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章 誰解其中味-1

第十二章 誰解其中味-1

劉華波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哎,哎,老夥計,這話你先別說,開完會後,我就專門聽你訴苦,讓你說個痛快,好不好?這回我決不滑頭,一定認真對待!」
你擔心什麼事,他偏給你來什麼事。當初研究決定高長河去平陽做市委書記時,包括馬萬里在內的省委常委們最擔心的就是老書記姜超林和新書記高長河在工作協調上會出問題。也正是基於這種擔心,省長陳紅河才提出將姜超林調離平陽,推薦安排省人大副主任。而劉華波太了解姜超林的心思了,知道姜超林對平陽這座世紀之城的深厚感情,加之私下裡試探過姜超林的口氣,知道姜超林不願離開平陽,便在常委會提出了反對意見,才造成了平陽目前這種權力格局。現在看來,他是錯了,在這種重大原則問題上有些感情用事了。姜超林這輛動力強勁的老坦克多少年來已習慣了不顧一切地衝鋒,你現在讓他下來,看別人衝鋒,別人再沖得不對他的心思,他必然要又吼又叫了。對付這老坦克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調離戰場。
高長河說:「我倒是想打,可一忙起來就顧不上了,這麼一個大市可真夠折騰的——快別說了,先搞點吃的,在車上就餓了。」
田立業火透了,恨不能搧秦玉軍一個大耳光:「鏡湖的胡早秋市長呢?」
車過二環立交橋往上海路自家方向開時,高長河才想到了夫人梁麗。上月二十四號省委找他談話,二十五號到平陽上任,至今整整七天,卻像過了七年。這七天也真是忙昏了頭,竟連個電話都沒給梁麗打過。昨天和市長文春明談工作時,梁麗倒是打了個電話過來,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高書記,樂不思蜀了吧?」第二句是:「今天預約,何日接見呀?」高長河當時真想說,我哪是樂不思蜀呀?實在是苦不堪言!可因為文春明和幾個副市長在場,不方便,高長河啥也沒說。
梁麗不做聲了,和高長河一起匆匆吃完早飯,收拾起碗筷,上班去了,臨出門,又說了句:「長河,既回來了,就到醫院看看老爺子去吧,他也不放心你呢!」
梁麗搖搖頭:「這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和烈山一個腐敗案有關。」說罷,又埋怨道,「你也是的,也不先給梁兵打個招呼,讓他有個思想準備!梁兵說,他可真是丟盡臉了,你們平陽的同志找到省政府機關他辦公室,當著好些人找他要空調。」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時平陽市烈山縣委
田立業一口否定:「不可能,文市長!昨晚胡早秋和我一起吃完憶苦飯後,就和新華社李記者一起回平陽了!」說罷,還開了個玩笑,「文市長,你那位代市長別是和李記者私奔北京了吧?」
秦玉軍從豐田車裡鑽出來,顯得比田立業還無辜:「怎麼了,田書記?」
梁麗沒好氣地說:「你煩我不煩?高書記,我正要和你說呢,你知道么,你們平陽昨晚來了一幫人,跑到梁兵家把梁兵剛裝上的一台春蘭空調拆走了,氣得梁兵跑到我這兒點名道姓罵你祖宗八代。」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十時二十分臨湖鎮聯防隊
梁麗說:「我對梁兵也沒有好話,和他吵翻了,他說了,從此不會再進咱家的門,既沒我這個妹妹,也沒你這個妹夫了。」
「好了,好了,小環境治理和標準化廁所的事咱先不談,還是說昨夜的事——昨夜的衝突確實不是你們小紙廠偷偷開工造成的吧?」
劉華波又笑:「這麼嚴重啊?啊?人家上任才幾天嘛,你就給人家下結論了?」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超林,咱們商量一下,現在十點了,陳省長正在主持召開全省防汛工作會議,咱們一起去開會好不好?你也去聽聽,平陽是咱省的防汛重點呢。咱們暫時放下矛盾,先來個一致對外,這個外就是洪水。國家防總的領導同志已經說了,今年洪水可能會很厲害,搞不好就是個百年不遇。開完會後,咱們再正式開談行不行?中午我有便飯招待。」
高長河怒道:「當然有文章!姜超林、孫亞東都在做我的文章嘛!」
劉華波沉默片刻,平靜地道:「姜超林同志,那麼,我就代表省委給你個明確的態度,也講兩句話:一、不論是我這個省委書記,還是省委,都沒有指示任何一級下屬組織和個人調查過你的經濟問題——這不是不能調查你,而是因為省委從沒懷疑過你,包括馬萬里同志。二、省委對平陽的工作和對你個人的評價一點都沒有改變,就在昨天的辦公會上我還在說,姜超林同志是我們黨的英雄,民族英雄!沒有這個姜超林,沒有姜超林領導的強有力的班子率領平陽人民拼搏奮鬥,就沒有今天這個現代化的新平陽!」
趕到省政府第二會議read•99csw•com室,全省防洪防汛工作會議已經開了起來,省水利廳廳長兼省防汛指揮部總指揮齊平魯正在傳達國家防指和中央有關領導同志關於防洪防汛工作的指示精神。省長陳紅河一邊聽,一邊看著會議桌上的昌江水系圖,時不時地記上幾筆。
劉華波像似沒看出姜超林的情緒,也不接姜超林的話碴,拉著姜超林坐下,呵呵笑著說:「你這傢伙呀,來省城也不提前和我打個招呼,你看看,我還真沒時間陪你聊天哩!」
高長河遲疑了好半天才說:「華波書記,我……我已經到了省城。」
劉華波苦笑道:「我請來的,要不還脫不了身呢。」
文春明在電話里一點好聲氣沒有,開口就問:「田大書記,我丟了個代市長,你知道不知道呀?」
車進省城,高長河才從矇矓的睡夢中醒來了。這時,仲夏早晨的陽光正透過中山大道林立樓廈的間隙,透過車窗,不斷鋪灑到高長河身上。陽光廣場,月光廣場,和平公園……省城街頭熟悉的景緻接踵撞入高長河的眼帘,讓高長河一時間感到有些奇怪,他怎麼跑到省城來了?這一大早的!
「半夜三更,鏡湖的地痞流氓怎麼會跑去哄搶設備?老秦,你說實話。」
劉華波火了:「超林同志,你想到哪裡去了!」
高長河一愣,馬上問:「是孫亞東派來的人吧?」
劉華波不太高興了:「怎麼搞得嘛,才幾天的工夫就搞到我面前來了!你這個小高,是不是尾巴翹得太高了呀?啊?我一再和你說,要你尊重老同志,你倒是尊重沒有呀?姜超林同志我了解,不是那種不顧大局的人嘛!小高,你既然跑來找我告狀,我就要先批評你!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和姜超林同志這麼鬧都是不對的!」
姜超林點點頭:「那好!我聽你的!」
秦玉軍近乎天真爛漫地說:「肯定在鏡湖嘛,田書記,你問我幹啥?」
劉華波道:「怎麼是白說呢?我要代表省委嚴肅認真地和長河同志談一次!」
「停,停,哎,我說秦書記,抓大放小這話也是你說的?那是中央說的!中央說的大,是指關係國民經濟命脈的大型國有企業,不是指你們鎮上的碾米廠!真是的,我和你說這個幹什麼?跑題了。咱們回到昨夜去——照你的說法,昨夜既沒傷人,也沒造成什麼嚴重後果,是不是?」
高長河笑道:「哪裡,哪裡,是你召見我嘛!」
姜超林一進門就看見了平陽水利局黨委書記老宋,便坐到了老宋身邊。
田立業手指戳到了秦玉軍的鼻子上,兇狠地道:「秦玉軍,你少給我演戲,胡早秋現在就在你們臨湖鎮!你他媽的膽子不小,敢扣人家的市長!」
梁麗走後,高長河先給平陽市政府掛了個電話,告訴市長文春明,他有點急事去了省城,晚上回來,如果要找他,就打手機。文春明說,既已到了省城,乾脆在家住一夜吧,小兩口也親熱親熱,明日早上回平陽也不遲。高長河想想也是,便應了一句,再說吧。
姜超林眼中的淚一下子下來了,哽咽著喊了一聲:「老班長……」
陳紅河馬上說:「現在採取措施還來得及。」
姜超林固執地說:「華波書記,這不僅僅是孤立的幾句話,圍繞這幾句話名堂可是不少,謠言四起,烈山耿子敬一伙人出了問題,就好像洪洞縣裡無好人了!洪洞縣裡無好人,還有什麼成就好談?!昨夜高長河在電話里還說呢,烈山如今出現的一切問題,包括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都是因為我們上屆班子任用了那個耿子敬造成的。當然,這我也不賴,我當時就和高長河聲明了,我對此負責,請高長河和他們的新班子把我的問題研究上報,我靜候省委的處理意見!」
高長河氣了:「他這是活該!他丟盡了臉?我還丟盡了臉呢!梁麗,你還記得那天夜裡到咱家要官的那個胖子嗎?就是梁兵帶來的,要去當縣長的那個胖子?簡直是個混蛋,不管人民死活,我已經把他撤了!」
劉華波也動了感情:「超林同志,你反映的這個情況,我一定責成高長河同志認真查清楚!你說得好,老樹到死都是站著的,你就這麼站著吧,你是有根基的,平陽這座城就是你的根基!」
劉華波十分敏銳,馬上問:「是不是和超林同志發生衝突了?」
文春明根本沒心思開玩笑:「田立業,我正告你,你不要給我甩!你現在身份不一樣了,要負責任了!聽著,馬上給我把胡早秋找到,親自送到平陽來!我下午要和胡早秋談鏡湖的一個大項目,德國外商已經在國際酒店等著了!」
高長河道:「好,好,就是你不說,我也得去看看老爺子。」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九時四read.99csw•com十分省委劉華波辦公室
陳紅河會意地一笑:「怎麼,來找你告狀了?」
「嘿,田書記,這裏面可能有些誤會!小紙廠停了,那些設備總還能賣些錢吧?就賣了,人家來拉,鏡湖就以為我們又開工了,就鬧上了嘛!」
劉華波艱難地笑了,像哭:「這就好嘛,我和機關事務管理局打招呼,讓他們在上海路領事館區給你安排一座獨院的小洋樓,離我家近,我們做做伴……」
散會後,劉華波如約在省委食堂小包間請姜超林吃飯,還讓秘書拿了瓶酒。
姜超林正經道:「華波,我可不是來和你聊天的,是向你和省委彙報工作!」
劉華波也想了起來:「對,田立業,我到平陽時好像見過幾面。在這個問題上,你老夥計出於公心,自己不把他提起來,還提醒長河同志,這是很好的,是很負責任的。但是,超林呀,長河同志畢竟不太了解平陽的幹部情況嘛,剛上任,用錯個把人也不奇怪嘛,你怎麼想到打政治牌上去了?是不是有點敏感了?再說了,長河同志就算說了幾句過頭話,也不是否定平陽的改革成就嘛!我早就和你說過,平陽二十年的改革開放成就是沒有人能否定得了的!」
「老秦,你們沒打傷鏡湖的人吧?」
梁麗忙跑到廚房弄早飯,高長河看看表,已是七點十分了,便往省委書記劉華波家裡打了個電話,想和劉華波預約一下彙報工作的時間。劉華波以為高長河人在平陽,就回答說,這幾天事比較多,讓高長河過幾天再來。
姜超林沒好氣地說:「首長,你還用問?邪風唄!」
劉華波走到陳紅河身邊坐下了。
在距臨湖鎮不到三公里處,田立業的桑塔納追上了秦玉軍的豐田。
「你們開工了沒有?市裡可是早就下了文的,小紙廠全要關掉!」
梁麗剛剛起床,正在梳洗,見到高長河先是一愣,后就樂了,親昵地打了高長河一下,說:「高書記,這麼快就接見我了?」
姜超林淡然道:「謝謝了,大首長,就是工作調動了,我也不想搬家!平陽市的公僕樓挺好的,我住習慣了!」說罷,冷冷看了劉華波一眼,「告辭!」
姜超林嘴上沒做聲,心裏的火卻又上來了:身邊這位宋書記沒幹過一天水利,是從市黨史辦副主任的任上扶正調到水利局做黨委書記的,怎麼能擔此重任?況且又是在這種主汛期。可又不好當著宋書記的面說,便直嘆氣。
劉華波無法迴避了,這才問:「是不是和長河同志發生誤會了?」
接下來,高長河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這次和劉華波的談話可不是上次和劉華波的談話了,實在是凶吉難測。劉華波和姜超林的歷史關係人所共知,劉華波對姜超林的工作和對平陽改革開放成就的評價人所共知。劉華波在電話里已經說了,不管有什麼理由,和姜超林這麼鬧都是不對的,都要先批評他高長河。挨批評他不怕,怕的只是頭上壓個太上書記,自己沒法幹事。從一般情況看,一個新班子建立后,上級領導總是千方百計支持的,可涉及到姜超林,問題恐怕就不那麼簡單了。
於是,劉華波在姜超林彙報完后便說:「超林,你說的這些情況我還不太清楚,長河同志從來沒和我談起過。但是,你今天既然說了,我相信這都是有根據的。我準備抽個時間和長河同志好好談談,該批評我會批評。比如說,什麼霓虹燈下有血淚,——不注意場合,不注意影響嘛!再比如說,關於烈山新班子的安排和那位田什麼同志的任用……」
高長河嘆了口氣:「別說了,一言難盡!」
到了家門口,高長河吩咐司機到省委招待所開個房間休息,說是自己是省委秘書長出身,機關都很熟,有車用,就不用他的車了,啥時回平陽再喊他。司機應著,把車開走了。
姜超林失望極了:「你還是那老一套——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
「田書記,這你放心,只管放心!治理鏡湖污染,姜書記、文市長去年就下過死命令的,誰敢頂風上?而且,我們鎮黨委藉著鏡湖治污的東風,還搞起了小環境治理的規劃哩!我們今年的奮鬥目標是,講文明,樹新風,堅決克服隨地大小便的陋習。我們的口號是:小便入池,大便入廁,現在已建標準化廁所十六個……」
姜超林問:「這情況市委、市政府知道不知道?」
劉華波不置可否,嘆息似地說:「我明年也到站了,不會再當省委書記了。」
田立業不願和秦玉軍多啰嗦了,一把把秦玉軍拖到自己的車裡:「走,你他媽給我走,去臨湖鎮,我親自找,今天我只要在你們鎮上找到胡早秋,你這個鎮黨委書記就別給我幹了!」
高長河盡量冷靜地說:九-九-藏-書「是的,華波書記,姜超林同志對平陽的貢獻太大了,做出的成績也太大了,確實像您所說,是我們黨的英雄,民族英雄。所以,我個人有個想法,您和省委該向中央建議,推薦姜超林同志在更高一點的崗位上工作,比如說做省人大副主任。華波書記,聽說您也有過這種想法,是不是?」
高長河這才注意到了夫人的情緒,勉強笑了笑,在梁麗的額頭上親了下說:「梁麗,你別鬧,我可正煩著呢,惹我我就咬你!」
「去省委?」高長河這才驟然記起了昨夜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才想起自己是要向省委書記劉華波反映情況。當即感到了不妥:昨夜真是被姜超林氣糊塗了,招呼都沒打一個,就自說自話去找省委書記,而且又是這麼一大早!
姜超林插話說:「田立業,原市委副秘書長。」
省委組織部的同志們彙報完工作剛走,劉華波沒能坐下來喘口氣,秘書就進來彙報說,平陽市委老書記姜超林來了,一定要和他見一面。劉華波怔了一下,馬上聯想到已到了省城的高長河,自知平陽的麻煩不小,眉頭禁不住皺了起來。
高長河仍在思索著劉華波在電話里說的話,沒理梁麗。
田立業莫名其妙:「文市長,你說啥呀?你丟了什麼代市長?」
劉華波親昵地拉了姜超林一把:「有什麼不好?這是防汛工作會議,又不是市委書記會議,老夥計,我可知道你的底,論起抗洪防汛,你可是行家裡手,高長河可不如你。走吧,走吧,先去開會,你這水利老將到了場,平陽的防汛工作我和省委就不擔心了!」
秦玉軍怕了,益發不認賬:「田書記,你……你聽誰胡說八道了?我……我敢扣人家鏡湖的市長么?你借我個膽,我……我也不敢呀?!田書記,你……你可別嚇唬我,我這人生就膽小……」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七時省城高長河家
姜超林一下子怔住了:「華波,我……我說了半天,等於……等於白說了?」
妄超林根本不怕,直愣愣地看著劉華波,目光中既有憤怒又有痛苦:「那麼,大首長,請你把話說清楚,這究竟是你個人的意思,還是省委的意思?」
劉華波點點頭:「你說對了,我們是該把老薑調離平陽。」
姜超林氣了:「華波書記,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你知道人家是怎麼搞烈山腐敗案的?滿城風雨全衝著我來了,點名道姓問耿子敬給我送過錢沒有!這叫不叫誘供?誰唆使他們誘供的?這麼搞是什麼意思?想搞死我是不是?今天在你這個老班長面前,我說兩句話:第一,我姜超林是過得硬的,省委可以對我立案審查,查出我有任何經濟問題,判我的刑,殺我的頭!第二,老樹就是死了也是站著的,誰想砍倒我這棵老樹還沒那麼容易!」
劉華波看著姜超林緩緩說道:「超林,你有這個態度就好。這二十年來,我們確實創造了中國一百年來從沒有過的經濟建設的偉大奇迹,同時也在改革實踐中歷史性地創造了我們自己。我們有我們的一套干法,幹得還算不錯吧,干出了今天這個大好局面。年輕的同志接了班,自然也有年輕同志的一套干法,比如高長河。高長河這幫年輕人能不能幹得比我們好?我看還是先不要下結論,看看再說。說心裡話,有時對一些年輕同志的做法我也看不慣,可一般情況下我都不去說。不是不能說,更不是怕得罪人不敢說,而是怕挫傷年輕同志的銳氣。超林,你想呀,當年人家對你我的議論少了?不也老說我們走過頭了嗎?所以,每當看不慣年輕同志的時候,我在心裏總是先悄悄問自己,夥計,你是不是老了?」
然而,見到姜超林時,劉華波卻把這重重心思掩飾了,做出一副輕鬆自然、甚至是快樂的樣子,問姜超林:「我說超林呀,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啊?」
放下電話,高長河手心全是汗。
因為胡早秋反覆提起過臨湖鎮小紙廠向鏡湖排污的問題,所以,田立業在聽取臨湖鎮黨委書記秦玉軍彙報時,本能地保持著警惕。當秦玉軍彙報到昨夜和鏡湖市發生衝突時,田立業警惕性更高了,幾次打斷秦玉軍的話頭,了解具體情況。
高長河也沒直說,只道:「華波書記,我還是當面向您彙報一下吧,不多佔用您的寶貴時間,只要一小時就行。」
略一沉思,高長河改了主意:「時間還早,先到我家,休息一下再說吧。」
「早就關了,文市長去年還親自帶人來檢查過兩次呢!鏡湖那幫地痞確實是哄搶設備!田書記,你是不知道,這些年來鏡湖方面一直欺負我們!耿子敬當書記時,只管自己搞腐敗撈錢,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盡簽賣國條約!北半湖怎麼能read.99csw.com說是鏡湖的呢?他們的市長胡早秋就是霸道,愣不承認我們臨湖鎮的權益,年年暗中縱容他們的人和我們干仗。前年爭蘆葦,打了一架,鏡湖方面扣了我們一台拖拉機,還扣了我們一位副鎮長做人質;去年爭水面,又打了一架,扣了我們兩條水泥船,外帶咱縣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一個女主任!田書記呀,這些事都不能說了!你可是不知道,我們臨湖鎮幹部群眾一聽說你到烈山當了書記,高興得呀,像又粉碎了一次『四人幫』似的!都說,這下好了,耿子敬進去了,可來個能給咱撐腰的好書記了!」
劉華波想了想:「好吧,那我們就儘快見一面。我上午實在抽不出空,八點要聽組織部的彙報,十點要參加省防汛工作會議,這樣吧,我們下午上班后談,給你兩個小時!你也充分準備一下,還有什麼要求和想法都一次性提出來!」
姜超林搖搖頭說:「不是誤會,是一些原則分歧,我看問題還比較嚴重,如果不認真對待,平陽可能會不斷出亂子,這世紀也別跨了,台階也別上了!」
姜超林不喝,說:「華波,這是工作便餐,咱們就一邊吃飯一邊談工作,酒我是一滴不沾,免得你賴我說酒話。」
姜超林心裏暖暖的:「幹活就想到我了,死活你就不管!」
「沒有,只是扣了鏡湖方面兩台車和一台攝像機。」
高長河無可迴避,訥訥地道:「工作上分歧較大,情況已經比較嚴重了。」
會議桌對過,姜超林也在和平陽水利局的黨委書記老宋小聲說著話:「……老宋,你們白局長呢?怎麼沒來?他不是咱市的防汛總指揮嗎?怎麼不來開會?」
姜超林緊盯著劉華波,又說:「華波書記,我不相信這是你和省委的意思,所以,今天我到省委來了,向你和省委要個明確態度。」
老宋說:「知道,高書記和文市長都知道,要我把工作先頂起來。」
劉華波沒正面回答,只問:「你們真搞到這種勢不兩立的地步了?」
梁麗嫵媚一笑:「還說呢,這麼多天了,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
文春明很惱火:「鏡湖市代市長胡早秋失蹤了!昨夜在你們烈山失蹤的!」
老宋說:「別提了,姜書記,白局長出車禍了,就是前天的事,在濱海江堤上檢查防汛時翻了車,現在還在搶救呢。」
——姜超林加孫亞東簡直等於一場跨世紀的政治地震!
秦玉軍的臉一下子灰了。
劉華波窘住了。
然而,劉華波也不認為高長河這麼做就是否定平陽二十年來的改革成就。高長河可能有出格的地方,可能有時說話會不注意影響,甚至可能翹尾巴,卻決不會反對和否定平陽的改革。他們這些跨世紀幹部正是二十年改革開放培養造就出的一代新人,是改革開放的另一個豐碩成果。
然而,卻也是怪,劉華波最後還是說了,要他把要求都提出來。這是什麼意思?是讓他提出要求后逐一駁斥?還是部分滿足?上任前談話時,劉華波也代表省委表示過,班子中真有不適應的也可以考慮調整。那麼,姜超林和孫亞東這兩尊神能不能一次性送走呢?自己能不能促使劉華波下這個決心呢?
劉華波趁機說:「超林,你能不能認真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到省城來,做人大副主任,和我這老夥計做做伴?」
劉華波語氣和緩下來:「當然,姜超林同志下了,可能一時還有些不適應,這也可以理解嘛,你這個新書記的姿態要高一點嘛!交接那天你講得很好,要虛心向姜超林同志,向平陽的幹部群眾學習。姜超林同志也確實有許多地方值得你小高好好學習嘛!就衝著超林同志領導的前任班子給你們打下了這麼好的跨世紀基礎,你也得有感激之心嘛!是不是呀?」
高長河只好承認說:「是的,華波書記,工作很困難。」
「沒有,群眾很激動,想扣他們政府辦公室的女主任,我堅決阻止了!」
梁麗生氣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說:「老爺,請用餐吧,奴妾不伺候了!」
姜超林茫然地看著劉華波:「所以,你就把我當李逵了,想請我喝毒酒?」
劉華波顯然有些意外:「怎麼回事?在平陽遇到麻煩了?」
梁麗卻又說:「可長河,這事的另一面,你也得多想想,你好歹是平陽市委書記,又剛到平陽,平陽的同志怎麼就這麼不給你面子呢?我們嚴於律己是應該的,下面這麼不給面子,恐怕也有文章吧?」
梁麗不高興了:「高書記,我以為你回省城是接見我,原來是告狀呀!」
姜超林哼了一聲:「明白了,我是黨員,只兩個字:服從!」
第十二章誰解其中味
「肯定不是,我用人格擔保!田書記,你不想想,我們臨湖鎮經濟情況也不錯了,我們還搞那種小紙https://read•99csw.com廠幹什麼?關於我們鎮的工業情況,我順便彙報一下。黨的十五大以後,我們根據中央的精神,抓大放小,這個大就是鎮上的碾米廠,職工二十一人,固定資產十五萬。這一個大,我們決心花大力氣抓好,抓出規模效益。理髮店、合作社、三家飯館等等,要放開搞活……」
臨湖鎮的秦書記啰嗦了好半天,終於走了,田立業鬆了口氣,正想著要到政府那邊參加處理H國大明公司事件的聯署辦公會,市長文春明的電話偏來了。
這工作談得可不輕鬆,彙報工作的姜超林不輕鬆,聽彙報的劉華波也不輕鬆。姜超林談到後來,眼圈都紅了,劉華波也多多少少受到了觸動。
劉華波責備道:「看看,老夥計,又頂上了吧?誰說過要追究你的責任?咱們還是宜粗不宜細,不要糾纏一兩句氣話了,好不好?要我說,你們沒什麼原則分歧,只是些工作方法上的不同意見嘛,還是要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嘛!」
傾聽著姜超林的訴說,劉華波想,與其說面前這位前任市委書記是因為失去了權力而失落情緒嚴重,倒不如說他是放心不下這座在二十年改革開放中雄起的世紀之城,放心不下這座世紀之城新一代的領導者。這位老同志沒有私心,甚至可以說一片忠心可對天。他對自己親密部下任用問題上的激烈反對,對三陪收稅問題的憤怒,對烈山新班子的擔心,對高長河所說的「血淚」話題的駁斥,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這一代領導者以他們的經歷、閱歷和自身的傳統,只能做出這樣的而不是其他的反應,姜超林不做出這種反應就不是姜超林了。
「沒有,絕對沒有!田書記,發現鏡湖那幫地痞流氓哄搶我們紅光造紙廠機器設備時,廠里的群眾有些激動,我親自趕到現場,制止了他們,聯防隊也去了人。」
「沒扣他們的人吧?」
姜超林遲疑著:「這好么?我現在又不是平陽市委書記。」
放下電話,田立業黑著臉衝出門,叫上司機去追臨湖鎮的秦玉軍書記。
文春明說:「我知道!就在你們臨湖鎮!鏡湖辦公室主任高如歌和胡早秋的老婆都說了,胡早秋昨夜兩點去了臨湖鎮抓你們小紙廠的贓,自己開車去的,去了就再沒回來。另外,臨湖鎮的情況我也要和你說一下,那裡的兩家小紙廠確實存在私自開工的問題!你到北半湖邊看看就知道了!治理了快一年了,湖水還是那麼黑,不是排污是什麼?還敢打人扣車,當真沒有王法了?!」
「那好,那好。這我心裏就有數了……」
劉華波說:「我也這樣想……」
這兩句話說得劉華波心裏一驚。
「秦書記,你別盡給我說這些好聽的!我可告訴你,我這縣委代書記不是為你臨湖鎮當的!你們不要把矛盾再進一步擴大,更不能再向鏡湖排污。胡早秋說你們鎮黨委這個班子是污染根源,建議我把你們都換掉,這是干涉內政,我沒睬他。但是,秦書記,我也和你說清楚,你們要是真敢再向鏡湖排污,讓胡早秋抓住,我可真對你們不客氣!到時候你別怪我沒和你打招呼!」
劉華波目光堅定:「這既是我個人的意思,也是省委的意思,否則,我不會再三徵求你的意見,超林同志,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省委曾經嚴肅討論過這件事。」
姜超林噙著淚點點頭:「華波,還有一點,你千萬別誤會,我向你和省委反映這些情況,決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想打誰的小報告,完全是為了工作。和長河同志的一些矛盾,如果屬於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方面的問題,我也會盡量去適應,可有些原則問題,必須引起省委和長河同志的注意。」
陳紅河注意到了姜超林的到來,小聲問劉華波:「老薑咋也來了?」
司機回過頭問:「高書記,是不是直接去省委?」
劉華波笑道:「好,好,那就談工作。」
梁麗很吃驚:「孫亞東也做你的文章?他不是希望你到平陽主持工作的嗎?」
看來,平陽的問題不是一般的麻煩,也許是十分麻煩,也不知高長河是怎麼把握的,搞烈山腐敗案,竟搞到了姜超林頭上,這背後究竟是誰在支持?想幹什麼?當即想到了省委副書記馬萬里……
田立業也不敢開玩笑了:「文市長,我……我真不知道胡早秋在哪裡呀!」
高長河「哼」了一聲:「那真謝天謝地了!」
高長河心頭的火又上來了,可卻不敢對著劉華波發,握著電話沉默著。
田立業這下慌了:「好,好,文市長,我……我現在就到臨湖鎮去!」
姜超林動容地道:「可不是老了么?!華波,你最好的年華丟在了平陽,我最好的年華也丟在了平陽,有時想想真覺得像做夢,怎麼一下子就老了?就六十了?就從一線退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