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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利蓓加遇見了敵人

第三章 利蓓加遇見了敵人

卜克雷·窩拉所在的地區風景很美,可是人跡罕至,卑濕而多樹。大家常到那裡去打竹雞,因此出了名。在那兒也常碰得上老虎。喬瑟夫做了收稅官之後,寫給父母的信上說,離他那裡四十里地就是拉姆根奇,是州長常駐的地點,再過去三十里又有騎兵營。他在這有趣的地方一個人過了八年。軍中的特派隊一年去兩回,把他徵收的稅款收齊了交到加爾各答去。除此之外,他終年看不見一個文明人。
那老實的股票商人沒說話,只輕輕的打呼嚕,原來他已經睡著了,喬瑟夫的故事也就沒有再講下去。他在男人堆里說話多得很。每逢給他治病的高洛浦醫生來看望他,問問他肝病好些沒有,藍丸藥吃了靈不靈,他就常常對他講這故事,已經講過幾十回了。
賽特笠老頭兒笑起來,覺得利蓓加脾氣不錯。喬瑟夫只說:「小姐,你說奶油餅嗎?孟加拉的奶油糟透了。我們通常都用羊奶做奶油。唉,我不吃也沒有辦法。」
縮在領巾裏面的頭哆嗦得利害,開言道:「沒有說起,從來沒有說起!我的意思是——聽見你說起過的。天氣冷得要死,小姐。」說完,他用儘力氣撥著火,其實當時正是六月中旬的天氣。
她想;「我該裝得很沉靜,同時表示對印度發生興趣。」
利蓓加聽見這名字,以為是什麼涼爽的菜蔬,喘著氣回答道:「潔冽嗎?好的!」菜上來之後,她說:「你看這東西真是又綠又新鮮。」說著,吃了一口。不料潔冽比咖哩更辣。人都是血肉做的,哪裡擋得住這樣的苦楚,辣得她放下叉子叫道:「給我點兒水,給我點兒水,天哪!」賽特笠先生是個老粗,向來在證券市場做買賣,同行的人都愛惡作劇,所以他一聽這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才是真正的印度貨呢!三菩,給夏潑小姐拿點兒開水來。」
他這麼一說,夏潑小姐當然回頭瞧著朋友,兩個人一塊兒格格的笑起來,老頭兒聽了非常的得意。他看見自己的笑話說得很成功,便接連著說下去道:「在平克頓女子學校裏面有這種鹿皮褲子沒有?」
「胡說!你不是跟你媽說過在家吃飯嗎?」
他們一路下樓,喬瑟夫漲紅了臉,利蓓加舉止端莊,一雙綠眼睛望著地下。她穿了一身白衣服,露出雪白的肩膀;年紀輕輕的,越顯得天真爛漫,活是個又嫻靜又純潔的小姑娘。
喬瑟夫說道:「爹,我答應我們公司里的保諾美今兒和他吃飯的。」
賽特笠先生笑道:「親愛的,給夏潑小姐一點兒咖哩醬。」
夏潑小姐往後倒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活像一頭小鹿,口裡說道:「寶貝兒!你怎麼也不準告訴他的!」她先前已經斯文靦腆的向那位先生行了個屈膝禮,兩眼一直羞羞澀澀瞧著地毯,居然能夠看見他的相貌,真是稀罕事兒。
那時利蓓加正在一邊彈一邊唱,愛米麗亞站在客廳里敞開的窗子前面閑眺。她說道:「read.99csw.com喬瑟夫走了。」賽特笠太太說:「夏潑小姐把他嚇跑了。可憐的喬,他幹嗎那麼怕羞呢!」
愛米麗亞拉著他伸出來的兩個指頭搖了一下,笑道:「喬瑟夫,這兒沒有外人,只是你妹妹罷了。你知道嗎,我回了家不走了。這位就是你聽見我說起的朋友,夏潑小姐。」
利蓓加打定主意要收服這個肥大的花|花|公|子,請各位太太小姐別怪她。一般說來,嫻靜知禮的小姐少不得把物色丈夫這件工作交給媽媽去做,可是夏潑小姐沒有慈愛的母親替她處理這麼細緻煩難的事兒,她自己不動手,誰來代替呢?女孩兒們為什麼要出入交際場所,還不是因為她們有崇高的志向,願意出嫁嗎?她們為什麼成群結隊到溫泉去?為什麼連著好幾個月每天晚上跳舞直跳到早上五點鐘?為什麼孜孜不倦的彈鋼琴練奏鳴曲?為什麼肯出一基尼一小時的學費,到時髦的唱歌先生那裡學唱,而且一學就是四支歌兒?胳膊長得美麗,胳膊肘生得細巧的姑娘還學豎琴呢!她們為什麼模仿古代的箭手,戴著小綠帽子,插著鳥毛,還不是想射倒一個「合適」的青年公子嗎?做父母的也都是場面上的人,為什麼肯捲起地毯,把屋子裡翻騰得亂七八糟,在一年的收入裏面抽出五分之一來請客,開跳舞會,用冰凍的香檳酒款待客人呢?難道是真心誠意的愛人類,大公無私的讓年輕的一代跳舞作樂嗎?呸!他們要嫁女兒啊!忠厚的賽特笠太太是慈愛不過的,心裏早已為她的愛米麗亞定了二十來個計劃。咱們親愛的利蓓加,無倚無靠,比她朋友更需要丈夫,自然更應該努力了。她的想像力本來就很豐富,又受過《天方夜談》和《哥特氏地理學》這兩本書的熏陶,因此她問准了愛米麗亞的哥哥的確有錢,就給自己造了個燦爛輝煌的空中樓閣。那時她正在換衣服準備下去吃飯,一面打扮,一面幻想自己是樓閣里的女主人!她還有個丈夫,不過那時還沒有見過,因此他的形態面貌是模模糊糊的。她彷彿看見自己重重疊疊的穿戴了披肩、包頭布和鑽石項鏈,騎著大象去參拜蒙古大汗,大象的步伐就配著《藍鬍子》歌劇中進行曲的節奏。這如意算盤真像阿拉那斯加做的夢。除了年輕人,誰也看不見這般美麗的景象。女孩子們想入非非的從古至今多的是;像利蓓加·夏潑一樣做著迷人的白日夢的姑娘,又豈止她一個?九九藏書
兩個姑娘進門的時候,一個肥胖臃腫的人正在壁爐旁邊看報。他穿著鹿皮褲子,統上有流蘇的靴子,圍著好幾條寬大的領巾,幾乎直聳到鼻子;上身是紅條子的背心,蘋果綠的外衣,上面的鐵扣子差不多有半喀郎銀元那麼大。這一套打扮,正是當年花|花|公|子時行的晨裝。他看見女孩子們進來,從安樂椅里直跳起來,滿面通紅,恨不得把整個臉兒縮到領巾裏面去。
「你瞧他穿的多漂亮!到哪兒吃飯都行。對不對,夏潑小姐?」
喬瑟夫·賽特笠比他妹妹大十二歲,在東印度公司民政部做事。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在《東印度紀錄》的孟加拉分刊上有他的名字。他是卜格雷·窩拉地方的收稅官。人人都知道,這個職位既體面又賺錢。讀者如果要知道喬瑟夫後來高陞到什麼地位,也可以參考上面所說的刊物。
「來吧,來吧,你陪著夏潑小姐下樓,我來招呼這兩個年輕女的。」做爸爸的說了這話,一手扶著太太,一手拉著女兒,興高采烈的跟著下去。
「我穿的衣服不合適。」
賽特笠先生問道:「你看這咖哩醬是不是跟別的印度東西一樣好呢?」
利蓓加雖然是對愛米麗亞竊竊私語,可是聲音很響。她說:「他長得很漂亮。」
喬瑟夫嚷道:「老天爺!爸爸,你這是怎麼說!」
老頭兒說:「夏潑小姐,你現在不喜歡所有的印度東西了吧?」太太小姐們走了之後,滑頭的老傢伙對兒子說:「喬,留心點兒。那女孩兒看上你了。」
喬瑟夫·賽特笠因為病著,所以吃飯的時候除了喝西班牙白酒之外又喝一瓶紅酒,還吃了滿滿兩碟子奶油草莓。他手邊一個盤子里有二十四個小油酥餅,別人都不吃,因此也歸他受用。他心裏惦記著樓上的女孩子(寫小說的人有個特別的權利,什https://read•99csw•com麼事都瞞不過他),肚裏思忖道:「那小東西不錯,她興緻很高,又有趣兒。吃飯的時候我替她撿手帕,她瞧著我怪有意思似的。她的手帕掉在地下兩回呢。這會兒誰在客廳里唱歌?讓我上去瞧瞧。」
算他運氣好,正在那時害了肝病,必須回到歐洲去醫治,才算有機會在本國享福。他在倫敦的時候不和父母住在一起,卻拿出風流單身漢的款兒來,租了房子另過。他出國以前年紀還小,沒有嘗過時髦人的各種快樂,現在回家,便專心致志的尋歡作樂起來。他坐了馬車在公園裡兜風;到有名的酒菜館吃飯(當時還沒有東方俱樂部呢);隨著時下的風氣,常常上戲院;有的時候費了好大的勁兒,穿上窄窄的外衣,戴上硬邊的帽子,去聽歌劇。
愛米麗亞答道:「是嗎?讓我來告訴他。」
他的嘴裏塞滿了咖哩,狼吞虎咽的吃得高興,臉都紅了,說道:「妙得很,媽媽。這咖哩醬跟我在印度吃的一樣好。」利蓓加小姐說道:「啊這是印度菜嗎?那我非嘗點兒不可。從印度來的東西都好。」
「喬瑟夫,今兒的比勞是配著你的胃口做的。你爸爸又從魚市場帶了一條最好的比目魚回來。」
喬瑟夫聽了這話,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可巧和夏潑小姐四目相遇,他彷彿給人打了一槍,突然停下來不響了。
愛米麗亞對著撥火棒說道:「哥哥,多謝你送給我那麼好看的披肩。披肩真美,你說是不是,利蓓加?」
夏潑小姐翻起眼睛來向著天,眼光從地毯上直接移到燭台上,介面道「唷!美極了!」
「這位小姐就是你的朋友嗎?夏潑小姐,我非常歡迎你來。看來你和愛米兩個准在跟喬瑟夫拌嘴,要不然怎麼他想走呢?」
老先生口角相當俏皮,答道:「便車就是一匹馬拉的轎子。」
咱們已經聽說賽特笠太太配著兒子的胃口預備下一盤精美的咖哩辣醬,吃飯的時候,傭人把這盤菜送到利蓓加面前,她做出小鳥依人的姿態對喬瑟夫看了一眼,說道:「這是什麼?」
「喬瑟夫要我去瞧瞧他的——他的便車是不是在門口。爸爸,便車究竟是怎麼樣的?」
他們的爸爸剛好在這時候走進來。他是英國商人本色,手裡顛著一把印戳子,鏵鎯鏵鎯的響,他問道:「怎麼了,愛米?」
他後來回到印度,一提起那一段尋歡作樂的日子,總是眉飛色舞,口氣里好像他和白魯美爾兩人是當時豪華公九*九*藏*書子隊里的尖兒。這些話他一直到老說不厭。其實他雖然住在倫敦,卻跟他在卜克雷·窩拉的時候一樣寂寞。他差不多一個朋友都沒有,如果他沒有生肝病,沒有醫生來看他,沒有他的藍色丸藥陪著他,準會活活悶死。他生性懶惰,脾氣浮躁,又愛吃,又愛喝,一看見女人就嚇得半死。勒塞爾廣場家裡人多熱鬧;他的父親是個性情隨和的老頭兒,很愛開玩笑,說的話常常掃他的面子,害得他不敢多回老家。喬瑟夫因為自己身材長得太肥碩,心裏著急,著實感到煩惱。他有時也會下個橫勁,努力把身上多餘的油脂去掉些兒,可是愛舒服圖口腹的脾氣很快的打消了矯正缺點的決心,不知不覺的恢復一日三食的習慣了。他打扮得並不漂亮,可是花在這上面的精神可了不得,一天得費好幾個鐘頭收拾他那肥胖的身子呢。他的傭人在他衣服上大大的撈了一筆錢。他的梳妝台上擺滿了各種香油香水;過時的美人兒用的化妝品也不能比他多。他指望給自己捏出個細腰來,把當年所有的緊身、腰帶、肚箍全試用過了。恰像所有的胖子一樣,他老把衣服做得太緊,而且愛挑顏色鮮艷的料子和最花哨的式樣。他好不容易的把衣服穿好之後,下午一個人坐了馬車逛公園,然後回家換一套衣服,又一個人到廊下咖啡館吃飯。他像女孩子一般愛虛榮——也許就是因為他的虛榮心太重,所以才異乎尋常的怕羞,初出茅廬的利蓓加小姐如果能夠駕馭這樣一位先生,真算得上出人頭地的聰明了。
喬得意的了不得,說道:「胡說,胡說!我記得從前在鄧姆鄧姆有個女孩子,是炮兵營里格脫勒的女兒,後來嫁給外科醫生蘭斯的。她在一八零四那年緊緊的追著我不放。她還追墨力格托尼。墨力格托尼是個頂呱呱的好人,吃飯以前我還跟你說來著。現在他是勃奇勃奇的州長,要不了五年一定能做參議員。我剛才說到那回炮兵營里開跳舞會,第十四聯隊的奎丁對我說:『賽特笠,我把十三鎊對你的十鎊合你賭個東道,蘇菲·格脫勒不出兩年准能到手一個丈夫,不是你就是墨力格托尼,』他說的。我說:『賭就賭吧!』喝!後來——這紅酒不錯。在哪家買的?阿頓姆生還是卡博耐爾?」
做哥哥的認真著急起來,嚷嚷著說:「老天哪!愛米麗亞,你這是什麼意思?」老實的傢伙說著話,一面用全身的力氣扯住鈴帶子拉鈴,把帶子一扯兩截,越發覺得狼狽不堪,說道:「看老天的面子,給我出去看看我的便車是不是在門口。我不能再等了。我非走不可了。我那馬夫真該死!我非走不可了。」
喬瑟夫氣喘吁吁的把火棒火鉗弄得一片響,一張黃臉皮紅得不能再紅。他妹妹接著對他說道:「喬瑟夫,可惜我沒有這麼漂亮的禮物送給你。我在學校里的時候給你綉了一副挺美的背帶。」
利蓓加的第一步走得很巧妙。她誇獎賽特笠長得漂亮,因為知道愛米麗亞準會去告訴媽媽。做媽媽的多半又會說給喬瑟夫聽。就算她不去傳話,聽得人家稱讚兒子,心裏總是高興的。天下為娘的都是一樣心腸。沙哀科蘭克斯雖然是個女巫,如果聽見人家說她兒子開力本跟太陽神阿波羅一般漂亮,准覺得得意。再說,利蓓加說話的聲音又響,說不定喬瑟夫·賽特笠本人就會無意之中聽見這話。事實上他的確已經聽見了。他心底里一向自以為一表堂堂,一聽這話,快活得胖身子裏面條條筋絡都抖動起來。可是接著他又起了疑團,想道:「這女孩子莫非在開我的玩笑?」這麼一想,他立刻就跳過去拉鈴,準備逃走,後來還是他爹說著笑話,他媽媽央告著,才算把他留下來。這些事上面已經說過了。他陪著夏潑小姐下樓的時候,心裏疑疑惑惑,一方面又覺得很興奮。他想:「不知道她是真的覺得我漂亮,還是在取笑我。」我剛才不是形容喬瑟夫像女孩子一樣愛虛榮嗎?求老天爺發慈悲!女孩子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手段對咱們報復,諷刺女人像男人一樣愛虛榮。這句話說的一些不錯。滿面鬍子的男子漢往往像最愛賣俏的姑娘一樣,喜歡聽人家的奉承,打扮的時候吹毛求疵,長得漂亮些就自鳴得意,對於自己迷人的本事估計得清楚著呢。read.99csw.com
喬瑟夫一聽這句話合了意,便道:「夏潑小姐,跟『潔冽』一塊兒吃吃看。」
利蓓加給胡椒辣得說不出的苦,答道:「噯,好吃極了。」
不幸他突然一陣害臊,怎麼也壓不下去。那時他爸爸睡著了;他的帽子就在過道里,而且在鄰近沙烏撒潑頓街上還停著一輛出差馬車。他想:「我還是去看『四十大盜』和第坎泊小姐的跳舞。」於是他踮著腳輕輕溜掉,沒有把他那好爸爸給吵醒。
喬瑟夫覺得這次惡作劇妙不可言,也跟著爸爸一起大笑。母女兩個看著利蓓加可憐,只不過微笑一下。利蓓加恨不得把賽特笠老頭兒一把掐死。幸而她有涵養,剛才勉強吞下了難吃的咖哩醬,如今又竭力壓制下心裏的氣惱。等到她能夠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做出很幽默的樣子,和顏悅色的說道:「《天方夜談》裏面說波斯公主在奶油餅里擱胡椒。我剛才要是記得這故事就好了。你們印度的奶油餅里也擱胡椒嗎?」
「噯唷,這一下我可傷了他的心了。親愛的賽特笠太太,我提起他的鹿皮褲子,把他氣壞了。不信你問夏潑小姐。喬瑟夫,來來來,跟夏潑小姐交個朋友。咱們一塊兒下去吃飯。」
利蓓加以前從來沒有嘗過這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