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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明

第四章

清明

明煥聽了,愣一愣,半晌才出了聲,咱不回去。
音樂斷斷續續地傳來,仁楨小聲地問父親,他們為什麼還不唱戲。
明煥輕聲回答,這是外國人的戲。外國人的戲,有的唱,有的不唱。這出是不唱的。
秦家的墳地在西邊,又是一番奔波。據說這西麓的風水是極好的,因此墳墓便更為擁促些。
她跟著父親登上台階。腳踩到了石階上的青苔,險些滑倒。她的目力似乎漸漸適應了黑暗,打量出面前是個大而舊的建築。父親拍一拍門環。過了一會兒,有人應門。大門吱呀地開了一條縫隙,有光流瀉出來。光恰斜斜打在了門廊前的雕像上,竟是端著金剛杵的韋馱。雙手合十,眼睛卻被蝕得只剩下了兩個空洞,非但不猙獰,竟有些狼狽。藉著光,仁楨辨出頭頂的匾額上有「萬年寺」的字跡,也已經斑駁得很。
父親與裏面人的說著話,用很輕細的聲音。說了一會兒,門才打開。父親牽了她的手進去。
又壓低了聲音說,我看見他們家的老三,戴了維持會的臂章,低眉順眼。凈頭凈臉一個年輕人,這造的是個什麼孽。
仁楨也要站起來,但是聽到父親說,我們等一等再走。
就跟攤主說重新上一碗。
父女兩個坐著人力車。車夫是個身形長大的中年人,拉得並不快,又似乎不很熟悉路。每到一個路口,總有些猶猶豫豫的。終於在一處停下來,鞠一躬說,這位先生,實在對不住,你這地兒我真是沒去過。要不請您換輛車,這車錢我不收了。
仁楨想,外國人的戲,是多麼啰嗦啊。
女孩埋著頭,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臉,對文笙說,你還放風箏么?
他沉默了一下,終於問,你姐的墳為什麼不和家裡人的在一起?
這女人和一個看不見的男人,一言一語地說話。女人的話很多,而男人則言語精簡。她終於聽出,這是一對夫婦,也聽出了男人的厭倦。他們兩個,並不和睦。
風馳電掣一般,他想起了她來。他在城頭上放著一隻墨藍色的「鳳頭鴉」。她靜靜地看,她對他說,我認得你。
說完了,雲嫂就闔了雙眼,在胸前畫十字。自打在葉師娘那裡受洗,雲嫂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在胸前不停畫十字。
昭如嘆口氣說,這四民街的房子,原先不是說賃給日本人開店的嗎?怎麼就住上了兵。
仁楨問他是誰?父親看一看說,是寫戲的人。
吳先生看見昭如身邊的文笙,捻一捻鬍鬚,微笑道,笙哥兒長成大小夥子了。盧兄應安慰得很。
清明這日,太陽莫名地烈。昭如一家坐在馬車裡,都熱得不想言語。到了城門口,又給日本人盤查了許久。裝了金箔元寶的包袱,生生用刺刀給挑開了,散落了一地。
女孩說,她沒有出嫁。按禮她應該埋在婆家的墳地里,可她沒有婆家,只好埋在娘家邊上。
來人舉著油燈在前面引路。剛才的光正是這盞燈發出的。這廟並不小,只是看得出已經十分破敗,院中生著半人多高的蒿草。空氣里聞得出雨後的塵土和腐敗的木料味道,眼見是一間read.99csw•com多年無人照拂的廢寺了。突然一道黑影刷地從面前掠過,停在牆根兒。仁楨嚇得緊緊扯住父親的長衫。引路的人,迅速將燈舉起,警惕地張望一下,然後笑笑說,小姑娘,別怕,黃大仙罷了。
父女兩個進了城,暮色蒼茫。他們在老城牆根兒的一個豆腐腦攤子坐下來。原本是要收攤兒了。攤主是對夫婦,看這一老一少,坐定了,並未有要離開的意思。大人說,兩碗豆腐腦,蔥花,腌白菜末,多香油少辣。小的沒有說話,只是端坐著,形容是讓他們喜愛的,神色卻戚然。女的悄悄說,你看這孩子穿的衣裳,料子真好,怎麼這麼素?男的說,開門做生意,管這些幹嘛呢?女的就又問,你說,她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還是城東書寓的小先生呢?男的便說,閉嘴。
昭如站起來,走出去。看見兩隻燕子,正銜了泥,在屋檐底下築巢。瞅見了她,先停下來,打量一下,啾啾地叫了兩聲。便又上下翻飛,兀自忙活起來,不再理會。
走到大雄寶殿門口。來人一抬手,對父親說,馮先生,這邊請。便推開了門。一進去,仁楨不禁一驚。偌大的殿堂,裏面竟然坐滿了人。佛像的位置,是最亮的地方,四周燃起了幾隻煤氣燈。中間拉起了一丈高的白布。門上糊了厚厚的報紙,從裏面竟透不出一絲光去。這白布大約是舞台的布景,但是並不見「出將」與「入相」的字樣。而是用很粗疏的筆畫,畫了一些傢具,一個洋人用的壁爐。還有,一扇窗戶。這窗戶打開著,看得見外面的景物,墨綠線條勾畫的樹,伴著幾隻鳥。這鳥,正以飛翔的姿態,靜止在空中。
回來的時候,途經一處,卻豁然開朗。這家的墳塋整飭闊大,面南背北,建造成了陵園的樣式。迎面立了漢白玉牌坊,青磚甬道的兩邊,跪著石頭的馬和羊。甬道一徑通到最高大的墳冢前。後面的墳墓以扇狀排開,整整齊齊,蔚為壯觀。
盧家上下,日子雖過得不輕省,但總算又有了些氣象。盛潯寫信來,說開了春,想接文笙到天津上學去。如今的教會學校辦得都不錯,他三丫頭剛考進了津西女中去。笙哥兒也大了,男孩子的眼界,更要開闊些。
仁楨看到腳邊有一張紙,撿起來,就著燈光看。紙上有一個外國男人的相片。照片印得十分粗糙。男人穿著西裝,打著領結,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是木訥的。眼神裡頭,有一些哀傷的東西。
仁楨終於側過臉去,靜靜看著自己的父親。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生長,與這個男人久未有如此親密與默契。她很小聲地說,爹。
她頓時明白這是一間廟宇。且「萬年寺」三個字,覺得很耳熟。在心裏念了幾遍,突然想起了。聽老輩人講,當年二爺爺百年,無人安葬,正是將靈柩「丘」在這間寺廟裡。
文笙卻在一個小土堆前停住。這土堆並不在馮家眾多的墳墓中,靠邊上孤零零的。他見一個穿月白衫子的女孩跪在土堆前,正喃喃地說話九_九_藏_書。她看上去不過十來歲,臉上的凄楚,卻是他這個年紀還看不懂的。
女孩回過頭去。他看見她粗黑的髮辮,在月白色的背影中跳動了一下,很快地遠去了。
她看不到,在這幕布背後,一個女人,正摘下面具,定定地望著她。當滾熱的感覺在眼底激蕩的時候,女人險些發出了聲音。但很及時地迴轉了身去,深吸了一口氣。
男人沉悶的聲音傳來:沒什麼,我在想心思……再說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家睦墳前擺著一壺「花雕」。吳先生躬下身,倒了一杯,灑在地上。又給自己斟滿,說道:這一年一節,我與盧兄小酌,說說話。原本是我看他,到頭來卻成了他勸我。人如螻蟻,是說給自己聽的,終還是有些不甘心。最後都是黃土一抔,這才是根本。
女人坐下來,說起了自己的丈夫,是個教員。她說起早年對她的敬意,覺得他非常有學問,聰明,了不起。 但是,一切都變了。她哀愁地一笑。仁楨的心揪了一下。
明煥也看著她,不同於平素神色的遊離,目光十分專註。他看到小女兒的面龐籠罩在霞光中,清晰明澈,已脫去了孩子相。而眼睛中倏然而生的,是他所未知的東西。他心裏一陣發空,嘴巴動一動,說,走吧。
待要走了,昭如站起身,看天上的烏雲已散去,暮色卻重了。她看著秦世雄道,去看看你叔叔和嬸嬸吧。今年,也不知有沒有人給他們燒紙了。
秦世雄眼睛一紅,對著她跪下。
父親想一想,說,就像北平離咱們一樣遠。
她終於明白,這個女人是這齣戲的主角。她的父親死了,終日面對一個窩囊的兄弟。她與姐妹們在這個小城裡相依為命,過著平淡而消沉的生活。她們所有的信念,就是回到家鄉莫斯科去。
突然,有人向空中散發了一把傳單。有一張落在仁楨的肩頭,上面寫著「還我山河」。撒傳單的是那個男主角,他卸了妝,凈頭凈臉的一個年輕人。眉宇間還有許多稚氣。
這時候,燈卻亮了。走上來一男一女,並不是先前那個女人。這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她穿著藍色絲絨的裙子,金黃色的頭髮,眼睛卻是黑的。她的眉目里,有一種清淡的哀愁。而男人,穿著軍裝,姿態很挺拔,卻看得出是有些年紀的。他長著修長白皙的手。或許是很年輕的人扮的,就像京戲里的老生。仁楨想。他表達年紀的方式是在額頭上用黑墨畫出皺紋,有一道墨,沒有描好,似乎流到了眉毛上。
但他終於還是走了。離開了這個小城,離開了這個可憐的姑娘,奔赴他的大前程了。
下一幕開始的時候,有個人走過來,和父親耳語。父親輕聲對仁楨說,讓她坐好。他很快就會回來。
昭如行了個蹲安,說道,真難為先生,年年來看望先夫。
昭如為家睦擺了供,燒了紙。讓文笙跪在墳前。想起這一年的過往,臨來以為自己會有說不完的話,可此時此境,張一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只是跟文笙說,給爹磕頭。
她牽住父親的手,問,read•99csw.com爹,莫斯科離他們有多遠呢?
父親蹲下身,輕輕把她摟在懷裡。你這孩子,憋了太久了,是同自己擰著勁呢。
說起來,這裏並無盧家人的遠祖,至多是盧老太爺和他的堂弟,因此墳地並無太大規模。魯地人安土重遷,講究落葉歸根,再如何漂泊,身後是要回原籍入祖墳的。也不知何時開始,襄城裡的山東人,立下了一個規矩。既來之,則安之,出來的子弟,百年後就此入土。是落地生根,也是為老家開枝散葉的意思。最初是由幾個開明的商賈人家發起。久了,約定俗成,這羅熙山下漸漸聚集了幾個魯籍望族的私陵。為解同鄉生老後顧之憂,齊魯會館后又在附近置辦了兩處義地。盧家因是后之來者,墳墓正在這義地附近,是有些邊遠了。
仁楨看著台上的老奶媽,她白髮蒼蒼,戴著面具。面具上畫著一張慈祥而僵硬的臉。她正在呵斥中坐立不安。勢利的兄弟媳婦要將她趕回鄉下去。她用老邁的聲音說,我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了,你讓我到哪裡去啊。
這時候,台上出現了一個人,穿著寬大的長衣,手裡舉著一支蠟燭。在燭光中,辨出是個女人。她發出了聲音,聲音還算動聽,並不是襄城話,而是標準的國語。在仁楨的記憶中,只有一個人會講如此標準的國語。她這樣想著,心又黯淡下去。
但是,並沒有一個人叫好與喝采。只聽得見整齊的掌聲。
車夫嘆口氣說,誰說不是呢!擱以前我也是個坐車的,跑反把家給跑沒了。孩子丟了,老婆瘋了。我現在拉車,就圖流個暢快汗。累飽了,晚上啥也來不及想,睡個踏實覺。
新的上來了,仁楨卻不吃了。她說,爹,我不想回家。
仁楨又問,外國人的戲,為什麼說的是中國話。
這一日雲嫂從外面回來,嘴裏說,我的主,馮家在四民街的房子,進進出出都是日本兵。門口還有兩個小鬼子站崗。
台上的女人問男人,為什麼你不說話?
父親說,等你長大去了北平,就知道了。
明煥牽了仁楨的手,往山下走去。他覺出女兒的手,有些涼,不禁握得緊了些。在某一個當下,父女兩個,不約而同地停下了。他們看著西方通紅的夕陽,慢慢地下墜。所經之處,將雲彩燒成火一樣的顏色。堆棧映照,浮遊生姿。這景象美得炫目而不真實。他們都沒有挪動步子,斂聲屏息。似乎一點點的聲響,都會將這美在頃刻間擊碎。
這時候,一個中年的男人走過來,說,楨兒,走了。
她正看得入神,卻有人引他們走到了舞台跟前,端來一隻長條板凳,讓他們坐下來。剛剛坐定,幾隻煤氣燈突然滅了。黑暗中,便聽見台上隱約傳來了音樂聲。這聲音低沉厚實,卻在她心頭猛然擊打了一下。她認出是手風琴的聲音 。她想起聽到這種樂器拉的第一支樂曲,叫《起錨歌》。她想起了拉琴的人。
昭如便覆信說,眼看著就到了清明,算下來,是家睦的十年祭。等事情辦完了,笙兒再去不遲。她也琢磨著,要將姐姐的衣物,遷去梁蔭與九-九-藏-書石玉璞合葬,也讓兩口子囫圇團聚。姐姐無兒無女,到時還是由笙兒送靈罷。
說起來,許久不見,這其間彼此的顛沛,盡在不言中。昭如聽說,吳先生這段日子,也很不好過。一來為人性情澹和,自比檻內人中的檻外人,名士氣是頗重的。世道治亂,便都不在話下。年初城中盛傳,他為了看一個新造的園子,赴了馮府的茶會,多少令人不解。卻不知日本人慕其名,五次三番上門索畫,吃了閉門羹。而後日人以非法集會為由,關了他的私學。雖知何患無辭,吳先生設帳十年,心中實在不忍。聞說馮明耀是個在城中說得上話的人,欲央他調停。然而一見之下,便明其心志。道不同,不相言語。
父親突然停住,他看見自己小女兒,肩頭在不可抑制地顫抖。
待車停下來了,仁楨依稀間睜開了眼睛,發覺面前並不是熟悉的「容聲」大舞台。一股濕霉氣撲面而來。待清晰了些,看到闊大的門廊輪廓陰沉。四周籠罩在夜色里,間或有一兩聲凄黯的鳥鳴。她突然驚醒了,並不怕,只是隱隱有些不安。看看父親,神情也被夜模糊了,不見一些究竟。父親下了車,她也跟著走下去。
父女兩個,走在深夜的街頭。仁楨抬起眼睛,看見在濃密的雲中,散落了一兩顆極亮的星星。
昭如端詳吳先生,還是以往泰然的神色。人卻見老了不少,原本花白的頭髮,如今蒙上霜雪一般。身上是件顏色不甚潔凈的舊長袍。頎長的身體,因為瘦,竟有些撐不起衣服,虛虛地搭在了肩膀上。
他終於站起身,緊緊牽住女兒的手,繼續往前面走。他昂起頭。一滴清凜的淚,生生地流了回去。
換了一輛車,快得多,也穩得多。仁楨偎著父親,漸漸有些發困。高門小戶,華燈初上。在她眼裡,那繁星般的燈火,撩亂了,連綴起來,如同昏黃的曲線,在她眼前蕩漾,若隱若現。轉過一處街角,光線忽而亮了,像是鋒利的刀,將黑夜切割了開來。
秦家去年為避亂遷到了貴陽去,怕也是回不來了。昭如記掛著秀娥兩口子。
文笙的眼神不禁有些躲閃,目光轉向了墳堆。女孩昂起頭,說,這是我二姐。
昏沉中,她問,爹,我們去哪兒?明煥直視前方,輕輕說,看戲。
仁楨抬起頭,淚流滿面。
秦世雄恰好進來,手裡拿了新的貨樣,要給昭如過目。聽了這話,便說,這開店當初也恐怕只是個幌子。依馮家的氣勢,可是容易就範的?如今把柄落在人手裡,也只有聽任擺布了。先毀了他的頭面,殺一儆百。
說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方作揖道,耽擱夫人了,老夫告退。
她說,那天家裡人都已經下山去,只有她一個,執拗地要留下來,想多陪陪她的二姐。當她看到文笙,一時間,覺得有許多的話,想說給他聽。待要說出來,卻突然發現,自己對面前的人幾乎一無所知。在此之前,她在這個家裡,已經保持了長久的沉默。
待走到家睦的墳前,卻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默然立著。昭如認出是吳清舫吳先生,便輕輕喚一九九藏書聲。吳先生迴轉了身,對昭如拱一拱手。
她便安靜地端坐著。舞台上的年輕人開始收拾道具,其實都是很簡陋的東西。煤氣燈也慢慢地熄滅了。仁楨才看見,背景的白布是掛在大佛的指尖上。大佛金身黯淡,面容慈濟。
她看見他,愣了一愣。
這年的春天來得遲。說是「吹面不寒楊柳風」,後院的柳樹發了新芽,嫩黃裡頭已泛綠,擺動成了一片。街上的人,還都捂著灰撲撲的老棉襖,捨不得脫下來。
父親回來,無聲地坐下。上了年紀的男主角正要離開。他指著窗戶上的飛鳥對女主角說,當您自由了,就看不見這些鳥了。同樣,等您住在莫斯科,您也就不會注意它了。我們沒有幸福,也不會有,我們只是盼望它罷了。
女孩捧起一把土,緩緩地撒在墳頭上,站起來。
多年以後,談起這次與文笙的偶遇,仁楨總是有些失神。
馮家二小姐通共的事情,很快便傳遍了襄城。
那個小妹妹喃喃地說,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所有的人靜止在了台上,一幕結束了。如同一個亮相。
明煥說,因為是中國人演的。
昭如這才醒過神,一遍遍撫弄著兒子發紅的額頭,眼底酸得發痛。
女孩點點頭,望著他。
這齣戲在軍樂中結束。仁楨心裏一片悵然。看演員出來謝幕,每一個人都不再是戲中的角色了。
明煥並無怨言,只是說,兄弟,干這行不久吧。
文笙覺得她似曾相識。一股力量讓他開了口,你是馮家的人?
突然間,仁楨聽見父親鼻音濃重的京腔念白:楨兒,記牢了,今兒個清明,跟爹看了一出《逍遙津》。
文笙便老老實實地磕頭,一個接一個。昭如眼神木著,竟忘了讓他停下來。半晌,雲嫂在旁拉住了文笙,說,我的主,太太,這麼磕下去,哥兒可要磕壞了。老爺九泉底下,也要心疼。
豆腐腦上來,兩個人默默地吃。吃著吃著,仁楨拈起小勺,舀了一勺辣子,擱進碗里。吃了一口,再吃一口,終於辣得合不上嘴。汗也淌下來了。父親搖一搖頭,唉,跟這兒發什麼狠。
她又問,北平有多遠呢?
家逸便說,這祖墳,將千秋萬代的穴位都留好了。八字隴,懷抱孫。再挑剔的堪輿,都看不出毛病來。馮家如今再不濟,這排場可是他人能有的。
人們沉默地往外面走。有些人撿起了傳單,回過身體,捏緊拳頭高高地揮動了一下,同時口中似乎吶喊了一聲。依然是無聲的,只有口型。
仁楨想,他說出這些話,是多麼狠心啊。他走了,這個姑娘怎麼辦啊。她過日子唯有的盼頭,就是莫斯科啊。
到了羅熙山,已經臨近中午,卻又無端地陰了下來,冷颼颼的。家逸便說,天有異象,這世道,是祖宗都看不過眼了。
人心惶惶間,漸有些草木皆兵。
他覺出她的口氣中,有一些勇敢的東西,破碎了表情的凄楚。
是那個女孩兒,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她長大了,蒼白的臉色,柔美卻黯然的聲線,都是陌生的。可是,聲音里的勇敢還是她的。
明煥塞給他一塊大洋。他推託了一番,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