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新年

第二章

新年

仁珏。明煥實在是聽不下去,也是一聲喝。
仁珏沒說話,忽然間站了起來,娘是擔心我壞了門楣,再也嫁不出去了?
兩個人就想藉著新年,將這事辦了。
東廂房裡,暖融融的,有人在撥弄炭火。這人回過頭來,眼裡也是一喜,說,二小姐回來啦。
讓我看看,二姐抱住她的胳膊,左右打量,嗯,好像又長高了。也秀氣了,沒人再說我妹是個假小子了。
慧容臉上笑得越發的開,好了好了,說來說去倒是全家都客套了起來。涓兒這一回來,更多是葉家的禮數。我姐姐那裡,我們也要還足了情才好。
我是個女人,不配站著,只好跪在祠堂外頭。倒是旁觀者清,看我的哥哥侄兒,一個個三叩六拜,拜祭完了祖先,還要拜您這個活人。
沒走上幾步,卻見仁涓急急趕了過來,手裡是一個錦匣,說,剛才說話說得高興,我倒糊塗忘了。年前青島一個買辦來家裡,送了塊徽墨,說是五石漆煙的上品。我背著若鶴藏了起來,只因為我有個妹妹寫得一手好字。
仁珏心口一陣發堵,她將手擱在椅背上,看看母親,又看看姐姐,緩緩地說,娥皇女英?他葉若鶴以為自己是誰,前朝的虞舜么?
這時候,小順疾步走了來,說太太要仁涓回去有話。仁涓便牽一牽仁珏的手,說,也罷。二妹,我們遲些說話。
二姐。眼前的年輕姑娘,讓她朝思暮想。什麼都沒有變,齊耳朵的短髮,只用個卡子別上去,露出了寬闊秀美的額。笑起來,頰上兩個酒窩,藏不住的喜悅。
仁珏也笑了,依三娘看,做小姐該是個什麼樣子。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等著嫁個沒見過的人。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馮仁珏,沒和人言語,離開了馮家。
仁珏「嗯」了一下。
陰暗靜謐的祠堂前,空前的熱鬧。男人們忙著擺神主牌,將祖宗的影像掛在中堂正壁牆上。兩幅像的顏色都是晦暗的。男的有些孱弱的面相,與繁盛的頂戴花翎多少不稱;女人則目光凌厲,因為瘦削,嘴角上的法令紋分外的清晰。兩個人都不是寬厚的樣子。在仁珏看來,似乎是冷眼看著這一大家子忙活。這眼光真就叫作恍若隔世。上五供。香爐、香筒、燭台是早巳備好了;饌盒、胙肉要新鮮的,也由女眷們捧到祠堂門口。人卻進不得。
又過了許久,仁涓說,當初生生拆散了這兩人,我雖未做什麼,倒也好像虧欠了他們一輩子。我知道若鶴不待見我。既然婆婆開了口,就算我成全了他們。我在修縣教子,讓仁珏在南京相夫,總比討個不知底細的小老婆強。
人們一抬臉,就看見穿了鼠灰襖的女孩子,直直地立在祠堂門口。
婦人一愣,倒也笑了,我們馮家的門,你是出出進進,誰你沒有見過?
而今面對南京這攤難收拾的事,她嘆一口氣,又想起了這個外甥女。想起造化弄人這個詞,自己是人意弄天,就實在是不得好。一時間,突然有了個想彌補的心思。修縣這邊,婚結了,孩子也生下了。這老葉家的香火,算是沒有辜負。可若鶴那邊,身邊真要有個人,哪裡還有比仁珏更合適的。
仁珏便聽明白,父親一人分飾兩角,在擺一出《梅龍鎮》。原是十足的喜劇,插科打諢。正德皇帝和李鳳姐,鉤心鬥角得好不熱鬧。父親臉上卻無表情,嘴唇開闔,調全都在琴音上。可似乎又全不在,競唱出清冷來了。
雪下得正大,踩上一步咯吱作響,寒氣一陣陣地隨風迎上來。身上一件夾襖,她倒是沒顧上披上件衣服,走到院當中,已經連著打上了幾個噴嚏。這當兒,有雙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脖子也暖了,毛茸茸地將她裹了個嚴實。她將那手撥開,看到一雙笑盈盈的月牙眼。一條大紅圍巾正繞在她頸上。
仁楨遠遠聽見外頭裡有人說話,說得響亮,笑得也十分爽氣。連忙放下筆,跑出去。
說起來,都是前清的事兒。左家的祖上,曾是微山湖上有名的湖匪。卻不是普通的匪類,據說是太平天國的殘部,隨著天朝大將英王遠征天津時候被清軍打散了,便流落到了微山縣境,占湖為匪。當時的勢力相當強大,人數有上千之眾。他們的首領,叫佐逸軒,是天朝中的一位王爺。雖則這時,太平天國封爵成冗,王爺已不算得地位如何尊崇。可淪落為寇后,威信是服眾頂重要的一條。
聽到隱隱地從書房裡傳來了胡琴的聲音。她跟上了自己的步子,走了過去。見父親坐在門口,閉著眼睛,喃喃有聲。
老僕連夜帶著少主離開水寨,暗中集結了舊部,在縣城落腳,將王爺積蓄金貲,盡數投入,和當地一個水產大戶合了伙,做起了漁業的買賣。誰知這少主人天生聰穎,對生意是觸類旁通,又見得氣魄。十八歲,已經將這魯南四湖的漁產過往,握于掌股。又自己做了主張,娶了知縣的妹妹。這https://read.99csw.com左家,便一躍成為微山有名的「官商」,算是從此洗了底。只是奇的是,左家的男丁一直都不興旺,往往一代一支香火。就有好事的說,這「人」字旁去掉是大大不智,砍得如今人丁單薄。但這左家,從來思想劍走偏鋒。既然命中弄瓦,就在這女兒的教養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比尋常人家對男孩還要用上心力。文治且不說,熟讀經史,女兒便已脫了一半的閨閣氣。卻還要武功,左家的女子弟從小習武,不是花拳繡腿,亦不是男兒粗魯勁猛的拳法。專從佛山請了一個女師傅,教授詠春,講的是剛中帶柔,以柔克剛。這竟就是男女間的辯證了。左姓女兒出來,便都有幾分英氣。不厚道的人,就說是祖宗的匪氣未脫。左家也不計較,眼光是要看長遠的計量。這些女兒出閣,教養便有了潛移默化之勢。本來微山的水色養人,相貌已十分出眾。但在夫家的釵鬟之輩中脫穎而出,看的是她們的性情。左家的閨女風度先贏了人三分,講禮數,識大體,懂度勢。拿得起,放得下。腹有詩書,遇到大事,見解獨具,競比男子還另有一份擔當。加之女人的心思縝密,在家族的明潮暗涌中游刃,時至力挽狂瀾之境。久了,競形成了口碑,遠近媒妁,絡繹而來。等不及的,男未弱冠,女未及笄,便先與左家定下了娃娃親。漸漸地,這左家的姻親,就遍及了魯蘇浙的達官顯貴。左老爺子便說,一兩個兒子算什麼。我這半子半孫加起來,也算勢可敵國了。終於,為了讓家中的男人昌盛些,就又招贅了些女婿。家世可能差些,但都是品貌一流的年輕人。說起來,竟又成了廣納賢才的手段。到了左慧月這一代,終於進入鼎盛的時日。
說完轉身便走了。
外面黑黢黢的天,乾冷。雪化得成了泥濘。地上還滿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顏色,有些發紫,像是骯髒的血。仁珏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將那沓信壘成了小小的紙塔,點燃了火柴。看那紙塔燃起來,火光驟然亮了。不知為什麼,她心裏竟然有那麼一絲歡樂的意思。
主祭的自然還是馮家的三老爺。這一天照例穿了簇新的黑綢祭服,領子漿得挺硬,人也就隨著端了起來。程序也是照例,先上香、讀祝文、列祖列宗前獻上一杯酒,然後由禮生送至焚帛爐,將酒酹上一圈。男丁們在祠堂里叩頭。女眷們跪在祠堂外靜默。
大嫂便插了一句話去,說大妹這一嫁,倒是馮家上下都有了光。這一回來,好比是元春歸寧。整條文亭街誰不曉得輕重。大妹在我們馮家是金枝,到了葉家自然就是玉葉。
仁珏就裝著有些惱,剛說你長大了,怎麼還是孩子脾氣。是什麼客來,要衝鋒打仗嗎?
年初四,母女三人坐在燈下,各有心事。
仁珏嘆一口氣。
仁涓手裡便使了使勁,唉,快別說這些。沒出閣前,我最佩服的就是妹妹。大哥三哥,你們都是知道的。當年在私學里跟駱先生,偏我是榆木腦袋,連《千字文》、《百家姓》都記不齊全。二妹總是過目不忘。合該妹妹做女秀才,還得是洋的。將來就是個女狀元,要給我們馮家光耀門庭的。我這沒出息的只好嫁個人,養養孩子,打打麻將。
仁珏低了頭,然後說,是女兒不孝,娘何苦說這些。
仁珏愣一愣,說,我有什麼好看的呢,葉家的少奶奶,要看老姑娘的熱鬧么?
仁珏推一下,說,娘,我不要這些。穿慣了學生裝,這些怪不自在的。
仁珏打開窗子,一股乾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她深深吸一口,頓時神清氣爽。這時候慧容走進來,嘴裏忙喊,快關上,你這孩子,從小就說「化雪三分凍」,這大年下的著了涼,可怎麼辦。
慧容說,杭州那邊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誰一輩子沒個行差走錯,何況這新式的教育,都要個自由戀愛。
仁珏抬頭,凜凜看著她的眼睛,笑一笑說,若是大姐還稱得上笨,這馮家簡直就無望了。
小順搔了搔頭,吸一下鼻子說,言秋凰晚上在孟爺家裡唱堂會,才將老爺請了去。這走還沒半個時辰。
那人並未回頭,也沒有應她。只將袖上的晨霜撣了撣,重又開了嗓。
三老爺有些吃驚地看她,似乎在辨認,忽然冷笑一聲,我說是誰這麼沒規矩,原來是老四家的。學到的一點規矩,也都給洋學堂毀掉了。
明煥嘴角動了動,好像是要笑的意思,但究竟是沒有笑。他說,那你說說,這齣戲究竟說的是什麼?
慧容沒聲音,隔了好一會兒,說,比這龔先生,他也就缺個顧橫波了。
仁珏看丫頭手裡捧著一摞衣裳。
她就將這一層,和仁涓說了,說若鶴還年輕,若是沒有個自己人看管著他,由他去胡鬧,她真不放心。
仁珏便笑了,爹,這是以前人的命。現在是民國了,女人的命就是read.99csw.com自己的。倒是她舍了一對孩子歸了漢,是要被人罵的。
她卻聽真切了,是《文姬歸漢》。她熟這一段,卻是因為小時候聽得太多。做父親的,興緻來了,就將這段散板當了童謠,唱給她們聽。她站在一旁,聽著聽著,競就跟著和上去,「惜惺惺相憐同病,她在那九泉下應解傷心。我只得含悲淚兼程前進,還望她向天南月夜歸魂」。眼前的人慢慢轉過頭,她看到了父親青白的臉。大概是毛髮少了,整個人看起來又疏淡了些。父親眯著眼睛,打量了她一下,說,你倒是都還記得。
小順。你是鄒叔的兒子?仁珏也在心裏感嘆,這憨小子,都成了大人了。
除夕這天,雪停了。陽光薄薄地鋪下來,映在對面的屋瓦上卻分外的晃眼。
這整一個襄城,誰都說仁涓嫁得好。怎麼個好法,自然是各有一說。論家世,葉七爺是修縣第一大的財主,自嘉慶年家裡就掛著御賜的千頃牌。出過兩個翰林編修,一任從三品的道台,算是簪纓世家。門前的旗杆夾子、上馬石,就有數十座。論親緣,葉家的大太太,就是慧容的親姐姐,所以說是「姨作婆」,是親上加親的事。
仁楨就有些惱,作勢要打她。二姐卻順勢將她抱起來,在雪地上轉了一個圈。姐妹兩個就笑成一片。
蠻蠻,蠻蠻。這小名叫得仁珏心頭也是一顫。到了外頭,一晃幾年,沒人這麼喚她。眼前的娘,還是幾年前的那個娘,只是更老了些,看上去精氣神有些渙散。鬢角也發了白。娘年輕時候,是雙丹鳳眼,眼角入鬢。鋒利裡頭藏著媚。如今眼角也耷拉下來了,臉相是和順了許多。但較之以往,是有些頹唐了。
仁涓猶豫了一下,終於開了口,姨奶奶說,這方子就是個排場。《紅樓夢》里的茄鯗原也沒那麼好吃,只是排場足。有了排場,葉家就不敢看輕了咱們。
父親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嘴裏過了一個門兒,唱起了另一段兒。
這時候,卻聽見咳嗽聲。她們才立定了。仁楨看見了來人,有些發怵,斂住了笑容,手腳也不自在起來。這婦人從袖籠里伸出手,叫人遞上了一件斗篷,披在了仁楨身上,說,做小姐的,沒個做小姐的樣子。這冰天凍地的,四房的姑娘,倒要叫我們三房的關照。
仁珏說,近朱者赤。
年初三的時候,忽然喧囂起來,連底下的管家僕婦都興高采烈。
慧容沉吟一下,終於說,女人一輩子,就是要跟對個男人。你的事,這襄城裡多少知道一些。閨女,你也要想好將來的打算。
仁珏挽著仁楨,也便跟著出去了。
仁涓的眉頭就舒展了一些,又說,其實,我是有些事想和二妹商量。這幾年,我總覺得自己能做點什麼,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做。人笨心拙。
這樣一程子下來,竟也花去了一個時辰。三老爺看得出也有些乏,給人攙了坐到雞翅木的太師椅上。他闔一闔眼睛,突然一聲喝,我叫你站起來了嗎?
仁涓嘆一口氣,說,多少年,我都不過意。蠻蠻,你的脾氣我知道,可這麼小的東西都不收,你讓我……
甲戌,馮府歲除。
她聽出這是一段四平調,唱到「孤忙將木馬一聲震,喚出提壺送酒的人」。是沉鬱的老生唱腔。突然來了一句嬌俏的「來了」。簡直石破天驚。
仁珏轉了身,當了一大家子馮姓上下,疾步走了出去。
她沒有說話,因為心裏其實是理虧的。可當著兒子的面,自然是不認。然而卻已有了另一番尋思,她又想起了仁珏。
和慧容不同,左慧月是個在葉家說得上話、拿得了主意的人。且人人服氣,稱得上是不怒而威。眾人也都看出來,仁涓收斂了氣性,多少和這個婆婆有關。她的這番做派,是天生,也是家傳。左家長房沒兒子,就兩個女兒。慧月從小的教養,便走向了颯爽一脈。整個魯地有門第的家族,女子會騎射的,恐怕只有這左家。於是也有人不以為然,說左姓,可稱得上是旁門左道的「左」。
慧容便說,可不是?鄒叔伺候了老太爺一輩子。這老太爺歿了,他也就告老回了鄉下。如今留了小兒子在我們家,彼此也是個念想。對了,老爺呢?
左慧月嫁到了葉家,很快便得人敬重。葉府也是世家,家道還更殷實些。上下不免都有幾分傲氣,可兩年之內,竟全都被左慧月給收服了。後來竟然凡事都有些離不開她。左慧月也叫不孚眾望,家中的大小事端,收拾得井井有條。她常說的一句話,家裡太平了,才好讓男人修齊治平,天下才得太平。
仁珏說,蔡文姬唱給王昭君,奠酒祭明妃。哭的是人家,悼的是自己。
慧月聽了有些吃驚,一邊稱好,一邊想著仁涓其實心裏是清明得很。
仁珏說,嗯。
阿岳謝過,接了去。底下人便歡天喜地地散了。
三大,實在是跪得酸,我站起來喘口氣九-九-藏-書。仁珏揉揉膝蓋。慧容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倒站得更直。
仁珏撲哧笑了,說,倒是這麼容易就給買通了,真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兩個人到了廳里,看一大家子人盡數到齊。似乎氣氛亮敞得很,底下人臉上竟然也看得出喜色。
這個小外甥女,她一向不怎麼看好。人是聰穎的,但脾氣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總有些生硬,像極她的小名「蠻蠻」。但奇的是,她和若鶴自打見了一面,便很投契。若鶴也並不是八面玲瓏的性子,與他好的,他也就一味地好,將旁人晾在了一邊。打圓場的就說,這表兄妹,真就叫作青梅竹馬。連慧容都說,這將來省得換庚帖了。可慧月卻另有一番盤算。她發覺這女孩兒和兒子待得久了,兒子就和眾人更不同些。兩個小孩子,倒像是有一個小世界。說的話,做的事,她這做大人的都彷彿有些不明白。長大了些,串門少了,可是若鶴卻學會了自己坐火車去二姨家,只是為見一見珏表妹。待他去了南京讀書,放了假回來,就將自己關在屋裡抄抄寫寫。有一日,慧月便趁空去看了。抄的是一個叫作蘇曼殊的人寫的詩歌:「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又看到桌上有封信,展開看,是仁珏的。這信中,除了頭一段,兩個人並無太多卿卿我我的言語,餘下卻在說一些慧月看不懂的話。說的是一本書,叫《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信里夾了一張畫片,背面是些蝌蚪文,畫片上是個大鬍子的外國男人。不知怎麼,慧月看了又看,心裏就有些不安。對於不懂的東西,她是怕的,總是有很多的疑慮。而這些不懂,竟是來自自己的兒子和外甥女。這讓她的怕,又增加了幾成。
她擦一擦眼睛,從櫥里掏出一隻匣子。一沓信疊得整整齊齊。拆開一封,看到「珏妹」兩個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進懷裡,出了門去。
慧容便嘆一口氣,年二十九了,還這麼不落家。閨女回來一趟可容易?唱唱唱,遲早要唱出故事來。
慧月便說,旁人也就罷了。可是若鶴自小和她好,也真說不定。只是你娘那兒,指不定要費了許多口舌去。
又對管家說,阿岳,將這封銀開了,大家辛苦了一年,每人兩塊大洋,是大小姐的心意。我的到十五另算。
仁珏才覺出自己失言,看母親的眼光,已經黯了下去。
這時候,慧月終於覺出了自己對兒子的辜負。她總覺得若鶴是通情理的,雖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婚姻大事,還是唯父母之命。但這結了婚,生了孩子,竟然不怎麼回家了。去年在中央大學畢業,就在南京謀了個中學老師的差事。趁著去辦貨的當兒,慧月讓管家去看了看他。回來管家說,大少爺什麼都好。住得寒素些倒沒什麼,只是身邊沒個人,到底不知冷熱。再過了些日子,南京傳了話過來,說不得了,大少爺和—個女教師同居了。慧月才知道麻煩了,連夜趕到了南京去,帶了錢,要打發了那女的。那女的倒不要錢,說是和若鶴真心相愛。慧月便對若鶴說,你身邊缺個人,等孩子長大些,我就讓仁涓過來陪你。家裡的事,倒有你二弟撐著。
這迎娶馮仁涓的事,自然是她拿的主意。但待到過了門,多少有些後悔。這兩個外甥女,她其實不是沒思量過。這大的是鈍和拙些,但也未必是壞事。笨人是不易調|教,但一旦調|教出來,便分外上心使力。這好有一比,年前家裡來了個洋買辦,帶來一隻美國產的鐵皮鴨子。這上足了發條,它便不管不顧地走個不停,勞碌得喜人。但仁涓不是如此,在慧月看來,她還佔了一個「懶」字。
她站起來,撣一撣裙子,往屋裡走。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她來不及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獃獃地蹲在原處,想用手將那些還有餘溫的碎片聚攏。可這時候有了一點風吹過來,紙碎又滾動著散開了。
三大,我確是在洋學堂久了,不慣跪著做人。
三大爺倒是笑了,說,老四,我看這馮家,倒真出了個人物。侄女兒,你哥哥們學的是孑L孟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就是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是我華夏的立國之本。你學了點子洋文,祖宗的規矩倒是不要了。
慧月聽了,有些哭笑不得,說,姨奶奶倒有些學問,將葉家當了劉姥姥。這樣說著,嘴角就冒出一絲冷意,心裏也有些涼了。
到底還是慧容先開了口,蠻蠻,過了夏天,學堂那邊,也該畢業了?
這時候,她聽見外面傳來遊絲一樣的聲音,是一個人在吊嗓子。忽而又是一段旋律,聽不清詞,但調子卻是哀艾的。
佛堂裡頭,黑黢黢的,跪著一個人,喃喃有聲。姐妹兩個,便站到一邊。堂上供的是紫檀木的菩薩,面容祥和,和這堂里的冷寂似乎有些不稱。等了九_九_藏_書不知多久,待到那人深深跪拜,又上了一炷香,站起身來。仁珏才輕輕喚,娘。
關於微山左家的發跡,大面上,都知道是靠漁業的壟斷。但是對現時的風光,自然會有經常拆台的人。好在左家人自己倒不諱言,甚至經常說,數典不可忘祖。
仁珏停一停,就說,好,我收著,難為你念想。
她走過去,走到那人背後,喚道,爹。
三大爺半撐著太師椅的扶手,看著她的背影,被燈火拉得很長。他嘆一口氣,終於又坐下去,竟有些頹然,對明煥說,老四,我們馮家出錢,教出了一個妖女。我看,夜長夢多,早些將她嫁了吧。
仁珏聽了原委后,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趕走別人,然後再將我趕走么。
慧月便知道,兒子厭棄這媳婦不是一兩天了。
仁涓指間絞著絲帕,聽到這裏手下一緊,便道,二妹,姨這次是的確為了你著想。我終日在修縣。你到了南京,那若鶴還不就是你一個人的。再說,我與你親姊熱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無須分什麼大小彼此。
但到底給慧月知道了,她這回實在有些惱。但細想想,這孩子的做法,實在不像是出自慧容的教養,便將仁涓叫到房裡查問。問了才明白,這方子,是馮家的姨奶奶給的,囑咐她在月子里不得含糊。姨奶奶是馮家老太爺娶的小姨太太。原是城東豐裕里王家裁縫的老閨女,有一次到馮府送訂好的衣服,競給老太爺看上了,強娶了過來。過了門才四年,老太爺就歿了。她的身份就有些上下不是,人是要強的,也不過是秋後的葦子,一陣風就折斷了的。馮家念她少寡孤苦,也有些憐恤,便想在小輩里挑個人時常陪她。她卻點名要初生的四房大小姐。沒承想,四爺竟然就也答應了。仁涓就跟著姨奶奶長到了六歲。平心而論,這女人對她是很疼的,當親閨女一般。可究竟是小戶出身,做人處事的不講究和計較,也是有目共睹。仁涓大了些,慧容就不太樂意讓她多到姨奶奶那去了。慧月心裏已經明白了一半,但還是正色問,姨奶奶是怎麼跟你說的。
這位王爺是個熟知兵法的人,從軍之前,還是個秀才功名,只因為被「發逆」裹脅,才人了伙。兵敗之後,便選在竹節島落草,以軍法治理,建設水寨,極有章法,勢力蒸蒸日上。因長年隱匿湖中,偶爾劫舍,終日以捕魚種田為生,便談不上有什麼惡行。地方上的官員,時有耳聞,也不想背上地方不靖的考評,便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饒是如此,後來平定了太平天國,進入同光中興,全國各地算得上是欣欣向榮,從賊的人也少了,沒有了新鮮血液的輸入,這座水寨便漸漸地沒落了下去。後來王爺也病死了,於是水寨便是雲流霧散,屬下紛紛隱姓埋名,重新干起了正當營生。
仁珏淡淡一笑,說,是我失禮,該我給姐姐請安。
仁涓偎著慧容坐著說話。仁珏與她幾年未見,竟是現出了一些富態了。周身的鮮亮顏色,也是超過了這堂上所有的人。織錦緞的短襖,鑲了紫貂的緄邊,上面是金絲的游龍戲鳳。下身著一條凡立丁的長裙,是靜中奪人。身邊的孩子,也是一團錦簇。看見仁珏,仁涓先讓孩子叫二姨。自己也起了身,走到跟前,拉了仁珏的手,說,這舉家還是二妹的派頭最大。可我這當姐姐的,還是要去請,誰叫我心裏想得不行呢。
仁涓聽了,並沒有多言,半晌說,我那妹妹心氣這樣高,能願意做小?
快換上。慧容抖開一件銀狐里的緞子襖,比著仁珏的肩膀說,上個月我找了「老泰興」的張師傅,估摸著你的尺寸做的,你別說,還將將正合適。
慧容垂目良久,低聲道,按說這大年下,不該戳了痛處。娘知道你當年是為了和若鶴的事情賭氣。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說說這事。
仁楨茫然地看她。她捏捏妹妹的臉,說,好了,我去。
仁珏撣撣身上的雪,說,走,看娘去。
仁楨在燈底下擺弄那塊墨,一面說,大姐好像變了。看仁珏沒應,就自顧自說,以前大姐可真潑辣。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做娘了,脾氣好像好了些。
也是這件事,讓她早早將兒子的婚事定了下來。若鶴自然是反對的。她便用了一些手段,心裏倒並不愧疚,想長遠看,她還是為了兒子好。
是個粗眉大眼的男孩子。仁珏正辨認著,仁楨喊起來,小順,我爹呢。
這對子據說是崇禎年的進士龔鼎孳,興之所至,題在北京的一座戲樓上的。真跡是沒見過,對子卻讓明煥愛上,就找了城中的郁龍士照錄了來。這一掛倒也有了十余年。仁珏便說,也不知是爹懂這龔先生的心意,還是龔先生一早明白爹的心意,先了幾百年寫下來留著。
仁珏看了他的眼睛,說,孔孟是幾千年前的規矩。如今的規矩也是兩個先生,一個姓德,一個姓賽,要不要也祭一祭。read.99csw.com與其在這祭祖宗,不如先祭快丟了一半的國家。
仁楨便急急說,是大姐回來了,要見你呢。一大家子人圍著,說是分不開身,不然就過來看你了。
慧容一驚,藉著微弱的光打量。念叨了半日,為這二閨女。到見閨女來了,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伸出手,只是一下一下地撫弄,從頭髮到臉。心裏一陣熱,泛到眼裡,水浸浸的就滾落下來。
仁珏撫一下母親的肩,目光卻在這房間里遊動。還都是那些陳設,黃花梨的案子上頭擺著本工尺譜。她走過去,撿起來,翻一翻。很舊了,每一頁泛著黃,發出稀疏的脆響。房間裡頭隱隱的樟木味,和著暖氣,愈漸濃烈了。也不知道這幾年,又添置了多少行頭。添是添了,這做兒女的多少年,也沒見過。關起門來,他就不是做爹的了。做的是誰人,又有誰知道。
大婚頭天清早,竟忘了給公婆請安。失敬還在其次,女子耽於床笫,在慧月看來是大的罪過。便私下與她說了幾句,仁涓諾諾稱是,慧月也有些心安。但她終於發現,這孩子嘴上答應著,其實並沒有上心。來了半年,對葉家的事情,無半點關心,不過問,也不想學。身為長房媳婦,並無要為她分擔的意思。倒是很快和家中的姨太太打成了一片,學會了打麻將,在西廂房裡昏天黑地地打。到了後來,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她多少有些居功,月子里,竟又要起身熬著夜上牌桌。夜裡頭餓了,說要食補。便開了個方子,要夥計熬些當歸、党參和淮山來吃。這本沒什麼,可這方子上寫了,要用十八吊的老母雞湯來熬。工序極為複雜,六隻老母雞,先在籠屜里蒸熟蒸透,然後再放到高鍋里煮。開了撇沫,要撇上七次,撇一次便用紗布濾一次渣,直到雞湯純凈如水,才下了藥包進去。再用小火慢燉,五個時辰下來,燉到最後,六隻雞隻有一盅湯。雞架雞肉則分給下人去吃。下人們並不領情,因為給折騰得夠嗆,但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畢竟這新過門的大奶奶為葉家新誕了少爺,又是大太太嫡親的外甥女,誰人不忌憚幾分。
故事里的皇帝,被耍得團團轉。是真痴,也是裝傻。仁珏站著看了許久。父親穿得單薄,她本想叫他一聲。可這戲文太長,全是念白。她一開口,競好像是要打斷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她又聽了半晌,終於走了。
慧容用手捋一捋紫紅色夾裙的褶皺,說,蠻蠻,這回可不能犟了。你三大爺最看不得滿大街女學生的衣久藍。說到底,咱們怎麼著,還不是要過給三房看。這過年,哪次不是過給旁人看。等你大姐回來了,又是過給葉家看。娘歲數大了,才悟出這點道理。
仁珏並沒有接,只是說,姐姐的好意我心領。只是現在學堂里都用自來水筆了,怕是辜負了這塊好墨。
兩個人走了后,仁珏眼眶一熱,淚終於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後來跟了同學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棄。可她忍不住,只為這男人除去眉眼間的紈絝氣,很有幾分像那和自己一塊長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聽得出所謂舶來的言語,于端木的生活只是時髦的點綴。骨子裡並非如此,可她,就是對自己禁而不止。被這公子哥兒拋棄,是意料中事,遲早的。她本不覺有什麼追悔之處,如今卻成了自己的罪過。
仁楨不說話,半晌才來一句,她手裡可扣著許給我的一隻香柚抖瓮,你要是不去,就不給我了。
這王爺的後代,便是這微山的左家。王爺自覺氣數將盡,便將幼子託孤給老僕。說這半生倥傯,只敗給了人而無信。自己這姓氏,就砍了「人」字邊去,也圖個身後安靜。
黃昏,馮家老少聚在「錫昶園」的祠堂口。各族凈庭院、易門神、換桃符。這會兒算是告一段落。
仁珏掌了燈,看屏風前還是那兩幅字: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贍部;五萬春花如夢裡,記得丁歌甲舞,曾睡崑崙。
仁珏走著神,眼前映出一張臉。
仁楨看看她,這我懂,你是說大姨全家都是好人。只是大表哥現在也不常來了,也沒有酥糖和麻果兒吃了。
這臉也是陌生的了。她搖一搖頭,這張臉似乎也在頃刻間便碎了。三年,畢竟已經三年了。如若沒有這三年,會怎麼樣,誰知道呢。
若鶴便冷冷地說,她來?我還得另外找齊三個人陪她打麻將。
她推開門,看見一個頎長的人影在雪地里,黛青的袍子,被雪色映得有些陰明不定。
父親說,既不是人家,也不是自己。是命。
你看我,歡喜糊塗了。你爹在東廂,晌午就等,這也有好幾個時辰了。他那坐不住的。
大胆,這馮家還沒輪到一個女子弟站著說話。
仁楨飛似的進了門,一把牽住仁珏的手,就要往外拉。仁珏手上是一本海涅的詩集。其中一句是,「葉落憶花凋,明春卿何在。」口中喃喃,正有些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