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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萬象

第五章

萬象

當晚回去,文笙看到家裡來了一位客。
盛潯便哈哈一笑,說,可不是嘛,也不枉我身為「亞聖」後代。
走進了萬象樓的小院,見院落里之前的破敗樣子,竟然有了許多的變化。籬笆上陳年的絲瓜老藤,收拾得乾乾淨淨。籬笆亦用鐵絲一一緊過,站得穩了,便精神了許多。沿著窗子底下,支起了一張石桌。文笙認出來,桌面是這院子里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碑材。許是當年為了給藏書樓立碑,終究沒了結果。後來給忠叔拾掇出來壘了雞圈,以為物盡其用。這一回的用處,到底是合適了些。文笙摸一摸這塊青石,觸手的涼,似乎還餘存了經年青苔的滑膩。
文笙說,你們家原先的屋子呢。
凌佐說,你看一看,寫得很好的。特別是「百團大戰」那一段。依我看,如今日本人有了真正的對手。
文笙走進去。這是個兩進的院子,不小,空落落的。正中間擺了個靈堂,擱著些紙糊的牛羊。文笙便對著靈堂鞠了一躬。女人燃了三支香,遞過來。文笙拜一拜,插到了香爐里。他聽到抽噎的聲音,回過身,看女人正抬起袖口擦眼淚,一時間也亂了心神。女人說,我這個妹子。小先生,你可知道,除了些老鄰居,親戚朋友裡頭,你倒是第一個上門的。都怕沾了晦氣。
想想,又說,按規矩,謝儀卻不能少。我就叫他去。
凌佐給文笙盛了一碗燴菜,說,你們這些做少爺的,自然不知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什麼都要會的。到了毛先生這兒,真是滿眼都是活兒。你看我沿著西牆腳,還開了一方田。土都松好了,到明年開春,點些瓜豆種子,便一年都不要再到集上去。
克俞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學生們的迷惑,甚至於不明就裡的忿然。他的目光望著教室的門口。這時響起了掌聲,穿著黑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學生們看著傳說中的督導先生,用激賞的眼神望著克俞。他用十分流利的中文說,畫得好!中日親善,正如這畫上男女的琴瑟龢同。言未盡,意已達。變通則久。若時下中國的青年藝術家,皆是如毛老師這般識時務的俊傑,支那有望,大東亞共榮指日可待。
文笙見一塊木板上刻好的圖案,已刷上了一層墨藍色,便知道克俞正在做版畫。克俞循他的目光望過去,似乎發現了什麼,從桌上揀起一把很小的刻刀,在木板上細細地頓挫了幾刀。又瞇起眼睛,左右看一看。
文笙認真想一想,搖搖頭。
兩個人就沿著林中的小徑往外走,踩得滿地的樹葉簌簌的響。克俞突然迴轉了身說,其實,思閱沒有走得成,於她的前途,我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可是,我竟然莫名的高興。
文笙就將來歷跟他說了。龍師傅點點頭,說,恐怕得是個世家的藏物。你看這個大帽翅,是干嘉宮廷里的制樣,用湘妃竹返青的幼節做骨,豈是尋常人家能見得著的。
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忽然間如被凝固了一般。文笙定睛一看,也不禁屏住了呼吸。這幅親善主題的版畫,乾坤顛倒后,是另一幅圖景。一個面目猙獰的日本兵,正舉著刺刀,站在中國的地圖上。他的腳下,是無數憤怒的拳頭。而那躍飛而起的鳳凰,是一句用花體寫成的英文:Get out of China!滾出中國。
文笙便止住她,說,別叫了,讓他多睡會兒吧。
溫儀搖搖頭,慢慢說,我想通了。我和查理的事情,是覆水難收。我勸不轉這個男人,是我沒本事,眼界窄。當年我高中畢業,您就說要把我養在家裡,不要出去,孟家總要有個稱得上閨秀的女子。嫁給查理,我就安心當個賢妻,只盼將來還能做個良母。可事與願違,查理想要的,恰不是這樣的女人。他要去過他的新生活,這事情我原本想不通。可現在他離開我,是為投靠日本人。縱然你們想留他,我卻心意已決,今天就上律師樓去。我世面見得少,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上課間隙,有時會出現一個面目可疑的人。這人並沒有十分顯著的特徵。因此,文笙也僅僅記得他穿著黑色的西裝,立在窗邊,或者門口,看一會兒,便走了。當然,這個人並不只出現在美術課上。但他似乎對克俞的課程十分感興趣。後來有一日,消息傳過來,說這個人是日本派駐在耀先的督導,負責監督老師的教學。而他曾通過校方要求克俞反省。理由很簡單,他認為克俞對日本文化抱有成見,在課上援引的畫例,從古至今,西洋到中國,甚而印度,竟完全與大日本無涉,無視中日共榮源遠流長。他說,該讓這個年輕人清醒一下,德川時代狩野探幽畫得出《中國七十聖賢圖》。如今不向日本的藝術致敬,便是中國人自己數典忘祖。
盛潯坐定了,轉起手裡的核桃,說,窮則獨善其身,盡讓他們折騰去吧。總能給我留下個棺材本兒。
盛潯忿然道,中國人自家的事,怎麼哪裡都有他們。
大表姐溫儀也在,抱著新生的兒子,坐在一旁,愣愣地不作聲。
院里倒多了一些木板,一字排開,整齊地靠牆擺著。這些木板,有的已不怎麼新鮮,看得見木紋間的水漬,和經年風蝕的痕迹。文笙走進去,先看見的,是克俞瘦削的肩背。肩胛骨在汗衫底下隆起著,他正在努力地動作。夕陽的光線下,整個人的形狀格外的清晰。聽見喚他,這才回過頭。看見是文笙,便笑了,同時從一旁抓起毛巾,在九*九*藏*書臉上胡亂地擦一把。文笙有些意外的是,這笑容與此前不同,是有些昂揚和明亮的。
說起學生意的事,免不了提起「麗昌」和郁掌柜。昭如嘆一口氣,說,這事原是咱們對不住人家。郁掌柜告老,就在襄城西邊的修縣,不遠。年前還專程過來看咱們。沒有了主佣的這層關係,反倒更親密了些。他也說,平津一帶的生意,現在是難做了許多。「大豐」聽說也是在撐持。
說完又嘆一口氣。文笙心裏抖了一下,終究沒有說話,腳底下急了些。到了巷子中段,看見一個人家,屋檐底下掛著個白燈籠。燈籠上寫著「奠」字。門緊緊閉著。文笙猶豫了一下,敲一敲門。
崔氏看著溫儀,緊緊地跟了幾步,卻又回過身,不放心地看了盛潯一眼。終於還是趕上前去,抱過溫儀的孩子,也進去了。
盛潯一個眼色,讓底下人給他加了茶,說,我看你的「謙祥益」,並未受到什麼波及,生意還好得很。他們要賣洋布,就讓他們賣些去。九牛一毛罷了。
文笙慌了,將他扶起來。兩個人就坐在台階上,誰也沒有說話。文笙看著他,目光遠遠的,不知落在了什麼地方。他臉上的線條這時候也硬了一些,不大像個孩子了。遙遙地有鴿哨的聲音傳過來。一群鴿子擦著黑,在天空中掠過,一忽兒便消失了。
這一夜,文笙睡得很不踏實。朦朧間,出現了母親的臉,這張臉又變成了大姨的臉,葉師娘的臉。慢慢地,這臉愈加清晰,最後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坐在一座土堆前,沉默不語。那座土堆突然裂開,裏面是一具慘白的屍骨,瞬時便立在了他眼前。
可瀅說,爹火的是,自己看錯了人。當年吃了日本銀行的虧,只說要大姐嫁一個能替咱們長眼的人。如今可好,這眼睛卻是替日本人長的。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臉上。這個男人是可以不要,只是往後,可讓大姐怎麼辦。
女人便掀開布簾,輕輕地喚,妥兒,妥兒。
孟養輝的聲音,終於利了一些,叔,這本不是一個人的事。除你我之外,普天下還有千萬的中國人。上次祭孔大典,這受的屈還不夠嗎?
文笙問,她是說,她要留在中國了?
孟養輝皺一下眉頭,還是溫聲慢語地說,說起紡織業,有個唇亡齒寒的道理。三井,三菱兩家洋行的傾軋,敦義、天義豐、同聚和三十多家染整廠關了門。日本人的心思,可沒有人能說得准。
停一停又說,今天我看見咱們的親戚了。幾年未見,人老了許多。真是今時不同往日。
文笙想一想,說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這時候,溫儀懷裡的孩子,「嗚啦」一聲哭了出來,哭得震天響。溫儀一邊哄著,默默地站起來,往屋裡走去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一家人卻都停止了動作。盛潯苦笑一下,說,兒啊,你這是何苦。你在外面受再大委屈,回來就是爹的掌上珠。怎麼著,我們孟家會缺了你一口飯吃?
看見文笙,男人致意說,這就是小姑家的表弟吧。數年未見,長成俊小夥子了。
崔氏便說,怎麼沒有,日本人倒是年年祭,你年年罵不是?今年好了,恢復了鄉祭,推選了你舅舅做耆紳代表主祭,說起來咱們家也真的許久沒這樣的大事了。
隔天的代數課,凌佐出了糗。眾目睽睽之下,一問三不知,這讓文笙很有些意外。凌佐平日里的機靈,應付這些是綽綽有餘的。他自己倒是不在乎的神情。
這麼著,龍師傅想起來,走進裡屋,執了一隻風箏出來,說,照例兒,我去年秋天,給你做了只虎頭。只是,竟遇見了異人。
文笙見店裡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兒,眉目頗像當年的龍寶,年紀自然是小了很多。龍師傅嘆一口氣,說,就是這對兒雙生,他們娘當年才難產死了。都是個命。吃風喝雨,居然也都長大了,如今能幫忙打個漿糊啥。
崔氏端出一盆哈密瓜,說,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都是自家人,往後再商量,從長計議。
到了上素描課的時候,桌上擺著伏爾泰的石膏頭像。不知為何耳垂上缺了一塊,整張面容立時有些殘敗。文笙原不認識,以為是個西洋的老嫗,笑得很不由衷,顯出了愁苦相。他們畫的時候,克俞在旁邊走動,略略指點。然後便自己坐下來,目光有些失神。長衫穿在身上,肩膀支起來,更顯尖削,竟有了嶙峋之感。
他終於停下來,將木板側過來,瞇著眼睛看一看,又笑了,說,好了,我們上樓去。然後將汗衫脫下來,擰一擰,又穿上。
文笙見他這樣說,一時不很自在。
文笙應了一聲,並未告訴昭如,如今的「大豐」掌柜易主,作風也變了許多。將柜上的事多交給了幾個熟事的「門屋徒」。情面上的事,自然也就淡了。天津的老字號向有不用「三爺」之說。所謂的「少爺」、「姑爺」、「舅爺」,總被視為任人惟親的禍根兒。哪怕他這個外來學生意的少爺,除了些日常的事務,也是讓他能不插手,便無須插手。這學到的東西,便很有限了。
昭如說,「生行莫入,熟行莫出」,是祖宗立下的規矩,守業是要花些氣力的。你且在「大豐」學著。要出來獨當一面,少不了要多穿幾年「木頭裙子」。
凌佐擺擺手說,什麼多才多藝,生活所迫罷了。然後站起身來,說,你們慢慢吃,我再炒個菜來下酒。
學生們看他展開畫read.99csw.com幅,原本眼睛都有些怠惰,這時卻發亮了。原來克俞畫的,正是「耀先」的校園風光。且地分四季,一時一景。西澄春曉,夏至煙波,弘毅秋色。筆意時而柔曼,時而剛勁,輕描喻于重寫。最後一張是他自己的住處。顏色頓時蕭索了很多,題為「萬象入冬」。學生們傳看間,一面讚歎,一面竟有些唏噓。一個男生說,老師畫得好,如今入了冬的,豈止是咱們的校園。大家聽了,就都安靜下去。
文笙就接過報紙翻開,凌佐點了一下。他就看到一篇文章《再告救亡同胞書》。他闔上了報紙,四望了一下。
可瀅走過去,緊緊握住溫儀的手,說,爹,我們擔心了幾天,這個扣兒,到底還是姐自己解開了。我是從未這樣佩服過姐姐。
昭如這才拉著文笙坐下,先問起舅舅家裡可好。文笙說,都很好。舅舅說,多時未走動了,過些日子,怕是也要到襄城來看看。昭如說,那敢情好,我心裏也念得慌。
溫儀眼睛里的光,突然強壯了。她說,孩子是小,與其有這麼個爹,不如我一個人讓他乾乾淨淨地長大。
教室里,響起了嘹亮而由衷的掌聲。文笙想,督導先生或許聽不見了。
這剛下了火車,遠遠看見秦世雄和雲嫂。還未站穩,雲嫂已經將文笙抱在懷裡,心肝寶貝兒地叫。
不知何時,可瀅進來。可瀅說,爸爸,你可記得「萬新印染」的陳叔叔。他們家小意總上咱們家玩兒的。他爸前些天給日本人捉去憲兵隊,到現在人還沒放出來。這日本人,咱讓著他,他可是得寸進尺。
崔氏便道,笙哥兒小孩子家,也不出趟的。誰叫這是長在了輩兒上呢。快來見過你們孟家的大表哥,咱天津衛數一數二的儒商。
他依著規矩,在蒲團上跪下,給文笙磕了一個頭。頭抬起來,卻已淚流滿面。
阿彌陀佛。崔氏上前撫著他的胸口,你這是發的哪門子脾氣,這個女婿,可是你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我當初就說,洋派的人,總是不可靠。
吃完飯,盛潯興緻勃勃地將準備好的祭服穿上。簇新的對襟馬褂,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將主祭辭鄭重其事地念一遍,又念一遍。一家子人都陪著他演習,就差三叩六拜。崔氏便說,瞧,老小孩兒似的,這會子可知道體面了。往日要讓他把那駱駝鞍的「大雲兒」脫下來,跟要了命似的。如今也知道暖靴的好了。
文笙再見到克俞,在圖書館後面的銀杏林子。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落葉,金燦燦的。克俞坐在石頭凳子上,正在讀一封信。他抬眼看見文笙,眼睛里有些光芒,說,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要與你說。
文笙便說,咱們要不也試試別的生意。
克俞笑一笑,說,那好得很。這裏夜闌寂靜人伴鬼,我是惟恐鬧出些聊齋的故事來,多個人也壯壯陽氣。自忠叔忠嬸搬走後,樓下的房子一直空著,搬進來就能住。
文笙便看見,穿著孝衣的凌佐,靠著一口薄棺,已經睡著了。孝衣過於大,包裹了他瘦小的身體,像是一隻口袋。他煞白著臉,眉毛緊蹙著。
昭如扶他起來,撫摸著他的額頭、臉龐、肩膀,竟說不出話來。
文笙聽到,不禁心裏一動,他想起了襄城一時間甚囂塵上的,正是馮家二小姐通共的事。於是對凌佐說,我們做學生的,盡到本分就好,這些本不是我們能管的。
一個女孩子家,懂得什麼。盛潯沉下臉,口氣卻軟和了些,大人說話,哪裡有你插嘴的道理。就是你娘平日太嬌縱你。
可瀅關上門,說,幸好你不在,這兩天家裡天翻地覆了。查理要和大姐離婚。
文笙見那道血紅的符,正畫在老虎的印堂上,密密地纏繞住「王」字。他用手摸一摸,沿著那筆路描畫了一番,說,不用,就它吧。
盛潯佯嗔道:咱們家的人怎可忘了本,後天是孔誕。要在文廟祭典大禮。「中堂嚴肅素王尊」,袁大頭別的不說,這點道理還是懂的。自日本人來了后,可有日子沒好好辦過了。往年的春丁秋丁,府縣兩祀,就沒有了著落。我還記得,最後那一次,府廟還是張自忠主祭的。說起來都過去四年了。
崔氏愣一愣,便說,來就來了吧。就當沒看見可不成了。
文笙說,不了,我也該走了。我是要回襄城去,跟你們說聲,也帶了些年貨來。
文笙想一想,終於說,或者他是一時間胡塗,總還有挽回的餘地。念到孩子才半歲,做大人的也不能不顧。
可瀅嘆口氣說,若只是兒女私情,倒好辦了。他要娶的是鍾淵會社社長的女兒。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盛潯呼啦一下站了起來,一拍桌子,一聲斷喝:他若來了,我就打斷他的腿。
凌佐搔了搔頭髮,說,我也不知道。我路過南市的時候,有人塞給我的。可是這篇文章寫得真的好。這個河子玉,說的儘是我心裏的話。
文笙站定,看著他。凌佐說,這房子是他的,我住得不踏實。
文笙便說,哪裡出的報紙,我怎麼沒聽過。
盛潯將自己癱在太師椅里,眼光裡頭,莫名黯然。半晌才說,日本人到底還是來了。
盛潯眼皮抖動了一下,闔上眼睛,輕輕說,送客。
客人是個中年男人,頭髮花白,微胖。站起身來,才看得見身材的高大。穿著合體的西裝,很見風度。
克俞說,我看,是要在昆明待些日子。她說那邊很需要文科的師資。她已取得一個助教的職位。自平津失守,https://read.99csw.com三校合併遷湘。這些年我屢屢聽人提及聯大的好處。但竟然讓思閱留了下來,還是意想不到。
桌子擺著幾本畫冊,被翻得卷了頁,其中一本上課講過,是比亞詞侶。牆上的多了數張,竟是楊柳青年畫。都是喜聞樂見的題目,劉海戲金蟾,三英戰呂布,年年有魚之類。克俞便說,講好東西在民間,真是著實不錯。就這幾塊木板,分版尚嫌奢侈,想要做套色幾乎不可能。還好看了這年畫,有個「半印半畫」的辦法。做兩版單色,勾勒線條,然後直管用水粉的法子畫上去。既有木味,又有水氣,實在是好得很。
待他走遠了,克俞淡淡一笑,將畫幅慢慢翻轉過來。
重在課堂上出現的克俞,已不復以往的精神。青白著臉色,下巴上可見淺淺的胡碴。但他仍是一個盡職的教師。一如他的藝術觀念,不太存在中西的界線。因此,他講課的方式,也無所偏重,甚至有些信手拈來。剛剛還在分析西洋畫的線條勾勒至散點透視,一忽間就拿出李唐的「萬壑松風」,講起了「鉤、皴、染、點」。只一塊石頭,洋洋洒洒許久,半堂課也就過去了。
這時候,西廂房響起了劇烈的咳嗽聲,伴著急促而無力的呼吸。一頓一挫,幾乎讓人心悸。文笙說,你去看看吧。
文笙說,可你不回家,能去哪兒呢。
他將這幅版畫慢慢展開來,空氣頓然凝滯。文笙見旁邊的男生,已經露出瞠目的模樣。不同於之前幾張的簡勁,這張畫筆意的明艷華麗,顯然可見畫者的心力投入。畫面上是一男一女,神情親密。女的是著旗袍的中國少女,修身玉立,手中捧著一株盛放的蓮花。文笙見她,面目清麗幽婉,不期然想到了「思閱」這個名字。然而她身邊的男子,卻是個著和服的青年,眉宇英武,手中執一株櫻花,正將一朵摘下,別在女孩的髮髻上。女孩垂首,看得見喜悅的顏色。他們的周邊,天地間繪著百鳥朝鳳,松鶴延年,這正是中國年畫的氣派了。
凌佐於是有些惱怒,說,盧文笙,你別和我文謅謅的。汪精衛的所為,你我都知道。事不關己,將來天津就是第二個南京。
道士倒是平心靜氣,口中念念,在那符上一點說,保平安。
那塊上過色的版,紋理凸起間並不繁複。眉目清楚,是一個人形。周邊的枝葉花卉,輪廓也是極其茂盛的。
說到這裏,她便又哭了,拿出一方手帕揩眼睛。手帕已經洗污了,上面綉著陳舊的花鳥。這時候布帘子動一動,凌佐走了出來。女人站起來,說,妥兒,你同學看你來了。
盛潯獃獃地看著溫儀懷裡的孩子,半晌說,孩子這麼小,只怕將來,是很難的了。
再等我一下,馬上就好。說罷,便又弓下長大的身體,在一塊木板上一前一後地使起勁來。一些刨花翻卷著,堆棧在眼前。空氣中瀰漫著略有些朽腐的木頭的清香。
遠遠飄來一陣清香氣,內里有膏腴的味道。文笙看廳堂裡頭,一個瘦瘦的背影。凌佐正在爐邊忙碌著,聽到聲音,回過頭來,說,你來得正好。我昨天在後山掘出一顆冬筍,正好和忠叔送來的臘肉燴了一鍋。這燉了一個時辰,該有的味都有了,算你有口福。
傍晚的時候,文笙去了藏書樓,將風箏的圖冊還給克俞。之前他描畫了一些圖樣,想著回襄城的時候,帶給龍師傅去。因為頗為費時,一來二去,也耽擱了不少時日。
凌佐面無表情,搖搖頭,說,我只想他死。不是他,我娘不會死。
可瀅猶豫了一下,說,自然是有了別的人。
女人愣一愣,說,我算是什麼姨呢,不過是一樣苦命的人。我是他娘一塊兒學唱大鼓的姐妹,跟同一個師傅。當年他娘要嫁給凌先生,我們都羡慕紅了眼。沒成想,人說沒便沒了,只留下了這麼個種。可說起來,這一病四年,全指望著孩子前前後後地伺候,還得顧著那右廂房裡的半個人。本來這家還有個樣子,自打這位爺抽上了大煙,哪還有他們娘兒倆的日子過。一嫁是福,二嫁如虎。大凡家裡能有個主事的人,怎麼就能讓自個兒的閨女行出了這一步去。
在家千日好。臨近了開學,還是要回天津去。正月十五,文笙便拎了一隻禮盒子,去看龍師傅。龍師傅見到他,分外高興,說自己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難得有笙哥兒還掛記著。聽說少爺是去了天津讀書,這在大地方待久了,再回來相貌和精氣神兒,都不同以往了。
桌上的茶蓋碗,被震得「咣當」一聲。在座的,個個都如驚醒一般。
如此,克俞講版畫一堂,選了一個日本畫家。並未從祖宗講起,督導皺一皺眉頭,也就放他過去。即使是學生,都對他在這時選擇蕗谷虹兒感到莫名。畫上凈是傷春悲秋的年輕女郎。寂寞悵然,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情。都有一雙神經易感的眼睛,嘴角間或是一抹意味情|色的曖昧微笑。以往對於畫風格局的開闔,克俞是頗為注重的,但卻不作解釋。在課堂結束時,他終於說,以目下的形勢,這些畫未免不合時宜。這畫家是魯迅愛過的。那時我不愛他,如今卻愛,就愛他的不應景。想一想,不過十年的光景,他便是個被拋棄的角色。民國二十一年日本人退出國聯,二十六年這場戰爭打起來。日本人是不要他的,嫌棄他頹廢、萎靡,沒有精神。中國人也不愛,因為他是個日本人。誰都認為他多餘和礙眼九*九*藏*書,他便索性放下畫筆,歸隱到鄉下去,扛起了鋤頭把。如此一來,卻是讓人羡慕。
文笙也有些瞠目,你是說,他要娶日本人?
文笙想起,他說過自己住在折耳衚衕。放了學后,便一路打聽。這衚衕在城西,偏僻得很。七彎八繞,總算是找到了。巷口有些窄,地上鋪著青石板。踩上去,噗哧一聲,陳年的污水冒了出來。
文笙便知道,這就是前幾日說到的孟養輝了。便對他鞠了一個躬。
盛潯面有喜色,問道,笙哥兒,可知明天是什麼日子?
盛潯說,孟養輝。他還說過些天來看看咱們。
他說完這些,眼神里十分落寞。但卻笑一笑說,這世上儘是多餘的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凌佐說,不了,高門大戶我住不慣。我再想想辦法。
盛潯擺一擺手,道,都別說了。笙兒,你在襄城的時候,你娘給我來了信。說今年清明,一同去山東,看看你大姨和你姨夫去。數年前事,猶在眼前。若不是日本人,你們全家又何須跑反,顛沛流離,又怎麼會落在土匪手裡,你大姨……這一樁樁一件件,你以為做舅舅的,心裏都沒有嗎?
凌佐說,怎麼不是我們的事?
房間裡頭的氣氛,瞬間便僵了。
文笙心下一驚,問,為什麼?
凌佐苦苦地笑一下,說,我娘跟他時,只一條心思,沒放在別處。他也沒什麼積蓄,娘就將我們的房子典了出去。換了錢,給我交學費,全貼補了生活。後來我娘病了,這些錢花完了,才花他的。開頭兩年還好,可大煙癮是沒個頭兒。就這麼點家底,哪禁得起折騰。他往年私藏些從宮裡帶出的東西,讓我拿到黑市上去賣。說好了,這錢只能給他買煙土。我背著他,偷偷給我娘買了貴些的葯。發現了,他就往死里打,還當著我娘的面,罵我是賊子。我娘是給他憋死的。那房子,我是不要再回去了。
兩個人慢慢地往前走,文笙突然停住,說,我倒是想起一個人,興許幫得上你。
幾個人坐定。孟養輝說,叔,方才說到的這件事,還是勞您三思。日本人現在的胃口是越來越大了。天津商界,怕是半壁江山都要落在了他們的手裡。此次我發起聯署,便是要他們知道,咱中國人的骨氣。士紳這一層,若得您意,他人定馬首是瞻。
她就搬過一隻小馬扎,讓文笙坐下。文笙看見東邊牆上有一個缺口,是一棵楊樹,艱難地從磚縫裡生長出來,硬是將圍牆撐開了一條裂縫。枝葉寥落。他問,您是凌佐的姨?
幾天未來,樓上的景象竟充塞了許多。地上堆了木板與畫紙,散落著木屑,不復往日的整飭。克俞刨開桌面上一角,給文笙沏了杯茶,一邊說,對不住,太亂了。一面將剛才那塊木板小心地倚牆擱好,說,認不得了吧。忠叔給我找來的門板,總算排上了用場。只是老木頭舊了,潮氣太重,洇紙。這不,晾上一晾,刨了又刨,勉強可以用。
文笙終於忍不住,說,那他就是要為虎作倀了!
龍師傅說,我做好這隻虎頭,上了彩,掛在牆上陰乾。這時候,店裡來了個道士,說要跟我買兩隻大鷂子。揚臉看見了牆上掛的,眼睛就離不開了,定定地要買了走。我說不成,這是老主顧訂下的。年年一隻,規矩雷打不動,不可再與他人。道士便又看了看,說,真是個好東西。也罷,我來個錦上添花。不等我看清楚,他從袖裡掏出一枝硃筆,在虎頭上龍飛鳳舞,畫了一道符。我就急了,說,你這是幹啥,畫的這是什麼來路?
盛潯擺擺手,我一個窩在家裡的老頭子,能有什麼用。這下了野,便什麼都不是,誰能聽我的。你們生意人的事,我也不懂。
又對文笙說,笙哥兒,你可知道你舅舅,見了你,總抱怨我跟你大舅母,未曾給他生一個小子。可你們看看,我們養出的孩子,心性哪裡比小子差上一分半厘。
孟養輝便道,我斗膽提一句,聽說您在本地的幾個企業里都有股份。這生意場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日本人是「軍事管理」、「委任」、「合辦」、「租賃」幾管齊下。當年周學熙何等威風。可現如今,啟新和開灤礦務被「軍管」;華新紡織下屬天津、唐山兩個紗廠和耀華玻璃公司盡數「合辦」。「華北纖維統制協會」剛建起來,華新就被拍賣給了東洋拓殖會社。這些可都是前車之鑒。
文笙停住步子。胖子嘆一口氣,病了這幾年,拖得久。活夠了,一根綾子結了自己個兒。只苦了這孩子,將來怎麼成。
他將信遞到文笙手裡,說,你看看,原來思閱並未去了法國。她現在人在昆明。
回到家,昭如已在前廳里候著。文笙見了,先跪下來,磕了一個頭,說,這些時日,孩兒未在母親身邊行孝,還望母親大人恕罪。
問起龍寶,龍師傅倒欣慰地笑了,出門兒送貨去了。小子長得比我都高了,一把子力氣。往後我防老送終,可就指望他了。
文笙跟她問好,又帶了一句,姐夫沒有來?
他愣一愣又說,對了,上次那幅版畫,我寄給往年藝術院同門的學長。他推薦給上海一家雜誌,給登了出來。我今天收到了稿費,我們出去小酌幾杯。
文笙回到天津,正值春寒。
克俞點點頭,說道:先生,這畫並沒有你說得這樣好,不過是些心裏的想法而已。
轉眼又快到了年關,文笙要回襄城過年。臨走前,來向克俞辭行。
有個老人貓在牆根兒,袖著手打盹兒。這時候read.99csw.com天已經半黑,文笙就問他,附近有沒有一家姓凌的。老人耳朵不大好使,努力地望一望他。他便放大聲量,又問,家裡有個孩子,跟我般大的。老人擺擺手,將眼睛闔上了。走過來一個賣糖葫蘆的胖子,聽了便說,你是說金太監家吧?就在前頭。
凌佐也看見了文笙。面色青了一下,點點頭。文笙覺得他臉上,並未有許多悲戚的顏色,眼睛里只看得到漠然。
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房間裡頭一片靜寂,只聽得見自鳴鐘的鐘擺擺動的聲音。突然「當」的一聲響,驚心動魄。
第二日早飯。溫儀餵過了孩子,擱下碗,說,爹,上次沈伯伯說他那裡缺個會計,讓咱們薦個人去。我想去試試。
再到上課的時候,克俞夾了一捲紙,微笑地走進來。他說,同學們,眼下忌諱多,西洋畫講不得,中國畫也講不得,那麼我就講講我自己的畫。昨兒剛畫好,沒容細琢磨,見笑了。
督導擺擺手,說,過謙了,過謙了。一邊走出門去,臨走站定,向克俞鞠了個躬。
崔氏說,哪門子親戚,還有閑心陪你去祭孔?
可瀅拉一拉文笙的袖子,讓他跟她回屋去。文笙見舅舅定定地坐著,頹然。兩眼渾濁,老意叢生。
這時候克俞走下樓,手裡還握著一卷書,嗅一嗅鼻子,說,文笙,是該謝謝你。我留下一個人,卻得了個好廚子。凌佐窩在我這裏,真真是屈才了。該到「登瀛樓」做紅案才是正經。
文笙想一想,說,我跟我舅舅說說,你到我們家去住一陣兒。
崔氏終於哽咽了,她將溫儀的頭攬過來,緊緊摟在自己懷裡,說,兒啊,疼人的兒啊。
他驚醒了。外頭是一枚下弦月。月亮的光線微弱,但如刀鐮般鋒利,將雲霾裁開,且隱且行。
散了學,他追上了文笙,說,方才課上,我讀了一篇文章,寫得太好。走了神。說罷從書包里拿出一張報紙,印刷得不很好,字跡模糊。報題用的是斗大的隸書,三個字倒十分醒目,《新津報》。
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女人,一襲白衣,面相很老。她打量了一下文笙,問找誰。文笙說,找凌佐。說自己是凌佐的同學。女人趕忙將門打開了。
文笙喝了一口湯,品一品說,味道真不錯。看不出,凌佐是個多才多藝之人。克俞說,可不是嘛,我在杭州最愛吃一道「腌篤鮮」,也不過如此。
盛潯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以為他是誰,欺負到我孟家人頭上來了。沒有王法了。
凌佐說,我想好了,旭街上有一家漆器店。過了年,我就去店裡做學徒去,管吃管住。這個學期我還是上完它,善始善終。
到二十六這日晚上,本非節慶,孟家卻擺了一桌宴席。文笙見盛潯臉上少見的有生氣。崔氏便笑說,快恭喜你舅舅去。全家都在討他的好呢。
凌佐愣一愣,半晌才說,多好。有個家能回去總是好的。
文笙謝過他。胖子又追了句,他們家出事了,唱大鼓的女人死了。
女人便抱歉地說,這孩子,給他娘守鋪,守了五天五夜。中間也沒個替換,怕是一個囫圇覺都沒有過。
文笙聽了,也好奇,等他講下去。
雲嫂說,您瞧瞧,前些天三不五時地念叨。好了,我來替太太說,我們家笙哥兒,去了趟天津衛。這才大半年,人長高了,俊了,也洋氣了。你寫來的那些信,太太是整日翻來覆去地看,恨不得裱起來。
又問起學校的功課。文笙也一五一十地講了。昭如認真地聽了,然後笑笑說,罷了,洋學堂里的這些,我這個做娘的,竟已經聽不懂了。
這時克俞向外看了看,笑一笑說,諸位同學,還有一張。大家看了后,定心有戚戚。
凌佐一個星期沒有來上課。
見文笙迷惑,他便說,這信里說,陸師弟一個人先去了巴黎報到。她取道香港,那班船卻取消了。正好遇到兩個西南聯大的學生,便隨他們過海防,由滇越路到了昆明。你看這一句,「及至入滇,身處聯大,方知此處氣象,遠非北地碌碌之日可及。赴法之心,亦漸淡薄。」
龍師傅說,我琢磨著,倒是不像個心地不正的人。少爺若嫌棄,我便重給你做一隻。
可瀅恨恨地說,我只是揪心,這麼長時間,大姐居然一無所知。查理和日本人走得近,不怕瓜田李下也就罷了。聽說這回是和三間洋行在中國的代理權有關係。
晚上到了舅舅家,他便覺出氣氛的不對。晚飯時,一家子人,各懷心事的模樣。姨舅母崔氏,本是個心寬的人,見他回來,真的歡喜,笑得卻勉強。
又過了一周,凌佐回來上學了。人比以往又沉默了許多。到了放學的時候,他與文笙兩個走了一程,才說,我娘沒了,我想要搬出去。
文笙這才掏出那本圖譜的描樣。龍師傅戴上花鏡,細細地看,看過後讚歎,說,這是好東西呀,打哪兒弄來的。
到了萬象樓,卻發現忠叔和忠嬸不在了。連同滿地跑的雞和鵝,也不見了蹤影。後來才知道,因為教工宿舍多了一間房,老兩口就搬了過去,只是間或過來照顧克俞。這院子於是寥落了許多。籬笆上的絲瓜藤,已經在秋日里發了黃。一個未曾收穫的老絲瓜,已經風乾了,孤零零地懸在藤上。
第二日晚上盛潯回來,滿臉的倦容。溫儀迎上去說,我們都等著看《益世報》了,看我爹爹怎樣神氣。
文笙便說,我來,也是央你一件事。我有個同學,家裡的老人去世了,眼下沒有住處,可否借你這裏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