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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運 3、音樂

厄運

3、音樂

「你要是提出現在就拍拖,我反倒會驚訝。」
「大地·風和火樂隊的《九月》和松任谷由實的《秋天啟程》。」
我沒打算精神恍惚地迎來這個時刻,可還是自始至終木木的。感覺眼睛在抗拒,拒絕去看眼前的一切。周遭的事物好像都漂浮在夢中,頭也一直嗡嗡作響,我只好把眼前的事情利索地處理掉。媽媽只睡過一個囫圇覺。
「嗯,一直哭個不停。」
耳邊只有音樂在迴響,冬夜的星辰,無論何時與何人仰望,都永恆不變地高掛天上。改變的唯有我自己。獵戶座不變的三顆星星在老位置閃爍—以前我常和姐姐比賽誰先找到。
……是啊,也許正如歌中所唱,今年秋天已逝去,永遠不再來。今夜,秋天的尾聲掠過初冬枯萎的樹叢,它肯定是要去遙遠的地方了吧。尚未露面的冬季即將迅猛而冷酷地降臨。
我重新發現自己曾有過這種想法:我想接觸姐姐的身體,即使是她將死的樣子。所以我才在姐姐住院期間,不假思索地拿這塊香皂在身上死命地擦了又擦。
「有你這樣經歷的才少呢。」我笑著回答,「我不指望所有人都了解我的心情,不過,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好。」
天空的蔚藍中夾雜著淺白,呈現出東京特有的含混顏色。墓地上枯木蕭瑟,眾https://read•99csw.com人身著黑衣,烏鴉般往來不息。我不覺得寒冷,境哥讓我感覺踏實。只要那個人活著,他的存在就能如此讓人依賴,這種感覺我還是頭一次體會到。自己彷彿變成了小鳥,窩在鳥巢里仰望天空。他的怪模樣、胡說八道、冷漠、莫名其妙的爽朗、缺乏責任感都沒有關係。在他無限寬廣的天空里,我收起羽翼不再飛翔。僅此已經足夠。也許我們倆的關係也僅限於此,而且今後也永遠如此。
事實上時間總在不停消逝,只是以往很少留意。已經很難再回復到那種隨意的心情。小事情也會刺痛心靈。最近我的世界敏感得像失戀時一樣。
境哥回答道:「我不清楚小邦最後的音樂,但是她算什麼時候離開人世的?昏迷的時候?大腦損傷的時候?還是腦死亡?或者是撤去呼吸機的時候?總有一天,會輪到我們自己確認這一刻的到來。」
姐姐告別人世的時候,境哥居然沒有來。他弟弟倒是來了,爸爸揍了他,媽媽也對著他痛哭流涕,但他還是看著姐姐最後離去,還幫忙操持葬禮。今天他所表現出的忍耐和堅強讓我欽佩,要是換了我,光是看到那樣的白眼,肯定就得抱頭鼠竄了吧。我和他聊了一會兒,他人並不壞,這樣的人原本應該早點和他認識,多見見面深入交往,但卻因為這樣的機緣才搭上話,以後多半也不會再見了。緣分真是不可思議。他能來,姐姐也覺得高興吧,畢竟姐姐是把愛情看得和生命同樣重要的人。
「會吧,不用等太久。」
「以前,我讀過一本書,裏面有這麼一段:人在街角聽見非常動聽的音樂,即將死亡時耳邊也會傳來同樣的音樂。一個晴朗的午後,主人公走在街上,對面的唱片店裡傳來世上https://read.99csw.com最美妙的音樂,他坐下來仔細聆聽。後來他的精神導師告訴他,那象徵著人類生活的所有側面都呈現出死亡的跡象,那是他的命運給予他的暗示,在他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小號演奏出的完美音色會在他耳邊迴響。」境哥說。
我們倆邊走邊唱,我快活地哼唱著那句「九月二十一日的夜晚,你是否還記得」。和著耳邊迴響的音樂,道路忽然離我更近了,天空也顯得格外寬廣。感覺到世界變得美麗了一些,連寒冷和夜晚的黑暗都突然變得美麗耀眼起來。雙腳踢著大地的觸感正應和著自己的心跳。孩童時代和姐姐同行的感覺彷彿又回來了。啊,太讓人懷念了。正是這種感覺,成為推我走上社會、促使我成長的一股力量。
「什麼亂七八糟的!等等—她是要做一個秋天專輯吧。」
那時我正穿著喪服跑來跑去準備葬禮的便當。看到境哥,我的心情就豁然開朗了。炫目的陽光下獨立一隅的人物,此刻可以無需顧及其心情的人物,就存在於這個寺院里,單是這一點,就讓我鬆了口氣。我微笑著跑到他近旁。
「我明白。」境哥點點頭。
「確實如此,所以小邦才會錄下來呀。」
「哦。」
我從書上看到,姐姐的大腦已經軟化溶解了,但是表面看上去,姐姐的面容和往常一樣,化了妝更是如此,好像就要去上班。我撫摩著姐姐沒用完的粉底霜。愛乾淨的姐姐把鏡子擦得乾乾淨淨,連化妝海綿也非常清潔。每一件東西都讓人感受到姐姐的存在。我們給姐姐穿上她喜歡的衣服,戴上她喜歡的花兒。
姐姐正式離開了人世,一旦不用再去醫院探視,心頭感覺空落落的。
姐姐去世后,我一直吃她生前最喜歡的咖喱飯。
「是什麼歌?」
九-九-藏-書下來便是留學。在此之前,我要好好照料父母,多和他們聯繫。我要打起精神去找好工作,要把自己的人生從中斷的地方以歪斜的形式、或者以已然有所得的形式拉回來。我需要旺盛的精力。爸爸媽媽只剩我一個孩子了—我腦子裡老是惦記著這件事。
「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經驗啊。」我接著說,「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就在剛才那家咖喱餐廳里一個人喝著紅茶。有線電視里放著雷鬼音樂專題,從沒聽過的雷鬼小調一首接一首。裏面有一首像閃電般鮮明地鑽進我腦袋裡,那是一首男女合唱的關於暑假的歌。雖然只是一首無足輕重的歌,卻直接鑽進我腦袋縈迴不去。明明身處冬季,我腦袋裡卻灑滿了夏日的陽光。於是我知道了,我將在夏天的午後離開人世。對此我深信不疑。不知到時候能不能如願。」
行道樹伸展著枯枝,我們在它們的黑色剪影圍成的隧道中穿行。我拿出隨身聽對境哥說:「姐姐最後編輯的MD裏面只錄了兩首歌,我一直在翻來覆去地聽。」
「對了,葬禮的時候和你弟弟談過,我們聊了好多。」
「我也這樣覺得。」
所以我和境哥順理成章地去吃了咖喱飯。
「這麼跟你說吧。我極其討厭擺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說些自己沒經歷過的事情。所以很抱歉,我不想多加評論。我也經歷過親近的人去世,但和這次的情形不同,而且我沒有為人父母的經驗,凡是別人的事,即使是自己的弟弟,我也覺得了解不多,更不用說小邦和你了。雖然read.99csw.com自己不明白,但親眼去看,親耳去聽,通過感覺也還能了解所發生的事。我有好多話想說,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他一本正經地說。
「嗯,我想應該有空。」
「他唱得好聽嗎?」
時間匆匆地流逝……
我們的眼中還殘留著各種管子、呼吸機的聲響和窗外射進來的刺眼的陽光的印記。我對境哥說:「到時候,在晴朗的下午,我們每天吃完通心粉,就出發去看各處的風景吧。走到腿腳酸疼,喝點葡萄酒,睡在同一間房裡。在夏天酷熱的陽光里,讓我們帶著跟現在不一樣的心情,透過不一樣的窗戶向外眺望吧。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不會忘記你。我們在不平常的時候相識,我不想就這樣結束。不過現在一切都還無法預料。」
「姐姐臨終前的音樂是什麼呢?」我喃喃自語道。
「我們以後還會像這樣見面嗎?」
幾天之後,姐姐的呼吸機停了,大家親眼目送她離開了我們。
「你領悟到的應該沒錯吧。」
「你什麼時候有空?」他問我。
「不正常……不過原因我能明白。」
「肯定是的吧。不過,姐姐錄松任谷由實的歌我能明白。她是荒井由實的忠實歌迷,松任谷正隆把自己的偶像娶走,姐姐恨都恨死了。」
「嗯—這兩首無論哪一首,聽起來都感覺有代溝。」
我們就這樣約好了。寺院里洋溢著午後的陽光,給人閑靜的感覺。他說要去散個步,於是將身影隱沒在墓地中。
學習義大利語是我唯一能投入去做的事,所以語言進步很大。
「現在還沒有,異性朋友倒是有幾個。」他回答。
音樂轉到荒井由實的那首歌—悲悲凄凄的,不明白姐姐怎麼會最喜歡這首—這時,境哥對我說:「現在正是冬天,你也因為這場變故心亂如麻。等夏天來了我去義大利玩,你能不能帶我https://read.99csw•com去那裡的鄉村看看?」
那家餐廳很古怪,得坐在地上吃印度咖喱。窗外的行人好奇地向店裡打量,我們滿頭大汗地埋頭吃咖喱飯。
葬禮那天我見過境哥,再見面是一周后的星期天傍晚。不知為何,我覺得和他在傍晚見面比較合適。
「你說他一個人表演大地·風和火樂隊的歌?唱得還不錯,就是有點恐怖。」
「境哥,你有女朋友嗎?」我問。
「我和你並非運氣不好,只不過是沉浸在悲傷的氣氛里,對不對?現在還不是時候,但也僅限於現在。」
話題很尖銳,但是從他的口中說出,我一點也不著惱。
我說著,像以前和姐姐一起聽歌的時候一樣,把一隻耳塞遞給境哥。這不是姐姐隨意挑選的,而是姐姐最後的九月里聽的音樂。如果姐姐活著,肯定還會再挑歌、錄歌,並在車裡放來聽。最後的九月,夏天的氣息還沒有退去,仰望高遠的天空,姐姐度過了人生的最後一段日子。十一月,姐姐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九月》?」
寒風凜凜刮過街市,路上行人稀少,我們走在住宅區的街上,等待前面出現能喝茶的地方。真希望這條路永遠永遠沒有盡頭。
「他很脆弱吧。」
姐姐去國外旅行時帶給我的「寶格麗」牌動物形狀的香皂以前總也用不完,可當我洗澡的時候,卻發現香皂已經沒了動物的形狀,變成了圓圓的香皂塊,我號啕大哭。
「當然沒問題!」我回答。
「是啊。」
「星期天怎麼樣?有空吧?」他不依不饒。
「拜託,別在這兒說這些話好不好。」我笑著說。
「一起邊走邊聽吧。」
「現在真不湊巧,我心裏也沒底。」
走到室外,已是置身於冬日的星空下。
「對了,我弟弟經常在卡拉OK唱這首歌呢。」境哥大聲地說。
姐姐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運到火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