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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思閱

第五章

思閱

紙燒盡了,火也萎了。有風吹過來,青灰色的紙碎飛起來,蝴蝶似的,落在地上。翅膀上還有一星未熄的紅。
此時,可瀅卻嬉笑起來,說,看你,就是不識逗。我倒是不介意,和你分享我愛過的人。她拉開自己的抽屜,從夾層里抽出一本照相簿子,遞給文笙。文笙打開來,貼的是形形色|色的男子照片。其中有幾張,他並不陌生,看起來,多半是來自《良友》之類的雜誌。底下多半以自來水筆做了註釋,像是「博士」、「少帥」等等。
因為去工人夜校,文笙與碼頭的工友們,漸漸熟識。一開始,他並不很習慣。但是,漸漸地,混跡於他們之間,竟給他帶來了許多的快樂。他們也不再把他當作學生,如同對凌佐的態度一般。他們開始放肆地分享他們的閱歷,多半是被誇張后的當年勇,或者說著關於女人的胡話。甚至兩下不合,動起手腳,也不再避他。他們的粗魯與生猛,構成了文笙經驗之外的生活,並且潛移默化。有一次,文笙與克俞交談,興緻間,用了本地一個很粗鄙的詞。不等克俞表示吃驚,他已經臉紅了一下,搪塞過去。
當他們走進了鐵皮房子中的一間,文笙感到一股熱浪沖面而來,並且,混合著濃烈的來自於汗液的不新鮮的氣息。他站定了,卻吃了一驚。這房間里竟是教室的格局。
可瀅遠遠地看,說,我只怕將來,也是個博愛的人。文韜武略,無所不愛。
克俞終於悶著聲音說,你倒是說說看,是怎麼個好法。
文笙與凌佐,終於向思閱告辭。天已經黑透了。兩個人走在海河邊上,都沒有說話,氣氛未免沉悶。近在身側的巨大貨輪,猛然響起了汽笛,轟隆地充塞了耳鼓。在長而低沉的聲音之後,則是更大片的沉默。不知為何,文笙心裏一陣發空。
念完了,在嘴裏重複道:性未移,好一個「性未移」。
在文笙的童年記憶里,還有那位風趣雄大的庫達謝夫子爵,以及他的兒子拉蓋。他並不知道,彼此結識的時候,已經是俄羅斯的遺老遺少們,在中國黃粱一夢的尾聲。因失去了收入來源,他們終於要走出世外桃源,尋些生計。子爵是個有尊嚴的人,但他的頻頻造訪,也漸招致昭德的輕慢。因為在溫柔的客套與家庭外交之後,仍然不過是尋求一些接濟罷了。文笙想起,一天晚飯後,舅舅剔著牙,偶然談到這位不知所終的老朋友。搖搖頭,慨嘆道,聽人說起,沙俄前公使在中國最後的日子,落魄到了要用家裡的毛毯換麵包。還有他們的洋胰子。姨舅母說,每次來都捎上幾塊兒給我們。大老俄的胰子,到現在都用不完。
此時的他,尚未知這是與思閱的永訣。但坐定下來,心裏空洞得發冷。所謂死生契闊,流雲霧散,是這時代的常性。他向不以為意。但此時,離聚之痛,如一道符咒,令他著了魔般地失去了分寸。動靜之間,他想起了自己的叔父。
他想要走進去,跟舅父請安,卻有一個人拉住了他。他背轉過身,看見是可瀅。可瀅無聲地對他示意,跟我走。
當他醒來的時候,思閱已經走了。雨住初歇,晨霧中一片靜寂。他望一望周遭,了無痕迹。恍惚間,以為是夢境。他起身,一絲幼細的頭髮,輕輕飄落在了地板上,如曲折的弧線。
與韓喆的這次見面,修改了文笙的人生軌跡。然而,過程卻並不驚心動魄。以至於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他回想起韓先生在暗夜中的面容,竟感到有些似是而非。只是,這一切默然間的發生,卻讓一個人深引為咎。即使時值暮年,毛克俞面對膝下叫做毛果的男孩,仍然自責道:那時我太粗心,這世上,差點就沒有了你外公這個人。
郎無心,妾無意,教人如何是好啊。這一句,她用了京戲的念白,幽幽地道出來。文笙突然之間,覺出一些說不清的東西,在自己與表妹之間激蕩了一下。這讓他猝不及防。
他取出那幀紙箋,展開。魏碑的老底子,還是若干年前的,內里卻沒有了力氣。「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他撫摸那字跡,指尖有細微的磨礪。他想起,自己離開四川,已有兩年多了。
文笙也禁不住道,路上禁不起顛簸,能少帶幾樣東西也好。
許多年以後,在他回憶起「工人夜校」的這一幕,常常有與人分享的衝動。然而那個夜晚,思閱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的到來。他也會想起凌佐,心裏黯淡了一下。才感受到時間的徒然。
記憶中的輪廓,是多年前的長衫青年。一隻包袱,一頂傘,走出了家門。他在身後追著,叫叔叔。青年對他微笑,輕輕撫摸他的頭,說,「待這時代變了,你也長大了。這家裡就有懂我的人了。」
他對文笙說,許是我真的老了。這詩讀來,竟如自己寫的一般。他便輕輕地吟誦,「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相逢鬚髮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這時候,他們聽到擦火柴的聲響。火光裡頭,他們看見男人又點燃了另一支煙。這人臉上的輪廓,在夏夜裡頭,是紅亮的熔岩顏色九九藏書
吳思閱便笑說,我怎會不知?凌佐是這裏的半個主人,是該要招呼我這個客的。克俞說你是「文武雙全」。
他們走到樓上,聽到有人說話。門關著。平日克俞很少會關著門。文笙敲一敲,裏面的談話便停止了。安靜了一下,門打開。
文笙愣一愣,輕輕說,我能去哪裡。
克俞心下一驚,看著思閱。思閱並不看他,只是重又坐下來,伸出手去,將旗袍上的褶皺捋平整。她說,我這次由昆明,先去了四川,在江津見了一個人,他很挂念你。
文笙心裏抖動了一下,但他仍然禁不住看可瀅。這女孩青白的臉上,浮現出了稀薄的釉一般的顏色。可瀅只接著說,不知為什麼,我最近慌得很。我看著我的同學,都天真得讓人心痛。我在想,我如果現在不戀愛,可能就來不及了。
更多的人,舉起了手。那張紙在一片臂膀的叢林中傳遞。到了老工友面前,他愣了愣神,說,奶奶的,豁出去了。也在請願書上籤了字。
要說生意好的,只有「中華」和「同慶」兩處窯子。你看那些扎堆的日本浪人,都是往那兒去的。文笙見遠遠的,果然有一些穿和服的男人,走著醉醺醺的步子,嘴裏頭唱著不成調的曲兒。路人都有些躲閃,他們便更來了勁兒似的。
快入夏時,許久未見到思閱。文笙問起,克俞躊躇一下,只道她回雲南去了。
凌佐見文笙悶悶不樂的樣子,問起來,文笙便說了舅舅家裡的事。大表姐將離婚協議簽了。一路上沒和查理說一句話,臨分別時握了手,對男人說了句,好自為之。
儘管剛剛已經估到了幾分,但這麼人站到了眼前,文笙還是有些驚奇。他躊躇一下,淺淺地握了那手,輕聲說,吳小姐。
思閱沉默了一會,終於說,我經過幾年的歷練,也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們始終未離開過校園,于眼前你我的事業,至多是紙上談兵。
又說,他還是個孩子,是我朋友的學生。
凌佐有些意外,他看一看文笙。文笙盯著煙頭的明滅,問他,先生,你是什麼人。
在那個仲夏的夜晚,教室里厚積的暑熱包裹著他。
他回到家的時候,看見盛潯坐在堂屋裡。那個叫做孟養輝的遠親坐在他的身側,面色凝重。
文笙感到一陣輕鬆。老氣橫秋地想,這個表妹,到了「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歲數。
再過些日子,思閱邀文笙與凌佐帶她去街面上走動,要少年人做她的嚮導。去了勸業場,又去了旭街。逢著店鋪與作坊,她總要進去看一看,和掌柜與夥計說上幾句話。思閱人聰明,將國語說出了天津味兒,聽著十分親切。這姑娘大方,人也樸素有禮。店裡的人,便也很樂意和她聊。這時的思閱,是很活潑的,言語爽利,和一幫「衛嘴子」一來二去,相映成趣。凌佐便對文笙耳語,說瞧這能文能武的氣派,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男人笑一笑,說,我在等你們。
可瀅笑了:自己是聞不見,你身上一股子腥咸氣。不是去了海河邊,難道逛了魚市場。
風又大了一些。他覺得身上有些冷,這才想起,快立秋了。
思閱說,沒有共苦,何來同甘。你錯過了一回,難不成還想有第二次。
這時候,可瀅走近他,說,笙哥兒,我們說好了,今後每遇大事,要告訴彼此。
可瀅搖搖頭,我並沒有做什麼虧心的事。我只是想問你,我這個年紀,是可以戀愛了嗎?
春日里的萬象樓,的確有了萬象更新的意思。院里的枝葉藤蔓,都返了青。凌佐點下的瓜蔬,竟也從地里冒出了嫩芽,鵝黃的一片,十分喜人。
男人又笑,笑聲在這夜的空氣里波動起來。他反問,你們看我是個什麼人。
他們兩個,小心地從斜坡往下走。走近來,文笙方看清,房子後面有一個村落。這時候,有一個年輕人走近來,望他們一眼,是警覺的目光。待看見是凌佐,呵呵一笑說,是你小子。又看見了文笙。凌佐低聲說,我同學。年輕人對他們點一點頭。
思閱的臉色黯然,她輕輕問,盧文笙,你呢?
半晌,終於有一個大鬍子,以低沉的聲音說,誰不是拖家帶口?現時是我們幾個。我們出了聲,難保也不被捉進去。可真是動靜大了,也難保沒有更多的人跟上來。老師上課教我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娘的,誰又是誰好欺負的。
可瀅說,你總還是要回來的,對罷?
但是,這些人在上課時,卻面目靜好。文笙與凌佐,總是在課堂開始時,才進去,默默地站在最後面的位置。那個叫做浦生的大塊頭,會有意無意地遮在他們眼前,幾乎成為了某種默契。而思閱似乎也發生了變化。教學相長間,她似乎學會了對待工友們,如何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因材施教。甚至於,她會在課上開一些玩笑。有的玩笑,因為過於文雅,顯得笨拙。工友們仍然爆發出笑聲,表示對她的欣賞。然而,她的目光,從未落到自己身上。文笙想。
擺著一些簡陋的桌椅。坐著,更多的一些站著的,是比文笙年紀稍長的青年人。粗礪九-九-藏-書的著裝,看得出,他們並不是學生。因為沒有窗戶,在這入暑的季節,房間密不透風。近旁的一個,額上正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汗水流下來,在沾染了塵土的臉上走出一道黑灰色的印痕。他只是安靜地輕輕擦了一下。
克俞壓低了聲音說,他們還都是些孩子。
他們走進去,看克俞的臉色不太好看。書桌前端坐著一個人,是個年輕的女子。笑盈盈地看著他們。這女子衣著樸素,穿著竹布的旗袍,剪著齊耳的短髮。眉目十分清秀,眼睛如同一彎新月。臉上卻呈現出健康的麥色,是見過一些風雨的。
幾個人全笑起來,只有克俞沉默不語。文笙心裏只是奇怪著。
思閱再無多言,起身便走了。克俞三個人,從窗口望著她。身影嬌小卻挺拔,慢慢消失在西澄湖畔的道路上。
克俞終於忍不住,說,你放著大世界不去。先是自作主張不去法國,如今又跑到了天津來。這又如何?
文笙看見克俞的眼睛顫抖了一下,手捏成了拳頭,緊緊地抵在了書架上。他問,你見了誰?
文笙低下頭。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他抑克著涌動的情緒,慢慢說道:入寇未滅,何以家為。
她開始無聲地啜泣。那場醞釀許久的罷工,因為接獲告密,終至流產。幾個工人領袖,相繼被捕。兩名同志,在轉移時遭暗殺。女人光潔的額角上,有道清晰的傷口。血液已經凝固成了瘀紫的一線。克俞心裏一陣疼,緊緊地抱住了她,用自己去溫暖她的冰冷。然而,這身體抖動得越發厲害。他忍不住,他低下頭吻她的額頭、那瘀色的疤痕。柔軟的、雨點一樣的吻,仍然觸痛了她。思閱輕輕呻|吟了一下,卻同時間停止了顫抖。
克俞收拾出一隻皮箱。在院落里生起了火盆,將自己這幾年的寫下的文稿,盡數投入。手中的幾頁紙,自來水筆一揮而就的段落。落款亦潦草得很,是「河子玉」三個字。他的眼神木了一下,也投進去。
不等文笙再問,他已經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了。文笙唯有跟上他。
周遭的沉寂,令這份熱更為確鑿與煎熬。有兩個工友,被日本人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是課堂上最為活躍的兩個年輕人,他們的熱情,經常使得這課堂沸騰起來。此時,思閱走到了人群中間,以一種克制的眼神,望著大家。
他這一吼,兩個人都愣住了。
他們回到屋裡。可瀅說,沒想到,你也會跑去這麼遠的地方。
凌佐說,這讓我對你家裡的人,刮目相看了。我最近就琢磨著,現在國家是這個樣子,我們青年人,究竟能做些什麼。胡虜未滅,何以家為。現在怎麼都是茍活,窩囊得很。
凌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說,看不出來吧。兩年前,衝垮了津浦鐵路,淹了整個天津衛的也是它。
文笙沉默了半晌,說,自然是要回來的,但要心裏敞亮地回來。
克俞笑一笑,說,他是硬了一輩子。嶢嶢者易折的道理,他一輩子都沒有參透。當年他從安慶出走,我爺爺就說,你這一走,是要帶走毛家的氣運的。他這一走就是二十年,姓汪的來找過麻煩,蔣介石也找麻煩。爺爺去世的時候,他在坐牢,未見最後一面。他出了獄,輪到王敬明來找我們的麻煩。好好一個家,就因為他的一把硬骨頭,家不成家了。
遞到了凌佐手裡,他似乎並未猶豫,龍飛鳳舞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又遞給文笙。文笙在激|情的挾裹下,也簽了。
你們知道,在請願書上簽字,意味著什麼。這是很嚴肅的事情,不是兒戲。你們是學生,不能參加。
浦生一見,倒更氣了,說,我們是去革命,你倒帶上了這些家當。
文笙將她的話,漸漸地聽了進去。如同他身旁的許多人,他望著思閱,望著她的年輕與篤定。她目光里的熱與她語氣里的冷,兩相交織,衝撞,構成了莫名的吸引。
思閱說,我如何是任性。如今外面的情勢,箭在弦上,你還在這裏做隱士。若不是年初的皖南事變,讓我看清了這政府的面目,想我如今已在巴黎;若非聯大的師友,我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他們只是一路向東走,漸漸聽到汽笛的聲音,海河近了。經過了一處公園,看見一座漂亮精緻的東正教堂。教堂似乎許久無人打理,頂上落了厚厚一層陳年的枯葉,有了些破敗的模樣。教堂后是倉庫的輪廓,豎著旗杆,太陽旗在黃昏裡頭飄動了一下,又草草落下。文笙知道,他們走進了以往的俄租界。
凌佐瓮聲瓮氣地說,這是寶貝兒。
思閱便清一清嗓子,說,雖是小品,好在一氣呵成,筆意氤氳。水邊有岸,岸上有石,石上有樹,樹下有橋,橋上有車,車上有人。人分男女,女分老少。形不同,神不同,韻不同。
文笙這才抬起眼睛看她。她說,並非是你特別親近。而是,你似乎有種本事,讓人願意跟你說話。
思閱看見是他。態度也很恭敬,喚道,韓先生。
文笙翻到其中一頁,有一張剪報。字跡模糊。可瀅卻跳過來,將這張紙抽起來。無措間,文笙看她。她卻慢慢地,將那九九藏書頁報紙又放回了照相簿子。輕輕說,只這一個,愛了,卻連樣子都不曉得。文笙見那報紙上,是一篇文章,還未看清標題。卻看見作者落款,寫著「河子玉」三個字。他執著薄薄的紙張,指尖有灼燒之感。
思閱說,我只是不懂得,他為什麼要拒絕胡先生。二十年了,如今聯大的年輕老師,倒有一半是他當年的學生。
她的背後是一個小小的黑板。黑板上寫著工整的粉筆字。文笙認出是李白的詩句: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這時外面有一對新燕,在窗台上落下,柔軟地叫著,一面側過腦袋好奇地看他們。叫了一會兒,便展翅飛走了。在空中仍不忘了盤旋,嬉戲。
文笙在旭街找到了凌佐。
凌佐囁嚅了一下,將包袱重新紮紮緊,說,老太監死了。我這許久沒有回去,竟然不知道。跟人打聽,屍首運回昌平老家去了。我娘在世時,我答應她要給老太監送終的。這寶貝兒是他進宮前留下的,一直掛在房梁子上。我剛才給取了來,如今來不及了。我得帶著,等我回來了,就去昌平,把寶貝兒跟他合葬了。也算讓他有個男人的囫圇身子。
請願書回到思閱手中,她看著密密麻麻的簽名,神色凝重。忽然間,她無聲地舉起了拳頭,唇間輕輕翕動。文笙看到,更多的人舉起了拳頭,口中念念。他知道,這是暗語,也是口號。本應響徹雲霄,但此時卻在這教室里造就了無聲的聲浪,膨脹、充盈,引而不發。
說罷,竟在那盒子上踢了一腳。凌佐起身就要和他打起來。文笙連忙將自己擋在他們之間。凌佐起伏的胸脯慢慢平伏了,這才慢慢蹲下來,一言不發,只是默然地收拾那匣子。
思閱說,對,是我抄的。你總該知道,我每抄了一個字,一個字便到了我的心裏。這些入心的字,文笙,凌佐,也總有一天應該看得到。
文笙說,我這一走,舅舅和娘那裡,就要靠你去說了。
這兒現在是鬼子的軍管碼頭。文笙一驚,看著他。凌佐笑一笑,說,別怕,吃不了咱們。便拉著他跑進一條小巷。從巷子里出來,只覺眼前豁然,原來已是海河邊上了。文笙極少如此近地面對海河。日暮時分,少了忙碌的人。停靠著巨大的船舶,在夕陽里投下更大的影。原來海河是如此安靜的。
思閱笑一笑,梁啟超的「少年強則國強」,在杭州時我對你說過。如今你許是老了,可這句話不老。
文笙循著他們的目光望過去,同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在他的眼前,一張用木製的貨箱搭成的講台。講台前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形,是思閱。
這時他的耳邊突然響起掌聲。他回過頭,看見一個花白頭髮的中年人,立在自己眼前。這男人穿著長衫,眉宇清俊。臉龐卻是勞力人才有的黑紅色。他對文笙伸出了手,嗓音中氣十足,小兄弟,說得好。
克俞眼睛里的光慢慢冷了下去,他,還好嗎?
兩個人,未免有些心焦。這時候,才看見凌佐氣喘吁吁地跑來了,手裡拎著一隻包袱。浦生看著他,當胸就是一拳,說,讓我們好等。
兩個人相約去找克俞喝酒。
有時,見她依然微笑著,聲音卻低下去。說話間,將一張小紙條塞進一個夥計手裡。
凌佐輕輕地說,我已經不是學生了。思閱說,你們來上課,我想毛克俞並不知道。而且,你們的父母呢?你們的行為,要對父母和家裡負責。
凌佐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思閱,說,我無父無母。
叫做浦生的青年,擠過了人群,走到思閱面前。他拿起筆,在一張紙上,一筆一畫地寫。寫好了,恭敬地遞給思閱,說,老師,我的名字,是你教我寫的。如今總算有了用處。
然而,眼前的思閱,瞳仁里卻有一種光芒,是他所陌生的。不同葉伊莎,這光芒並非來自於信仰。它如此的直接與獨立,如同新生的嬰兒,初見世界的目光。在她的口中,反覆出現的詞彙是「階級」。每每提到這個詞,語速會慢下來。這個詞,因為她的慢,而變得鏗鏘與鄭重了。
可瀅嘆一口氣,我說這些,與你並沒有關係。你的舅父舅母,是很希望我們好起來的。姐姐的事,讓他們怕了。可他們並不知道,所謂青梅竹馬,才是戲文里編出來的故事。哄不了我們這些小孩子,倒誑了他們自己。
人們沉默了。這時候,突然響起了一個明亮清澈的聲音,好,就讓我來放這頭一把火!這份請願書,我帶頭簽一個。
男人的面色沉鬱下來,吳思閱同志。你讀的書多,紙上談兵也分境界。《三國》裡頭有趙括,有馬謖,但也有大敗關羽的的陸遜。書生藏龍卧虎,小看不得。
女子打量文笙,說,沒猜錯的話,這位就是克俞在信里提到的文笙了。
殘陽如血。餘暉裡頭,莫名響起了蟋蟀的叫聲。忽近忽遠,聲聲凄厲。
可瀅似乎並不很意外。聽完了,她站起身,從自己抽屜里取出一封鷹洋,放在他手裡。她定定地看他,說,若沒有這件事,你這一生,總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一世人,總要為自己做一回決定。
男人頓一頓,又read•99csw.com說,現如今,隊伍需要的,正是像你,像兩個小兄弟一樣有文化的人。
然而她說的話,卻是文笙所不很明白的。她的聲音一如以往溫婉,內里卻有一種被強調的力量。這一切,令他感到似曾相識。他終於想起來,若干年前,在那個地下室里,空氣同樣有著灼人的氣息,那個叫做葉伊莎的女人,輕輕誦讀著威廉•布萊克的詩。
此時,響起了「突突突」的聲音。凌佐警惕地望一眼,一把將文笙拉到了路邊塌了一半的紅磚牆後面。接著,就看一輛軍用摩托車地開過來,車上坐著幾個沒有表情的日本人。
那個雨夜,思閱的到來,令他百感交集。
晚上,他把事情說與了可瀅聽,原原本本地。
思閱便將那畫執起,說,我方才看了,也覺得是幅上佳之作。丹青有情,是為心照。
凌佐趔趄了一下。包袱掉落在了地上,鬆散開,露出了一隻木匣子。在月光裡頭,也看得出是老物,雕鏤得十分精緻。
他在她的課堂上,在經歷某種變化,或者說,是成長。這一點,令他自己始料未及。他總覺得,他並非一個有理想的人,也談不上信念。但是,在這兩個月之後,有一種朦朧的東西,漸形成了輪廓。
待文笙下定了決心去找克俞,走到了萬象樓前,已是人去樓空。他愣一愣,就著石桌坐下來。
「浦生。」凌佐輕輕喚他一聲。青年頓一頓,回頭看看,微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他側身一讓,讓他們過去,站在他的身邊。
此後,思閱便成了萬象樓的常客。克俞卻總是淡淡的。好在有文笙與凌佐,在一起,說話間便也有了許多生氣。
這時,卻聽見有人喚他們,小兄弟。
思閱沉吟了一下,說,他只是掛著你。他說孩子輩里,只有你是最像他的,比他的兒子還要像。你們一老一少,都要做時代的隱士。他是不得已,你又是為什麼?
凌佐想一想,認真地說,我看你是個做大事的人。
文笙又對她說,這是我的朋友凌佐。
凌佐見桌上有幅未乾的筆墨,說,先生,您又新作了畫。
有一日下學,剛走出校門,文笙卻聽到凌佐喚他,說已經候了多時,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朦朧間,他拉開燈。看見這年輕女人的額發,在雨水的沖洗下,密集地覆在額上。她渾身濕透,正瑟瑟地發抖。一聲驚雷之後,她的身體僵硬了一下,趴在了他的懷裡。
男人朗聲大笑,說,學生,學生怎麼了。五年前,你也不過是個學生。這國家的天翻地覆,靠得正是學生。沒有學生,何來「五四」。
這條街道文笙有些許印象,是因為靠近南市有一家「下天仙戲院」。當年與母親同大姨,在這裏看過一出《追魚》。如今看起來,是比以往凋敝了許多。商鋪竟有一半關了門,整個街道灰撲撲的。
她抬起頭,眼睛里是未淡去的恐懼。然而在這恐懼深處,有火熱的東西,在克俞的心底,灼燒了一下。她捉住了眼前的男人的唇,猛烈地吻,幾乎構成了擊打。克俞如同面對一頭小獸,被噬咬。他閉上眼睛,默默地承受,同時感受到了懷裡的身體在一點一點地蘇醒。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浦生冷笑說,自然是寶貝,不然你還會帶著?
只是這款識……她說,文笙你也過來看看。
這時,克俞凝神望著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對著經年未遇的古瓷。望了一會兒,眼神便走開了,恢復了肅然的形容。
一個年長的工友,終於站起來,說,我不贊成罷工。沒了我們,他們可以再找人。兵荒馬亂,都在爭這一口飯吃。到時候,家裡的老婆孩子誰來養活。再說了,就靠我們幾個,日本人果真就能放了人?
思閱走到講台前,迴轉過身,說,為什麼,為什麼認定自己只是被踩、被人燒的草?為什麼我們不能去做燎原的火。
找到凌佐時,他正往櫃面上搬貨。一個稻草捆子,壓得他瘦小的身形有些佝僂。如今的漆器店,自然生意也不好做。買精細玩意兒的人少了,便也兼賣陶器。不大的門臉兒,腌菜壇竟擺了小半個門面。凌佐擦一把汗,說,如今錢不值錢,能有錢腌得起鹹菜算是不錯了。這條街面上的情形,別說是你,就連天津人自己都認不得了。對面的幾個綢緞莊,去年,「老九章」停了業,改成了滿洲中央銀行,「大綸」也關了門,現在改成了天津會館,裡頭整天是臉抹得煞白的女人沒黑沒夜地跳舞給男人看。
思閱勉強對他笑一下,說,先生對他們兩個,真是抬愛了。
中年人也笑了,作了個揖,說,吳老師,先走一步。
是男人渾厚的聲音。
凌佐撿起一塊瓦片,「嗖」地一下飛了出去。瓦片在河面上跳動了幾下,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里。
凌佐嘻嘻一笑,說,自然是帶你去見個人。
思閱說,你叔叔。
文笙說,滿臉的古怪,要去什麼地方。就要考試了,還得趕著回家溫功課去。
你不覺得,這款識的格局小了些。畫到最後,還是個「無論魏晉」的桃花源。
他說完這些,眼睛有些潮熱。文笙接過他的包袱。浦生轉過身,用極低沉的read.99csw.com聲音說,上船吧。
凌佐走過去,似乎有些驚喜。他猶豫了一下,學著思閱叫這人,韓先生。
男人依然笑,笑容卻在無知覺中清淡,他面對兩個年輕人,神情漸漸肅然,答:延安。
文笙與浦生兩個,在海河邊上等了很久,還不見凌佐。月亮被一抹黑霾遮住,漸漸又走了出來。他們的周遭就忽明忽暗。
克俞想一想,說,果真是你自己要找他的嗎?
思閱眼睛躲過他,說,臨走時,他寫了一幅字,讓我帶給你。她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紙卷,遞給克俞,又拿出幾本書來。書是手抄,封面上書名娟秀的字跡,是克俞熟悉的。可是,他看到書名,用惶惶的眼神看了思閱一眼,用宣紙將書蓋住了。
一葉小舟,靜靜地往對岸駛去。文笙跪在船頭,向東磕了一個頭,那是意租界的方向,舅舅的家。又面向南面,磕一個,頭深深地埋下去,口中道,娘,恕孩兒不孝。
他們張望了一下,在黑暗中看見一點星火。仔細看,是一支點燃的煙。煙頭被人彈到了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弧,流螢一般。瞬間又被碾滅了。
思閱不說話,克俞的語氣便溫和了些,說道,既已嫁作人婦,我便是你的兄長。你不可太任性。
他們倆面對著思閱。在這已然空曠的房間里,思閱的聲音忽而也放大了,渺渺地傳過來。
克俞展開那幅紙卷。紙是不甚好的毛邊紙,粗糙厚實,字寫得洇了開來。克俞的目光在那字上,拿著紙的手,竟有些發顫。
克俞說,你留下來,只怕受苦的又會多一個。
當他們走到了屋宇寥落的地方,道路開始泥濘。文笙知道,已經走到了城市的邊緣。凌佐停下了腳步。文笙望著眼前有一個很大的斜坡。斜坡的一端,是灘涂。即使是些微的聲響,還是驚起了幾隻水鳥,翩然地飛走了。略高的地方,有一排鐵皮房子,像鵝卵一樣放著灰白色的光。天色已徹底地暗下去了。
四個人坐在屋檐底下喝茶。凌佐種下的菜蔬,密密地綠成了一片,在陽光底下,滲出半透明的顏色。雨水好,它們生長得很快,似乎每天都有新的氣象,看著令人安慰。春日遲遲,是有些懶動的。無人談論時事,也不再有激昂的話題。克俞並不太想開口,斷續間,與思閱談起的無非金石碑拓。文笙聽不很懂,只覺得兩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將近日暮,思閱便說,我寫了幾首舊詩,便從身上掏出一個本子,翻開來,娓娓地讀給他們聽。聽下來,首首都是關於南京的風物。其中一句是「金陵煙水無人知」。念罷,文笙在她眼睛里,看到濃重的暗影。他便想,這是他未去過的城市。中國的首都,是思閱的家鄉。
他壓低了聲音,說,我最近又讀了河子玉的幾篇文章。與其讀死書,死讀書,倒不如真的出去干一番實事。
又問,你怎麼在這裏。
吳思閱說,快別這麼客氣。我虛長几歲,叫聲大姐倒是正經。
文笙看那畫左題款:「懶聽穀雨催啼鳥,愛坐春光趁小車。」下寫著「辛巳春三月首日克俞」。
如今這裏,已經看不到這些白俄的身影,但他們的建築留了下來。斯拉夫式的厚重,因為街面上的空闊與蕭條,已顯得大而無當。
說是以往,只因十月革命之後,蘇聯政府宣布放棄俄羅斯帝國在華的特權,天津與漢口的租界自然也交還給了中國。只是,當時的北洋政府有大事要做,無暇顧及海河兩岸的彈丸之地。如此,一時間,這裏竟成了天津土地上著名的「三不管」。誰都不要好得很,沙俄的舊貴族們,惶惶然間定下一顆心來。有了落腳之處,建立起他們自己的小公國,頗過了數年歌舞昇平的日子。俄式的麵包房、大菜館,小到早上佐餐的酸黃瓜,應有盡有。認起真來,除了沒有涅瓦河,比起聖彼得堡並無太大分別。
男人依然笑,笑罷問道:那麼,你們可想跟著我干一番大事。
文笙終於問,先生,你從哪裡來?
凌佐終於吼起來,說,不是寶貝,是寶貝兒,太監的子孫根兒。
思閱並沒有看到他。思閱剪了比以往更短的頭髮,穿一件寬綽的襯衫,擰著眉頭,看上去像個憂心忡忡的男孩子。
文笙笑一笑,這樣說,我倒成了聽人告解的神父。
文笙便也握住了那隻手。這手握得十分用力,感覺得到掌心粗礪,生著厚厚的老繭。
文笙與她問了好。她站起身,大大方方,伸出手,說,吳思閱。
克俞昂起頭,目光再落到了思閱臉龐上,有灼灼的光。他說,我是為什麼,你不明白么?
在這如同靜默的儀式中,這一天的課堂結束了。工友們三三兩兩地向外走,誰也沒有說話。文笙和凌佐也轉身離開,這時候,他們卻聽到了思閱肅穆而清晰的聲音,盧文笙,凌佐,你們留下來。
文笙沉默了。她卻沒有追究的意思。此時的可瀅,眼光遊離,以一種未可名狀的神情,望向窗外。她說,細想想,在這家裡,我竟沒有一個可說話的人了。除了你。
思閱看著他的眼睛,說,不很好。我是在重慶他住過的醫院打聽到他的下落。見了面,依然是一把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