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憂鬱

憂鬱

「可以了,錄音的紅燈不是亮了嗎?讓它亮著。」
「是啊。那個時候,我們常常留宿在對方的家裡通宵達旦地聊天,那情景和現在一模一樣,談論的也是同樣的話題啊。」純子也古怪地笑著。
真由引退後沒有固定的職業,和龍一郎住在一起,同時外出打打工。他們同居的時間持續得太長了,以致我和母親甚至忘了他們還沒有結婚。我經常去他們居住的公寓里玩,他們也常常回家來玩,而且總是一副快快樂樂的樣子。說實話,我們並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陷入酗酒、服藥的泥沼里不可自拔。
她喝酒、服藥,顯得無比陶醉。
總之,燈光黯淡,足以讓人靜得下心來。黑咕隆咚的,簡直看不見自己的手。已是傍晚,酒吧里卻好像故意不開燈在等候著客人光顧一樣。即使沒有客人,空閑時也是很有情趣的。形狀各異的桌子和椅子隨意擺放著,每一個都散發著古雅的情趣。像從前中學教室那樣散發著油漆味的木地板,以茶褐色為基調的古典式裝潢,不小心靠上去時會發出「嘎吱」響聲的櫃檯。
於是,我們四人圍著桌子開始喝啤酒。一種怪異的感覺。
「路上要小心。」
到凌晨兩點,酒吧關門,我們打掃完以後離開了酒吧。
我不知道龍一郎為什麼會寄來維克托狗。但是,我彷彿真切地感受到了龍一郎在旅途中的情思。可以想象,龍一郎在舊傢具店的店鋪櫥窗里一發現它便愛不釋手了。
我把維克托狗放在一堆破爛的塑料膜和紙箱中間,睡眼惺忪地站立在那裡,久久地望著它。
這也是我們閑聊中的一句玩笑話,但我瞬間愣住了。
母親端著咖啡杯的手也很漂亮,怎麼也想不到那是一雙已經做了二十多年家務的手。我喜歡母親那副嬌弱的樣子,又有些發怵,總覺得她暗中在做著比別人更滑頭的事,所以才不見老。
我嚇了一跳:「怎麼回事,你們一直沒有睡?」
「媽媽的朋友。」
「我沒說錯吧。看來你們考慮幸福的機會比別人多嘛。到了這樣的年齡,有一個才上幼兒園的弟弟,真是太難得了。」
那盤磁帶播放了沒多久,在嘈雜聲中突然冒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是一部描述兩個姐妹的生活的影片,極其普通的形象,卻勾起我內心所有的懷念。那種懷念超越了個人的經歷,如夢初醒般的感覺像波浪一樣不斷衝擊著我的胸膛。影片原原本本地描繪出姐妹兩人在短暫的童稚年代所看到的風光,那是無比幸福的色彩。
真由的書暫時都放在我這裏,還沒有經過整理。口袋本都集中在床邊上,壘成四堆,幾乎都有書套。
「只能這樣了吧。」
家裡有一種奇怪的和諧,像女兒國一般相處得非常融洽,我很喜歡這樣的形式。弟弟還年幼,簡直是個寵物,能使家裡充滿歡樂,讓大家的心聚在一起,一家人其樂融融。
「不管怎麼樣,總是有盼頭的。小孩真好。小孩本身就代表著一種可塑性呀!」
她真的會服錯葯嗎?
弟弟冷不防插|進話來。
其實,那時我壓根兒就沒有想起真由。
「他的周圍整天圍著上了年紀的女人,長大後會變成一個古怪的男人啊。」
不要搶救了,她自己也不會希望醫生搶救她的……
他這樣旅行下去,早晚會將無法用物品表示的什麼東西寫在信上,因為他是作家。而且我覺得,自從那天晚上以後,眼下對他來說,收件人的名字只能是我。
這是這天夜裡他第一次主動提起真由。
我是個典型的夜貓子,一般總要到天快亮時才上床,而且一上午都酣暢大睡,過了中午才會醒來。
裏面沒有附信。
我非常欽佩地打量著龍一郎,心想這才是作家的感想,又打量著兩個笑得很開懷的中年女人。
我真的不是那種將松糕蘸著紅茶吃、自以為沉浸在無比的幸福里不能自拔的人嗎?
我大概能夠說清楚接下來發生在我內心裡的、因猶豫而產生的微妙的波瀾,和充滿著萬千感慨的決斷上的斷層吧?我內心裡想著: 不行!如果現在馬上停止播放,還能夠掩飾過去;同時又覺得: 無論是在尋找的那本書,還是從那麼多的磁帶中特地選中的、恰好是絕無僅有的這一盤磁帶,如果是他潛伏在內心深處的嘆息在發出這樣的吶喊的話,那麼也許真的應該讓他聽一聽。這樣的兩種心情,在我內心深處像閃電似的交織在一起。
說是作家,其實他只在三年前出版過一部長篇小說,以後再沒有出過書。但令人稱奇的是,這本書對某些人來說簡直是經典之作,至今還在悄無聲息地暢銷著。
「男孩子只要長得英俊就行,如果長得英俊,到了讀高中的時候……我嘛,要有三十多歲了?好討厭!不過,到了那時,我要穿著高跟鞋,戴著太陽鏡,一副充滿青春活力的樣子去和他約會,讓年輕的女孩子吃吃醋。」
在晨靄和塵埃的氣息中,維克托狗如置身於雪景中一般潔凈。
這感覺和兒時的聖誕節早晨非常相似。
但是,因為他們的提問,有關幸福的殘影在我焦急的內心驟然曳出一條長長的繽紛的思緒。我彷彿覺得,幾首歌唱幸福的名曲的旋律不斷在我內心流淌著。
辛苦了——
「亮著呢,多虧你啊。」真由說道。
龍一郎是妹妹真由的戀人。
兩人又哧哧地笑著說,不要拍馬屁。
總之,那天夜裡,我就是以那種懶散的狀態開始喝酒,同時沒完沒了地聽著同一首爵士樂。
不久,音樂響起,我猛然回過神來。
「我不放心呢。」
「是啊。」
那部小說極度抽象,內容精緻,描寫了一群玩世不恭的年輕人。在見到作家本人之前,真由推薦我讀這本書。讀過以後,我覺得這樣的人很可怕,我不想和他認識,懷疑他是一個瘋子。
為了不讓她們刨根究底,我接過話頭:「不提這些了,還是說說你們自己吧。我們更感興趣的是,深更半夜裡,你們在聊些什麼?」
其實母親還很年輕。她十九歲時生下我,到我這樣的年齡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覺得真恐怖。
如果不能在同一個屋檐下長久生活,即使有血緣上的關聯,那個人也會像令人懷戀的風景那樣漸漸遠去。
「現在沒有了呀!」
母親和純子從樓上興沖沖地走下來。純子還抱著一個很大的筐。
同時還會帶來遠方的風的喃語和大海的潮味。
當然,龍一郎應該知道這些事。
影片結束以後,我走出房間去衛生間。剛開始時的感動已經消失,我一邊打開衛生間的門,九_九_藏_書一邊極其平常地想:「這是一部好電影啊。」
乾子笑了。
我默默凝視著冰塊。有的時候,夜晚的氣氛很奇妙,心中的聚焦能夠與任何事物都吻合。那天夜裡就是這樣。我已經有了醉意,但心中的聚焦卻絲毫沒有散亂的跡象。幽暗的店堂,和從遠處傳來的像腳步聲一般鏗鏘有力的鋼琴旋律,更加快了那樣的吻合。
無論在演藝圈裡混多久,很多人都不會變成那副模樣,所以我想真由也許原本就不適合干那一行。她現學現賣,臨時抱佛腳,不斷掩飾自己的弱點,形成了東拼西湊的自我。神經衰弱是她生命力的吶喊。
我們對真由那樣的生活習慣不知不覺地習以為常了。
我們各自揮動著手向他道別。
真由平時做事非常細緻,出門旅遊總是將常用藥按每天服用的量分別裝在不同的小袋子里。這樣的人難道會服錯葯?
她的笑臉已經變形,完全成為一種職業性的笑,但當她冷不防流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時,她的笑臉就能打動別人的心,掩蓋她所有的缺點。
「早。」我向母親問候道。
下一次,他又會從什麼地方,送來什麼東西呢?
是什麼呢?我忍不住當即就麻利地打開了紙箱。
「早。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啊?」母親一臉詫異地望著我。
「我因為工作關係,常常去九州、關西這些地方。比如打工寫遊記,就是和編輯、攝影記者一起出去的。一般都是工作上的夥伴,彼此之間哼哼哈哈,敷衍一下。不過,這和一個人獨自漫無目的地出去旅行完全不一樣,一邊旅行一邊收集數據、寫筆記,這樣連續旅行幾天,頭腦就會變得非常清醒,連家也不想回了。奇怪的是,內心會真正地覺得,應該一直這樣走下去。既不需要承擔什麼責任,房租之類的花費又無論從什麼地方都可以匯過去。要證明自己的身份,還隨身帶著護照,所以必要時甚至還能去國外。存款又不缺。在回家的飛機上或新幹線列車裡,內心充滿著期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真想就這樣一直乘坐下去,如果在某個地方再換乘交通工具,就可以遠走高飛。那時我會產生一種感覺,全新的人生將要從這裏開始。添置必需的用品,可以在旅館的浴室里洗衣物,稿子可以用傳真發送。如此說來,人的想象力也會變得越來越細膩,比如誰說過某個地方的某處最棒啦,或者某座城市裡的節日是什麼時候啦……我心想,既然如此快樂,為什麼不出去旅行?我一路上還不斷地責怪著自己,卻不知不覺走到了家門口。還是想要回家吧。」
龍一郎出門去旅行之前,我只和他見過一次,是在一個臨近春天的夜晚。
真由低下頭望著磁帶微微一笑。她的面容在昏暗中已經成為一個剪影,但我知道她那笑臉正因為是微笑,所以才變得特別燦爛。
即使肝臟全部損壞,臉色憔悴,皮膚變得極其粗糙,她的笑臉的威力也依然不會受到任何損傷。
我試著提了提紙箱,沉甸甸的。上面寫著寄件人是「山崎龍一郎」,寄出地址是千葉縣的一家旅館。是龍一郎在旅途中寄來的。
「現在旅行可以不用像以前那樣勒緊腰帶了。」
因此,我開始覺得: 在某一人物出現而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時,如果有一個人(在我們家是母親)能在所有成員之間保持平衡,那麼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人就會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家人。
「需要我幫忙嗎?」
三天前,龍一郎寄來了蘋果。這是系列快遞中的第二份快件。
早晨醒來的一剎那,有著一份純潔而嶄新的期待,緊接著發現枕邊放著父母送的、扎著五色綵帶的聖誕禮物。房間里充滿溫馨,寒假來臨。
難道這就是維克托狗向我的傾訴?
「嗯……上面只是寫著『88年4月,公共馬車樂隊』呀。是現場錄音吧?那次我很想去,結果有事沒去成,那次演奏會以後不久,這支樂隊就解散了。我很喜歡這支樂隊,它叫……」
我們三人送他到門外。
「好吧。」我在椅子上坐下。陽光從正對面的窗戶直射進來,暖洋洋地滲透到我的體內。我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朝陽的溫馨了。母親清晨在廚房裡忙碌著的嬌小身影,看上去彷彿是正在做新婚遊戲的高中生。
雨已經完全停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那是一個寒意料峭的夜晚,天空中微微地飄蕩著春天的氣息。溫馨的夜風透過大衣纖薄的布料,包容著我的身體。
「什麼事?」我問。
「那麼,我就告辭了。」龍一郎在門口告別。
「這是從哪裡弄來的?」我問。
開演前那一刻,真由這樣和我說著話。場子里的照明暗下來,燈光將舞台照得通亮。人們低聲說著話,等著開演。
「旅行?……是啊,隨時都可以去吧。」
第二個父親住到我家的時候,我就有過這樣的想法。他性格內向、待人隨和,是個好人,所以他離開這個家時,我甚至感到有些落寞。家裡有一個人離開以後,會留下無可名狀的憂鬱和沉悶,我怎麼也不能從那樣的惆悵中擺脫出來。
「你說飄泊?這是什麼意思?是作家使用的形容詞嗎?」我笑了。
是真由的聲音。
而且,寄來維克托狗,這顯然是在訴說著什麼。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話,只是將浮動在內心裡的話冷不防脫口說了出來。
那是一個神秘而漫長的夜晚,漫長得可以分割成幾塊,卻又始終有一種氛圍連貫著,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原來一直是白領,不久前與上司發生爭執被解僱了,暫時先在一家我常去的開了有些年頭的酒吧打工,每周上班五天。
「我可不一樣。」我連忙說道,「我相信還沒有到要尋死的地步。」
「我在找筐,想把客廳裝飾一下呢。寄來了這麼多蘋果。」純子滿臉微笑。
「正是這樣。」龍一郎答道。
從龍一郎那裡望過來,我們家門口就像有三朵搖動的花兒一般充滿著光明。
因此,那天真是例外之中的例外。說「那天」,就是第一次收到龍一郎寄來的快件的那天。
當時,真由抬著頭如痴如醉地望著舞台,顯得非常寧靜。
純子是母親的老朋友,但性格與母親截然相反。她溫文爾雅,悠閑自得,從容不迫。半夜在廚房燈光的照射下,她的圓臉總是透著一種孩提時聽過的童話故事里的氣氛。
眼看就要上班遲到了。我甚至來不及打扮,在黃昏的街道上急急地朝打工的酒吧趕去。雨後的站前廣場如九*九*藏*書同黑夜的水濱一樣流光四溢。我匆匆地走著,地上反射出來耀眼的光亮,不斷刺|激著我的眼眸。
路邊不斷有人攔住過路人,拚命詢問「你認為幸福是什麼」。我也被攔住了好幾次。我不耐煩地回答說「我不知道」,那些人便很優雅地向後退去。
「那是因為真由當過電影演員呀。」我說道。
「是從東北寄來的呀。」弟弟回答。
「怎麼會這樣冷清?今天是星期五?」我感到意外。
我小心翼翼地將塑料膜一層一層剝去,裏面的狗就像從大海里浮現出來一樣躍入我的眼帘,色彩光滑而古雅,以悵然的角度歪著脖子。
我心裏思忖著。
龍一郎流露出一副非常嚮往的神情,彷彿在玩味著一個自出生以後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甜蜜的詞語。
「修學旅行?」
「真的嗎?看起來真是如此。你們兩人的類型相差得很遠啊。」他說道。
「首先,你們家現在的組合已經像美國電影里那樣了,年輕的母親,加上年幼的弟弟,還有表妹?還有……」
我怔怔地愣了老半天,才向他打招呼:「歡迎光臨。」
那是維克托狗送來幾天後的一個夜裡,弟弟陪同表妹乾子去錄像帶店租回一盤錄像帶「龍貓」。
真由已經死去。
其實我也讀過那本書,它的故事情節我還記得很清楚,但我不想說。
我像維克托狗那樣歪著脖子側耳細聽,卻一無所獲。
我回到家打開房門,不料看見弟弟正在吃蘋果。弟弟的身邊放著一個沉甸甸的綠色紙箱,裏面裝滿了鮮紅的蘋果和茶葉末,一派令人眼花繚亂的色彩,房間里瀰漫著甜甜的清香味。
「青森?……」我感到很意外。
我推開廚房的門,看見母親正坐在餐桌邊吃麵包。咖啡的馨香撲鼻而來。
「那不行。那樣的人長大後會變成奶油小生,沒有出息。」
「阿朔,你要不要也來喝杯咖啡?」
那種感覺在視覺上非常明晰,而不是情緒上的憂悶。我想這一定是和家人在一起觀看,而不是我獨自觀看的緣故。
「是啊。才九點半呢。」我嘆了一口氣說道。
如今,回想起真由幼年時那天使般的睡容、緊鎖著的長長的睫毛、潔白嬌嫩得無與倫比的皮膚,我覺得她在進入演藝圈之前,在和龍一郎邂逅之前,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變成今天這樣的徵兆。
對了,那天早晨,我年幼的弟弟突然撞開我的房門,衝進來將我搖醒。
「偶爾也會客滿的,而且這裏人一多,就沒有情趣了。」我笑著說。
女人們半夜躲在廚房裡說著知心的話語,悄悄地交談,燦爛地笑著,訴說著理想,感覺回到了年輕的時代。
突然,店門「砰」的一下打開了。
不過,我不太清楚。我覺得想要弄清楚是危險的。我害怕。
出乎我的意料,龍一郎的回答很乾脆:「我已經記不得了,那本書很早以前讀過,記憶中和他的其他作品混在一起了。你知道情節嗎?」
「你不要開我們的玩笑啊。我們在談論將來,談得很嚴肅呢!」純子平靜地微笑著。
「什麼書?」
母親這次很罕見地找了一個年齡比她小的戀人,但弟弟還太小,加上母親害怕在婚姻上重蹈覆轍,所以眼下還不打算結婚。那個戀人常常來我家玩,和弟弟十分投緣,我覺得他以後也許會和我們住在一起。這種感覺古怪的平衡也許會持續到母親再婚的那一天。
那本書里說一位警察有個長得很漂亮的妹妹,因為藥物中毒而服用了不明來歷的藥品,結果出了事故,死得很慘。書中的人物形象與真由一模一樣。
「哇!好可愛啊!」我驚呼道。
混雜著琴弦的聲響,人們的嘈雜聲,跑了調的背景音樂,玻璃杯的碰撞聲。
「導演、攝製人員、演員,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期,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大家天天都相處在一起吧?不分晝夜地工作,累得筋疲力盡,大家聚在一起,比家人、戀人的關係更深沉更親密。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時間上,都是那樣。不過,那種聚合是為了一個電影劇本,拍攝完畢,大家各奔東西,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最後存在記憶里的,只是那段日子里的殘片和映像。只有在試片的時候,面對著那一個個場景的時候,才會追憶起那些共同度過的日子。但是,那段時光決不會再有第二次。想必那是人生的縮影吧,如果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就不會有那樣的多愁善感。真由不會是因為喝酒或吃藥才中毒的,是那種悲歡離合帶給她強烈感受才使她不能自拔的。」
書很快找到了,我勸他不用急著回去,先下樓喝一杯茶。我們又輕輕地走下樓梯。我悄悄打開廚房的門,不料卻發現母親和純子坐在桌邊,在燈光下喝著啤酒。
「我問你,它是什麼?」
她因為睡不著覺而喝酒、服藥,或者在陽光燦爛的下午從冰箱里取出啤酒,我們絲毫沒有覺察到她的舉動是一種反常。但是,聽說她有這樣的習慣以後,我們才覺得她確實經常在服用那些東西。因為太自然了,以致我們都沒有察覺。
我真的沒有把眼前的生活當作是一種短途旅行,沒有把那些住在一起的人當作萍水相逢的短途旅伴嗎?
「我不知道啊。」我說道。
龍一郎是作家,聽說和真由認識時還是電影編劇的捉刀人。真由喜歡龍一郎寫的劇本,無論他為誰代筆,真由都能發現是他。因此,兩人的關係密切起來。
「OK。」
龍一郎說道:「竟然能聽到她的聲音。」
關於這一類事情,在真由死去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得很多了。
她的姿色令她不可能順利地走完一條普通的人生道路,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就被人搜羅去當兒童模特兒,在電視劇里當配角,成年以後當上了電影女演員。因為這些經歷,真由很早就離開了家,生活在演藝圈,在演藝圈裡長大。
起初我還以為是花。
弟弟全神貫注地盯視著畫面不說話,乾子一邊寫報告,一邊用眼角乜過來看,還不時用漫不經心的口吻攀談著。
陽光照在白木地板上,地上聳立著一個縱長的大型紙箱,像白色雕塑一樣。
「被阿由硬拖起來的。這孩子今天怎麼沒去幼兒園?」
幼時一家九-九-藏-書三口去高原玩,躲在蚊帳里講鬼怪故事,害怕得擠在一起睡著,真由那褐色的纖發散發著嬰兒一般的乳香味……我絕不會在頭腦里具體描繪出這樣的情景。但是,我沉浸在這些情景所擁有的、簡直像強力衝擊鑽一樣的懷念里不可自拔,思緒偏離了錄像,感到眼前漸漸暗淡下來。
有種能讓人忘掉一切、肅然起敬的才能,那就是她的笑臉。
「那麼,你帶我一段吧。」
「我覺得你們姐妹倆使用這個詞的頻率比普通人高。」龍一郎說道,「來我們家的時候,你們兩人總是把頭湊在一起,像小鳥似的嘰嘰喳喳盡說些與幸福有關的事情啊。」
然而,還有另一種可能。
「嘿!」龍一郎大步走進店裡。我們大家都嚇了一大跳。
「姐姐,這東西怎麼弄才能錄音啊?這樣可以嗎?」
他說了聲「是嘛」,攔住一輛計程車。
「行啊,是順道……對了,你們那裡有沒有我的書?」
「阿龍現在在青森呢。」母親說道。
「不愧是寫小說的,喜歡一個人出去旅行,隨處走走,還能採訪到不少東西。」純子很欽佩地讚歎著。
「這麼寬敞的店鋪,太可惜了吧。」龍一郎環顧著店內。
「是因為真由在家裡?」
真由依然低伏著臉。
「這是什麼?」我一邊找書,一邊大聲問他。
我站起身,向玄關走去。
不久,他就去旅行了。
這個電話號碼,以前每次打來,都讓真由露出金子般的笑臉,說著「呃,阿朔姐,是我的?」然後以一副掩飾不住歡樂的、異常神秘的表情跑去接電話。
難怪如此吧,我幡然醒悟。這麼說起來,真由是對幸福貪得無厭,懶惰,一事無成,虛偽,稟性受到了扭曲。
他如果不是佯裝不知(我知道他不是這樣),那一定是想哭。
「是啊!回想起來,一切都還沒有開始呢。入學儀式,初戀,情竇初開,修學旅行……」
但是,我卻陷入了沉思。
他在我身後大模大樣地開始挑選音樂。我靜下心來,開始翻開書套一本本尋找著。
「可以聽聽什麼音樂嗎?」
她的抬頭角度比以前出演任何一部電影時都動人。
「是啊,她還那麼年輕……」我附和著答道。
「咖啡來了。要不要來點麵包?」
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決斷,就好像在天上俯視著一對情侶將要結束生命的聖母馬利亞一樣。
只有她的臉在黑暗中浮現出來,就像沐浴著陽光的月亮一樣,泛著蒼白的光芒。她的瞳子像在夢境中似的瞪得溜圓,兩邊的鬢髮披著銀光,尖尖的小耳朵豎起,充滿著期盼,好像想要聽清所有的聲音……
「你說對了,這就是『味』啊!」
黑夜,街道化作一個剪影沉寂在黑暗裡,計程車宛如一條光的河流描繪著弧形飛馳而去。晦冥之中沉澱著季節變化時特有的清新,吸入肺腑的空氣里滿溢著夢境一般的芳香。
當車站前有人詢問何為幸福時,那個圖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喝酒喝得醉醺醺時,它便陡然浮現在眼前,好像唾手可得。
令人懷念的聲音,高亢而清脆,餘音繚繞,頗為珍貴。
「你們偷偷摸摸地溜進來,我們都聽到了!一看還有男人的皮鞋,我們還在說呢,說如果再過兩個小時還不下來的話,你就要託付終身了呢。不料你們十五分鐘就下來,對方還是阿龍。真是沒有情趣啊。」母親擺出一副長輩的樣子笑了,「你們兩人都到這裏來坐一會兒,喝杯啤酒吧?」
他還在東拉西扯地說著,但我這時陡然沉浸到感慨里,已經聽不見他的說話聲。
我喝著咖啡,啃著有些發硬的麵包,腦袋裡如此胡思亂想著。
六年前母親第二次結婚,生下弟弟,一年前離了婚。
看到他的信以後一定會得到解脫。我期盼著他的作品,心中充滿渴望。
大家生活在一起,卻毫無干係,沒有血緣之類的關聯。
「勒緊腰帶旅行,持續幾個月,身體會垮的。」
就如妹妹真由那樣。
多麼心酸啊。
「還在睡覺呢。」
當然,有著如此感受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有些發燒啊。」弟弟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邊說邊伸手取麵包。
因此,平時她工作繁忙,我們很少與她見面。她患神經衰弱突然引退的時候,我們都大吃了一驚。因為此前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她流露出工作不順利的神情,每次見到她,她也總是快快樂樂的。
「不用了,你在那邊坐著。」
「我們一直在這裏聊天呀!」純子笑了。
我心亂如麻,既充滿著溫情,又想耍弄他一下。內心裡更幽深的溫情和挑逗,通俗劇和紀錄片,各種事物糾合在一起,難以取捨,令我感到茫然,無所適從。感情是浪漫的情愫,使我的思緒朝著讓他聽聽的方向傾斜。
「他們呢?」
我感到後悔。在她活著的時候,每次看到她那張笑臉時,我應該把自己內心的感動告訴她的。能夠說出來就好了,而不是屏息望著她。
「你小時候也是這樣啊,看見你又蹦又跳的,心想什麼事情讓你樂成這樣,原來在發燒。」母親說道。
我真的能斷言自己與真由不一樣嗎?
「快起來!阿朔姐,有人寄郵包來了!」
純子正在打離婚官司。她有一個年幼的女兒,現在住在丈夫那裡,而丈夫與情人住在一起。純子十分想念女兒,希望和女兒一起生活,眼下正為此事鬧得不可開交。丈夫不願意放棄女兒,純子自己的經濟收入又很不穩定,所以女兒就夾在了兩人之間。
我坐在馬桶上,望著維克托狗那悵然傾斜著的角度,忽然忍不住想哭。等到回過神來,我已經在流淚了。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最多不超過五分鐘。但是,我哀切地痛哭著,哭得無緣無故,哭得昏天黑地。那是一種悲痛欲絕的感覺。我幽幽地哭著。真由平時總是喝得醉醺醺的,要不就是懶懶散散的,連喜怒哀樂都麻木了,到後來整天都塗著濃妝。我不是為真由哭的,而是為了這世上所有的姐妹失去的年華。
在這樣的狀況下,母親生怕純子單獨居住會想不開,情緒越變越鬱悶,於是把純子請來住在我們家裡。
「是的。沒有目標,只是想出去走走,旅行一段時間。」龍一郎故意裝作一副很快活的樣子。
我陷入了沉思。
兩人來我的房間拉我一起看,於是我走下樓去。他們沒有絲毫惡意,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錄像。我將雙腳伸進溫暖的被爐,和他們兩人一起觀看錄像。被爐上已經備好了小甜餅乾和茶水。
家裡一片漆黑。我帶著龍一郎躡手躡腳登上樓read.99csw.com梯,徑直去我的房間。
長得並非風韻絕致,卻清秀而又妖艷,在年長男性面前頗有人緣的女孩子,每個班級里至少會有一個。看來母親以前就是這種類型的人。她十九歲時結婚,那時父親四十歲。在母親生下我和妹妹真由以後,父親因腦溢血猝然死去。
我想,是餐桌與晨靄的組合令我對家庭這個命題想入非非起來。
但是,我和龍一郎以及在邊上聽著我們交談的母親其實都不相信真由會服錯葯。這是明擺著的,我們誰也不會冒冒失失地說出口來。
「是啊。但是,不是演得恰到好處嗎?」
「贊同,或者是領會。」
他又蹦又跳歡鬧著,如果我不理他又要睡下去的話,他眼看就會跳上床,騎到我的身上來。我只好努力醒來,起床下樓去看個究竟。弟弟也纏著我一起跟下樓去。
半年前,真由開車撞在電線杆上去世了。她是酒後駕車,而且還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
因此,儘管我們是三個人在一起觀看同一部電影,東拉西扯地交談著,當時卻惟獨我一個人體會到一種奇異的感覺,我感到自己正在離開他們,孤獨地朝著超現實主義的虛幻空間漸漸走去。
「哇!要開始了!」
「提起真由,她是一個飄泊的人。」龍一郎冷不防說道。
「你不出去旅行?」我問。
我拚命地趕到打工的酒吧,卻連一個客人也沒有。櫃檯里,老闆和另一名打工的女孩正在百無聊賴地埋頭挑選音樂。酒吧一旦沒有了音樂,簡直就像海底一樣寂靜,講話聲顯得特別刺耳。
我害怕氣氛變得沉悶或憂傷起來,於是打量著櫃檯裏面,猶豫著是否要向他們求助。老闆和打工的女孩已經在認真交談了,不太可能以調侃的語氣加入到我們的談話里。
「……你能把故事情節告訴我嗎?」我吃驚地問。
我轉過身去,背對龍一郎,面對著堆積如山的書。
「是嗎?你們這對姐妹對中毒很有研究啊。」龍一郎笑了。
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有一個更強烈的、金碧輝煌的圖像。我彷彿覺得那才是人們真正希望得到的。那是一個比彙集所有希望或光芒更加令人心醉的圖像。
那是一張健康而天然的笑臉,清純奪目,讓人難受得想哭。
醫院,藥品。有的藥品在藥房里可以買到,有的買不到。酒,只要去酒店,全世界所有國家所有品牌的酒都能夠買到,要多少有多少。
「呃,阿由,你再去睡一會兒吧。不好好休息,感冒會越來越嚴重的!」母親將弟弟往房間里推。
老闆是一位四十歲不到的性情中人,他最喜歡店裡清閑一些,那樣可以不停地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
我們都是她的親人,都愛著她,然而這樣的想法卻籠罩在我們坐等著的冰冷的沙發周圍,大聲叫嚷似的撞擊著我們的內心,迴響在醫院里那清冷而蒼白的牆壁上。
「媽媽最近身體怎麼樣?」她問。
杯子里,冰塊的冷色調透過清澈的茶水在緩緩地融化著。
如今住在這家裡的,除了母親、我和弟弟之外,還有吃住都在我家的表妹乾子,以及因為某種原因而住在我家的純子,共五個人。純子是母親的孩提之交。
他漫不經心地讀著磁帶盒上的標題。
那樣的語言,只能由他來編織。
「不過,家裡有一個孩子是很快樂的,大家都會變得年輕啊。儘管很煩人,但每天看著他一點點長大,是很有意思的呀!」
我打電話去,電話里只是有錄音告訴我:「正在旅行中,請留言。」
這正是我渴望聽懂的某種含義。
「不愧是個作家,講起話來也是作家的風格。」我說道。
「旅行?」母親問,她非常清楚是因為他失去了真由的緣故。
我為妹妹的死只哭過一次。
何況,那時她已經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了許多,好像風燭殘年一般,雖然人還年輕,卻已經不可能看見未來和希望了。
「慢著!你說的快件,真的來了?」我問。
如今我和她們住在一起,我的坐標是什麼呢?我不知道這是美好的童話,還是噩夢。
她已經把自己的笑臉帶進了墳墓。
作品里使用的語言會像答案一樣,以恰如其分的形式填補失去妹妹后的失落。語言的表現一定會和維克托狗以及裝滿箱子的蘋果非常相似。
「以後常來玩啊。」
一副漂亮的面孔,還用她那纖細的喉嚨打著飽嗝,在花朵一般的年齡里,簡直就像故意向你演示她是如何攝取能量似的,美滋滋地喝著酒,彷彿在說:這太平常了。
我迷迷糊糊地探起身子。
「行啊,CD和磁帶都堆在那裡,你自己選吧。」
「你感到奇怪?我在讀高中時因為發高燒錯過了去旅行的機會,一直都耿耿於懷。」
突然響起一陣劇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阿朔姐,你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在大便吧?」弟弟問我。
總算哭了個痛快,就這麼一次,從此我再也沒有哭。
「呃,阿朔姐,系井重里演的那個父親的角色很差勁啊。」
播放了約有五分鐘,我感到不妙。
「姐姐,磁帶真的在轉?」
自從失去丈夫、妻子、孩子這一穩定的家庭形式之後,我們家就成了提供食宿的「旅館」。
大家相互打著招呼分別以後,只剩下龍一郎和我兩個人。
「是啊。我們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地講到了戀愛,說如果有那樣的男人就好了,最後還說想和那樣的男人白頭到老呢,真是老糊塗了。你們來時,我們正好在說,到了這樣的年齡,竟然還像高中生一樣,一點兒也沒有變啊。」母親羞澀地笑著。
真由天生一副如花似玉的容貌,既不像父母,也不像我。這並不是說我們長得就特別難看,但不知為什麼,惟獨她一個人絲毫沒有我們三人共通的說得好聽些是「酷」、說得不好聽是「不懷好意」的味道,孩提時簡直像天使娃娃一般可愛。
在燈光的照射下,兩人的表情頗有光澤,截然不同於平時流露的笑臉,真的是超越了時空一般的年輕,充滿著希望。
我心不在焉地點著頭。龍一郎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麼,變得興緻盎然。
於是,我穿上圍裙和他們一起瞎忙乎起來。在來這裏打工之前,作為客人,我也很喜歡來這家酒吧。
我走出吧台,把圍裙放在邊上,做出隨時都能夠捧場的模樣(結果那天夜裡再也沒有客人來過)。
「你等一下,我要把它徹底翻一遍。」
「有人寄給你一個大郵包!」
「我昨天就在找了,但沒有找到。突然想讀那本書,去附近的書店裡找過,但沒有買到。我記得一定是混在真由的書里送到你們那裡去了,書的標題是《警察說他淚流滿面》,是菲利浦·K·迪克寫的。是口袋本,所以有沒有都無關緊要。不過,如果在你們那裡的話,我能不能現在就去取一趟?」九_九_藏_書
「沒關係,你不要再去碰它了。」
很長一段時間里,母親幾乎每天都哭紅眼睛,然而我卻沒有痛痛快快地哭過。
「『幸福』這個詞,人們不是經常使用嗎?」我回答。
那天夜裡,這是我第二次說謊。於是,心中的緊張情緒霍然化解,時間的流逝回到了老地方。我又轉過身去,開始找書。
這時,磁帶仍在不停地轉動著,我內心裡慌亂的聲音使我胸膛里的疑問不斷膨脹起來。為什麼?怎麼會找到的?家裡有這樣的磁帶,連我自己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如果弄得太清楚,我和別人也許都會變成真由。
我問他:「坐計程車回去?」
在閑聊時,龍一郎忽然問我:「幸福,究竟是什麼呢?」
我在等待他的作品。
「你這麼容易擔心,是母親遺傳給你的吧。」我說道。
我從衛生間里出來,回到被爐邊。
「所以才樂得靜不下來了?」我這才總算明白弟弟為什麼如此歡快。
「因為剛下過雨吧。」老闆滿不在乎地說道。
引退以後,真由與所有男朋友中斷了關係,突然與龍一郎同居。這時我想,真由是打算重新策劃自己的人生了。
「接下來我會解釋得更清楚。」龍一郎也笑了,「我是說,這孩子離開工作以後對一切都相當冷漠,但她非常清純。她的清純就是古怪,古怪得讓人琢磨不透。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旅行這東西的確很神秘……不過,我不是指『人生似旅途』、『旅途中的伴侶』之類的話,和同一伙人搭檔一起旅行幾天,儘管沒有男女之別,也沒有工作的拖累,也許是疲憊的緣故,人會變得自以為是吧?在回家的列車裡,大家難捨難分,興高采烈歡鬧不停,說什麼話都感到很有趣,眉飛色舞,快樂得忘乎所以,以為這樣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生。就著那樣的興頭,即使回到家裡,旅伴的形象也會像殘片一樣伴隨在自己身邊,第二天早晨獨自醒來時,還迷迷糊糊地想:怎麼了?那些人到哪裡去了?在晨曦下悵然若失。不過,成熟的人會將它當作過眼煙雲,只是刻骨銘心地記著它的美麗。難道不是嗎?真由就不同。她有時很幼稚,那樣的感覺哪怕只經歷過一次,就認定自己有責任將它保持下去。而且她認為在所有的好感中,惟獨那樣的感覺才是真正的戀情。我沒有固定的職業,她為我操心,以致把很多心思都放在與外界打交道上,她認為這就是戀愛。是不是結婚,或者兩人今後打算做些什麼,這些與將來有關的盤算,從來就沒有提起過。對她來說沒有將來,只有旅行。這反而讓人感到可怕……她的生活模式好像是長生不老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像已經卷進她的生活模式里了。」
我睡下時已經五點,又突然被弟弟喊醒,腦袋還沉甸甸的。
「你可以到櫃檯外面去,等來了客人再進來嘛。」老闆說道。
但是,實際上沒有人能夠知道那是從何時何地開始的,今後會怎麼樣。她自己還是談笑自若,惟獨心靈非常愚陋,正在漸漸腐蝕著。
當時,我忽然感到悵然若失,彷彿在為一個即將遠行、從此不會再見面的人開歡送會,地點是在我平時打工的酒吧里。酒吧里漂蕩著一抹令人魂不守舍的昏暗。
「這麼說來,你們兩人都還很年輕吧。」龍一郎由衷地說道。
這時,我有著一種預感。
現在這個時候,龍一郎也許正帶著那本傷感的口袋本,流落在哪一方的天空下吧。
「是啊,不行嗎?」我沒好氣地回答。
因為那本書的內容十分露骨,我心裏很不舒服,尋思著是不是該把那本書找出來給他。我正這樣煩惱著的時候,身後的擴音器里突然傳出喧鬧聲。
「不要太傷心了。」
我回過頭去,他沒有哭,只是眯著眼睛溫情地苦笑。
這絕不是浪漫,而是赦免的象徵。
那天真由突然喊我出去,說龍一郎原本應該來的,但他有事沒來,要向我借錄音機。我沒有辦法,只好跟著她去演出現場。兩年前真由還很活躍,至少她還希望把自己喜歡的音樂錄下來。而且,那是惟一一盤錄入真由的聲音的磁帶。
龍一郎說:「我是來取一本書的,馬上要出去旅行了。」
他是想哭卻哭不出來,於是在下意識地尋找和挑選著能夠痛哭一場的機會。
少女處在成長期的時候,演藝圈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在引退以前,真由的打扮還很古怪,容貌、身段、化妝、服飾等非常女人的外形,簡直好像是凝聚著單身男人的痴心妄想。
龍一郎也轉身向我們揮動著手,他手上戴著一副粗白線的手套,在黑暗裡像螢火蟲一樣浮現出來。
「今天晚上,你也在車站廣場前被人攔下詢問了?」我問。
那天夜裡,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會不會痛哭呢?
「會不會只是服錯葯呢?」真由被送到醫院時,龍一郎在醫院的走廊里說道。她已經沒救了。
維克托狗就放在衛生間,我的房間里已經沒地方放東西了,所以一樓的衛生間成了我存放東西的地方。
但是,見面以後我才發現,他是一位極其普通的青年。而且我心裏在想,這個人能夠編織出如此精緻的小說,他的大腦一定經常進行時間的整合和濃縮。他竟然有那樣的才華。
「我不知道啊!」
紙箱里出現了一隻用塑料膜裹得嚴嚴實實的維克托狗,顯得很沉。即使隔著塑料膜,看上去也令人不由感到親切。
酒吧里人多嘈雜的時候,和像現在這樣閑靜的時候,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面貌,非常神奇。我茫然地打量著酒吧。
「怎麼回事,你們這家酒吧,有客人上門反而會很吃驚?」龍一郎開著玩笑在吧台邊坐下。
「我倒忘了。在玄關那裡。」母親關上弟弟的房門,回過頭來回答。
「大家都以為今天不會有人來了呢。」我回答。
那張燦爛甜美的笑臉在唇角上翹、眼角溫柔地下彎的一瞬間,會同時猛然撥開雲霧,映現出藍天和陽光。
接著,是我的聲音。
令人稱奇之處只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