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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運 1、關於十一月

厄運

1、關於十一月

「我也走了。」他說著站起身。
「是啊,真可惜。」但看上去他一點也不可惜,搞不清他心裏在想什麼。
「我也這麼想。我們姐妹倆很親,一直都很幸福。現在一定是最艱難的時候,媽媽不是感冒,而是精神上無法承受。不過總會有一天,不一樣的氣氛將降臨我們的家庭。那種不一樣的和諧氣氛一定會來臨,那是從現在這扇窗戶望出去的景色中所不可能想象得到的。可是我已經不願意等待這一天來臨,因為從一開始,大家就一直等待著奇迹發生。」
「以後只能快樂地活下去了。」
他解釋說:「剛才是橘子讓我們看的畫面,橘子記得小邦喜歡它們,所以把從前的畫面重現出來。」
不知為什麼,這裏看不見愁眉苦臉的人。即使看起來病得相當重的人也是笑眯眯的。向陽的地方暖洋洋的,店裡擺放著各種美味的飲料,所有的人都顯得很幸福。我想,醫院對虛弱的人而言,是個非常溫暖的空間。
從這裏正好可以望見行道樹的枝葉,年輕人嬉笑喧鬧地逛著二手服裝店。隔壁是蔬菜店,各種顏色的蔬菜在燈光照射下顯得很漂亮。有柿子的顏色,還有牛蒡和胡蘿蔔的顏色,這是神創造的色彩,怎麼看也不厭倦。
我們熱衷於在深更半夜,你一句我一句地談些無聊的事。在那個年代,即使沒有天窗,憑藉想象力也能感受到滿天星辰。
我從來只關注當下,但為何時間的流逝讓人如此悲傷?我曾經無可奈何地陪著喜歡做夢、經常迷上男孩子的姐姐,深更半夜去窺探她初戀情人家的窗戶。我們走著夜路,一人分戴一隻隨身聽的耳機,翻來覆去聽那時候我們喜歡的歌。雖然我對姐姐喜歡的人毫無興趣,可還是站在那人住的樓下抬頭看窗戶里透出的燈光,心情既緊張又亢奮。星星一直在我們上方閃耀,一路走一路聽音樂,柏油路看起來離得很近,車燈也很好看。路上遇見男孩向我們這兩個小女孩搭訕,還差點碰到壞人,感覺非常緊張刺|激,但只要兩個人一起走,就沒什麼好怕的。
「我們步行去吧。」
姐姐為了辭職結婚,連續熬夜給公司做交接說明書,結果突發腦溢血,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她的大腦嚴重損傷,腦幹受到顱內血腫壓迫,漸漸喪失了功能。剛開始她還有微弱的自主呼吸,現在已經完全喪失。我們第一次知道,陷入昏迷的人還有比植物人更糟糕的狀況。姐姐的大腦隨著時間的推移,正確確實實地走向死亡。
不過沒用。現在根本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而且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去義大利了。
「會來吧。照他那一板一眼的性格。」
他轉過身子,從電視機上面的籃子里拿了一個遞給我。這電視是專門給陪護的人看的。姐姐不可能看,她連最喜歡的SMAP成員中居正廣的節目也看不成了。
「這符合他一貫膽小的性格。我真是服了他,性格從來就沒變過。我也為他擔心,不知道這個跑回老家的未來牙科醫生前途如何,好在他性格溫和,手也夠靈巧,加上身體健康,應該沒有問題。就他那副孬樣,要是去學外科我肯定反對。」境哥說。
「我屬於火燒眉毛才赤膊上陣的類型。」他說。
「這麼短的時間,她就悟出這樣的道理啦。」他說。
我喜歡他,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留著怪異的長發,炯炯的目光也很古怪;他教的東西深奧難懂,舉止反應常常出人意料—這些都足以讓他被稱作奇人怪人。
說真的,我開心極了。
一個月之前的我無法想象,一個月之後我能如此悠閑地喝著咖啡讚美蔬菜。我不https://read•99csw•com知道以後的日子會發生些什麼。我們所有的人的心,正在安靜地送別姐姐的人生,不,應該說是無奈地轉向這樣的心境。大家踏上了正確的路途,正如靜靜地秋意漸濃,冬日將至。
我能明白。自從我開始辦理去義大利的手續,重新翻開積滿灰塵的義大利語會話教材用功以來,停滯的時間又開始流動,我的感情也復甦了。
「這不是悲傷,而是心靈受到的創痛,當時受的打擊今天才最終釋放出來,所以你重新感覺到了創痛。這需要時間,我想你沒法習慣。」
以後沒有機會再聊天窗的事,那個約定也無法實現了。
他又拿了一個橘子,掰成兩半送到姐姐鼻子邊上。房間里飄蕩著酸酸甜甜的香氣,我忽然看到一個畫面。
「你說的對,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我也在為自己的將來做準備。人的做法都沒有大的區別,無論是我還是你弟弟。不過—我希望姐姐的葬禮他能來。」我說。
「雖然你這個假定是不可能的,但我想他不會逃避。現在的情況和你的假定有本質的不同。在小邦等待死亡來臨這段奇妙的時間空白里,大家只是在這個奇妙的空間里做著各自的決斷,而事實上,小邦正從容地在和這個世界道別呢。」他說。
「我想喝濃咖啡。」我說。
是那沉重的打擊。
這段時間我忙東忙西,沉浸在痛苦之中,連自己喜歡境哥這事都快忘了。
我說:「算了吧,這樣的話,你以後啊,就不能和名字是其他字母打頭的男孩交往啦,選擇的餘地限定得太窄,不是嗎?」
姐姐回答:「頭疼得厲害,不喝了。」她的聲音出奇的溫柔。
「在這兒。」
今天早晨,我重新去辦理留學義大利的手續。留學的事由於姐姐病倒而中斷,並且因為她病情嚴重而停頓下來。現在,忽略了姐姐的存在,生活又重新運轉起來。但是,我們眼裡所有的東西都若隱若現地映著姐姐的影子。
「好啊。」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我弟弟在聯誼的時候要了別的女孩的電話號碼,把那紙條夾在筆記本里。回到家時小邦在,不巧紙條從筆記本里掉了出來。你姐她一下就明白了,當著我弟弟的面連筆記本撕了個粉碎。」
「境哥,你弟弟這樣做,你怎麼看?」我問他。
「你以前就認識我姐嗎?」
這景象我已習以為常,但不知為什麼,有時在夢裡看見,與在現實中這樣看著姐姐相比,夢醒時分更覺虛脫無力。
自然,這實際上並沒有發生,是我做的一個白日夢。眼前的姐姐發出各種聲響,面色灰暗地沉睡著。然而,橘子的香味所營造的畫面是那麼鮮活,好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姐姐了,我突然淚如雨下。
我問她:「喝咖啡嗎?」
「哭吧,今天是哭泣日。」
「你不願意是正常的。」境哥點頭說,「大家都深受打擊。連我這個不怎麼相關的人,甚至還有那些橘子,都無法接受小邦的離去。」
我憔悴不堪以至有些亢奮,見他來看望姐姐,條件反射地想「這人真不錯啊!」可是我的腦子裡凈是姐姐的事,硬生生地把這念頭摁了下去。我比較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如果連偷偷地在心裏回味愛的苦悶、一邊交談一邊體驗心跳加速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我經常被姐姐說,你這樣根本就沒到愛得無可救藥的程度。她說,真正愛上一個人是痛苦的,無法釋懷也無法克制,哪怕會失去生命也要貫徹到底,而且必然給別人帶來麻煩。從話裏面的傾向看,那時候姐姐多半是在和有家室的男人搞婚外戀。
「絕對不可能,你可別做傻事哦。」
夢中,每次來看望姐姐時,我始終懷抱極端的情感。現實中,我在來醫院的電車裡可以慢慢做心理準備,把心情逐漸調整到看著姐姐卧病的https://read.99csw•com樣子、觸碰她身體時的狀態。可做夢卻是另一回事。在夢裡,姐姐像正常人一樣說話走路,但夢中的我知道,這個病房的景象始終存在於某個角落。不論何時,心裏總縈繞著這幅畫面,漸漸地,我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了。而且無論我走到哪裡,灰暗的心情都如影隨形,感覺不到休息。也許外表看起來我顯得很鎮定。當秋意漸濃的時候,我愈發麵無表情,哭泣時淚水總是自動地流下。
「是呀,說不出為什麼,可喜歡了。」
正好前一天晚上我回家裡住,那時正在起居室喝咖啡。
「十一月給人的感覺是天空很高很寂寥啊。」境哥說道,接著問我,「你喜歡幾月?」
「媽媽今天早晨也說,每當她深深沉浸在悲傷里,姐姐就變得遙遠了。」
「世上的事情往往如此:現在我們為之痛苦不堪,而這樣的不幸隨處可見。醫院里就不乏這樣的例子。我和他們聊過不少話題,聽到大家各自不同的決斷。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存在這樣的世界。」我說。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他喜歡我。我有點不敢相信。
「境哥,你對我做了什麼?害我眼淚收不住。」
「每個人對不幸的接受方式都不一樣。」他說。
「我想我看見了。」我說,「姐姐大腦的某些部分還是有意識的。」
那創傷依然留在我腦芯,凝結成硬硬的一塊化不掉。即便自以為已經夠堅強,但一想起姐姐的樣子,信心又立即煙消雲散了。
我的初戀對象是當著大家的面吞蝌蚪的小徹哥哥,可見打小我對奇人怪人就沒什麼免疫力,因此境哥的怪誕足以讓我神魂顛倒。也許是這個原因,姐姐一直沒有介紹我和境哥認識。她這樣做是憑著女性敏銳的直覺,而且她對我的性格也了如指掌。境哥太過於與眾不同,所以姐姐很不放心吧。第一次見到境哥,是在姐姐變成現在這樣子之後。
這段時間,全家都在學習這方面的知識。上星期我們剛剛知道:姐姐的狀況連植物人都不是,她現在連成為植物人的希望都沒了;腦幹死亡之後,姐姐的身體只是靠呼吸機在維持著。媽媽原本想,假如姐姐變成植物人,只要能活著,無論多久也要讓她活下去—這個希望現在也徹底破滅了。接下來唯有等待醫生判定腦死亡,撤走呼吸機。
「你媽說她感冒了。」境哥告訴我。
「你屬於哪一種類型?」
「是誰送的?會不會是九州的阿姨?」
那已經同將死之人無關,那是一段神聖的時間,確保她周圍的人可以認真思考平時無暇顧及的事情。
姐姐那時穿著平日常穿的睡衣,髮型也是老樣子。
「姐姐,你現在要是把中澤哥哥的『N』文上去,以後不和名字里有『N』的人拍拖就沒法自圓其說啦。那可怎麼辦?如果恰巧碰到有『N』的還好,如果喜歡上和『N』扯不上關係的呢?渾身長嘴也說不清呀。」
手上傳來的溫暖越發讓我傷感起來。
「我也是。」
如果不是現在這個時候、這種情境下,和他談談該多好,現在的我需要時間和距離。然而他的漫不經心卻有著讓我不去介意這些的輕鬆自在。
「你胡說些什麼?!」
「接下來天就越來越冷了。」我說。
「那麼,你先去樓下小賣部那兒吧。」
「嗯,我也覺得他好像比較懦弱。」
「看見了?」境哥毫不理會我在哭泣,瞪大眼睛問我。
午後的陽光里,姐姐從床上坐起來,她笑著說:「好香啊!」銀鈴般的聲音一如從前。
這男人對這些事了如指掌,我對他又多了一層好感。在我身上,愛情總是跟意外性攜手到訪。為什麼我竟在這樣的時候read.99csw.com想這樣的事?但我喜歡能一直讓我有這種感覺的人。即使是像現在這樣脆弱得人都要變形了,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喝點茶再回去吧。」他提議。
一味沉溺於無謂的傷感,時間的神聖性就會被玷污。
當我們目光碰在一起時,我發現一件可怕的事——
我們走著。我忽然陷入一種錯覺:從好幾年前起我們就一直這樣走著。而實際上,我們倆今天才第一次單獨相處。如果不是姐姐病成這樣,我們可能都不會認識。我和這樣一個他一起從醫院出來,一路走著,感覺像做夢一樣。你永遠不知道人生路上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事。我的眼睛哭腫了,看不太清周圍的東西。像這樣短時間里心無雜念地痛快大哭,也許有生以來是第一回。
走進病房,發現媽媽難得不在。
你腦子沒問題吧,我暗自想。
「不是。」他乾脆地說,我不禁吃了一驚。
他看起來像幹什麼的呢?不像黑社會分子,也不像上班族。自己開公司的?也不像。對了,像漫畫家!或者是整骨醫生。我正胡思亂想著,他已經走到我身旁了。
我想逃出這片高遠的秋日天空。
我破涕為笑。「真可惜,我要去義大利了。」
他的工作也很古怪。他是太極拳的一個特殊流派的老師,開了一個班,教授太極拳的理論和動作。我還從來沒碰到過干這麼古怪職業的人。不過他出過書,也確實有學生跟他學,據說還有人專程從國外來拜師。我最近才明白,人居然也能靠這個安身立命。
「十一月。」我說。
他經歷的人生充滿了謎團,以前我聽姐姐講過,他們兩兄弟吃過很多苦,父親得了惡疾去世,母親長年做護士長,靠她一個女人把兩兄弟拉扯大。
「哎呀,那個什麼……糟糕,名字給忘了。你媽媽說是親戚送的。」
看著那樣的姐姐,我常常心想,她真的好快樂啊!即使她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她也會勸我投入地戀愛吧?有時我也會頂她一句:「胡說,你就是容易迷上男人,說不定到時候我才真正愛得死去活來呢!」
「你怎麼有這種念頭?我想好了!我不再跟其他人拍拖,就和第一次拍拖的人結婚。這多美妙啊……我有信心。」
「不知道。」
「只要是你的事,我都知道。」
「是嗎,那就給她聞聞吧!」
我看到境哥的對面有一樹漂亮的枯枝,才九月,樹木已經把它如骨的清癯枝條伸向天空了。一看見境哥的眼睛,我心裏就踏實了。他的目光深沉明亮,彷彿不管我做什麼他都能包容。
「認識啊。」
在我看來,在現在這樣渺小、微不足道的間隙里出現的這段純凈的時間簡直是奇迹。無謂的傷感和淚水都消失了,宇宙造化的偉大再度映入眼中。驀地一瞬間,我感受到了姐姐的靈魂。
我來到室外,天空一片湛藍,小賣部那兒聚集了病因各異的患者和前來探望的人們。
於是家人統一了看法,接受了不會發生奇迹的現實,心裏稍稍輕鬆了些。剛開始,大家都對此一無所知,受到各種念頭的輪番轟炸。有段時間,大家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也不管它是迷信還是科學知識,我們甚至向神靈祈禱,或是留意姐姐出現在我們夢中時說的話,幾乎無暇休息,苦不堪言。等為之不眠不休、反覆思想鬥爭的痛苦期大致過去,大家靜下心來,決定想方設法盡量讓姐姐的身體感覺舒服,不做也不想讓她厭煩的事。原來的那個姐姐再也不會回來了,不單理論上如此,而且一目了然。但是,姐姐的手還是溫熱的,指甲還在長,還能聽得見她呼吸和心跳的聲音,這些又叫人不由得朝各種好的方面聯想。
「要快樂,但別勉強自己。」
看上去唯一對姐姐的病不放在心上的人,只有姐姐的未婚夫的哥哥—境哥。姐姐的未婚夫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深受打https://read•99csw•com擊,回了鄉下老家。他在牙科醫大就讀,非常清楚大腦喪失機能意味著什麼。昨天,他同意了我爸媽提出的解除婚約的要求。
每當想起姐姐時都感到有隔膜,最初只要一哭,隔膜就被熱淚沖刷得無影無蹤。而現在我已經沒有淚水。我的全部身心都在努力接受這個現實,但那層隔膜卻像姐姐的面影般圍繞著我。
我心想:哼,總有你看厭的一天。
風中飄蕩著枯葉甜甜的氣味。
「沒有,我想接近你,所以來探望你姐。」他說。
那天早晨,姐姐按著腦袋走進廚房。
「我正好住在弟弟那兒,所以也在場。我覺察到房間里濃重的怒氣,估摸著半夜裡肯定要吵架,於是塞上耳朵先睡下了。後來才知道,小邦真是拿得起放得下。接下來,她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沒有勉強自己,也沒有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和平常一樣。我第一次覺得她很美。先前我還覺得她生起氣來很嚇人,覺得她也只是個很一般的女孩子。他們兩人談著孩子氣的話題,像『明天吃什麼』、『請境哥吃什麼好吃的』、『去公園旁邊新開的麵包店買麵包給哥哥。不,還是大家一起去吃』、『放假真好啊』之類。為了不吵醒我,兩人壓低了聲音商量。」
窗外是條商業街,奇妙的音樂蓋過了咖啡店裡流淌著的莫扎特。
每當回想起姐姐說話時的樣子,我始終覺得她像被一層隔膜包裹著。以前姐姐的聲音又高又細,能說會道。小時候我們經常把被褥拖到對方房間,一直聊到天亮。我們倆有個可愛的約定:長大之後,我們中間一定要有個人住在有天窗的房間里,讓兩人可以一邊聊天一邊看星星。想象中的天窗玻璃閃爍著黝黑的光芒,星星像鑽石一樣閃閃發亮,空氣清澈而澄凈。我們兩姐妹一直不停地聊著,早晨永遠不會來臨。
不過,我們的性格差異卻總讓彼此真正感到快樂。
沒有貪戀,沒有希望和奇迹,姐姐正一步步離開這個世界。她沒有意識,身體卻是溫熱的,她給我們一段時間適應。身處那個時間當中,我不禁微笑。那裡有永恆,有美麗的風景;在那裡,姐姐真實地存在著。人的大腦和身體會分別死去,從前的人能想象得到嗎?
所有煩惱都隨笑聲拋到了九霄雲外。
境哥沉默不語,等我平靜下來。
「可我們都走了,姐姐會覺得冷清的,說不定還會吃醋呢。」
「天空很高很寂寥,讓人感到孤獨和不安,心跳得厲害,彷彿自己變得堅強了似的。不過還是能感受到空氣中的活力,那也是在等待真正的冬天來臨的一種狀態。」
我們在窗邊坐下喝咖啡。除了姐姐的存在,一切都很自然。姐姐像悄然而至的夢境滲透進我生活的每個角落。麻煩的是,對我而言這並非可惡的事,我甚至希望這種狀態能一直持續下去。與姐姐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相比,現在這樣子要溫和得多。
令人悲哀的不是死亡,而是現在這氣氛。
姐姐完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這段奇妙的日子,可以說是大家對諸般事物進行深思細想的時間。
感傷衝破封鎖著它的一塊塊混凝土磚瓦,不斷湧上心頭。
「境哥,你喜歡我姐嗎?」我問。
我們走進一家咖啡店,裏面空蕩蕩的沒有人。
「我明白,姐姐就是那樣的。」我說著,淚水又流了下來。「今天我怎麼這麼愛哭?」
不一會兒,境哥向這邊走過來了。
因此,我雖然來醫院,卻不常回家。儘管每天都通電話,在醫院也每天見面,我還是無法想象母親的痛苦有多深。現在母親似乎也快挺不住了。每次我來醫院,母親都在病房,或翻看雜誌,或給姐姐擦拭變瘦的身體,活動她的身體不讓她長褥瘡,有時則和護士融洽地聊天。母親看似很平靜,但每當走近她身旁,我都能感覺到她的內心正在刮著風暴。
姐姐總給人可愛的感覺,九九藏書有點像童話中的人物。她對戀愛很瘋狂,和我正好相反。青春期的她經常會鑽牛角尖,想做「把男友名字的首字母文在身上」之類的傻事。
「好過分。」
我從家裡搬了出去,一個人在外面住。我在讀研究生,研究義大利文學。姐姐病倒時,我想如果她變成植物人,金錢上就不能指望父母支持,加上想排遣低沉的心情,前段時間突然開始打很多份工。我每天到醫院陪護,通宵打工招徠客人,還去大學聽課,見縫插針地睡一會兒,幾乎不吃東西—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根據我的經驗,只要我一改變生活模式,就能賺到足以讓人興奮的錢。看來甚至連我留學的費用差不多都能靠自己攢夠了。
想到姐姐馬上要出嫁,而且將來要跟丈夫回鄉下繼承家業,去更遙遠的地方,我不由得有些傷感。
天空很高,有種特殊的透明感,樹木的綠色已經逐漸褪去。
「謝謝,哪怕你是在哄我。」
「是呀。她們肯定正透過某扇窗看著我們呢。只要換個角度,我們甚至能泰然忘記她們還活著。但是不管記得還是遺忘,不管什麼時候,各種事情該來的總會來。」
「這季節已經有橘子啦?」
「誰能說小邦這樣的狀況就一定是不幸的呢?」境哥說,「她的事只有她自己清楚,不需要別人瞎操心。越操心越會覺得她無助。」
「你冤枉好人啊。」他說著握住哭泣的我的手。
我沒有任何不好的預感,如果有我也許會阻止她。
境哥一個人坐在姐姐旁邊看書。
死亡並不令人悲傷,被感傷吞噬以致無法呼吸才讓人痛苦。
「如果姐姐的病不影響結婚的話,他是否會選擇不逃避呢?」
今天我頭一回感覺有點閑情。不過,有閑情也就意味著心裏騰出了空間,開始對姐姐放棄希望。
「我媽呢?」我問境哥。
「十一月的黃昏,能聞到秋天最後的氣息呢。」他看著窗外對我說。
我笑了,到這時才真正地笑了。
「沒錯,他個性不夠油滑,所以選擇了逃避。我估摸他現在正茶飯不思,以淚洗面吶。過不了多久,等他內心平靜下來,小邦走的時候他肯定會來的。」他說,「他現在不來看小邦,同意解除婚約,我都能理解,我不覺得有多惡劣。」
「隔壁鎮上有一家不錯。」
我從擱架上找了點能緩解頭疼的花草茶,沏好給她。姐姐對我笑了笑,藉著茶吃了兩片阿司匹林。
「是嗎?為什麼呢?」
境哥住在東京,僅僅出於這個原因,他主動表示「如果你們不反對,我來看看。」他和我們幾乎沒有任何關係,卻經常來醫院探望。起先家裡人在背後猜測,他是不是因為對弟弟的負心感到愧疚才來的,但似乎又不像。他來到醫院,就追起女護士來了。在我看來,他是迅速適應了這種給人強烈衝擊的情境。真是個怪人。
「說點姐姐的事來聽聽吧。」
我稱呼他哥,而且和他說話不費勁,所以我們聊起來就像朋友一樣。不過,他已經年過四十了。
「我也一樣。對了,你吃橘子嗎?」境哥問我。
「世界多麼美好啊!」他說道,笑容燦爛之極。我鬱結的心情又一次爆發,禁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涕淚俱下,抽噎著撲到床上痛哭。靠我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了。管它什麼橘子柚子,我好想見姐姐。
那一刻,孩童時代的往事排山倒海而來,那時的空氣和味道,枕邊堆積的雜誌,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快樂的回憶,快樂得讓人心口發悶。
「是啊,這個季節的美景,怎麼看也不覺得厭倦。」境哥說。
「我回去了。不好意思,哭成那樣。」我說。
今天,姐姐的身上仍然插滿各種管子。安靜的病房裡,人工呼吸機發出瘮人的聲響。
「我想吃,在哪兒?」
「我也是,我想姐姐也不會介意。」
「啊,這是姐姐最喜歡的水果。」我說。這種橘子姐姐每年都翹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