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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耀先

第五章

耀先

郁掌柜接著說,這麼多年,與老爺商海沉浮與共,是緣分;老爺身後,替咱們盧家馬後鞍前,是福分。所以,我也知足。如今看少爺成了人,也心安了。年過花甲的人,也該歇歇了。
文笙忽然想起了什麼,便道:我現在曉得了,你畫里的好,正是你說的藝術的性情,然而,卻無關乎你自己的性情。於我這個中國人看來,便少了一些感動。
只見一位老者踱進來。文笙辨認了一下,竟是自家「麗昌」分號柜上的郁掌柜。
原來樣貌也很年輕,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衣著雖不修邊幅,面相卻十分清凈。然而眉目又很濃重。看得出,此時眼神有幾分倦怠,白皙的臉色因此生動了。
可瀅便自告奮勇,由她來教笙哥兒。待將ABC先清楚了大半,再請個洋人教不遲。
一時間,風大了起來,水中的荷葉翻滾捲動。風將寫生的人身邊的畫紙也吹到了地上。一張恰落在文笙腳邊,他便撿起來。這人轉過身,從文笙手裡接過紙,道了一聲謝。
郁掌柜嘆息一聲,這兩年的生意,確非往日可比。想必少爺也知道,華北與海南的鐵礦命脈,都落到了日本人手裡。如今貨物進出,皆課以重稅。商會裡的幾個老人兒,都在商量著要將店盤出去。我但凡有一些氣力,斷不可讓咱們的「麗昌」走出這一步去。只是如今,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文笙想一想,認真地說,畫得是很好。但我覺得像,又不像。這湖中的荷花,各有細節,生得並沒有你畫中這樣均勻通透。但這畫中的光色冷暖,近而明澈,遠而幽黯,又讓我覺得分外的真。
文笙說,這數年的難處,家母與我都是知道的。
吳先生?文笙脫口而出,大名可是吳清舫?
文笙便說,我六叔最愛喝碧螺春。這原是我熟悉不過的茶,可奇了,有一股子清苦氣,將這綠茶中的甜香濾掉了幾分。到現在我的舌頭還醒著。
這一段時間,他的英文有了長足進步,漸漸跟得上課程。可瀅說,學英文的一大要義便是閱讀。多讀讀報,新聞總是比陳詞濫調有趣些。家裡訂了一份《字林西報》。他每天下了學,便去圖書館,找些其他的報刊來讀。
文笙看她把雜誌攤在桌上,一面翻著。她說,依我看,當今攝影的意義漸漸大於繪畫。攝影能捉住人一瞬的神采而不致失真,繪畫因為耗時的緣故,總是有些錯過。所以才有莫奈這樣的痴人,要與時間較勁兒。你看看,顧秉良拍的照片,好在稍縱即逝。文笙從她手中接過一本雜誌,封面照,是委員長夫人蔣宋美齡。的確是颯爽逼人,神色間有些鬚眉的氣概,不同於平日予人的印象。再看可瀅收集的其他,從美國的《時代周刊》到市面上的《良友》,封面上大多都是蔣夫人的照片。不待文笙問起,可瀅說,我長了這麼大,真佩服的,就只這麼一個女人。倒不是因她與男子平起平坐,而是,她從未認為自己是女人,所以要與男人爭取。她做的就是她自己想做的,成立「婦慰總會」,便大刀闊斧;要建立空軍,就放手放膽,裡頭是連美國人都要佩服的見識。
文笙沿著湖畔走,看見一個人站在入水的石階上,躬身在一朵荷花上動作著。這荷花初放不久,花瓣還半闔著。走近了,原來正是前幾日見過的青年。青年從荷花里一點點地將一些東西剝出來,放進一個小布袋裡。看到他,朗聲一笑,說,小兄弟,果真是見者有緣。剛製成的好東西,有無雅興同試?
可瀅說,只一個魯昂大教堂,一日四時地畫了二十多張。我是覺得他有些痴了。
青年哈哈一笑,小小年紀,規矩倒很多。罷了罷了,先生不敢當。我虛長你幾歲,就叫一聲大哥吧。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夏至以後,天熱了許多。轉眼到七月,是學校放暑假的時候。「耀先」的「先部」因為開學晚,便設了班給學生補習。姨舅母叫廚房每日燉了銀耳綠豆湯,冰鎮過讓文笙帶到學校去。
文笙聽了,問道,老掌柜此話怎講?
他將貼身的布袋取出來,說,按理是要焙乾的,如今也只有將就,用體溫焐了九*九*藏*書這一會兒,聊勝於無。說罷將布袋裡的東西倒出來,原來是一粒粒的茶葉。青年將茶葉放入一隻陶壺。文笙看這壺,用的已有了年頭,紅潤包漿。禁不住伸出手撫摸了一下。
郁掌柜有些慌似的,忙起身說,少爺哪裡話,都是老夫的份內事。只想老爺生前的心血,不要毀在郁某手上。綿薄之力,聊以撐持。
盛潯便打趣她,我看,英國妞兒是不錯,只怕是個倫敦鄉下的野姑娘。
耀先中學是一間新辦的學校。它的前身十分顯赫,是大名鼎鼎的「興華公學」。由庄樂峰先生創辦並任校董,並聘請北洋大學學監王龍光為校長。原校址位於戈登道,隸屬於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如今在禮堂里,仍看得見書法家葉廣慧手書的四字牌匾。既謂「興華」,顧名思義,是要服務於租界的華人子弟。這間學校自成一統,體制十分完善,含有小學部、男生中學部、女生中學部。設備、師資等條件在當地更是首屈一指。十幾年間,漸樹立起口碑。政商名流趨之若鶩,袁世凱、徐世昌、張學良等人的後輩均在此就讀。
一直上了閣樓,青年人掀開竹簾,請他進去。裏面是個房間,不大,陳設也十分簡單。一張木床,靠窗擺著書桌,一個竹制的書架。書架上倒是排滿了書,又在頂上摞得很高,沉甸甸的有些不堪重負。青年將窗子打開,光線頓時清亮了許多。他說,躲進小樓成一統,是我的一方天地。文笙走到窗前,西澄湖盡收眼底,還看得見紫竹林的一嶺小丘。湖上的晨霧還未散盡,小丘就有些遠山如黛的意思。青年人見他看得入神,便說,如何?也算是「悠然見南山」了罷。
習英文時,又跟可瀅談起。可瀅說,你倒真問對了人。是個法國的畫家,我們的國文老師很推崇他。聽說早期有些離經叛道。只是我不太能夠欣賞,一處蓮池,一個乾草垛可以畫上許多遍。法國是個愛好革命的地方,這樣的畫法,未免太過流連了。
文笙有些不好意思,淺淺地說,我是未曾學過一筆。但為我開蒙的吳先生,是個畫家,前些年也給我看過一些。若說起荷花,他藏了一幅石濤的《墨荷》。華滋豐美,又有一股秀拙之氣,我是真喜歡。
文笙起身拱手,恭敬地說,毛先生。
青年大笑,說,這「醒」字用的很好。洞庭碧螺人稱「佛動心」,好在醇厚艷美。我卻不喜它回甘甜膩的果香氣。前幾日又讀《浮生六記》。讀到三白錄了芸娘制「蓮花茶」一節,說晚間趁荷花含苞,將茶放至花心,早上花開再取出來,「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就靈機一動,想來個以香制香。其實這茶的製法,是倪元林開了先河,顧元慶在《茶譜》中也記過,只是熏制的手段太過繁複考究,令人不耐。倒是陳芸的法子日常親切了許多,就拿來一試。試出了心得,要選那花瓣質厚緊實的,才能成事。
可瀅突然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她聽著表哥正大段背誦著威廉•布萊克的詩歌,用的是一口牛津腔。
文笙便與他道了別。這時滿湖的荷花,因西天的光線濃濃地鋪陳過來,竟淹沒了高低肥瘦,像是一匹色彩勻凈的織錦,與那畫上的別無二致了。
青年說,這隻老朱泥算是家傳,我一直隨身帶著。沒什麼嗜好,就是茶不離口。說著,便將燒好的水,澆進了茶壺。霧氣繚繞間,忽然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文笙未辨真切,青年已經蓋上了壺蓋。
青年抬手看一眼表,說,時候不早了,我再畫幾筆。你也快回去,別讓家裡等得著急。我們後會有期。
文笙點點頭說,吳先生早年對我說過中國人愛以畫言志,應該是這個意思。
文笙便說,她是很好,可離我們總是遠了些。聽說她是在美國接受的教育,自然在作風上,會更為勁健一些。
文笙此時看著表妹,不知怎地,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這時候,外頭傳來些響動。可瀅咳嗽一聲,用雜誌敲一敲桌子,說,盧文笙,我怎麼跟你說的,這個句子要用被動態!
這時,文笙卻看到前面的背影。一個人正在湖邊寫生。觸目的先是https://read.99csw.com一頭亂髮,繼而是瘦而寬的肩胛,與略有些發污的白汗衫。由於身量高,畫了幾筆,不得不屈下膝蓋,去蘸顏料。
可瀅便知道,表哥對於這門語言,基本上依然無知。但她看著文笙,饒有興味,像是對著剛剛出土的宋朝窯變花瓶。倒是她的母親崔氏在旁邊一拍手,代她說出了心裡話,阿彌陀佛,我是半句聽不懂,可鸚鵡學舌到這步天地,也真真是造化了。
可瀅嘻嘻一笑,告訴你吧,我的心愿,正是畢業后要去韋斯利學院讀書。她站起身,手指在牆上的世界地圖遙遙地一劃,然後圈了一個點,說,就在這裏,波士頓,那是蔣夫人的母校。
又說了許多的話,盛潯要留他吃飯,郁掌柜堅辭。說主僕有別,沒這個規矩,還是有始有終。臨走,猶豫了一下,終於說,方才看少爺桌上有篇寫好的文章,可否給我留作念想。
「七七事變」后,南開大學及中學的校舍被日軍炸毀,舉校向長沙與重慶等地南遷。部分留津學生失學。「興華公學」因坐落租界未受殃及,第三任校長駱天霖,開設「特班」收留南開師生。校舍因此擴容,並改為上午、下午的兩班制,以供「興華」與「南開」的師生交替使用。
他們就沿著木梯上樓去。木梯也有了把年紀,踩在上面吱呀作響。青年人讓他腳下小心,一面說,現在呢,這樓就用來堆放教具。忠叔兩口子住在這,我與他們搭個伴兒。
青年又給他斟上一杯,說,這事急不來。我也有許多的不懂得。我的老師也說過喝茶的道理。茶好像碑帖,要常常臨寫,才知道它的氣理和底蘊。臨到高古的帖,只覺得是好的,以為「老」便是時間的果。我看不見得,眼下這個時代,與時俱進是根本。
郁掌柜對文笙躬一躬身,說,老夫罪過,早該來探望少爺。因為去河北辦貨,耽擱了許多時日。
這時門外聽到婦人的聲音,先生,水放在門口了。青年人就說,忠嬸,謝謝你。便出門將水壺拎了進來。
他從書架上拿出茶盤,上有一對青瓷的茶杯,泛著剔透的光澤。先從茶壺中倒出一些水到茶杯中,說來個「韓信點兵」。旋即倒掉。剛才那股香氣,此時更為馥郁了些。這才斟了一杯,遞給文笙,說,來,喝喝看。
可瀅正色道,可不能讓他知道。爹要我讀西書,多半是為了趕趕時髦。其實骨子裡還是些三綱五常,改不了的。年紀一大,越發古董了。前些天還跟我講「父母在不遠遊」的道理。我們家這代沒一個男丁,他是把我當小子養的。你看我大姐,哪裡是一個能為家裡拿主意的人。
文笙愣一下,說,舅父可知道這件事?昨兒個他還跟我說,二表姐來信,商量要送你去北平念大學。
兩個人便對著窗,靜靜地喝茶。不知不覺,喝到了第三泡。文笙說,方才說的那些,我是一知半解。我這個年紀的人,每每喝到了好茶,覺得好,究竟不知好在哪裡。
哦?青年眼睛一亮,說,襄城倒真是人傑地靈。說起來,我有個同門師弟,也是襄城人,若論才分,堪稱我輩中翹楚。不是自謙,真真在我之上。他常常談起,少年寒微,多虧恩師知遇,方得今日。如此,這位吳先生也是很欣慰了。
遠是遠了些,文笙卻很喜歡在黃昏時分,沿著湖邊慢慢走到圖書館去。校內遍植法國梧桐,因是大樹移栽,這時長得很見了聲勢。雖非遮天蔽日,也日漸蔥蘢。枝葉間的繁茂,將陽光星星點點地篩落下來,十分喜人。西澄湖是建校前原就有的,則一色種的是垂柳,曲曲折折地沿著湖畔連成了一片。風吹過來,搖曳如綠霧。這一帶的風光,便與教學區的整飭有了分野,多了些妖嬈細膩的江南風致。湖邊立著一座太湖石,上有行草鐫著「楊柳岸」三個字,更為這風雅作了注。
文笙又翻過一頁,仍是同一座教堂,同樣的角度。然而,不再是粗糙而黏稠的行筆。光影的變化多端,現出了用色的詭譎。牆壁是厚重的青綠,頂部卻被餘暉染成了玫瑰一般的艷異。陽光最強烈的地方,只見尖塔的輪廓,竟如https://read.99csw.com同海市蜃樓。
青年人看他獃獃地看,便說,這「萬象樓」可比學校老多了,是道光年間一個舉人的藏書樓。聽說原先用它藏善本書,後來建了新圖書館,書都搬走了,便沒了用處。邊說邊引他進去。小樓裡頭,黑漆漆的。隱約看見牆角,擺著些石膏的頭像,有的已經殘缺了,慘白著眼眶。後門里,一個婦人正舉著把蒲扇燒爐子,見他們進來,笑一笑。青年就說,嬸子,麻煩你幫我燒一壺水來。
文笙略思忖一下,終於張開口。
這句話亦有所指,日人的教育局將原先的「公民課」改成了所謂「修身課」,專講中古聖賢。老師便問這同學選的句。他倒是毫不猶豫,說,自然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全班默然。文笙望一眼,這同學語氣沉厚,模樣卻分外的弱小。目光直愣愣地看著老師,沒什麼顧忌。
一日盛潯便與家裡人商量,想著給他請位英文補習老師。可瀅便說,請老師,也得看看學生的程度,你當真一句英文都不會說?
青年擰著褲腳的水,將布袋小心地放進貼身的衣兜,說,隨我來。
文笙見他說得高興,一頭亂髮籠在夕陽裡頭,金燦燦的,整個人都昂揚了幾分。自己心裏也有些喜悅了。
可瀅便有些不服氣,說,別的科目我不敢說。可論起英文,我們學校的露易絲嬤嬤可說了,蒙上眼睛聽我背《舊約》,還以為是個土生土長的英國妞兒。
吃晚飯時,文笙說起了「莫奈」。一桌吃飯的人,並未有知道的。姨舅母說,這個名字,莫可奈何。當爹媽的不知怎麼琢磨的,好不吉利。舅舅說,聽起來倒得幾分海上畫派的作風,有些革新的意思。不過畢竟是太新,不知將來是否可成氣候。
走了許久,經過了教員宿舍,才到了一處院子。有籬笆圍成的院牆,上面爬滿著盛開的蔦蘿與金銀花,濃綠如錦。院子里有幾隻雞走動,樣態都十分怡然。文笙不免張望,心想這校園裡頭還有這樣的地方,竟好似遠郊的景緻。正想著,一頭體型肥碩的鵝,遠遠跑過來,大聲叫喚,扇著翅膀,姿態魯蠻。一個中年人趕上前,對著大鵝呵斥。牠才悻悻地迴轉身走了。
文笙忙答道:小姓盧,盧文笙。
因為這一層,兩個人頓時親近了許多。文笙也就知道,克俞原籍皖南,安慶人氏。前些年在杭州國立藝術院習畫,年初由四川輾轉來津。
文笙認出中年人是學校的門房忠叔,就向他鞠了一躬。
文笙便走近了些。他畫的,正是這湖中的荷花,看起來,已經接近了尾聲。是未有見過的畫法,用筆似乎極清透。而眼前湖中的景緻,分明是茂盛濃烈的。
圖書館是年初新建起的,命名為「弘毅」,用了已故校長駱天霖的字以示紀念。這是一幢獨立的建築,在學校的西南,以中間的西澄湖為界,和教學區遙遙地隔開。「耀先」本坐落在英租界的繁盛地帶,但因為自成一體,格局上便鬧中取靜,很有幾分「結廬在人境」之意。而這圖書館,因為邊遠,成了更為清幽的所在。
青年沉吟道,你師父說的對。這話原是陸羽的。《茶經》里極鄙夷加香的法子,說那泡出來簡直是溝渠廢水。倪元林是熏香聖手,我也不贊成他往茶里加添什麼核桃松子肉,美其名曰「清泉石上茶」。茶畢竟不是果腹之物,未免太饕餮了。說起來,這「蓮花茶」的名堂,實是以香洗香。香味間既非成全,也非相剋。只是華服之美,太過喧嘩。以素紗覆之,隱約之間,倒另有一番成就。
各類科目,有一半是他感到陌生的,便從中學一年級學起。相對易些的,是國文。日本人成立了教育局,國文一科,將新文學的內容取消了大半,盡數保留了古文。因為自小隨昭如誦讀,加之與吳先生所學。如此積累,他在同班學生中,便成為翹楚。
文笙忙扶起他,這老人定定望著他,竟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龐。忽而覺得不妥,又縮回去,有些不安似的。眼睛卻紅了。
正是。克俞也不禁驚奇,說,你知道他?
青年人哈哈大笑說,養了這頭畜生看家,竟比一條狗還頂用。中年https://read.99csw.com人也笑答,可不是?惡形惡狀的。先生今天回來得早。
這時湖中的荷花,開得最盛,墨綠的圓葉層迭著,幾乎稱得上是「接天連碧」。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文笙一面走著,一面誦背著代數課上老師教給的口訣。青石鋪成的湖徑,被太陽曬了整一日,此時還是溫熱的。踩上去,腳底生出一絲暖。
青年笑了,問道,你可知道「印象派」?
天津淪陷之後,駱天霖身先士卒,抵制日佔當局推行的「親善」教育,拒絕更換指定教材及日軍武裝入校。每逢重大活動堅持唱中國國歌、懸挂中國國旗,遂引起日方不滿。民國二十七年六月一個清晨,前往學校途中,駱遭日方暗殺。「興華公學」勒令關閉。是年秋,「興華公學」全體師生及社會人士,自發組織遊行請願抗議。武漢國民黨中央政府對駱天霖追頒褒獎令。多重壓力之下,日方准予復校。民國二十八年于英租界紫竹林復校,更名「耀先中學」。並延續原校兩班制,原「興華公學」正班改為「耀部」,「南開」特班改稱「先部」。
郁掌柜說完這些,望著他,嘴角竟有了一點笑容。這麼多年,文笙從未見他笑過。郁掌柜的笑,原來是分外慈愛的,如家中看護他多年的長輩。這個老人的笑,一點點地深入,又慢慢釋放在臉上的每一縷皺紋中。然而當這笑容突然凝滯,郁掌柜抬起袖子,擦一擦自己的眼角,便又恢復了先前的肅穆模樣。
可瀅就到書櫃里翻找。捧了一摞雜誌,從中間揀出厚厚的一本。是本西洋畫冊,裝幀十分精緻。書皮上是一片藍。這藍是在他經驗之外的,濃烈而幽深,是一池水。水上綴著幾朵白色的睡蓮。文笙翻開,看見一幅上畫著很巍峨的建築。筆觸所向,森嚴靜謐。這是一座教堂。
盛潯佯作憂心的樣子,說,我有些信不過,你這樣毛手毛腳,我很擔心會誤人子弟。
朱耷。文笙喃喃道,可是畫魚畫鳥愛作青白眼的八大山人?
青年口中重複一下,文笙,好名字。如見其人。我姓毛,毛克俞。
文笙入學就讀於「先部」。上午去「大豐」柜上,下午上學。每日倒也整齊有序。
文笙想起,襄城南華街上有一間教堂。米歇爾神父正來自那裡。福愛堂沒有畫上的的堂皇雄闊,也是需人仰視的。因為它的潔凈與規整,也因為在黃昏時候飄出的聖詩班的歌聲,帶著一種與世隔絕的氣息,卻與街面上的世俗是親近的。他最後一次路過那個教堂,已經改成了難民收容所。教堂的鐘塔上,懸著綴有紅色十字的旗幟。枝葉凋零的洋槐,掛了繩子,晾曬著大人與小孩的衣物。有些蒙塵,一切如舊,只是聽不到管風琴的聲音了。
茶終於淡了。窗外的陽光濃烈起來,倒襯得室內更為幽暗清靜。青年人說,小兄弟,這茶喝了半日,還不知如何稱呼。
文笙好奇,便問,試什麼?
文笙忙取了來,是昨晚閑中抄錄的〈項脊軒志〉。郁掌柜接過來,眼神顫抖了一下,用手輕輕撫摸上面的字跡。又看到紙箋頁眉上,印著「耀先」的校訓,「尚勤尚朴,惟忠惟誠」,便說,好好,這正合我們少爺的心志。
文笙只感心裏一沉。
青年便說,是歐洲的一支畫派,創始者叫莫奈,以畫荷聞名。小兄弟,聽你方才所言,你必是習過畫的。
文笙擱下茶杯,想想說,我是聽明白了。這茶中的好喝,是取荷香的清苦,延抑茶香。只是我聽師父說,茶有真香。這熏茶的道理,畢竟不是出於天然。
郁掌柜說,將將收到六爺的信,說新請了一位掌柜管理天津事務,囑我告老。我想著,走之前,怎麼也得到舅老爺這裏看看少爺。
文笙搖一搖頭。
國文課之外,每周還有一堂「經訓課」。依年級不同,他們學的是《左傳》。一日講《鄭伯克段于鄢》。老師問起他們最感懷的文句。先問到文笙,文笙想一想,便說,通篇里,最好的還是引了《詩經》中的一句「孝子不匱,永錫爾類。」老師便點點頭,說,盧同學是心地純良之人。這時候,便有一個同學站起來說,國難當頭,還講什麼「忠孝節義」,難不成所有課程都read.99csw.com成了「修身課」。
到文笙沉默下來。她小心翼翼地用英文問他詩句的意思。文笙只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她便大了膽子,說了他幾句戲謔的話,文笙也沒有什麼反應。
文笙語氣恭謹,我不懂畫,說不好。
青年也似乎來了興緻,說道,中國畫家將荷花畫得好的,實在太多。只說《墨荷》一題,朱耷和徐渭,都是聖手。
可瀅便沖她娘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吐吐舌頭。究竟還是一副孩子相。
青年說,很對。相比之下,西人的藝術觀,就很看重技術。他們是用了科學的精神來作畫,講究的是對自然的尊重,自身倒是其次了。
青年大笑,正是。要說徐渭與八大的性情,一個狂肆,一個冷誕,在畫中皆可看出。徐渭喜繪秋後殘荷,畫法卻慣用潑墨,濕氣淋漓。水墨氤氳間有許多的意外,令人絕倒。八大的荷,清淺數筆,卻往往一枝獨秀,於他是孤冷如常。而在我看來,兩者無非殊途同歸,他們都是有大寂寞之人。徐渭《墨荷圖》的款識,我還記得這麼一句,「拂拂紅香滿鏡湖,採蓮人靜月明孤。」算是他的心聲罷。
文笙說,我是襄城人。
崔氏端了兩碗蓮子羹進來,抱怨道:祖宗,教書就教書,哪有你這樣的。虧得笙哥兒好脾性,打板子的先生也沒你一半兒凶!
青年愣了一下,沉吟了許久,再看文笙,眼裡多了炯炯的光,說道,小兄弟,有道是旁觀者清。說起來,我早年習的也是國畫,半道出家學西畫,只以為是更好的,倒荒疏了童子功。現如今這幾年, 中國畫家裡也出了幾個有見識的人,都在研究中西合璧的畫法。若說畫出了性情的,林風眠是其一。還有一個潘天壽,是我的師長,我畫荷花的興趣,倒有一半是受了他的影響。藝術這東西,便是將彼此的長處兩相加減。至於如何加減,以至乘除,那真是大學問了。
這一日柜上無事,暑意難眠。文笙晨起,便去圖書館看書。
他微笑一下,看文笙端詳自己即將完成的作品,便問,小兄弟,覺得怎麼樣?
難怪了。克俞說,聽你那天談畫的見識,我本該想得到。真是造化了。來來,我們以茶代酒。
可瀅便更為驚訝了,問文笙,這是哪裡學來的。文笙便老實答,在教會醫院裡頭,聽一個女護士念過,只覺得好聽,便記住了。
忠叔點點頭,笑說,這學生真懂禮。如今到處講自由,學生們都像這獃頭鵝,橫衝直撞的。
文笙見院落裡頭,矗立著一幢小樓,雖然殘敗,顏色蝕得辨不清楚,但分明古色古香。門廊上立著兩根石柱。柱礎的形制樸素,圖案是龍鳳雲水。柱上各以小篆鐫著一副楹聯:大道碩猷,君子是則;執敬道簡,古賢之徒。
西澄湖經了徹夜的冷卻,這時還有些許清涼。湖邊安靜得很,間或一兩聲蛙鳴,也是已經叫啞了的。晨風吹來,荷葉翻卷如浪,傳出細碎的聲響。一隻翠鳥立在一莖未展開的葉上,忽然撲啦啦地飛起,箭一般地消失在了湖心深處。
多時不見,郁掌柜已是一頭白髮,身形微微佝僂。文笙回想,兒時記憶裡頭那個神色肅然、不茍言笑的郁掌柜,真的老了。原本蒼青的臉色,因為長出了許多老年斑,竟然有些頹唐。
這時候,卻看見管家進來,臉上有些喜色,說,笙少爺,有人看您來啦。
文笙便舉起杯子,嘗了一口,只覺舌尖激蕩了一下。再喝一口,有說不明的香氣遊動,軟軟地在味蕾上展開。青年也喝了一口,瞇起眼睛,說,嗯,這次的時候算是對了許多。
文笙自然興奮難抑,說,豈止知道,我前日說的開蒙老師,便是吳清舫吳先生。
雖為華人中學,「耀先」的英文教學,本不輸于本地任何一間西辦教會學校。可去年起,英文課被強制改為日文課。校方亦有對策,便安排用英語教授其他課程,如「范氏大代數」與解析幾何。這卻讓文笙犯了難,課本幾乎成了天書,舉步維艱。
青年從褲兜里掏出一支煙,點上,閑閑地銜在嘴角,對他說,沒關係,說說看。
他將郁掌柜讓到了座上,端端正正地給他行了個禮,說,老掌柜,這些年為家中的生意操勞,請受文笙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