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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陶窯像是一直蹲在那裡傾聽著我們的談話。沒有爐火,靜悄悄的陶窯,是在等待點火,還是只是在注視著時間的流逝?
「你不是喜歡紅茶嗎?」他說。
「那就去『卡拉卡拉』吧。明天當然就是去小企鵝餐廳吃沖繩蕎麥麵,然後給我們家補充上辣椒油,就直奔機場。」
風聲、火聲、窯內人們的汗水、歡笑以及低語,這一切都被大地所吸收。這股巨大的積蓄力量把我緊緊包裹其中。
「擺上戰利品,一邊打包一邊幹活,肯定很開心。」
「是嗎。我離開阿姨家以後,就不去那邊了。」
我再也不去查什麼了。
阿麥說:「以前我家附近的那幾家店,名叫58、56的,都還在嗎?」
「是嗎,我以為你還去那邊呢。」阿麥說。
我接過糖,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只是好久沒有見到他一臉誠摯地微笑著向我道謝,不禁有些心神蕩漾。我喜歡看這笑容,遠遠勝過現實中與後面幾個男性的交往,勝過做|愛。
「我都三十了呢。」我說。
但當身處這麼美麗的黃昏,愜意地享受著溫暖的空氣的包裹,我感受到了快樂。快與不快,就像是潮漲潮落般來了又去。蟄伏期過後,必然會想到外面走走。這種反覆如同波浪,遠遠眺望也好,身處波浪中心也罷,是永不會感到厭倦的。這就是生存著的唯一的喜悅。
我想,他一定也是去了他好友去的那個方向。
我記起中學時我喜歡紅茶,常常在水壺裡泡好帶到學校去,休息的時候喝。原來他和我在夢中相會的時候,他心中的我還是中學生那時的我。說不定他以為我死了。我腎臟不好,又弱不禁風。
「謝謝你幫我安排。」他說。
等我回頭望去時,阿麥已經不在了。
現實中的我沒有放棄,因而夢中的我才可能觸摸到他。夢裡,沒有謊言,全部是我的真情流露。我想,幸虧自己在該蟄伏的時候蟄伏起來,該行動的時候行動了。
我還模糊記得,那裡有熱狗店、冰激凌店,中學生們放學時會路過買點零食。
他點點頭,像是快要哭出來了,卻稍稍露出點門牙來。我想九九藏書,他這是在沖我笑呢。他勉強做出一副笑臉的樣子,像極了他的母親。
已經做好準備和甜甜蜜蜜的那二人一起同行的我,覺得好生奇怪,於是問姐姐。
我心裏還是很歡喜,就像加入到了他們的某個秘密團體之中。
「怎麼辦呢?要全都是夢的話。要是其實我們已經和爸爸媽媽一起在那場事故中死去了,只是還在做著活著的夢。要是這天空,今天買的陶器,所有這一切都是夢的話。」
我真是這麼想的。
即便多一分多一秒也好,就這樣一年、兩年一步步走下去。
姐姐很快就訂好了票。十二月中旬,我們降落在了那霸機場。穿過機場里那些鬧哄哄的各色土特產店以及團隊旅行的人群走出去。雖然未至盛夏,外面等待我們的依舊是強烈的陽光與溫暖的空氣。
「說是這段時間正好出差。不過也好,我有買禮物給他,有大嶺的茶壺和真萬的酒器。我想他一定會喜歡的。」
「真是很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即便知道是夢,我今天也要喝著泡盛酒,好好大吃一頓。」
不覺間畫面變了,在一處陌生建築的中庭里。既沒有噴泉,也沒有銅像,只有一株低矮的小樹。阿麥身邊站著他那時的一位好友。那人皮膚黝黑,高高的個子,身體很健壯。記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記得那時他們總在一起玩鬧,看上去讓人覺得那麼幸福。
在那個中庭里,我確確實實見到了他,向他表白了,這就足夠了。
「一切是指什麼?戀愛嗎?」我問。
「不是。」姐姐垂下睫毛,搖搖頭,「所有。包括戀愛、還有橡果姐妹、採茶的事、和爺爺一起住的事、那個家、甚至這次旅行。」
「嗯,一定要買辣椒油。雖說一個人只能買一瓶,不過,有兩瓶就能用上一陣子了。可以做辣椒油蓋澆飯了。」我說。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穿過枯黃的爬牆虎爬滿牆壁的中庭走進房子里。只剩下我和阿麥九-九-藏-書
「看來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啊。」阿麥說。
「是啊。」我說。
說完,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紅茶糖來給我。
不知為什麼,不是阿麥,而是他身邊的那個男孩子給了我一個擁抱。
「這是什麼?」
比起小時候,他身材更加結實修長。我還是更喜歡從前那個有點贅肉、給人感覺更質樸的小阿麥。只有那時的阿麥,才是「我的」阿麥。夢中長大后的阿麥,曬得黑黑的,穿著短褲。
從各地來到這裏的人們都在專註地挑選著器皿。
我彷彿理解了爺爺喜愛這裏的陶器的原因。
「你說這些,是不是有預感能和這次的男友長期交往下去?」我問她。
再也見不到他了嗎?不,實際上不是也一直沒有見過他嗎?心裏這樣翻騰著各種念頭。
之後的這些話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它是來自我內心的深處,既不是善良,也不是甜言蜜語,更不是安慰,而是我的真心話。只是如此。我只有一句話,在夢中我下定決心說了出來。
空蕩蕩的中庭里,還有許許多多的碎片。一定是事故時的碎片吧。我模模糊糊這樣想著。光線射來,那片片金屬、片片塑料一閃一閃發著光。心裏空落落的。他就這樣走掉了。我強裝出一副笑臉,心裏卻難受極了。
「沒有未來也沒關係的。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哪怕是只有一分一秒也好。我們好好過吧。這樣一分一秒積攢起來,哪怕能多在一起一天兩天也行。」
「不過即使那樣我也不在乎。因為我現在很快樂。」
我心裏面總有一處為死去的親人而留——那裡有父母,有叔叔,有爺爺。行走間我總是帶著他們的面容。爺爺,這就是燒制你最喜歡的陶器的窯,就是那些人燒制的,你是第一次看到吧?就像這樣邊想邊走。
是啊,和不能永遠相伴的人在一起是會上癮的。
那些用品都是用來美化家居的,因而人們都神情悠然。
姐姐仰起頭,看著天空,長長吸了一口氣。
「晚上回了賓館,可要開工了。」
站在陶瓷之鄉的街道上,我都不知道現在是何時。
「我想吃炒蝦,用石垣島的https://read.99csw.com辣椒油炒的那種蝦。」我說。
不知道為什麼,在夢中,我恍惚覺得「以後再也夢不到阿麥了」,因此夢中的我一直盯著阿麥看。
午時剛過,我們就已辦好了賓館的入住手續。隨後我們租借了一輛汽車,由姐姐駕駛著,向北駛去。
我做的已經足夠了,可以不用再多做些什麼了。
「你聲音沒變。」
還是他也在現實世界的某個時期死去了?
「今晚去哪兒?去『烏里贊』吃鹽水煮魚?還是去『卡拉卡拉&提布瓜』吃墨魚汁飯糰?要不就一家一家吃過去。」姐姐說。
「是嗎。不過,總之還是要謝謝你。」
「我要走了。」阿麥又說。
山丘、古老的石牆、奇妙色彩的陶窯,都漸漸遠去。再見了,古代世界!現代世界的那霸,我們來了!姐姐從iPod里找出一首好聽的七十年代的樂曲,又酷酷地戴上太陽鏡。我們瀟洒地穿過除了房屋與田地其他一無所有的寂靜的鄉間小路,揚長而去。
沖繩的風涼涼的,卻很溫柔。有什麼好得意的?我這樣想著,可心裏也覺得她說得沒錯。
可我還好好地活著,死了的卻是你呀。怎麼會這樣呢?
「說什麼呢?真是個急性子!現在就是現在,別想得那麼久遠。」我說著,向車那邊走去。
不問是一種美麗,是積蓄,也最具風流。它是我所珍視的,是我生命所需的養分。
我,真的和姐姐一起去了沖繩。
「謝謝。」
是我在這個世界里,幫他聯繫過醫院吧。
我把糖放到嘴裏,嘗了嘗。
在魔法沒有失效之前分手,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情。並非不喜歡,只是,能永久保持這種熱度的方法只有這個。
我不知道他是指什麼。夢中的台詞?還是指送花?
「你說的就像我剛看完的那本小說呢。」
「索性我就做個同性戀,和你上床,吸毒酗酒,匆忙了結這一生算了。」
「我要回那邊去了,很快。」阿麥說。
「待在這種樹多又安靜的地方,讓人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姐姐笑著說。
「出門旅遊,喝多點也不要緊的。」
我們把陶器輕輕放進車裡,小心翼翼九_九_藏_書地擺放好,就像是放下熟睡的嬰兒,又在四周放上毛毯、靠墊。這時,姐姐笑嘻嘻地說:「我們不知不覺來了一個好去處。希望以後也能這樣啊。」
「為什麼不帶你男朋友來?」
我想,即便這次我不採取什麼行動,也不要緊的。
追查一下的話會有答案的,可我卻並不想知道結果。
他笑了。我見他頭上綁著繃帶,想是去過醫院了吧。
「我們家的碗碟也可以換換新了。」我說。
姐姐臉緋紅。
這裏的人們艱辛勞作,重複著亘古不變的生活。我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一處遺迹之中。
我想問她,可並沒有問。
「怎麼了?我們不是在一起的嗎?」我問。
夢中的我,表現得那麼堅強,這也讓現實中的我因此而得到拯救。
她是抽象的所指嗎?還是指現在這裏?
「你身體結實多了呢,以前可是瘦得一把骨頭。」
「沒關係的。」我說。
「不是的。」姐姐說。
我笑了。
那股涼意與溫柔混合在一起的感覺,就像是冰激凌融化時的感覺。夏風的氣息與冬日的冷冽交替著拂過臉頰。
雖然現在人在旅途,但我想,即便不是在旅行,生活也如同旅途。在這夢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分分合合的遼闊海洋之中,不知要去向何方。
我們橡果姐妹今時今日仍將繼續。我在心中呢喃著。
阿麥對我說:「我替他謝謝你了。」
「謝謝。」
只是受身體、本能驅使而已。
我覺得有些理解姐姐的心情了。
能說出來真好。我覺得自己把這些話說出來之後,彷彿得知他死訊時自己中的魔咒被解除了。曾經我心中一直在隱隱作痛,責怪那時的自己在逃避,責怪自己本可以做些什麼的。如果無視心中的這些自責,它們將會成為腐蝕我人生的病毒。能把它們清理掉,真是太好了。阿麥的存在給了我力量,讓那時的我獲得了拯救,對此我心中充滿感激。
我一邊撿拾著遺落在那裡的片片閃光的碎片,一邊聽著阿麥的話。
我抱住他,充滿絕望。他現在確確實實在我面前,可我和他已經沒有將來。
的確很甜。這一刻,很甜。
read.99csw.com真想一輩子過這種日子啊。」姐姐說。
這是來自天堂的糖啊。
我們兩人手裡都提著塞滿碗碟、茶壺的紙袋。
除了夢中他結婚時的那張照片,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長大后的阿麥。
我根本不是因為快樂而要活下去。
是因為那像青蟲一樣爬滿山坡的還保留著昔日模樣的制陶窯,還是因為真的有掌管陶瓷的神靈守護在這裏,抑或是因為這裏都是些以制瓷為生,過著簡單生活的人?
「可別喝多了回去。」
絕望中升起一個小小的希望。
「我也不在那邊住了,不太清楚。」我說。
讀谷村的陶瓷之鄉,我們只在電視上看到過,那裡是一處很熱鬧的陶器市場。
「沒有男人能理解我的這種生活方式,不會有的。我已經不去做那種美夢了。就算這樣,我也還是不會改變我的活法,所以我想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不過,小果你可以的,你可以真心喜歡上一個人,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他。我希望你能結婚生子,雖然我想那樣我會寂寞的。你可一定要讓我抱抱孩子啊。」
姐姐發動汽車,轉瞬之間陶瓷之鄉被我們拋在了身後。
夢中的我和阿麥生活在了一起。在一個陌生的小房間里,窗外可以看到大海。這次是一個二樓的房間,面向海邊一條沒有鋪設的小路,窗外的大海看得清清楚楚。我們住在一處簡單裝修過的普通公寓里,不像是逗子遊艇碼頭,是另一個世界里的我們的愛巢嗎?夢太過自由,時常不著邊際。
包裹在毛茸茸的馬丁·馬吉拉牌長大衣里的姐姐,一臉濃妝,臉雪白雪白的,看起來楚楚動人。她哧哧笑著。
說話的他一臉溫柔。
「有什麼不好?那也是一種過法。只不過,我不是那種人,學不來。我們可是一對幸福夫婦的愛女呀。」
「那樣好嗎?」我說。
只是一直注視而沒有碰觸過的他的胸膛,很結實很厚重。現在觸手可及,卻很快就會失去。
「我也是。」姐姐說。
不管是阿麥中學時代的那位好友是否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抑或是他是否還在那個中庭所在的醫院里。
姐姐先睡了,我跟著她也早早睡下。又夢到了阿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