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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風箏

第二章

風箏

我認得你。仁楨說,那天在戲院裡頭,我見過你。
小順已然長成了一個大人,先前孩子的獃氣早沒有了。對這個三小姐,以往一味慣著,現在卻也知道管她,讓仁楨覺得無趣得很。
說起來,左家的教育向來是有些鬚眉氣概的,何況十余歲的時候,慧容還和姐姐學過騎射。但那始終都是面上的東西。到頭來,「國」是男人的事,「家」是女人的事,沒人改變得了。可如今,這一代人卻合併成了「家國」。這麼著,女人似乎也要兼管起男人的事情來了。
硬著頭皮,仁涓還是去了南京。雖說也是大家的姑娘,但並未見過什麼世面,一路上都發著怵,氣勢上先輸掉了一半。見了死去女人的娘,原來是個頗伶俐的人,說出話來,三分曉理,五分動情。到最後,仁涓竟也覺得她是天大的冤屈,是葉若鶴將好好的一個閨女毀了。她便一面安撫,一面立了誓,說這女人的後半生,由葉家來贍養。說完將隨身的銀票全都拿出來,給了那婦人。又簽了個字據,叫她每年秋後去葉家在南京的銀號,領錢去。
這天放學,照例經過平四街。仁楨突然站定不走了,因為她看著不遠處,城頭上悠悠地飄起一隻風箏。
這一陣子,逸美來得頻密了些,待的時間也長些。上下也都不再拘禮,慧容早將她當了自家的女兒。這孩子,性情豁朗,愛說愛笑。又近些了,慧容就和她說些體己話,關乎家中、鄰里,又或者是出閣前的交遊。甚至那麼一次,狠一狠心,和她談起了言秋凰。她聽著,應著,卻並沒有什麼觀點。久了,慧容便覺出了其中有一些敷衍。可是,有一兩回,談到了目下的時勢,逸美卻驟然來了精神,滔滔不絕。從八年前的改旗易幟,說到華北事變。這恰又是慧容不大懂的,都是報紙上的東西。東北與華北,大都遠得很。談到張少帥,逸美就不免有些憂慮。慧容覺得她是替古人擔憂,但又覺得她的表達與評述,都十分可喜。因為有些話說得粗糲與鏗鏘,並不太像個女孩子,慧容就覺得她又像是半個兒了。又一想,到底是自己老了,眼界又淺。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這些女學生,受的教育到底不同些。
可不是?城東思賢街「德生長」的獨苗,家裡寵著呢。
這年秋深,稻子熟得晚些。男丁多派到八縣鄉里去收租,家裡的氣氛又無聊了些。就有人提議,不如找些女紅來做,打發時光。這馮家的針線活計,向來大多是出於自己人之手。當然一來是因為家教,二來也是為了娛樂。綉品里風雅些的,自然就是小姐們的陪嫁。說起來,馮家的刺繡,的確是不俗的。由老姨奶奶帶起,根底就不一般。後來呢,慧容一代算是後續有人。因為男人們和城中一些名士如郁龍士、路食之等人往來九_九_藏_書酬唱,便有不少字畫真跡,掛在家中。慧容最喜的是八大山人與倪鴻寶。論丹青筆意,前者孤冷,後者虯然無矩。她便以此為本,以針作筆,臨為綉品。一時間,家中女眷,也曾興緻勃勃。說是臨摹,多少是要有些創造力的。如何配色,如何取線,如何漶漫背景,說到底都是挑戰與學問。這一來,由馮家流傳至城中閨閣,且是興盛了一陣。甚至男人們,也開始攀比衣裳的襟綉紋飾,多半也是炫耀內人技藝。只是這幾年,世道亂了,心也都淡了下去。沒人提,也沒人做了。慧容見又提起來,一家大小,就都找出了針線笸籮,五色絲線。
逸美聽著,一陣感動。這一下,也看得出,逸美是毫無經驗的。紉一紉針,都成了頭等的難事。一頭的大汗,也穿不進針眼兒。然而,她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另一用處。就是幫女眷們描圖樣,花鳥蟲魚,草行楷隸,竟是分毫不差。這又證明她到底是聰慧的,慧容就有些希望。然而再教,拿起針的手,又還是分外笨拙。這教與學之間,關係競又融洽親密了許多。
仁珏笑著說這話,這一房的人,卻誰都聽到聲音里的冷。她擱下碗,站起身,慢慢地走開了。誰也都知道,二小姐的性情,是有些偏僻的。眾人也都不以為意。逸美卻再也沒了話。
你就是那個小丫頭。少年轉過頭,眉毛蹙著,卻沒藏住一點笑。仁楨看見他的鼻翼輕輕翕動。他說,這滿堂的富貴,獨你一個三心二意,東張西望。
仁楨朝後廂走過去,也覺得陰冷。遠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嗚叫,接著卻戛然而止。她打了個寒戰,辨識不知名的鳥,或許是秋蟬。抬了頭,月亮也不怎麼看得見,隱到深深的霾里去。只有些墨藍色的光,微弱地游出來,很快又被一塊雲給遮了去。
姨娘們見四房的大小姐,青白著臉色,顫巍巍地站起來,說,但凡是有男人,誰要來到這個地方,和你兩個未出閣的寶貝閨女,在一個屋檐下。
仁珏也走了出來。仁楨看見,在黑暗中,她執起了逸美的手,沒有再鬆開。
第二個星期,范逸美向小學遞了辭呈,甚至沒有向她的學生們道別。而在馮家,也從此失蹤。
晚上在飯桌上,慧容開玩笑說,要不要幫逸美尋個婆家。這襄城雖不大,卻也是有些出色的人才。逸美若不嫌棄,認下一個乾娘。這一份嫁妝,馮家是出得起的。逸美方才還說在興頭上,聽她這句話,卻突然間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迸出了一句話:「天下未定,何以家為。」到底是女孩子,聲音里又帶著稚嫩。這話由她說出來,就十分突兀,甚至於沒頭沒腦。本是句玩笑,一桌子的人,卻都有些尷尬,沒了聲響。這時候,仁珏卻突然間開了聲,說,天下的事,是蔣委員九_九_藏_書長的事,和你有什麼干係。你我的命數,還是趕緊尋個人,嫁了去吧。
仁楨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慢慢地變成了一個藍色的點。
接下來的一年,仁珏深居簡出。仁楨原本很喜歡去上學。學校裡頭,讓她感覺更親熱溫暖些。范老師的離去,使得她對上學的興味也減去了許多。見仁珏也不太想出門,慧容便派了小順接送仁楨。
仁涓說,我如何能管得了他。這世上能管得了他的,大約只有一個二妹。婆婆您點錯了媳婦,可讓我一個笨人,怎麼收拾。
慧容聽了,心知道不妙,嘴上卻仍是硬的,相夫教子,哪朝哪代都是女人的本分。我做娘的,還說錯了不成。
眼前的一切,有如啞劇。卻讓仁楨一時之間,失去了感覺。她竭力地想挪動一下,將自己頭腦中的空白驅逐出去。這時候,她的功課簿子掉落在了地上,一聲響。逸美轉過身,和仁珏一樣,眼睛里都是絕望的神色。逸美向門的方向走過來。仁楨飛快地撿起簿子,跑了一步,躲去院里的假山石後邊。
身後的小順看她抬頭看了半晌,終於有些不耐,說,小姐,該回了。太太交代說,今天要早點回去,都等著。
看這陣勢,逸美有些興奮,說真是沒見過。慧容笑說,這些都是要娘教的。逸美當下就有些黯然。慧容知道說錯了話,立即接上去,說,所以呢,丫頭你的活兒,就只好我來教了。
天的確是暗了下來。一陣風吹過,仁楨縮了縮脖子,覺出了涼。這時候,小順變戲法似的出現了,拿一條大氅裹住了她。仁楨恨恨地問,你跑到哪去啦?小順一個哈欠,說,城頭上風大得緊,我到近處尋了地方,打了個小盹。仁楨便嗔道,我要告訴娘,你也不怕我給壞人拐了去?小順先一愣,即刻嬉皮笑臉地說,小姐口下留情,小順今後定效犬馬。仁楨撲哧笑了,說,真不該帶你看戲去,看得你心也懶了,嘴也油了。小順想一想說,話分兩頭說,依小姐的這份兒精靈,漫說被人拐了去,不拐人就不錯了。再說,那盧家的少爺,也不是壞人,就是性情訥些。
仁涓本覺得這事情辦得很爽凈,可回了修縣,說給了慧月聽。婆婆卻先是苦笑,又是冷笑,說你真當葉家是金山銀山,一養一輩子,我還真不知道家裡娶進了一個活菩薩。這錢葉家出可以,但要在你大少奶奶的用項里扣。
說完,她眼裡獃獃地望一下自己的娘,沒有再講下去。然而,眾人卻一個個屏息不言,有的眼裡,已看得出饒有興味的顏色。慧容心裏咯噔一下,咬一下牙,強鎮靜了下去,對著幾個姨娘的丫頭說,這幾日,勞你們主人家費心陪我們大姑娘。也該累了,都回去將息吧。
放風箏的人,嘴角揚了一下,又收斂住。這一下,到底還是有https://read.99csw.com些稚氣。風箏越來越近了。原來這隻鳥,體形是很碩大的。
仁楨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那天夜裡的事情。儘管她拿不準這與范老師的離去有沒有關係。久了,馮府上下,都開始關心起二小姐的好友的去向。就連慧容,也忍不住打聽。儘管她知道,這打聽是不會有結果的。一如這個女孩在家中的出現,是突然的,也未有緣由。
仁涓不說話,只是捧起一把麻將牌。手一放,上好的象牙黃,落下來。聲音清脆嘈切,好聽得很。
少年突然慢慢地說,我也認得你。
慧容關上門,問道,怎麼回事?
慧容走過去,將成桌的麻將狠狠一拂,雨點一般落在地上。麻將彈跳起來,有幾顆恰恰撞到她的手背上,一陣涼。
仁涓聽娘這麼說,並沒有給自己出氣的意思,便說,大不了不打牌了。打了這麼多年,少不了輸掉了一處房子,樂子倒都忘乾淨了。
二姐房裡還亮著燈。仁楨走近了,聽見有人在說話。門虛掩著,她抬起手,想要敲門,卻突然聽見有啜泣的聲音。仁楨透過門正往裡看,看見二姐立在桌前,臉色木著,卻有兩行淚正從眼裡流出來。范老師正坐著,也是蒼白的臉色。這時候站起來,將手抬起,停頓了一下,終於落在二姐的臉上,慢慢地擦拭。二姐一把推開她。她愣在原地,突然走過去,將仁珏攬過來。仁珏抬起頭看她,忽而低下,將頭靠在逸美的胸口。手緊緊地捉住逸美的肩頭,捉得那樣緊,那樣狠。仁楨看見她的手指,深深陷進了衣服的紋理,幾乎要掐進那衣服下的皮膚中去。
那風箏飛得並不順暢,升起了一會兒,便又遽然落下。然後,又慢慢地升起。一頓一頓的,是有人在拉扯。風箏的圖案,也並不鮮艷可喜,是一隻墨藍色的,不知名的鳥。眼倒是畫得頗大,幾乎帶著些凌人的氣勢。仁楨不覺得害怕,反倒有些好奇,這時秋深日暮,並不是放風箏的好時節,是誰這樣有興緻呢?
仁涓手裡執著一張八萬,正準備做一道清一色。眼見成了,聽到自家的娘這麼一句,呼啦就將手上的牌推倒了。
仁楨有些驚慌,不知道為什麼。她擰住自己的書包帶子,回頭看小順。小順卻不見了。
轉眼天又涼了些。漸漸地,仁楨也發現,范老師的話近來少了很多。她颯爽的樣子,因此變得深沉。原先是有些孩子氣的,這孩子氣里,是激昂與理想的成分。而這時候,人卻在安靜中有些黯淡了。課也就上得循規蹈矩。孩子們便說,許久沒有聽到范老師的歌聲了。仍然還是會到家裡來,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吃飯,拉家常,卻也不再是高談闊論的意思。人也禮貌得似乎有些生分。慧容便問她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她笑一笑,搖搖頭。吃完飯,仁珏離開,她也便跟著read.99csw.com去了。
逸美仍然愣著,由她去動作,身體卻也隨著這動作在戰慄,下巴安靜地揚起。仁楨看見,范老師的眼角,有一滴水珠,慢慢地滲出來,沿著臉頰,無聲地淌下來。
少年沒應她,開始緩緩地收線。風箏在夕陽里浮動,好似一隻墨色大鳥。周邊的雲,顏色紅得重重疊疊,像是打翻的胭脂,氤氳開來。仁楨有些恍惚,覺得它在光的籠罩中,漸漸消失於血紅的太陽里了。
仁涓身體晃一下,扶著桌子,終於頹然坐下來,說,娘,我是實在過不下去了。
仁涓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出一句,能救我這個做姐姐的,大概只有二妹了。可那個男人,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了。
慧容說,你婆婆是嚴厲些,我可知道她是個說話板上打釘的人。這葉家將來不都是你的?只是現在倒真要仔細些從了她。我看你這幾日,將收來的錢又孝敬了老少娘姨,將來左不了要吃我給你的嫁妝。
怎麼回事?她再一次問,聲音有些發啞。
這一天,見仁涓連晚飯都不過來吃,慧容就去了她房裡。話里終於沒有了輕重,說我養出的都是什麼女兒,嫁不出的嫁不出,嫁出去的又不著家。家裡有孩子,有男人,就這麼著在娘家算是怎麼一回事。
盧家少爺?仁楨口中念了一下。
慧容聽到這,開始也氣。自己這大閨女向來不討喜,人笨些,又有些小滑頭。可這件事情卻並沒有做錯,是往大氣一路的。便有些怪自己的姐姐為難。可再多想一層,突然知道了慧月的用意,是想給仁涓上個套,將大手大腳的脾性戒掉。她便心中有數了。
因方才太險,仁楨看得有些瞠目,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那少年聽到,慢慢側過臉,和她對視了一下,又回過頭去。這一下,仁楨卻停了手愣住。半晌,她張一張口,終於開了聲,說,我認得你。
慧容聽著仁涓混著嗚咽,將事情的原委說出來,心裏一陣一陣地發緊。
慧容就在心裏笑,這丫頭人蠢笨,說出的話不開竅。可意思卻對了,大概這一輩子都要歪打正著。
這是逐客令,想看好戲的,自然都不好留。然而,這一幕在她們看來,多少是少不了的談資,便都有些戀戀不捨。
這天夜裡,仁楨因為不會功課,就去后廂房找二姐。這后廂平日里是很少有人去的。一來是因背陽,到了梅雨後,就格外陰潮;二來,原先是老姨奶奶住的地方。這老姨奶奶,向來身體尚可。可三年前中秋後,突然一場暴病,歿了。家中就說,她是常年有怨艾之氣鬱結著。這后廂房,在眾人眼中,便也不怎麼吉利。就這麼空了下來。一直到仁珏回來,自己要搬去住,說是那裡最安靜。大家知道,二小姐打定主意的事,沒商量,便就都由她去了。
仁涓冷笑了一聲,那許是我錯了,我以為嫁了個如意郎read.99csw•com君。如今小老婆死了,還要我這個做大老婆的去收拾殘局。
在慧容心情悵然的時候,大女兒仁涓卻回了家。按理,這並無什麼意外,因為陪嫁去的五百畝地正在襄城近郊。每年這時候,仁涓便回來收租。仁涓收了租,似乎並不見要回去的意思。非年非節,卻在家裡擺開了牌局,叫上了幾房的姨娘,連黑帶夜打起了麻將。這樣過去了三日,就很讓慧容不快了。
原來這葉若鶴,荒唐得確是太不像話了。那個同居的女學生,後來打聽下來,競還是個遠房的侄女。女孩兒的娘,終於知道了,找到了南京來。為要那女孩回去,是尋死覓活。女孩自然是不肯,結果當娘的說,要這男人休了鄉下的婆娘,娶了她。葉若鶴便回道,漫說是娶,即便是做小,也得家裡人答應。這新時代不婚不嫁,男女平等戀愛,倒是沒這些約束了。這話說出來,沒等那做娘的發作,女孩先吞鴉片尋了短見。事情終於鬧到了修縣來,慧月覺得丟人,是斷不肯出面的。家裡本就是多事之秋。有個在城裡教書的兒子,看過幾本自己不懂的書,是夠叫人擔心的了。現在又弄出這風月案子來。她心一橫,對仁涓說,這夫有難,婦相隨。你在這家裡,大小事沒管過。這一回,人人都看著,我這當姨的不能再偏袒你。往後我老了死了,這家還是要交給你管,若是連個丈夫都拾掇不了,誰還能服氣了你去。
放風箏的人,是個少年,只穿著件青布衫子,在這蕭瑟的風裡,看起來有些冷。仁楨看他是全神貫注,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手在輕輕地,有節奏地扯拽,操縱著風箏的飛翔。頭是半昂著,能看見在金黃色的光線里,他側面的剪影。他臉上並無表情,沒有哀樂似的。這時候,風向突然變了。風箏在空中突然翻了一個身,快速地墜落下來,眼看著就要掉到城牆那邊去。放風箏的人,這時將手猛然一提,接著右手抖動了幾下。並無更多動作,卻眼見著風箏彷彿得了令,又悠然升起了。先是一點一點地,借了風力,爬行一樣,又穩穩飛起來了。
他的聲音清冷,是個大人的口氣。這時候,風箏已落在他的手裡。半人高的風箏,鋪展著,顯得他的身形有點單薄。他回過身,將袖子放下來,又撣一撣長衫,向城牆的另—頭走下去了。
仁涓十二萬分委屈,想自己的男人和婆婆,如今竟都將自己嫌棄成這樣。一氣之下,乾脆回了娘家。
仁楨好像並沒有聽見他的話,一徑往城牆的方向走。又沿著階梯,走到了城牆上頭,恰看見那風箏在空中打了一個旋,憑藉了風力,向著西南的方向飛起來。越飛越高,超過了近旁的樹木,又飛得更遠些,掠過鐘鼓樓的瓦檐。映著霞光,變成了深紫的顏色,好看起來。那對碩大的眼睛,也在風中急速地,咕嚕嚕地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