身材修長、容貌俊美、動作靈巧的探戈舞者也時常來我們家小住,就在我家公寓的那間九_九_藏_書日式房間里打地鋪。托他的福,我也得以領略到許多有趣的異國風情。他人緣好又充滿熱情,所以從相當年輕時起就一直從事與探戈相關的各種工作了。
如果我先他而去,比如就在今天,那麼他會繼續在我們兩人生活過的那個家中過下去吧。他還是會每天早晨煮杯咖啡,仍然在那間充滿著我的氣息的起居室里。不是兩杯,而是一杯。丈夫總是一隻大手拿著調羹,另一隻大手從冰箱里拿出瓶子,舀出咖啡粉倒在濾紙上。我想象著這一幕,就像在觀看電影畫面一般。我說他煮得好喝,他就總是替我煮好。要是我不在了,說不了話,就沒人誇他了,他還會一個人把音響聲音開得很大,邊聽音樂邊煮香濃的咖啡嗎?在那間屋子裡,在那晨光中……
這一天結束了,我鬆了口氣,決定繼續睡,也沒和丈夫說話。迷迷糊糊之中我想起剛才最後一眼中的丈夫:脖頸的皺紋,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上那短短的指甲,耳際有著薄薄茸毛的發線,脊背稜角分明的線條……這些都一直被我視為風景。
感慨過後,那件本該完全忘卻的事,也就是我的死期被預言的事,以及與此相關的種種糾纏在一起的陰冷的思緒團塊重新從胸腔深處被喚醒。
我身後是沒被容許湮沒在自然界中而井井有條陳列出來的物品,我面前是此時此刻在這個世界上真實生存著的人、動物、植物。有散步的人們、狗、鴿子……這眾多的生命被隨意撒播在世間的每個角落。
遊覽適時而止,當我帶著陽光的印記和恰到好處的疲憊愉悅地回到酒店時,丈夫還沒回來。
這在旁人看來是個笑話,可當事人的悲哀並不難理解。外婆的不知輕重一定像根小刺,三番五次地刺痛著母親的人生,並不是事情過去就完了的。我之所以會有這樣切身的感觸,是因為在怨恨的不斷蔓延中不得不傾聽雙方爭執的我結果反而成了最感悲傷的人。
到了提格雷,跟司機說好讓他來接我,然後準備乘船游巴拉那河。日漸西沉,天邊一抹薄雲,氣溫也降了下來。
那場景讓我的心一陣陣揪緊。
看來外婆的預言不太可能成真了。玻璃酒杯在微弱的燈光斜射下閃動著柔和的光澤,看著泡沫優美地從杯底升騰而起,我把酒一飲而盡,心情舒暢極了。
對於幼時的我來說,未來是全然未知的世界。那個冬日的午後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際我躺在被爐裏面,天馬行空地遐想著:如果那天我將面對死亡,我會是已婚,還是獨自生活?會住在怎樣的房子里?……父母家的那個房間至今仍然難以忘懷。被爐上的被子觸感鬆軟,午後的陽光透過母親辛苦縫製的色彩靚麗的窗帘傾瀉進來。外面有棵柿子樹,樹上結著小柿子。那樹已經不在了吧。父母家也已重建,沒有了寬敞的日式房間。現在母親只是在自己房間里擺上一個小小的被爐。
在回去的路上,我向男友詢問起他是個怎樣的人。男九*九*藏*書友給我的描述是:「探戈狂,好像連婚也沒結。」這也進一步加深了我對他的好感。
笑著說這話的母親眼睛眯成了初三的月牙,那副殘忍的表情讓我感到恐懼。比起自己說不定會在久遠的某一天死去,她們兩個人更令我害怕。
我坐在計程車上細細看著悠閑漫步在午後街頭的人們,散落在城市中的各種或整潔或骯髒或平凡或獨特的事物令還未習慣國外環境的我目不暇接。就算今天死掉了也沒什麼可難過的了,我這樣想。
要回去的時候難捨難分,彼此提議再多住一晚。那真是個可愛的瞬間。在可以眺望到大海的蜿蜒曲折的公路上,我們不約而同作出決定:不用早早回到東京去好好休息,就是要待在海邊,就算明天再累也不要緊。
因此,每當丈夫清晨在起居室大聲放皮亞佐拉的音樂時,不管是多麼不出名的曲子,我都會難以忍受,至今如此。
站在母親的角度,她一定是想向我吐吐苦水,希望我自己認清道理,不要跟外婆那麼親近吧。現在,我可以笑對這一切了,然而對於年幼的我來說,外婆也好,母親也好,所有相關人物的一切行徑都顯得那麼殘酷不近人情,讓人抑鬱。唉,可能這就是遺傳吧。
如果有人對那天的我說:「將來那一天,你會一個人待在阿根廷的博物館里,而且還會回憶起那個在被爐里仰望天空、對最後一天做著種種猜測的幼年的自己。」我一定不會相信的吧。
我自言自語說完,不覺笑了起來。
「當時我失血過多都快死了,可你外婆卻得意洋洋地跑來告訴我你的死期。」
和丈夫約好在入住酒店的大堂碰面,現在已經有些晚了,我急急忙忙趕回酒店。
回到房間沖了個澡,然後叫了份外賣,精美的銀器被隆重地送到房間。我忍不住嘀咕:「這也叫外賣烏冬面……」吃著難吃至極的意大利麵,我從冰箱里拿出一小瓶香檳酒,打開瓶塞,為我人生的最後一夜乾杯!
「她才不會說呢。不過說實話,我看她自己的沒算準,這才鬆了口氣。一直為你擔著心呢。要是她的准了,那以後你的也沒準會被說中,想到這我就后怕。」
這次他是來與阿根廷一個年輕人組建的樂隊協商赴日本演出的事宜。與平時的出差相比,這次時間很充裕,於是我也跟著來享受假期。
我獃獃地凝望這種落差,片刻后離開了。
我那已過世多年的外婆是個性格極為衝動且十分嚴厲的人。她擁有四柱推命某一特別流派頒發的占卜資格,一直幫人算命到晚年。她十分疼愛我,一直為我擔心。
「這一定是遠古龜類留下的骨骼。」我這樣想著朝骨骼那頭的複原圖望去,卻原來是與龜類毫無共通之處的形似犀牛的恐龍。真是不可思議!正想著,看了下表忽然記起:今天是1998年4月27日,我被預言將在這一天死去。
對於我,人生就是這樣許多瞬間的不斷重複,而不是一個連續的故事。因此,無論人生在哪九-九-藏-書裡戛然而止,我想我都會欣然接受吧。
除了「充足」一詞,在當時再無其他更恰如其分的詞語可以表現了。
這一年的這一天的這一夜,我會在為這些幼時完全無法預料到的事情而揪心,人生如此,怎能不感到歡喜?
那個人是我以前公司的上司,一位皮亞佐拉的崇拜者。
喝著酒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那種事你還記得啊,真是對不住。」之後又聽她發泄了一通怨憤:「你外婆也真是的……」掛斷電話看看表,十一點了。
據說生我的時候是難產,母親堅持到了體力的極限,一番痛苦掙扎后才把我生下來。可我一落地,外婆記下時辰就立刻跑回家算我的人生命運去了。
在這之前,我一直認為我的那個他身穿時常被他太太拿去洗衣店清洗的西裝很是英俊偉岸。他要求衣服尺寸邊邊角角都要合體。在我房間里脫襯衣的時候,袖口時常會露出洗衣店的標籤,那種井然有序的家庭氣息讓我無法喘息。然而那一刻,男友的西裝卻第一次顯得如此寒酸。看著丈夫,我才徹底領悟到:服裝只是為了人們的需要,再無更多含義。男人之所以顯得英武,是因為他本身就英武,服裝無關緊要。丈夫的衣著打扮和言行舉止對我就是有如此之大的影響力。
額頭冰涼,但身體是溫暖的。
母親一定很生氣吧。不過在我看來,滿腦子都是占卜的外婆一定是看外孫女出生了,興奮過了頭,是想不管怎樣自己也要盡點力吧。除了死期,不是也算過一生命運了嗎?外婆自己也常常這樣說。
「喪氣死了,眼前的白床單看上去都成黑色的了。」母親還是笑著說,「都說眼前發黑,還真會有那樣的事呢。」
我一上船,小船就開動了。沿途的河水渾濁而平靜,河風輕撫著我的臉頰。
一邊喝著船員送來的甜味飲料,吃著較之更甜的餅乾,一邊不知疲倦地欣賞著這種變化,人都醉了。
「因為要加班,看來今天晚上不能早回了。我一天都窩在錄音棚里,不方便聯繫,晚飯你也自己解決吧。不過明天有一天空閑,我們白天觀光,晚上去看探戈秀吧。」
幾乎沒有其他什麼人,只是偶爾會與幾群記著筆記、竊竊私語的學生擦肩而過。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展覽,繼續向前走去,心情與之前已是大不相同。
經歷過多,心理會變得有些陰暗、有些寂寞空虛,然而展現在眼前的是遠遠超越內心的一片勃勃生機……這種時候,我總會覺得被某種巨大的東西擁在懷中,內心雪白一片。
廁所邊上有電話可以打國際長途,忽然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再想想還是算了吧,十二個小時的時差,那邊正是半夜。
「而且,還不知道結果呢,沒準今天待會兒就會死啊。」
「不要緊,你不會死的!你外婆把自己的死期也算錯了呢。」
河兩岸是各式各樣的房屋,向人們清楚地展示著在日本難以想象的貧富差距。有的房子破爛不堪,凌亂地晾著一些衣服,髒兮兮的小孩光著腳跑來跑去。與此同時,又見有的房子前面拴著好幾艘精美的小艇,還有鑲嵌著大玻璃窗、能夠享受日光的明亮房間,甚至能看到裏面考究的傢具,大概是周末休閑別read.99csw.com墅吧。遊覽途中有好幾次跟練習划橡皮艇的年輕人或者其他觀光船隻緩緩擦肩而過。
因為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又聽說酒店大堂里也會有小偷,我極不自然地抱緊了包在大堂里轉來轉去。沒看到丈夫,去服務台一問,說有一個給我的英文留言。
病房裡,熒光燈照射下的那兩個永遠無法相互諒解的女人……
我不知道外婆給母親造成的心靈創傷有多深,只是每當談起這個話題,母親總是怒氣沖沖的。半開玩笑時也好,回憶往事時也好,我想她是真的從心底里記恨外婆吧。
同船的美國遊客和當地的情侶們不時低聲細語交談著,或閑聊生活瑣事,或交換愛的私語,那聲音混雜在引擎聲與水流聲中,是如此的悅耳動聽。
遇到丈夫前,我曾有過一段不倫戀情。
「沒想到這一天竟然會在阿根廷度過,這才是叫人難以預料的啊。」
我曾問過母親:「外婆死的時候,有沒有說算錯了?」
之後,我又仔細看完遺址中的出土物品、頭部留有手術痕迹的人骨、大小不等的乾屍,然後走了出去。
看看表,十二點四十五分了。
我們在伊東找到了住處。那天冷得厲害。當一個人泡在女用露天浴池時,我周身都是小小的幸福。
我和丈夫的相識是在我和我的上司男友一起去聽的一場小提琴演奏會上,那場演奏會安排了許多皮亞佐拉的曲子。丈夫在接待處,胖墩墩的,頭頂微禿,卻充滿活力,眼睛像小狗一樣黝黑、靈動,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穿的西裝非常得體。我暗自感嘆:原來西裝並不是為了顯得好看或精神才穿的,在公眾場合工作時也可以穿得這麼有氣勢啊。
就如同今天午後,聽著博物館寂靜的走廊上悠悠回蕩著自己的皮鞋聲的那個瞬間,看著玻璃瓶里相依相偎的兩具嬰兒乾屍的那個瞬間,盯著那小小的手骨、小小的頭蓋骨,那一刻,我不禁產生了一個錯覺:彷彿整個博物館在靜靜地呼吸著。那時的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沒有被分隔開來。
大概是過於寒冷的關係,露天浴池涼得很。一從水中露出身體,夾雜著雨雪的冷風就猛地撲來,我凍得直打哆嗦。快凍僵的椰子樹就像要被風刮跑的海鷗眼前是一片凌亂的冬日景象。面前一望無際的大海都是灰色的,狂風在海面上掀起層層波浪,呈現出一個個尖尖的鋸齒狀三角形。不能在空氣里暴露太久,於是我只把腦袋露出水面,欣賞著冬日大海這壯闊的景緻。
館內是陰暗、冷颼颼的灰色世界,空氣中散發著霉味。一到外面,天高氣爽,正面的台階上灑滿嶄新的陽光,清新的風搖曳著路旁參天大樹的綠葉,交錯的樹枝在瀝青路面上留下一幅斑駁的畫面。
從一開始我就對這件事情不以為然,雖說心裏難免有些疙瘩,但還是毫不理會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當然,暗示的力量是可怕的,但更令人恐懼的是外婆和母親她們在運用這種力量時所表現出來的人類的那種沾沾自喜。我甚至想,與我的生死相比,母親可能更希望外婆算錯?她的那種爭強好勝的心理可能要更強烈些?我所懼怕的從來都是人們內心的慾念,而不是來自於命運或自然界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