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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 1、慈雨

甘露

1、慈雨

「哦。你喝咖啡嗎?」我問。
「你寫出好的小說,先讓姐姐看看。」我說。
深夜獨自待在廚房裡,會讓人的思緒永遠閉塞。在廚房裡,時間不能待得太久,也不能將母親和妻子封閉在廚房裡,那裡是掌管家庭的重要場所,大開殺戒的地方,同時也出產美味佳肴和酗酒的家庭主婦。
我望著她那深深刻進眼角里的皺紋。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她以為我還沒有從麻醉中清醒過來,見我安然無恙地睜開了眼睛,她那眼圈已黑的柔潤的瞳子里便充滿了歡欣的水分。
我睜眼望去,看得見明亮的病房和窗外耀眼的天空,就像我的記憶一樣空空蕩蕩的,一片透徹的湛藍。
「發生了什麼?」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喝一杯熱咖啡,我非常喜歡這樣的氛圍。為什麼呢?因為這會令我想起還是孩子的時候。孩提時自然是不喝咖啡的,然而卻像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早晨或颱風來臨的夜裡一樣,每次都令人頗感眷戀。
我這麼想。
據說,擁有前世記憶的人極其罕見,像這樣擁有一份他人記憶的情況,更是聞所未聞。兩者之間的關聯只有「瑪莉」這個名字,但「瑪莉」這個共同的名字並不足以說明這一現象。
「說什麼……上帝託夢給他了。」母親說。
提起龍一郎,我忽然想起那些抽象性的難以理解的作品。
「朔美。」
「真由去世以後,你摔了一跤,接下來就是他,我總覺得家裡從來就沒有太平過。」母親說道,「這孩子,好像被什麼東西迷住了,正在埋頭寫稿子呢。」
「我總是不放心啊。」
弟弟完全是在現代社會的蜜糖里泡大的孩子,是個令人討厭的淘氣包,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慚地說長大后要當公司職員,說在電視劇里看到過,感覺很好,還說什麼收入還可以。
莫非是得克薩斯州?
「也許會這樣,然而我……開始的時候非常煩惱,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吧。但是,我覺得兩個靈魂依偎在一起,正通過我的眼睛眺望著這壯觀的景色。」
父親已經去世了,本來他還算得上是一個有錢人。有一段時期,我一直在考慮錢的事情,思索著什麼樣的生存方式才能使如此悠閑的生活變得更充實。儘管是無意識的,但我一直這樣思索著。而且,我忽然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奇特的位置,既不是淑女,也沒有延續青春反抗期的任性。我很喜歡自己的人生,喜歡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因為感覺如此之好,所以我偶爾會在內心裡由衷地希望大家都這麼感覺。
難道就像堆積在地上的雪一樣,僅僅是度過的歲月嗎?
我突然醒悟,與我這樣的人相比,眼前這個人算是有著死亡瞬間的記憶。我想象著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感到害怕,就連視野里的景色都因為過分深邃而令人無法釋懷,何況我還知道死亡的體驗早晚會再一次降臨。
「媽媽。」我喊道。
「那些作品,你看得懂它的意思嗎?」我問。
我是第一次聽說。
不,那地方什麼也不是,只是寥廓的天際和曠寂的大地相接之處,夢幻與夢幻相遇的地方,那裡刮著香甜而乾燥的風。
「嗯。」由男點著頭,露出成人般的表情。
瑪莉默默點頭,凝視著我微笑。
「怎麼又出新花樣了?」我問。
有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性站在我的面前。
瑪莉平靜地點點頭。
「這本書很有意思的!」弟弟終於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
因此,實際上我沒有辦法知道,在發生那起不足掛齒的小事故之前,我對自己的人生懷有什麼https://read•99csw.com樣的感想。也許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在這樣想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我明白了。因為她如此為我操心,我才總算撿了一條命。我想起了另一位我不太熟悉的「朔美」這個人的人生。然而,我醒悟到這裏也只是在今天才想起來,以後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是嗎?」由男沾沾自喜道。
「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是不會有任何收穫的,只是常常會難受得要死。無論眺望著天上的星星,還是凝望著自己的弟弟,我都非常愛,我愛一切。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
醒來后,我久久地懷戀著夢中的景色和從無垠的天空落下來的閃光的雨。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夢。我不知道夢境意味著什麼,但我看見了令我感動的東西。
「在廚房裡準備著晚餐,或者獃獃地眺望著晚霞,或者像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傷感起來,好比無法排泄的傷感突然闖進我的胸膛一樣。那樣的時候,我總是會想,這也許是另一個瑪莉的記憶。就是說,如今她的記憶已經如此這般融入我的人生了。她早已對人生沒有依戀,與她相比,我還是更加珍惜自己的人生。因為某種緣分,她突然闖進了我的體內,我絕不想疏遠她。」
家人和朋友都異口同聲地對我說:「朔美這樣的髮型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非常新穎,好像換了一個人。」
「是太陽雨。」我說。
我有那樣的體會。現在我能回憶起所有的一切,像故事一樣回想起自我出生以後的二十八年間,身為若林朔美的所有插曲,以及家庭成員、我愛吃的食物、我討厭的事情、我之所以是我的種種要素。
「你來坐下。」母親對我說道。
「我來幫你沖。」
「明後天我去試探一下由男吧。」
我最近才深切感受到,人是那麼一個肉|球,看上去很結實,其實非常脆弱,被什麼東西稍稍扎一下或者碰一下,就輕而易舉地被毀了。
「是由男的事啊。」母親開口說道。
母親還有些放心不下,但臉上的表情比剛才舒展了許多。我想看來沒有問題了。
我在獨自生活的時候,因為戀愛失敗,在打電話時忍不住哭了。當時,母親驚訝地喊道:「不得了了!朔美哭了!」
對了,看來沒錯啊,她真是我的母親?……我不能傷害她。
我望著遠方,用商量的語氣繼續這樣交談下去。
「不太懂,但全神貫注地閱讀就會產生一種很美好的感覺。可以說,整本書里都散發著幸福的氣息吧?」
頭腦里一旦浮現出這樣的想法,便思緒聯翩,怎麼也無法止住。
她一副很幸福的模樣。
如今住在我家裡的,有母親、我、讀小學四年級的弟弟,還有母親童年的朋友——吃閑飯的純子,和讀大學的表妹乾子。我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再婚後又離婚了。
這是我惟一的感覺。我認識她,但不知道她是誰,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與此有關的信息。她之所以在這裏,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或是與我非常親近的人……這個人很像我嗎?我即使這麼想,也無法回想起自己的面容。
「是啊,我很崇拜他,他才是真正的作家!」
妹妹的名字,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但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的形象,和「妹妹」這個概念一起浮現在我的頭腦里,所以我認定這個孩子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妹妹。然而那的確是真由的身影,是妹妹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的背影。
「嗯。」弟弟心不在焉地答道。
「聽說你想當作家?」我問read•99csw.com
「瑪莉小姐,關於你的記憶,你如果想到什麼,請告訴我。我好像真的很牽挂呢。」我說道。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夢見她。
對了,這麼說我就能夠理解。我點點頭。作品里有著一種完美無缺而孤傲的美,隱含著非常複雜的含義。它包容著一切,語義精微,文辭奧博,因此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哀傷。某種純樸的東西包含著天然的水分,還散發著一種甜蜜。
「感覺就像赤川次郎那樣?」我問。我知道不久以前弟弟還在拚命地讀著推理小說家赤川次郎的書。
這樣的景色,我出生以來從沒見過,感到震悚。坐在木凳上,帶著沙塵的風兒盡情地吹拂著我,我默默地遙望著這樣的景色。一位女性坐在我的身邊,夢中的我對她非常熟悉。
我坐著觀賞風景。天空藍得可怕,深邃得眼看就要把人吸進去似的,以一種井然有序的濃淡層次從天頂一直伸向一無遮攔的地平線。那濃淡層次活像湛藍的果凍一般,整齊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乾燥的空氣,乾旱的大地。稀稀落落的建築物在這浩瀚的景色底下輪廓清晰,像是模型。
「我想不起來那個只有我一個人的我是一個什麼樣的我,這好像是在做文字遊戲。」她用很輕的聲音說道。
是嗎?我微微一笑。以後,我偷偷翻開影集。裏面的確有我,留著長發在笑。所有的旅途,所有的場面,我還都記得。當時的天氣是這樣的,其實那時我因為痛經好不容易才站穩……諸如此類的情景,我都還記得。因此,照片里的就是我,不是其他什麼人。
就是說,我和弟弟由男是同母異父的姐弟倆。在我們姐弟倆中間還有一個妹妹真由,和我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她在演藝圈裡混,引退後和一名作家同居,不久患了心病,類似於自殺,自暴自棄地死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要像芥川龍之介那樣。」他說,眼中流露出執著的目光。我覺得他是被什麼迷上了,感覺和我一樣,內心悄悄地潛伏著以前未曾有過的嶄新的衝動。
記憶漸漸蘇醒過來,就像用明礬水在烤墨紙上塗抹出來的字畫,用火一烤便慢慢顯現出來一樣。好比在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玻璃上就像手錶玻璃罩蒙上了水汽一樣沾著水珠。儘管並無大礙,儘管我沒有在乎。
「何況你根本還沒有體會到有沒有『只有我一個人的我』這種感受呢。」
一切都閃爍著光芒,顯得非常柔美,風景被滋潤著,我還以為自己面對著這份感動和耀眼的美景在流淚呢,其實只是天上掉下的雨滴打濕了我的面頰。
「你不管管他?」
我正這麼想著,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記憶忽然閃現在我的腦海里。
我很想能夠看一眼她那幅笑著的面容。
那天,初秋時節的九月二十三日。朋友之間稱之為我「墜下石階的日子」。
她的瞳仁呈藍色,是眼看就要融化在藍天里的顏色。四周瀰漫著同樣的色彩,我感到悲愴起來。難道是因為那種顏色包容著兩個人的人生?那樣的顏色宛如記憶的海洋,往事如拍打著岸邊的濤聲一般洶湧地向我湧來。
一天夜裡,我打完工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三點鐘,母親獨自愁眉不展地坐在廚房的桌邊。
我放下心來,在地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本書,是《世界真實推理100》。
我坐在廚房裡,頭腦一片混亂。
傍晚,天已經全黑了,四周沉澱著濃濃的暮色。我留意著昏暗的街燈燈光和懸挂在天空的金黃色的殘月,不料腳底下踩空,我九*九*藏*書摔了下去,腦袋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當不了小說家的。」
然而,兩個月以後出院時,瑪莉·黑格特發現自己擁有了與以前的記憶截然不同的另一份記憶。那份記憶是居住在俄亥俄州一位十七歲時患肺炎死去的瑪莉·索頓的。
雨在溫暖的空氣中傾瀉著,艷麗奪目地落下冰涼的影子。它靜靜地下著,像用探照燈照射這美麗的景色似的,在光的領域里一閃而過。
雨從碧藍天空的那片潔白得像要融化的雲層中,隨著陽光傾注下來。我還以為是陽光的碎片呢。
母親趕忙站起身來。我大大咧咧地拉過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上班是站著的,所以一坐下,我頓時感到渾身乏力,腰部的疲憊猛然間向全身擴散開來。
「什麼事?」
「不過呀,我……」我說,「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成為一個很棒的男子漢。我更希望你能成為一個有人緣、體面、又會寫文章的人,不要成為那種落魄的人,雖然能寫一手好文章,生活狀況卻很糟糕。」
「他說,他想當小說家。」
「是我的頭腦里發生了什麼。」
丈夫見她的另一份記憶十分合理,於是對此進行了調查,證實在俄亥俄州確實有一個叫「瑪莉·索頓」的人,在瑪莉·黑格特遇上車禍的三年前,就因肺炎去世了。
「他的樣子也有些古怪呀。」母親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有個神仙似的全身發光的人出現在我的夢裡,對我說了什麼,以後某種東西發生了變化,腦子裡就怎麼也停不下來。人每天要吃喝拉撒睡,毛髮會自然生長,幾乎絕對不可能停止,才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會記住以前的事,還要為今後的事擔心。我覺得不可思議,感到很神秘,要把我那樣的感覺講出來,就只有創作故事。在寫著各種人身邊發生的各種事情的時候,我才能領悟到自己感受到的事情。」
「這本書很有趣啊。」我說。
「我會注意的呀!」
「像真由的那個阿龍那樣不行嗎?他也是純文學作家呀。」我說。我是指妹妹活著時與她同居的龍一郎,要說作家,我們只認識他一個人。
即使在這種虛無的精神狀態里,我也不放棄營造自我的努力。我不知疲倦地奔跑著,希望給自己鼓掌喝彩。
以後我才知道,這話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被我說中了。
我昏迷過去,被抬進了醫院。
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我過得如此清閑,母親卻十分辛勞。我為此感到很哀傷。
我莫可名狀地有一種飄遊的感覺。
居住在得克薩斯州的瑪莉·黑格特(四十二歲)自從遇上車禍以後,便擁有了兩份記憶。她有兩個孩子,丈夫在高中當老師,原本過著平靜的生活。一天,她在駕車去接丈夫的途中,與迎面開來的汽車相撞,負了重傷,但腦部沒有受損。
「出了什麼事?」我問。
因為我是一個不大愛哭的孩子。
是母親在家裡哭泣時的記憶(我努力回想著我的家在哪裡,是哪個角落裡的什麼樣的建築物)。記憶如一泓透明的湖水,有關眼淚的記憶,電影的回顧場面,像過濾器一樣從記憶的水面浮現出來。祖父死的時候的確是那樣的,人的眼淚真的會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打濕我的面頰,滾落在地上……
宇宙啦,熟人啦,熟人的父母,還有他們愛著的熟人。無數的命運中有著無數的生與死。令人毛骨悚然的數值。我在這裏凝視著永無止境地接近永恆的種種命運。
「是嗎?現在正流九-九-藏-書行這一套呢。」我笑著打圓場,「孩子說的話,你不要當真。」
脆弱得好比是一個鮮雞蛋,今天還安然無事地發揮著它的功能,營造著生活。我認識的人,我熱愛的人,大家直到今天都還操持著各種能輕易毀滅自己的工具,卻安然無恙地結束一天的生活。這真是一種奇迹呀……
「家裡發生什麼事,就一定會變得像三島由紀夫的《美麗的星星》那樣。這不是很好嗎?應該高興才是。」我這麼說道。
「我非常理解你,我會支持你的。不過,我們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我把我的理想告訴你,你先要記住啊。那就是,到你讀高中的時候,我攢一些錢,陪你去日比谷的專賣店,為你的女朋友挑選一件禮物,然後在賽利納咖啡店裡喝咖啡。姐姐很細心吧。你出生的那天早晨還下著雪,當時我就在心裏想,那樣的理想如果能夠實現該有多好啊。」
經常聽人說,經歷過十分慘烈的體驗,眼中看出去的景色就會迥然不同。我常常覺得,我所經歷的就是這樣一種體驗。
直至今日,每次有熟人去世的時候,每次看見周圍的人悲痛欲絕的時候,我心裏就會暗暗地想:這世上真會有如此殘酷的事情嗎?同時我又會覺得:現在還活著,這真是一種奇迹,相比之下,死亡是無可奈何的事。於是,我便會有一種眼看就要窒息的感覺。
我笑了。他露出一副認真的表情。
我心想,這孩子還沒有變得乖僻,看來沒什麼問題。冬天的走廊里十分幽靜,到處瀰漫著夜的氣息。他的房間離我的房間有兩米遠,這之間的窗玻璃有著一種光澤,幽幽地映出我的面容,和所有已經忘卻的一切。
「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像大人一樣聰明起來,想要寫東西了?對我,你要說實話呀,我會對母親保密的。」
「走了。」我離開了房間。
「我記住了。」弟弟說道。
「很像真由的笑臉。」弟弟說道。
因為記憶中有瑪莉·索頓上學的學校名字和她母親的名字以及所有瑣碎的細節,所以瑪莉·黑格特下決心將此事告訴了丈夫。
他的想法實在是無可非議,我很欽佩。
我匆匆地趕去打工。想抄近道,便沿著後街那個陡峭的石階奔跑下去。我平時很少走那條路。那段石階因為陡直而聞名,又寬又長,地處一所中學的背後,因為危險,下雪天時還被禁止通行。
母親緩緩地點點頭。她喜不自禁地、由衷地點著頭,像出嫁的新娘一般燦爛地笑了。我如今只是說了一個人們在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以後最先知道的、也是這人世間最感溫馨的單詞,卻總覺得像是騙婚的小流氓一樣,心裏感到虛怯。我的頭部很痛,痛得就好像「母親」這個概念經過極度濃縮變成濃汁滲透到我的腦汁里一樣。但同時,「媽媽」這個詞的發音,在我的左胸下部微微形成了一個發燙的熱團。這是什麼呢?
「呃?」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只感覺到文體晦澀,簡直不知道作家在追求什麼。
我常常聽人說read.99csw.com,突然將自己的頭髮剪短,別人對自己的態度會稍有變化,由此導致自己的性格也會產生微妙的變化。我在接受手術時還剃了光頭,如今已經是冬天,總算養成了這樣一個體面的短髮髮型。
「他是我們家第一個男孩啊,我會看著他長大的。」我說。
每次有話要對我說時,母親總是這樣愣愣地坐在廚房裡。以前她決定再婚時就是這樣。我想起那天母親明明樂不可支,卻又強忍著裝作很深沉的模樣。最近她什麼事都和純子商量,所以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這樣的神情了。
於是,我勸她道:「不要著急,還是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吧。」
——擁有兩份記憶的婦女——
「你一定要問問他。我知道你會理解我的苦心的。」
但是,我的思緒怎麼也集中不起來。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
母親聽了我的話,笑了。
「嗯……」我隨意地翻著那本書,無意中發現有這樣一段。
翌日,我白天打工,傍晚下班回到家,興沖沖地敲響弟弟的房門。家裡竟然發生了這麼有趣的事,我只能去拜訪他。
「簡直像變了一個人啊。」
全家都已經睡下,房間里非常安靜,廚房裡只是水龍頭邊上亮著一盞小熒光燈,顯得很幽暗。燈光里,母親就像是一幅黑白肖像畫。
我憑直覺感到準是因為弟弟的事。弟弟有些古怪,在學校里常常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真由去世以後,對母親來說,養育孩子似乎已經成了一個永遠無法解脫的緊箍咒。一想到母親,我就有些傷懷,因為母親經常對自己的人生感到不太滿意。
「也許現在總共有四個人的人生在注視著天空、地面、雲層和太陽雨。」我說道。
然後,我想到了妹妹。
我合上了書。
天空中突然落下了水滴。
我告誡著自己不能傷害她,腦海里惟有這樣的想法。這一念頭昏昏沉沉地像咒語一樣折磨著我疼痛的大腦。
「請進。」傳來由男的聲音。我打開房門走進屋裡,弟弟正躬著腰趴在寫字桌上。我湊上前去一看,弟弟正用細筆在B5大小的稿紙上奮力地寫著。
我忍俊不禁。
中年女性喊我。她的年齡已經不小,何況又是到這樣的地方來陪我,所以我猜想大概是我的母親。
我在當女服務員,每周上五天班。夜裡工作,雖然也賣酒,但那是一家非常正派而古雅的小酒吧。老闆以前一度是嬉皮士,酒吧內部裝飾就像學校校慶的裝飾一樣司空見慣。白天有空閑,就去朋友的公司里幫忙,或者辦一些雜事。
雨水不斷地打濕大地,也傾注在我們的頭髮上,傾注在我們兩個人黑色和金色的頭髮上。
我是怎樣使現在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妥協的呢?
我點著頭,本能地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母親好比是燈塔,因為亮得過分耀眼,所以過往的船隻都產生了混亂,各種奇妙的命運都聚到一起來了。」我覺得某種魅力依靠它本身存在的能量,會一味地尋求變化。母親對此隱隱有所察覺,並受到了傷害。因此,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已經過去的往事,只能像故事一樣回顧。
她那緊鎖著的眉頭和嘴唇凝積著濃濃的陰影。
如果因為她是我的親人所以才在這裏的話,我不能讓她傷心。
「有那麼可怕?」
我懷戀著妹妹的那副笑臉。
「這是本什麼書?」
剛醒來時,我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腦袋疼痛難忍,像被牽拉著似的。我伸手去摸,頭部綁著包紮帶,於是石階上的情景、摔倒時的疼痛和驚嚇,在我的腦海里蘇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