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候我一直在夏威夷，後來又去了塞班島。有朋友在那裡經營潛水俱樂部等事業，我幫忙來著。連許可證也得到了。」

因此，我沒有吭聲。

那天夜裡。

「什麼，是什麼？」我顫聲問，「是有人來嗎？現在這個時候，誰會來這裏？」

那個和龍一郎在旅館里共度一夜，分手時悲悲切切，在走廊上走著時眼眶裡還強忍著淚水，甚至頭痛欲裂的我，到哪裡去了？

「剛才……」

曾經是「我」的那個小女孩，此刻一定還在某個世界的哀傷的空間里。

龍一郎也做出一副「那種事情我懂，隨你怎麼去想」的表情。無論是能夠預測未來，還是能夠招來飛碟，在龍一郎的面前，弟弟只有認輸的份兒。弟弟也應該能夠理解這一點，只是不知道把自己的自信定位在哪裡，因為他現在惟一有自信的方面正在困擾著他。

「沒有。」

「我馬不停蹄地從機場直接趕來這裏。我有個熟人在這裏開店，去店裡露個臉，結果就喝了些酒，弄得這麼晚。真對不起，打攪你們了。」

但是，即使回家也不一定能夠見到他們。這麼一想，平時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想見卻不能見面的感覺，使我產生了一陣十分慘烈的寂寞。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冷不防「叮咚——」響起來。

波浪聲不斷地迴響著，好像在傳遞著某種信息。

「嗯。」

「那種事情，不管它怎麼樣都無關緊要。」龍一郎說，「我老實告訴你，像你由男和我這樣的人，頭腦過分發達，盡在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這樣的人一旦不聽從身體的語言，身心就會分離。那就慘了。你明白嗎？」

我絞盡腦汁地試圖回想起那個女人，想得連頭都痛了，但我還是想不起來，只好作罷。

「在我的前面，根本一個人也沒有啊。真的！」

道過晚安，我關了電燈後去廚房，想在睡覺前喝杯酒。前幾天發現一瓶存放了好幾年的威士忌。我喝著這瓶陳年威士忌，無意識地打開了電視。

我在那裡獃獃地站了好半天。

白天，我們在釣魚。

弟弟也苦著臉，坐在我身邊將魚線丟在海里。

「說起來也真是啊。」

我為此感到有些孤單。

我緊緊地抱著弟弟。

「我不知道呀。怎麼會有那樣的事……是在我的前面出現的？」

我無法預測他為了治愈那種內心的傷痛需要多少時間。

「是幽靈吧！」

「記得什麼？」

「好像能夠明白。」由男點著頭。

「為什麼這麼急著回家？」我喝了一口充滿海味的醬湯。

「什麼？是真的？」龍一郎感到驚訝，「我還以為你們會不在呢。我一到大阪機場就馬上給你們家裡打電話，是你母親接的，說你帶著弟弟出去流浪了。我就在心裏想，今天如果抓不住你們，我們就見不著了。」

不管怎樣，能在夜深人靜的房間里與久別的人重逢，心情還是非常愉快。

「胡說，剛才不是在監視器上出現的嗎九*九*藏*書？一個女人，穿著偏紅顏色的衣服。」

那時，突然來了一條船，是一條小漁船。背後有一個小港口，船停靠在那裡。從船上下來一位老漁民和一位青年，因為那位青年長得不像老漁民，大概是女婿。

「阿龍哥，你去過哪裡？」弟弟問。

那人用手指著監視器里的畫面，裝腔作勢地咧嘴一笑，並蠕動著嘴無聲地說著什麼。

「不，我們也不急著回去。」我說道。

文章的大意是說，電視雖然像是一個朋友，但實際上它與牆壁沒有多大的區別。因為房間里如果闖進了強盜，房間主人即使被殺，電視依然會若無其事地播放著節目……

「嗯，莫非……」

「什麼事？你說說看。」

「會是什麼呢。」

節目的名字叫「恐怖體驗專欄」，演藝圈的人聚在一起，大談自己的恐怖經歷。

儘管弄不清那個人究竟是誰，發生了什麼事，但大家總算漸漸安靜下來，準備喝咖啡。

我心想他是決定什麼也不說了，因此我也不再去費那份心思，只管盡情地陶醉在休假里好了。我甚至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啊。

但是，我覺得也不能怪他。因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相互之間發生什麼事也是毫不足奇的。

我望著這樣的情景，腦海里冷不防浮現出一句話來。

回到屋子裡，我把章魚做成生魚片，腦袋部分做成醬湯。

他這個角色，在我心裏處於獨一無二的地位。

我從未見過什麼幽靈，我的大腦也許在記憶夾縫裡編織過錯誤的映像……那個人應該是我所熟悉的人，現在只是從我的記憶里消失了，我應該將她回憶起來……我心裏想。

明明可以開燈的，我們卻只是藉著電視的光亮聊鬼魂的話題。說著恐怖的鬼話，後背感到冷颼颼的，身體也僵直起來。有人說，談論這樣的事情，幽靈因為受到干擾，一瞬間會聚集過來。不管怎樣，平時就覺得這是最恐懼的話題。

人在受到驚嚇的時候真的會跳起來。

「不過，一想到是真由，就不那麼可怕了。」

但是，我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向房門走去。這間公寓是自動鎖，走到房門那裡，通過監測器可以看見來訪者的臉。

「你來的正是時候啊。」我說。

這樣的時候，我的思路之敏捷，簡直是一個天才。新認知的空間驟然闖進我的腦海里，剎那間與原來的認知融合在一起，沒有任何接縫，也沒有任何不諧。自從頭部被撞以後，我頭腦里的轉速越來越快了。

「演藝圈為什麼有很多人都看見過幽靈呢？」

他能使我心安理得地覺得，弟弟只是在應該變成這樣的時候變成了這樣，沒什麼值得擔心的。

可憐。

「就在你的前面！」

該看的全都已經看到了。

一想到要回家，東京那些人的面容便浮上我的眼帘。母親、乾子、純子、榮子、酒店裡的同事。其實相距並不遠，感覺卻非常遙遠。我甚至還順便想九*九*藏*書起了龍一郎。

這時，我只是聽著兩個男人的對話，心想，這樣的時候，由男要是玩起遊戲機來是不會輸給龍一郎的，如果學會幾個能夠減輕自己壓力的技巧，也許心情就會輕鬆些，小男孩恐怕真需要一個父親呢。這就是我的位置。

就是這樣的感覺。

這時，門鈴再次響起。

他在思考宇宙？學校？還是人生？或是在聽海浪的聲音？在感嘆沒有釣到魚？我一無所知。

並不是說我們急著要處理章魚，而是我們正等著收魚竿的機會。

他們微笑著問我們，我沒好氣地回答。他們笑著，送給我們一條章魚。

「你又胡說八道……」

「可是吃東西很不習慣。雖然我已經慢慢習慣了，但剛才吃到松魚肉，已經很久沒有吃著了，所以覺得好吃得簡直要發瘋了。」

「那麼，我也明天回去吧。」龍一郎說，「朋友也已經見到了，可以滿足了。坐傍晚的飛機一起回去吧？」

不一會兒，他們抱著漁網等東西從我們背後走過。

「不過，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剛才我就知道阿龍哥要回來，因為白天在釣魚的時候，阿龍哥的面容好幾次都出現在我的眼前。那樣的時候，我心裏總是亂糟糟的。我不知道這是證明我想見到你呢，還是我即使不說出來也能馬上見到你……」

然而，現在已經沒有了。

我們是借了魚具在大海里釣魚的外行。上次釣魚時，我們釣了許多小魚，嘗到了甜頭，便又捲土重來了。

「是時候了吧？」我對這幅美景忽然感到膩味了。

我們坐在堤壩上面對著大海。兩人都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有釣著。

莫非是搞錯了房間，或是喝醉了酒搶劫，或是幽靈——

那麼，剛才的那個女人是誰呢？我心裏又想。那個讓我懷念的、遙遠的、似曾相識的……那個面影。

我只是在思忖著該怎樣向他開口。

「嗯……」弟弟想了想，說，「還是回去吧，不過我有件事要求你。」

「也許是什麼？」我問。

「也許是……」

呈尖頂三角形的微波若有若無地不停蕩漾著。

「什麼？我帶來的人？」龍一郎不解地問，「我沒有帶人呀，就我一個人。」

弟弟點點頭。

「如果以後我又變得古怪起來，你還會這樣帶我出來散心嗎？你能不能幫我在母親那裡說說好話讓我出來？包括這次的事情。」他用一副認真的眼神望著我。

「我們回家吧。」來高知的第七天，吃晚餐的時候，弟弟對我說。

「太恐怖了。」

「好可怕啊！」

分開時沒有想過的人，現在說要同機回去，心情便亢奮起來，心裏充滿著期待。

「太可怕了。還對著我笑呢。」

說得有理！我心裏想。電視用它那恐懼的波動，直到剛才還支配著我們和這房間里的一切，現在卻成了一隻箱子。

「不必勉強啊。我隨便待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如果你玩膩了，也九-九-藏-書可以換一個地方。玩的地方有的是。」

「你喝酒了？」

我按了一下按鈕，一樓的門打開了。不久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在房門前停下，說了一句「晚上好」，我解開鎖鏈，打開房門。

「幽靈，只有親人才看得見吧。」

弟弟也走了過來。

真了不起啊！我心裏想。他沒有忽略自己內心裡那種微不足道的感覺，絕不會因為害怕而佯裝沒有感覺的樣子。其實他根本用不著如此苛刻自己的。

天空陰沉沉的，感覺就像一層白紗里透出一絲藍色。

他的表情非常複雜，是觀察和好奇、相信和懷疑交織的情感。

來這裏度假，每天觀賞大海、夕陽、晨曦，弟弟已經變成了快樂的少年，和以前他那畏首畏尾、臉色憔悴的模樣判若兩人。

夕陽淡淡地灑在防波堤護堤用的四腳堤石上。我望著堤石上淺淺的餘暉，心裏突然涌動起一股想要去見他們的衝動。

風很大，帶著海潮的氣味。坐在水泥堤壩上非常寒冷。

——以後發生的事令人頗感意外，當時只是感到害怕，其實與其說是害怕，還不如說是很不可思議。那樣的感覺特好，又沒有任何傷感。我是以後才知道這件事的含義的。現在每次回想起那件事，因為當時它所蘊含著的幸福的預感，胸中還會充滿激動——

「我們約好，我答應你。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幫你的，直到你能夠獨自闖天下的年齡。」我說道，「我很高興啊。以後我們再來吧。我也覺得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舒心過了。」

「我沒有自信啊。」弟弟說。

置身在堤壩上，自然成了一副苦臉。

弟弟的模樣非常怪異，既好像非常平靜地說：我們已經玩膩了，該回家了吧；又好像在說這句話時處於耍賴的狀態，眼看就要哭鬧著不願意回去。無論他怎麼樣，都毫不足奇。

我喜歡通過龍一郎來得到確認。

「由男也可以去做做啊，不是很好嗎？」龍一郎說。

我們欣喜若狂，連連道謝后收起了魚竿。

「嗯。」弟弟笑著。

「能釣到魚嗎？」

半夜一點鐘的時候，演壓軸戲的稻川淳二開始講起他的可怕經歷，這時我們的恐怖已經達到頂點，屏住氣盯視著畫面。

現在她不在這裏，所以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我們從醫院回到家，不知道為什麼，真由從小當作寶貝的木偶從架子上掉下一個，摔壞了。」

「太可怕了！」弟弟叫嚷道。

「那就培養自信呀。」龍一郎笑了，「我已經培養出自信了。」

不管是在海邊散步的時候，還是去鬧市區打遊戲機贏了很多獎品而樂不可支的時候，或者晚上在房間里看電視，抑或睡覺前看會兒書關了燈不說話的時候，我都絕不提起家裡或者學校里的事。

也隻字不提我們為什麼會到這裏來。

「像我這樣的人，我的職業就是使用頭腦，所以調整身心是很關鍵的。不過，不能為此而憂心忡忡。說一句極端的話，可以去練九九藏書練奔跑、游泳之類的運動。你必須對身心進行調整，調整到說干就干，身體力行毫不猶豫地去做現在想做的事情，否則頭腦就會熱量過分發熱而燒壞，沒有辦法得到休息。你今後的人生也會有很多坎坷，但只要能抓住竅門，總會有辦法的。而且，有的時候各種各樣的人會給你提供各種各樣的意見，但除了有誠意出自內心對你說話的人之外，其他人無論說得多麼煞有介事，再怎麼理解你，你也不能相信啊。那些傢伙不懂得命運的殘酷，多少謊話都能編出來。誰在真心對你說話？誰是經過切身的體驗在說話？重要的是你的感覺要用在這上面，否則將事關你的生死。因為你不能像其他的人那樣，將頭腦用於遊戲。」龍一郎說。

還是回家吧。

因為太可怕了，我終於不能自拔，又不敢自己一個人待著，就把弟弟喊了起來。由男一開始還嘀嘀咕咕地埋怨我把他喊醒，不久就被電視迷住了。兩人都像傻瓜似的坐在黑暗裡，看完一個還想看一個，毫無倦意。

但是，一想到龍一郎在這個世界上擁有很多朋友，就連高知這種地方也有朋友，我只是那些朋友中的一個，心裏就禁不住酸溜溜的。對他來說，我只是他可以更換的一張名片，是旅途中日新月異的風景之一，是在遠方回想時的憧憬，隆冬時浮現在腦海里的盛夏的海濱，僅此而已。

而且，他臉上還有著一種明亮的感覺，好像在一如既往地說：「不過，我相信全都是真的。」這是他特有的風格。

弟弟露出一副不安的表情。

「可怕嗎？」

這能使我感到安心。

然而，弟弟卻沒有笑。

在現實的恐怖面前，電視完全失去了它的效用，成了房間里的背景音樂。

全然讀不懂。

我一點兒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是啊，是啊。」他那含糊不清的聲音從麥克風裡傳來。

我看不出她在說什麼，焦急地皺著眉頭望著她的臉。她一下子從攝像頭前移開，從監視器上消失了。

她故意蠕動著嘴重複了一遍。

「母親也沒有見到過嗎？」

「我也想問你呢！」弟弟的聲音格外冷靜。

但是，儘管如此，機會還是突然降臨了。在沒有任何預兆，也來不及思考的時候，機會突然來了。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我不可能聽見的，然而我無意識地說道。

「我們想明天就回去了。」我說。

「什麼？」

在我年幼的時候，有一次母親說好帶我去百貨商店，但是她卻喝醉了酒不能出門，沒有履行約定。我很恨母親，在家裡哭了一整天。那時的我到哪裡去了？

簡直就像過年一樣。

「你好。」面色潮|紅的龍一郎說道。

其他事情也可以問，然而我卻這樣問。

我不知道他受傷害的程度有多深。

我禁不住「哇」的尖叫起來，弟弟猛然間跳了起來。

「在飛機上就開始喝了。」他說，「呀！由男，你長大了呀。」

「我都已經怕得要死了，你九_九_藏_書就不要說得那麼可怕了，求你了。」

「別說了！」

我膽戰心驚地望著房門邊上監視器里的畫面，看見門外站著一個女人。畫面是黑白的，看不清楚，但怎麼想也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穿著像是紅色的衣服，個子嬌小，長著一張可愛的面孔，快樂而奇特，有一股獨特的親切感，分明是一個陌生人，卻覺得好像什麼時候見到過。

弟弟叫喊起來：「是阿龍哥！」

如果他經常守在我的身邊，能夠經常這樣得到確認，我會多麼的快樂。

他心裏一定在懷疑著：「這傢伙吃的苦也許沒有我那麼多。」但是，我認為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在這樣進行著比較，或者蔑視對方，或者敵不過對方的一瞬間，總能有機會窺見自己沐浴著陽光的、閃光的輪廓。

「一條也沒有釣到。」

「還是南方好吧。」我說。

晚餐時，弟弟突然作了來這裏以後第一次現實性的發言，難怪我會感到驚訝。

我拿起話筒喊道：「是龍一郎嗎？」

「你帶來的人呢？」我問。

真想見他們呀！

因為那天我真的在想：慢慢地該回去了……

我和弟弟在昏暗的房間里看恐怖節目。

我心裏猜測著，但哪一個我都害怕。

「阿朔姐，你見過幽靈嗎？」

海浪洶湧地撞擊在堤壩遙遠的下方，然後將雪花似的泡沫鋪展在水面上。

我剛要開口，門鈴又響了。

我想起以前讀到過的小野洋子的話。

我望著監視器，監視器上映現的確是龍一郎。他怎麼會跑到這裏來？我疑竇頓起，同時又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居然還帶來一個女人。

「我記得沒有吧。對了，不過，真由死的那天，你還記得嗎？」

「你做過很多事情吧？」弟弟說道。

弟弟在想些什麼？我看了一眼弟弟，他依然皺著臉，只顧專心致志地釣著魚。

「浮現在你腦海里的，不是章魚的臉？」我問。

龍一郎會怎麼想呢？我望著龍一郎。

「太可怕了。」

「今天釣魚時想到的。我們可以回家了吧，如果再待下去，就回不去了。」弟弟說道。

我拿著筷子正要夾章魚生魚片，手就像電視劇里的場面一樣停住了，愣了老半天。我感到很吃驚。

我想看得仔細些，但畫面又模模糊糊地變成了粉紅色。我正以為快看不清了，畫面卻又變得非常清晰。真是一種很離奇的感覺。

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傍晚時分我還想著要見面的人，此刻就在我的眼前。比鬼神故事還要脫離現實。

不知道他們此刻在做什麼，我心裏想。

他也許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歡快而故意撒謊，也許說的是真話。剛才門鈴響起的時候，他的確說過一句「也許是……」也許正如他自己所言，這些感應在他頭腦里全都攪亂了。這興許是一種真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