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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 16、哲學家的密室

甘露

16、哲學家的密室

「嗯,我能理解啊。對不起。」弟弟輕聲說。
你早點回來。
花娘笑著,若無其事地對身後的古清說了一句:朔美記憶恢復了。他們非常耐心地聽著我的訴說,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我非常喜歡他們。
由於是新結識的朋友,所以這麼交談著頭腦也沒有產生混亂,心情倒是確實變得安穩了。
在胎兒的時候,在出生的時候,就有著一種叫作「靈魂」的東西和靈魂的顏色之類的東西,區別就在這上面。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各人走的道路為什麼會這樣大相徑庭呢?儘管擁有同樣的父親和同樣的母親,然而卻有著生與死的區別。
很奇怪吧。
回到家裡,弟弟已經出去了。
我現在很好,每天和妻子一起去舞廳。
廚房裡的那張餐桌,對了,是前年購置的胡桃木餐桌。母親去逛伊勢丹,看中這張餐桌后,讓他們寄來商品目錄。將桌子送到家裡來的是一家類似於德尼羅那樣的搬運公司。弟弟一下子跳坐在餐桌上,母親為此生氣了很久。
那種感覺甚至有些異常。
如果安穩下來,如果像他們說的那樣安穩下來,我會變成什麼樣呢?
我居然在自己的腦海里純真地描繪著如同幼兒園小朋友一般的抱負。
老闆只是笑著說:我會永遠把店開下去的。
我把他當作一個非常了解我的人,渴望向他傳遞什麼。
我要這樣生活下去。作為場景之一,我要記住那天夜裡在信箋底下透出的桌子的顏色和自己那雙映照在燈光底下的手。
有簡單的法語會話書,還有關於麵包的書、雜誌等。
舞台是在巴黎,主人公是一位聰明的巴黎姑娘娜迪亞和她所敬愛的神秘的日本青年阿加。
我只是有著一種強烈的感覺,不知道來自何方,遠得讓人束手無策,卻也近得讓人觸手可及,那種感覺在催逼著我把它買下來。
不知為什麼,夢裡的季節是夏天。
貝里茲的老闆非常同情我這段離奇的境遇。那時我從石階上摔下來傷及腦袋,腦子還迷迷糊糊的不能工作,過了一段時間我仍然什麼也回想不起來,處於懵然無知的狀態,但老闆依然僱用著我。
沒有任何值得怪異之處。
你早一點回來吧。
我沒有想到這樣瑣碎的小事竟會成為解開謎底的開始。
我感到非常寂寞,無聊之極,所以才想到給你寫信。
「跟龍一郎說了嗎?」
青草的香味從窗口湧進來。
我過得很快樂,但依舊懷念塞班島上花娘他們開的三明治快餐店,如果能在看得見大海和高山的地方從事這樣一份工作,心裏也許會更加愉快。
貝里茲店主
我只覺得無論如何也要買下這本書。
不知為何,信息的質和量都非常混亂,毫無選擇。
與大自然的力量相比,人們創造的那些模擬景色雖然貧乏卻優雅,而且從不背叛。
因為我在說謊,今天天晴。
我讀過這位作者寫的系列叢書。非常喜歡,曾經像孩子一樣熱衷於讀他的書。
然而,我們只是自得其樂地觀賞著夕陽。父母親恩愛地商量著晚上吃懷石料理和茶籽粥,那副情景就像很久沒有出門旅行的戀人一樣。我們誰都不會相信以後將發生那樣的事。
你喜歡的卡波特小說里那個叫什麼來著……叫「討厭鬼喬爾」的那個淘氣包,固然很令人討厭,卻善解人意,不由你不喜歡。
房間里的一切和附近的街樹,又都隱匿著多少信息呢。
遙遠、美好、甜蜜。
我仔細地斟酌著。
在堆積如山的書中,有一本厚厚的書引起了我的注意。
歡迎你來玩。
見面后,我有很多事想對你說。
每天悠閑地過日子,真是天堂,快樂極了。
總之,住在東京高檔住宅區里的人們,捨得花錢來表現他們很體面的食慾和對大自然的強烈憧憬。這樣一種切實的美的意識,不可思議得簡直可以寫成小說。
我也已經有了新朋友。
看得見傍晚的天空一片湛藍。
信上的筆跡是我所熟悉的,像出自女人之手一般的纖細。嘿!
我從書本上抬起頭來。
我久久地陶醉在這樣的感覺里。
我親身體驗到了這一點。
小說如果完成,它就會作為一個宇宙而永遠地發揮它的功能,把人殺死或者封閉人的一生。這是一個可怕的職業!因為你一直在干那樣的事,所以總顯得很沉重,好像沒有自由,被不是來自這個人世的某種重力束縛住了。
我沒有像小說里寫的那樣,一旦恢復了原來的記憶,以後又會把新近發生的事情都忘得乾乾淨淨。幸好這些事情我還歷歷在目:有關塞班島的一切,那天夜裡並排坐在陽台上,久久地望著街道上的行人和天空的星星,心裏感覺很幸福。
我把信重新讀了一遍。我能夠知道的,就是我非常非常想見龍一郎。
我真覺得活下去就是忘記。九-九-藏-書
就像得知高中時代那些朋友的消息一樣,我與故事里的人物見面,往日使我感動或痛楚的記憶強烈地蘇醒過來,同時在我和我相聯結的一瞬間,那些人物的人格也仍然依偎著我。你能理解我這樣的感受嗎?
我為母親端了一杯咖啡,一邊在心裏暗暗感謝給我帶來這種狀態的娜迪亞和阿加,一邊上二樓準備繼續讀那本書。
我第一次看他的書時非常興奮,讀了個通宵。當時正值春季,清晨我還打著瞌睡時,母親和真由來敲門,邀我一起去賞花。那時真由正好有空閑,剪了短髮,在趕廟會的日子里,大家坐在櫻花樹下吃炒麵。
我抱著腦袋,深深地潛入自己的內心,尋找著謎底的線頭。
周而復始,每天只是重複同樣的事情。
好像是一台發生故障的計算機。
巨大的旋渦,像大海一樣將周圍的人和事全都捲入,毫不外溢,旋渦飛快地轉著,將創造出被我特有的色彩染透的世界里惟一的、或者與大家共通的一個剪影。
我站在賬台邊,家庭主婦、學生、穿戴整齊的老人,在昏暗中一個個走進店裡,開始排隊。
「你能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感覺,這是好事,但那樣的想法不會產生任何東西。苦命人因為同病相憐而交上朋友,這是最糟糕的事了。天氣晴朗,面對著大海,大家有說有笑快樂無比的情景,那時你不是看見過了嗎?」
對我來說,書中的形象好像與你龍一郎、塞班島、弟弟、還有其他各種事情重疊在一起,漸漸撥開了我腦海中的層層迷霧。在和這些日常生活、榮子、還有你的接觸當中,記憶的確在漸漸地恢復。在這期間,我還讀了許多書,有時在電視上看影片時,我會忽然覺得這個影片在小時候看過。但是,我無法在感覺上把它們前後連貫起來,或許這本身就是一種錯覺。也許我忘記的事情還有很多,也許記憶早已全部恢復,只是我自以為喪失記憶而已。因為這件事是無法與別人比較的,只有我自己知道。
從早晨起就是一個大晴天。
「哦,是嗎?想起了很多事情吧。」
我正要問他怎麼回事,他搶先問我:「你想起什麼了?」
母親說:和你接觸時,依然還保持著以前認為你喪失記憶的習慣,絲毫也改不掉。
我這裏,就像電話里告訴過你的一樣,貝里茲已經不在了,我在一家麵包房裡當售貨員。
請你放心。
到景色絕美的地方去旅行……比如奈良。
我說這烤肉烤得鬆軟鮮美,真想喝啤酒,老闆果真拿出啤酒請我喝。
正如這些情景何時會陡然消失一樣,某一天一切都得到赦免的日子到來的時候,我也許又會和父親、真由見面吧。
精神上一旦鬆弛下來,回憶就會變成亡靈充塞在我的胸口。回憶能讓人感到心情舒暢,但隨即就膩味了。我希望儘快結束,讓意識剎那間躍入重現的強烈光芒之中,轉瞬之間又拉回來,但我彷彿覺得,近來貝里茲的事還是模模糊糊地縈繞在我的周圍不肯散去。
我卻不然,我是這樣一個孩子:我覺得這裏肯定有地方能更清楚地看到這個景色,所以堅持爬上山去。
我徜徉在自己出生的街道上,往事的記憶如洪水一般可怕地襲來。我對著日本特有的淡淡的夕陽,差一點喊出:「爸爸!」這稱呼是多麼地令人感到懷戀啊。
我非常懷戀塞班島。
我們全家從三輪山的瞭望台眺望著夕陽,那種景色好像已經把「大和」這個詞的靈性當作景色,雲靄像薄霧一般輪廓分明,隱含著世間少有的恬靜和祥和。在夕陽的照耀下,浮現在眼前的街道橫卧著,清晰得像古代的金色城堡一樣,令人心蕩神馳。
像故事的發展一樣理所當然,和全世界的電影或小說里說的一樣,獨一無二。
不知為何,麵包烤制的香味令人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那種幸福令人感到可怕。
「你真傻啊。我們不是有共同的經歷嗎?一起長大,吃同樣的東西,有同樣的父母,儘管父親不是同一個,但我們同是孩子,這一點沒有改變啊。」
寫小說是一份非常美好的職業,是一種特殊的技能。我越來越尊敬你了。
我沒有什麼驚動他的地方啊!這讓我暗暗吃驚。
我說:傍晚吃著烤肉喝著啤酒,氛圍柔和而充滿愛,因為心情太好反而有些傷感。
「我是在擔心。我剛才感覺到家裡舊的阿朔姐和新的阿朔姐突然分裂成兩個人,然後又合在一起了。」
只是恢復記憶的直接原因既不是以前的老朋友,也不是家人的攝影集,而是虛構的世界、虛構的現實,這是一件饒有興趣的事情。
我想著這些事睡著了,卻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老闆。
我笑了,回到自己的房間。
也許是小說里那對情侶的相處方式與這麼想著的我重疊在一起了。我彷彿覺得這樣的東西在我的頭腦里不斷堆積,從無謂的瑣事到重大的事件都雜亂無章地存活在我的腦海里,那個鮮明的地方一定就是你在寫小說時映現在頭腦里的那種畫面,是超能力者堅持說看得見或聽得到幽靈的地方。
https://read.99csw•com這是一家小店,烤麵包的人有三個,結賬、領班、打下手全是我一個人。
普普通通的笑臉,有著我們家人特有的淡漠,一切都很平常,但房間里的氣氛和弟弟那雙眼睛里都有著一種細微的疲憊。
結論非常鮮明地浮現出來。
不,不對,不僅僅是這些。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與他們見過面。以前我讀過的任何小說,都沒有讓我產生過這樣複雜的懷戀之情。
我覺得老闆是個好人,非常喜歡他。
因為我是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我盡想著那些無用的事情來消磨閑暇的時光。
而且,它們依次將信息全都展現在我的面前。
我要記住火爐散發的熱氣和爐火映烤著的面頰,以及樓下傳來的母親和純子的說話聲、那天晚餐時咖喱飯的香味。
書店裡非常擁擠,混雜著學生和公司的女職員。我撥開人群,挑選了許多書。
店裡充滿美妙的聲音和香味。
仔細找一找,頭部被撞后的記憶就像在麵包上塗一層薄黃油一樣微妙地、香味十足地自然而然重新塗在我的腦中。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過於鮮明,過於容易理解。直到昨天我還是用手在探摸著、憑著直覺存活于「今天」,與此相比,現在我感到很沉重,感覺就像行走時手上提著好幾本百科大辭典。一想到以後要在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就覺得有些可怕,又覺得好像佔了便宜。同時,我覺得這樣的情形其實用不著很在乎,可以自然地應付過去。
「還沒有。我想寫信告訴他,這樣的感覺畢竟不是常見的。」
不過,我不會選擇那條路的。
這是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四周商店很少的緣故,所以麵包房裡那亮麗的燈光在朦朧的街影中就像燈塔一樣。
沒有客人。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如此說起來,我讀過的——
所有的一切,即使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也覺得離我很近。
對我而言,這樣的工作是最輕鬆的。
我想,關於這個問題,如果在今天早晨以前,我也會和他有同樣看法的。
書櫥是上小學時母親為我買的。父親死去的那天夜裡,我愣愣地坐著,凝視著書櫥的一角,角上那道傷痕是乾子高中時想站到窗邊卻跌倒了、連同書櫥一起倒下時留下的。
我真切地覺得,人類就是犧牲了高山和大海的氣息,犧牲了森林的呼嘯,作為交換條件才創造了高檔住宅區。
我無法弄清這是處在成長期的男孩特有的,還是他的大腦疲勞了。即使變得神經質也無可奈何。只是我清楚地覺得,他近來不像在塞班島時那樣充滿著勃勃生機,也不像那個時候那樣向我敞開心扉了。
如果沒有經歷過這樣那樣的事情,我們在看書時就會漫不經心,在心靈的銀幕上映出印象或人物之後又忘個乾乾淨淨,不過內心裡顯然會擁有著「某個人」的記憶,而且永遠擁有。
兩周前一個寒冷的早晨,我收到老闆的來信。
那是一種很美好的感覺,宛如秋天枯葉的乾燥氣息、顏色、聲音一樣。這是一種非常古典的措辭,「深知萬事萬物均在於此」。
朔美:
因此,我又漸漸地喜歡起了這份工作。
呵呵,離開姐姐也是需要的吧。我心裏想著,回到房間,開始讀這本書。
龍一郎:
我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
那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里,就好像用電腦把這個「書架」調出來了一樣。
「以後我再打電話給你們。」
我怯怯地望了一下母親。母親到底是人,所以就連我在胎兒和嬰兒時看不見的、只有感覺的記憶,都會一起擠著推著湧入我的腦海里。洶湧而來的混亂,只管隨著記憶的碎片一起躍動。
只感覺到房間里的東西儘管沒有任何變化,卻突然間一個個表示出另一種信息。
奇怪的是,主人公娜迪亞獲得的結論是:「對幸福和舒適這些語言無法體現的東西懷有熱切的希望,將眼前的人生甚至愛情升華到極限。」這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這個結論與我現在的處境非常相似。
和我打工的麵包房所在的那條街相比,算是感覺不到人工美的。
為什麼?
我又說:不行啊,老闆,好事是不能說出口的,否則就會失去好運,我也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裏的人,我也不願意失去。
要感受那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就應該失去記憶以後再恢復記憶。
我彷彿覺得自己躺在死亡的地板上,頭底下枕著冰枕,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中做了一個好夢。
然而,讀到一半時,我開始感到無精打采,坐立不安。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們很可懷戀,很可愛,像我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親近。我感到非常焦躁。
我彷彿被夢的余勢驅趕著,只管獃獃地這麼想著。
「我」這個故事,只能稱為「自傳」的故事,在更高的高度形成更完美的東西,豐|滿而立體,嚴密得甚至不容我摻入絲毫的情感。
傳來蟬的叫聲。
它活著,而且像朋友一樣影響著作為讀者的我們。
因為弟弟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悲壯,就像將要被宰殺的雞。
「那麼,我們就不跟他說了。」
有關安謐和舒適的印象,我始終沒有改變吧。用打開或者關掉豪華的照明來取代太陽移動的感覺,用遙遠的房頂的剪影來取代大山和大海,人們就是這樣在創造著自己舒適的環境,願意放棄這種舒適環境的只有塞班島吧。他們放棄了太多,而擁有著太多自然的美景,有大山,有大海,有熱帶叢林,多得奢華,多得膩味。https://read•99csw.com
下次見面我會變成怎樣呢?我又有什麼地方在改變呢?
聽到這樣的話,我們大家也許會氣得發瘋。
弟弟不住地點頭。
傍晚悄悄降臨在柔和的褐色店堂里。
好像花娘發出的獨特的聲音和旋律,好像塞班島的早晨那沒有人跡的海灘上的白沙。
「我覺得很寂寞。」他說,「我覺得阿朔姐還是失去記憶好,記憶有偏頗,才能夠理解我的難堪之處啊。」
「什麼地方怪怪的?」我望著母親。
書櫥是在西武百貨商店裡買的,那時西武百貨商店僅池袋一家。同時購買的還有放在樓下的餐具櫥,新的父親在夫婦吵架時說了一句台詞一樣的話:「你是忘不了前夫吧!」他把桌子「嗵」的拍了一下,裏面的玻璃器具都震出了裂縫。當時弟弟也嚇哭了。
就此擱筆。
我拚命地集中精神,不讓用「弟弟」這個標籤儲藏著的信息,即從出生的那天早晨起到塞班島的所有信息塞滿我的腦海。
我覺得很有趣,決定到樓下去看看。
和塞班島那不容分說的天空不同,日本的風景纖細、脆弱,無論從哪裡望去都顯得很神秘,如果不是全身心地去感受它,就無法正確地觀賞和領悟。
我感到不知所措。為什麼以這樣的開端,會演變出這樣的結果?
龍一郎,你好嗎?
「你怎麼了?朔美,怪怪的!」母親說。
嘿!線頭解開了。我茅塞頓開,就像傍晚變成黑夜那樣順暢。
這樣,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總之,現在我能夠立即回想起大家都已經忘記的事情,或者親戚家兒子的名字,家人把我當作活寶,是一部百科全書。
奇怪呀!我想。
我的記憶幾乎已經恢復,前後連貫,條理也變得分明了。
快到傍晚的時候,我悄悄去弟弟的房間窺探,想請弟弟陪我一起去書店。弟弟正對著一台小電視打電腦遊戲。他回過頭來的速度比我窺察他的速度更快。
如此說來,我想起來了,以前真由去世時,人們說我們是對幸福貪得無厭的一對姐妹。
我盯視著弟弟,覺得弟弟非常惹人憐愛。我在他的目光里微微地感覺到一種未來,但我沒有說。
這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
難得一個休息日。
我走到樓梯上時,不料弟弟站在那裡。
因為一下子想起了所有事情,所以頭腦里極其混亂,就和失卻記憶時一樣。
我興緻勃勃地給花娘打電話:「不知道怎麼回事,各種各樣的事情在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來,怎麼也止不住。真是不得了啊。」
小說是活著的。
最先光顧的客人幾乎全都是居住在附近的人,而且排著的隊列看來也不能將麵包全部賣完,所以人們的表情並不顯得焦急和迫切,只是洋溢著一種平和的喜悅:「明天早晨可以吃到美味的麵包了。」
我們可以一起吃火鍋呀!
這是冬天的早晨,醒來時竟然只有我一個人被趕出了夢鄉。
當時我那投入的方式,在旁人看來也許會感到很可怕吧。
這樣的差別是從哪裡產生的?
反正,那時真由還是個孩子,景色過分艷麗,她會感到害怕,決不是因為頹廢,卻鬧著要回家。
我想見你。
我失聲問自己。關鍵是我已經回想不起直到剛才還盤踞在我心頭的那種感覺,那種曾經因失去記憶而產生混亂的感覺。
像我們家這樣的房子,是造好后出售的舊房子。
老闆說:現在有空閑,所以沒問題,今天Z君他們要來,晚上會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現在應該充電。
老闆是法國人,只會講片言隻語的日語。他是巴黎一家經營了幾代的老字號麵包房的二少爺,一個循規蹈矩的人,懷著要把正宗的法國麵包打進日本的志向來到日本。
街上非常寒冷,人們都還穿著大衣,但陽光里已經透出一絲春天的氣息,就像某種嶄新而甜蜜的東西一樣,在微微發光。這種微妙的感覺,大概只有在日本才能體會到。街上的人們已經感受到春天的氣息,那就像他們柔軟的肌膚的一部分。
老闆正在烤肉。
母親在家。
我感到非常哀傷,哭哭啼啼地起床了。
藍墨水很美,白信箋卻很悲傷。
她說的和我弟弟說的差不多。
我覺得我們兩人的歷史是非常美好的。
那時,假設有人看見我們這樣享受天倫之樂的情景,口出狂言說:「你們的父親會死去,母親再婚生下個男孩,然後離婚。小女兒會當上女演員,卻是曇花一現,經過像結婚一樣的同居生活之後自殺。大女兒頭部摔傷,以後會和小女兒的男友來往。」
「別說混賬話。」我說。
我把我的這種幼稚和內心迷惘當作某天夜裡苦悶又興奮的心情,深深地銘記在心裏。
「是啊,陪我一起去書店read.99csw.com吧。」我說。
我心裏想:不要把人分成什麼新的舊的,還有什麼合成一體的,說得像玩具一樣,怪沒有禮貌的。但是,想到他能夠如此分明地感受到我現在的狀態,我就沒有說什麼。他的目光告訴我,他很理解我。
想不到,事情卻會變得那樣。
就好像喜歡塞班島,喜歡我的弟弟,喜歡我的戀人一樣。
我記得有《再見,天使》、《薔薇的女人》,還有《約翰默示錄殺人事件》,書一出版我就買。阿加在西藏修行,科爾對他說:「到地上去,與惡交戰。」他即使在夏天也不開冷氣,不開窗戶。娜迪亞則失去了母親,與父親住在一起,父親是警察,記得是警長吧。
然而,我和真由的差別很大,儘管這不足掛齒。
無奈,我只好認真地開始尋找職業。
你尚未領取的工資,另外補上一些錢,算是你的退職金,已經存進你的賬號。
「是因為我剛睡醒吧。」我走進廚房,回憶像洪水一樣湧來,每一個片段都好像在責怪我將它們忘卻了一樣,不斷地打出信息……我一邊泡著咖啡,一邊對這種排山倒海一般湧現的回憶方式感到不知所措。
它會引起人們的鄉愁,想要回到某個有著那種光輝的早晨。
「古清說,各種信息猛然間在頭腦里蘇醒過來,頭腦會產生混亂,但會平息下去的。他說是他死去的弟弟那麼說的。」
正好是冬天。
那個時候,我們家的窗帘是黃色的,在夕陽的襯映下顯得分外漂亮。
哪怕只是短短的兩個小時或一個晚上,我們在閱讀的時候,都會活在書中的世界里。這儘管是司空見慣,老生常談,但卻是真實的。
剪刀、書籍、走廊、房門、鉛筆。
「我們偷著吃一塊吧。」老闆說著在小碟子里放了一塊肉遞給我。
「你的臉色很無精打採的樣子,像小時候一樣。」
是我記憶中欠缺的部分得到了恢復?
「謝謝你們了。」
是因為阿加這個人物原本是個好人,卻有些陰暗,然而這陰暗的一面與龍一郎很相似?或是娜迪亞的小姐形象與我自己重疊在一起?還是因為我對他們那靈魂的明朗能產生共鳴的緣故?
思緒怎麼也不能停止。
「阿朔姐,你要出門?」弟弟問。
朔美
為什麼我會留在這裏呢?磨砂玻璃外面下著雨,我的心情……我不能寫了。
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人生。
「好吧。我們這裏還是老樣子,一成不變,歡迎你再來玩啊。」花娘說。
而且,這位大叔和貝里茲又是完全相同的類型,我很容易被這樣的人所喜歡。來面試的人很多,我只被問了一句話就錄取了。
於是,眼前的世界顯得與剛才的世界截然不同。
現在我非常理解這句話。
我在高檔住宅區的一家麵包房找到了工作,每星期上六天班,從上午十一點到晚上八點。
他的手指上總是戴著土耳其寶石戒指。
我打算再住一段時間。
感到傷懷,是因為我太空閑。
我倚靠在貝里茲的櫃檯邊,心裏想著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
我既可以學會烤麵包的方法,還可以學會法語對話。
就像仙女座流星群,一個熟悉而美麗的身影,可望而不可及。
無論喜歡還是討厭,我們都知道希斯克利夫和凱西的人格。
我們大家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這和我上次去榮子家玩時,在大門外忽然想起以前曾來過這裏的感覺很相似。
我甚至根本就沒有預測到。
盆景式庭院固然美麗,但沒有日照,沒有颱風,也沒有驚濤駭浪。
在我的大腦里,那個「看不見摸不著但的確存在」、並掌管什麼的部分,即記憶中與故事最相似的某個部分,因一個恰當的契機而受到了刺|激。
有院子,也有櫻花樹和毛毛蟲。
……對於愛情,她健全得近乎傲慢,又充滿著好奇心,而他則更是多方位地注視著人世間的結構,在難以排遣的黑暗裡生活著。呵呵!我這麼想著往下讀。
這些信息不斷地翻滾著,沿著一條線瞬間排列在一起,眼看就要形成一個故事。這些信息的排列隨意地進行著,不會停止。我只能目瞪口呆地注視著,不知道它會創造出什麼來。
這麼看來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回來後繼續開店的可能已經完全沒有了,老闆已經消失在音響系統和EP唱片的另一邊。我想,他置身在現代日本,又生活在七十年代,一定是累垮了。
所有的信息都是那樣。
我開始了新的人生,作為新的人生的第一步,我站在那家店裡,從窗口眺望著纖細的枯枝。
那份記憶里散發著小時候的氣息,我還鮮明地感受到父親身上毛衣的氣味和路邊那口井裡井水的冰涼的氣味。
我還想體驗各種各樣的事物。古怪可笑的事情、可怕的事情、憎恨得想要殺人的事情……我早晚要一一嘗過。
「我很喜歡聽你的勸告,但你為什麼老是一副灰暗的表情呢?」我問。
記憶恢復的起因是因為讀小說。
陳列新版書的地方,我也瀏覽了一遍。
傍晚https://read•99csw.com的情景真是美極了。
小說釀造的空間非常鮮活,它真的可以穿透時空吧。
「也許頭腦里會混亂一段時間。」弟弟說,「但很快就會得到整理,人會鎮靜下來的。」
那部小說叫《哲學家的密室》,是「笠井潔」這個人寫的系列小說之一,我在讀高中時曾非常入迷,而我把那些全都忘記了。無意中買回了他的新作,彷彿覺得書中的人物都很熟悉,於是我的記憶蘇醒了。只是一瞬間,快得令人感到恐怖,就連我曾經有過忘卻這件事,都已經恍如隔世,顯得非常遙遠。
聽得見一對母子在黃昏的街道上行走時的對話聲。
《哲學家的密室》,笠井潔著……我從未見到過,也從未聽說過,是我平時不愛看的推理小說,而且很厚,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我身上已經沒有錢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寧願放棄有關麵包的書,還是把它買下來了。
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只能回憶起往事的碎片。在這期間,我與你重新相識。
父親和母親,年幼的真由,還有我,我們四人坐在那裡吮吸著清新的空氣,回頭望去,身後的綠色叢中聳立著一座更加漂亮的綠色濃郁的山巒,沐浴著夕陽的餘暉。
這裏只做法式長棍麵包,一天只出三次爐。我從麵包出爐的三十分鐘前就站在店堂里,這時店堂裏面排著一溜麵包,我等待著熱氣散發、酵母味消失。
我希望自己能夠永遠保持著對你訴說的衝動。
這是遺傳,母親,還有我和真由的父親,都貪圖快樂和舒適,而且為人正直,甚至讓人懷疑他們是義大利人。
老闆說:我們這家店不錯吧,你們在這裏幫忙的孩子又都是一群好孩子,既輕鬆又文靜,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過自己會營造出這樣一個好地方來。
「嗯,我想把這一關打掉,我就不去了。」弟弟說。
即使吃了一百斤剛出爐的麵包,也夠不到那種香味所擁有的印象。
「你怎麼知道?」我很驚訝。
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人的頭腦就好比是一台有著驚人容量的計算機,甚至還具備著一種將不需要或不適合自己的東西貯藏起來的功能。這並不是什麼比喻。如果光輸入好事,頭腦里就會光考慮高興的事情,連帶著人的面相也會改變,這種說法未必是謊話。而且,只要不輸入否定性的消極的東西,那麼成功啦、修正陰暗往事的遐想啦,總之是修改程序之類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做到的。可見,人腦構成的電腦是很機械的,非常精確,又誠實得可愛。
……我記得有一首歌是這麼唱的。
他一臉詫異地望著我。
臉上流露著畏懼似的神情。
老闆說著笑了。
我還想活下去,還想懂得更多,還想見識更多的事情。我很高興有這樣的區別。我絲毫也不知道自己身上這種「希望」之類的東西源自何處。
是啊,人是多麼愚蠢啊。要生活下去,令人牽腸掛肚的人和場所在不斷地增加,讓人反覆體驗痛心疾首的感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佇立在麵包的香味之中,注視著隊伍在悄悄地形成。黑夜慢慢來臨,窗口透著亮光的住宅街區,晚餐的動靜,房子的影子像山脈一樣相連,不久大批的麵包送出來,我忙著給它們打標籤,以一種如同上帝一般崇高的心境,將面包裝進袋子里,微笑著遞給顧客。
我不願意迷失自己。我希望隨時都能把自己的衝動傳遞給你。即使沒人能理解也無妨,但我希望能把自己的心情傳遞出來。
有些人在那裡生活著,思考著,感悟著各種事情,對了,顯然是以一種人格生活著。
「最近他有朋友了,好像去玩了。」純子說。
那時我的身高還在長,大概有一米六二。弟弟還很小,穿著爬爬服,後來開始穿短褲,去幼兒園,第一次受到小朋友的欺負哭著回來,秋天時母親與前夫分手,她喝著酒哭,令純子很為難,再以後純子就住到我們家來了……
記憶如同照前後身的鏡子一樣,在拚命地展示著它的能力。有的人在這種記憶力的作用下很可能會發瘋,但我對那樣的狀態卻感到非常稀罕,希望儘可能地記錄下來。
我突然停止營業,沒有通知你,真對不起。
我滿腦子都在想著:我想見你,想見你,你不在我身邊我會感到很乏味。
所有的一切都灌滿各自的歷史存在於那裡。
我不知道那是因為我和主人公同樣在嬌生慣養的環境里長大,還是因為我是女性的緣故,或是兩者都有。
用語言來表達就是那樣的感覺,但決不像這樣用簡單的一句話就能概括詳盡,而是有更多非語言的信息蜂擁而來。封閉著的某些數據,由於按錯了按鈕而噴涌而出的大塊信息,猛然撞入我的頭腦里。
日本冬天的清澄空氣也很令人懷戀。
車站附近的大樓里有一家很大的書店。以前我剛出院閑得無聊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每天這樣度過:去觀賞翻車魚,回來時順便去那家書店,買回很多書,去貝里茲那裡躲在暗處看書,然後回家。
「知道了。那麼我先下去了。」說著,我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