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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楊樓

第七章

楊樓

文笙攥住那把鑰匙,天盡頭有淺淺的紅。他覺得眼底被這紅色刺痛了一下。有滾熱的一股湧出來,卻隨即被冰凍,凝在臉頰上。
就在這個時候,接到了緊急集合命令。偵查員報告,發現日軍數輛軍車,直奔楊樓而來。附近幾個縣的日軍,調動頻繁,有合圍跡象。宜從速向西轉移。韓主任與營長羅維中商議,大敵壓境,退無可退,唯有部署正面迎擊。同時報告團部,請求增援。
他伸出手指,行的是強勁的東南風。幾個小夥子,找來村裡的竹筐,劈成篾子。按照文笙要求的形狀,在火上細細地烤。又找來糊窗戶的棉紙。文笙打好了糨糊,醒著。心中默念著龍師傅教給的口訣,用棉線一道一地道將竹篾捆紮起來。粗糙的篾子帶著芒刺,扎了他的指頭。一陣鑽心,血珠滲了出來。他的手並沒有停,只兩袋煙的功夫,三隻鍋底風箏的骨架便紮好了。
浦生問,主任,團里的部隊,趕不過來了?
有時來了陌生的領導,韓喆會叫上文笙,對他們說,這孩子,長得文氣,可是我們團里的陸伯言,有的是點子。說完便又跟眾人說起「風箏報信」的事。有人自恃書讀得多,便與他叫板,說,這法子不稀奇,侯景之亂時,南梁的蕭綱便用過。韓主任一愣,冷冷道,梁太子用這法子,亡了國。我們可是突圍成功了。
他們一遍遍重複著手中的動作。突然,聽見密集的機槍聲響起,浦生手中的風箏被擊中,瞬間掉落下來。它倉促地燃燒著,在空中劃了一道紅亮的弧。
暗夜中,他們沉默地躺在防禦工事里。不遠處卧著弟兄們的屍首。血腥與硝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分外刺鼻。這一番戰鬥,一營損失慘烈,戰友傷亡過半。副營長在短兵相接中犧牲。日軍從巨野、金鄉、成武三個縣集結兵力,已逾千人。三旅的增援隊伍遲遲未到。再打下去,無異以卵擊石,唯有以靜制動。好在夜色低沉,日軍不明就裡,幾番進攻未果,不再輕舉妄動。
這時,忽然起了大的風。風箏剛飛上天去,便是一個翻身,而後俯仰不止。線被吹成了一個兜兒,風箏便不停地打著旋。文笙將右手攏住隨風刮彎的線,向後一綳勁兒,轉身又做了個帶手。眼看要掉下來的風箏,竟又是一個翻身,直衝雲霄。待它停穩了,文笙才騰出手,擦去額頭上的薄汗。
什麼?浦生還未醒過來。韓主任說,三短,三長,又三短。這是穆爾斯電碼的求救信號。文笙,你是哪裡學來的。
主任點點頭,他回身一指,嘆道,這東西不爭氣,信怕是送不出去。
郁掌柜拗著一股勁兒,並不肯起來。旁邊的人,也過來勸,說,老爺子,您這是做什麼。
文笙攙起凌佐,向臨時救護所的方向跑。跑到村西頭,聽見一聲巨響。還掛著紅十字旗的整幢房子,立時在眼前坍塌。看著一輛坦克混著濃煙,撞開了北寨門,發了瘋似的衝進來。戰友們爬到坦克車上,用手榴彈砸車蓋,砸不開。凌佐在他肩頭喘息,喊道,炸,炸履帶。卻聽見東邊一陣急促的槍聲,繼而大地隨著轟鳴顫抖了一下。
此後的幾次大小戰鬥,令他感受到,所謂「生死攸關」,只不過是局外人對戰爭一廂情願的說辭。太多的戰友,前一天還與自己談笑風生,轉眼間變成一抔黃土。生與死,原來是戰場上最小的事。誰也不在意,也無法在意。一瞬間微小的悲慟,頃刻便被刺鼻的硝煙氣味包裹與覆蓋。再敏感的心,在這日復一日的磨蝕中,也漸漸麻木而粗礪。或者說,強壯起來。
九團增援的部隊,在曙光的掩護下,悄然行進。村外的日軍,蠢蠢欲動。然而,營里唯一一台通訊設備,卻在這時出現了故障。搶修未果。韓主任下到壕溝里,說,弟兄們,天亮了,恐怕一場硬仗,還要靠我們自己了。
他便急急地將線扯三下,又緩緩地扯三下,又急急地三下。韓主任與浦生照著做。三隻風箏整整齊齊,在天空里一字排開,時疾時徐地頓挫,與其說像舞蹈,不如說是在列兵。
浦生在旁邊嘆道,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文笙沒有說話,只是將棉紙覆蓋到骨架上,刷著糨糊,細細地、一點一點地黏好。又向著火,藉著熱力轉動著風箏的邊緣。時而放在嘴唇邊上觸一觸,終於說,成了。
他仍保持著一種讀書人的本色。儘管他隨身所帶的書籍,早已在征戰中丟失。在一些過於安靜的夜晚,他會不自禁地在心中誦讀。終於,他read•99csw.com挑出了一些自認為有趣的段落,在戰鬥的間隙,講給他的戰友們聽。《春秋》、《左傳》、《史記》,他盡量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說出來。戰友們最愛聽的,仍然是《三國演義》和《水滸》。這樣的故事,總讓人心嚮往之。關於男人間的忠義,帶著野性的友誼的表達。智慧與身體,都在交戰的歲月中成熟。他想起在旭街附近那處破敗的書場,有一個半盲的中年說書先生。下學后,他和凌佐便趕過去,聽他說《武十回》,聽了許多遍。每處該留的扣子與抖出的包袱,都瞭然於心。沒成想,在這裏派上了用場。韓主任有時也會過來聽,遠遠地在後面,瞇著眼睛,內里是來自長輩的欣賞的目光。聽了片刻,也便走了。隔上一陣兒,再來聽。
將近黎明的時候,韓喆衝進了宿舍。文笙和衣坐在床上,聽韓主任用凍得顫抖的聲音說,盧文笙,再這麼著,老爺子的命可就沒了。
凌佐說,是啊。我和文笙都是童男子。這樣死了,要被別的鬼笑話。
凌佐舒一口氣,彷佛完成一樁心事。他重新躺在文笙的肩頭上。他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我答應過我娘的,我不能不孝。
韓主任對弟兄們揮一下手,兄弟們,挺住,準備突圍。
在這一瞬,他的手鬆開了。他拚命想要捉住那條線,但沒能抓住。他抬起頭,看見那隻風箏在瀰漫了硝煙與陰霾的天空穿梭,只片刻,便消失不見。
文笙咬緊牙關,和韓主任兩個人,沒有停下來。
兄弟。凌佐說出的每一個字似乎都耗盡了氣力。他灰白的臉上在這一刻泛起了笑容。走吧,兄弟。他說,你要活下去,代我好好地活。
團長親自開了門。他走進去,先看見韓主任。韓主任默默地抽著煙,並不見笑容。背對著他的,是個佝僂著身體的老人。老人聽到他的聲音,轉過身體。文笙心裏一驚。
郁掌柜挺一挺身體,不睬他,將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一陣寒風吹過,吹得韓喆猛一個激靈。再看郁掌柜,似乎不為所動,重又闔上了眼睛。
文笙站起身,問道,如果能夠讓外面的同志確定我們的方位,裡外有了接應,突圍就有底氣了。
文笙舒了一口氣,原本挺立的身體,也有些鬆弛。他牽過風箏線,讓浦生拉住。自己又舉起另一隻風箏。這一隻,似乎放得輕鬆了許多。他望一望天上,兩隻風箏飛舞間,彼此追趕,有了許多的活氣。韓主任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風箏線,說,還有一隻,看你的了。
即使多年以後,他並未後悔寄出了那封信。
郁掌柜愣一愣,一咬牙道,長官,誰又敢不支持革命。可盧家就這一棵獨苗,將來的香火就指著他。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家裡從此就絕了后。
過了一會兒,韓主任望了他們一眼,笑一笑,臉上的緊張似乎鬆弛了一些。他躬身走過來,腳踩在土坷垃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凌佐蒼白著臉色。他身旁的一個男孩,抱著腿,已經睡熟了。這是宣傳隊最小的戰士,只有十五歲。浦生要叫醒他,被韓主任擋住。這中年男人脫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輕輕蓋在了凌佐與這男孩的身上,說,天就快亮了。我們的隊伍就要來了。
文笙扯一扯灰色軍裝的下襬,向團部走去。這是一身新的軍裝,於他的身材,有些寬大了。他在一個月前被任命,成為全團最年輕的連指導員。 黧黑的臉色,隱隱地稀釋了還帶著娃娃相的清秀眉目。青淺胡茬,一道眉梢上並不明顯的疤痕,斜飛入鬢,讓他更英武了些。
襄城「德生長」的老掌柜郁崇生,大寒那天夜裡,站在了團部的操練場上。
郁掌柜道,我沒什麼,就是一個老而不。可他娘,心焦得跑到修縣來,央我來尋。我們這笙哥兒的脾氣,可是旁人能說得動的。少爺,跟我回去吧。
少爺,總算尋到了你。
暮色濃重,火光盈天。幾次突擊,日軍未能越過寨壕一步,終於發動另一輪炮擊,將兩尺厚的圍牆炸開了一個缺口,衝進了二十多個鬼子。副營長組織機槍火力封鎖突破口,一面大喊,拚刺刀,一個也不放他們出去。東寨牆的打麥場上,弟兄們圍住鬼子,走馬燈一般轉圈拚殺。文笙和幾個宣傳隊員趕過去。副營長瞥見他們,大吼一聲,年紀小的後邊站。凌佐嘟囔道,戰場無長幼。這時,一個鬼子沖了出來,後退幾步,要向一個戰士開槍。凌佐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抱住了鬼子九九藏書的腰。鬼子一驚,反身一刀,恰扎在凌佐的大腿上。再也刺第二刀,凌佐就地一滾躲了過去,地上一道血痕。副營長駁殼槍一抬,正中這鬼子眉心,當場斃命。
浦生說,你聽著,你還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呢,怎麼能死?
文笙讓凌佐依靠在自己懷裡。他覺得在濕寒的軍服下,凌佐的身體有些發燙。一陣風吹過來,他將這身體摟得更緊一些。
文笙捏緊了拳頭,沒有應聲。郁掌柜對著跟身的小夥子使個眼色,遞過來一個包袱。打開,從裏面取出幾封銀元,擱在桌面上。
文笙眼底一熱,點點頭。不期然地,他頭腦間閃過一張女孩兒蒼白的臉,一身素裹。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
浦生說,我當然嘗過,女人好著呢。
當文笙趕過來時,已圍觀了一圈子人。做兒子的,將一件棉袍子披在他身上。他肩膀一聳,只將那袍子抖落在地上,面無表情。文笙走過去,也不說話,把自己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脫掉。很快脫得精光,赤著膊,站到他身邊去。一老一少,站得如同兩尊雕塑,無聲無息。過了一會兒,郁掌柜嘆一口氣,俯下身,從地上撿起棉袍,披在文笙身上。哽咽了一聲,少爺……卻沒有說下去,轉過頭,仍是立著。
文笙不動,被幾個戰友硬是拉走了。
主任說,應該已經在兩公裡外。但是,這裏山勢太險。如果無法確定我們的具體方位,貿然入山,四面都是鬼子,極可能會中了埋伏,進入包圍圈。
說完,奪門而出。
楊樓一役,傷亡慘重,卻成就了文笙的聲名。他被稱為「風箏秀才」。他的急智,更因為他請命于危難的勇氣,改變了戰友對這個「洋學生」的看法。
又不知道你在哪支部隊。好在收到你的信,照著郵戳一路打聽,總算是尋到了少爺。說到這裏,郁掌柜的面頰動一下,流下了兩行老淚。他抬起袖子,擦一擦。
任是誰勸他,他只是一言不發,倔強地站著。
三個時辰過去了,飢餓與疲倦,如鑽入骨髓的蝗蟻。他們傳遞著一隻軍用水壺,救護員將僅剩下的一點葡萄糖融進了水裡。每個人張開嘴,渴望而節制地喝上一口,又傳給了下一個人去。文笙支起凌佐的身子,要給他喝一口,可是水剛灌進去,卻順著嘴角流出來。凌佐的腿經過了簡單的包紮,仍然在不停往外滲血。如同對待所有的傷員,救護員要求他的意識保持清醒,防止陷入致命的昏迷。文笙不斷地與他說話。凌佐開始還應他,漸漸有些應不動,便微笑一下,眼睛有些發暗。浦生挨過來,說,凌佐,你不能死。我說個道理,你就捨不得死了。
文笙終於打斷了郁掌柜。他說,老掌柜,我不回去。
他一把拉過身邊的小夥子,說,隊伍上若不嫌棄,我這憨兒子,壯得像小牛犢子,就央隊伍上收下,替了笙哥兒革命去。
浦生舔一舔嘴唇,說,怎麼個好法,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有的女人,你有了她,還想要其他的女人。有的女人,有了她,就不想要旁的女人了,就像我沒過門兒的媳婦兒。
浦生定定地看他,又看文笙。浦生將三個人的手按在一處,鄭重地說,咱兄弟仨,說好了,誰都不能死,等仗打完了,一塊兒回家娶媳婦兒。
文笙,我不想著娶媳婦兒了……我死之前,想吃上一口炸糕。文笙聽著,心裏驟然湧上一些難以名狀的東西。浦生捉住凌佐的手,急急地說,媳婦兒要娶,炸糕也要吃。等我們出去了。多少炸糕,任吃。就怕你的肚子裝不下。
這時候,曙光之中,遠遠而迅速地升起一顆星。光色熾烈,晃了他們的眼睛。然後,又是一顆。
文笙沉默了,低下頭。他將郁掌柜攙扶起來,很小聲地說,娘還好么?
九團一營的弟兄們,已經在這裏困守了三個時辰。黃昏四起的硝煙,這時沉澱下來,空氣彌散著淡淡的火藥味兒。有人悄悄地挨近文笙,低聲問,鬼子怎麼沒動靜了?浦生對他們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也抬起頭望一望。不遠處的篝火,旺了一下,如同警戒的狼煙。
文笙。是氣息微弱的聲音。凌佐張開的嘴角,細微地抖動。文笙將耳朵貼過去,那聲音弱得像遊絲一樣,他聽不見。他還是極力將耳朵貼過去,終於聽見了。文笙,凌佐說,我想吃炸糕……耳朵眼兒炸糕。
他嘆一口氣,壯士斷臂,是兵家之道。如今與其連累團部,倒不如自救。只是就算先殺了出去,老百姓https://read.99csw•com也是要遭殃。
凌佐虛弱地笑一下。他說,文笙,我想央你件事情。然後定定看著。文笙也握緊他的手,鄭重地點點頭。凌佐掙扎著要坐起來,終於一陣喘息,放棄了。他說,你幫我把脖子上的鑰匙取下來。
文笙躺在潮濕的水溝里,周圍一片靜寂,間或傳來極其細微的蟲鳴。紡織娘或別的,在這入秋時分,仍有一些氣息,是生命的尾聲。一陣微風吹過來,也是瑟索的。衣服早已被汗浸透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風忽然停了,飛沙走石,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村子也不見了,他又重新立在了山樑上。這時候,遠遠走來一群人,嘴裏發出「哈哈」的聲響,震耳欲聾。是「紅槍會」。他們舉著紅纓槍,槍纓子尺把長。他們頭上勒帶子,邁著八字步,口中念念有詞:「吃符上法,刀槍不入。」他們臉上現出野獸一般猙獰的表情,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手榴彈在敵群中炸響。一顆擲到了卡車上,瞬間便是熊熊燃燒的火球。已經擦黑的天,豁然一亮。副營長派了步槍,宣傳隊一人一把。他拍拍他們的肩膀,說,沉住氣,瞄準,一槍一個。太肥山區的實戰經驗,這回派上了用場。浦生貓在戰壕後頭,對準衝上來的鬼子。接連三槍,彈無虛發,槍槍斃命,喜得嚷道,娘的,過癮。將文笙凌佐的鬥志也激起來,一時間熱血沸騰。
文笙道,以前在教會醫院里,一個師娘教給我的。沒想到,居然在這裏用上了,希望有人看得見又看得懂。
老人一拳捶到他的胸上,說,胡塗孩子,快兩年了。親兒不見了,生死未知,哪個當娘的能好?舅老爺要把天津衛翻了底朝天,若不是瀅小姐怕了,說出你的下落來。太太怕是撐不到這個冬天了。
韓喆皺一皺眉頭,還是用和緩的語氣說,老人家,道理不是這樣講,參加革命不是做生意。隊伍上有紀律,哪能說走就走。我們這裏的弟兄,誰家的兒不是兒,任誰家的娘老子不心疼。可都走了,誰來替老百姓打鬼子。
同時間,他將槍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扣響手中的扳機。
郁掌柜神色平靜,看文笙些微掙扎了一下,趴倒在了桌案上。他叫小夥子將文笙架起來,攙扶到暗處。這才舒一口氣,遠望薄暮中的城門,輕聲道,少爺,對不住了。我郁某不能辱了使命。
凌佐笑一笑,笑得開了些,露出了虎牙。他說,那你又怎麼捨得離開媳婦兒。
他走到文笙面前,蹲下身,給他整理了一下衣領。終於也有些動情,語帶哽咽,都要活著突圍出去,娘老子在家等著呢。
他倒上滿滿一杯,一飲而盡,沖文笙亮了杯底。給文笙也倒上。文笙也未猶豫,就灌下了喉嚨。一時間烈火燒燎般,只覺入腸入腑。倏忽,他心裏一陣發堵,自己滿上酒杯,也對掌柜的讓一讓,又仰頸喝下去。漸漸,他覺得眼皮有些沉重,努力抬起頭,看見郁掌柜的面目,竟迷離起來,模糊不清了。
縣城東南的小酒館里,郁掌柜和文笙相對坐著。不遠處即是城門,車馬穿行,揚起淺淺的塵土。老掌柜瞇起眼睛,看了許久,看著看著,嘆一口氣。
是郁掌柜。郁掌柜看見他,二話沒說,對著他,「撲通」一聲跪下來。
文笙好說歹說,突然間也急了,索性也跪在了冰涼的地上。郁掌柜緊緊執著他的手,說,少爺,你應承我一句,跟我回去吧。
文笙輕輕拉起他脖子上的紅絲線,似乎被什麼勾住了,竟拉不出來。他在凌佐胸前摸索了一陣,摸到了溫熱的金屬。他將它拉出來。
日軍的進攻又開始了。攻勢比前一天的黃昏,更為猛烈。炮彈在近旁炸裂開來,鹽鹼地上轟然出現一個大坑。村落中,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在大地的震顫中,如不堪打擊的巨人,搖晃了一下,頹然倒下。文笙看見尖頂上的十字架,被炸飛,以極慢的速度,在空中轉動,跌落在他的眼前。
因為太過睏倦,文笙闔了一下眼,頭腦里立即響起「咯噔咯噔」的馬蹄聲。他心裏一緊,眼睛張開,恰看見韓主任的臉。在微弱的光線里,看得到他的目光指向不知名的遼遠地方。
文笙愣在原地,這時才趕忙走過去,要扶起他來。
信號彈。有戰友喊起來。韓主任說,增援部隊看到我們的風箏了。文笙,他們看到我們了。
盧文笙,你胡鬧什麼。韓喆青白著臉,一聲斷喝,給我回宿捨去。
他走到團部的大門口,站定,撣一撣袖子上的霜露,行了https://read.99csw.com一個軍禮,道:一營三連盧文笙報到。
這年的冬天,魯地清寒的空氣遍布。
文笙說,照你說,你是嘗過?
文笙遠遠眺望,麥場上似有虛浮的昇平景象。堆砌的麥秸垛,鋪張著濃紅重綠的布幅,顏色有些陳舊了。土坡上有明艷的花轎頂蓋,或許也是前一天夜裡遺落的。一年一度的豐收祈福,是農民的節日。他們在狂歡中,有許多的願景,以潦草而原始的方式表達出來。即使在這戰爭的年代,這已經延續了許久的戰爭,也並未動搖過他們過上好日子的決心與恆心。
郁掌柜定定看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也走了出去。
主任在旁邊嘆口氣,說,北地多烈風,我自小也放風箏,可你剛才真讓我開了眼界。
他轉身,對戰友們喊道,跟緊我。突圍。
凌佐凝神望這枚很小的鑰匙,在夜色中發著清冷的光。文笙。他的聲音更乾澀了一些。這是匣子的鑰匙,我跟身帶的木匣子……回了營部,我床底下,你把匣子取出來。要是我死了,將來回天津,你替我將他的寶貝兒一起葬了。
文笙沉吟,說,主任,你要是信得過,我倒有個辦法,不妨試一試。
浦生對他說,文笙,咱哥兒倆輪流看著凌佐。你睡會兒,天快亮了,待會兒突圍,還得卯著一包勁兒呢。
浦生扭過臉,恨恨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掛著那個老太監。
營指揮所設在村西南角的一個大院里,三個連隊各自駐守村落一角。宣傳隊深入農家各戶,動員戰勤。
一個激靈,文笙醒了過來。心有餘悸。他看著天際間有一線墨藍。他覺出腿上有冰冷的黏膩感,摸一把,一驚,滿手是稠濁的紫紅色。這時看見浦生帶著醫療隊的軍醫小鄭走過來。小鄭累得已有些虛脫,眼神散著。因為剛才的轟炸,救護所的同事都犧牲了。只有她和一個護士在運送傷員的路上,躲過了一劫。她很輕地將凌佐已經滲透血的繃帶一層層地剝下來。剝到最後一層,凌佐灰白的唇疼得翕動了一下。繃帶已經粘連在了傷口上。小鄭皺一皺眉頭,小聲說,出血太多了,這樣下去會感染。止血劑不夠用,盤尼西林也沒有了。如果天亮回不去營部……她看了凌佐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老掌柜說,少爺,韓長官著你送我。他怕也看出,依這把年紀,便沒有下一回了。
韓喆站在郁掌柜身旁,長嘆一聲說,老人家,您這唱的是一出「苦肉計」啊。
突然,起了大風沙,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用力地揮手,還是看不見,風沙越來越大,他幾乎要站不住了。
戰友們的身影似乎從文笙的視線里消失了。文笙長長地吸了口氣,似乎希望從中汲取力量。然而,他耳邊突然轟然一聲,強大的氣浪將他擊倒。他覺得眼前出現了慘白的光,在短暫的失明后。他努力睜開眼睛,看見凌佐躺在近旁,手裡握著他別在腰間的盒子槍。
團長聽得也有些動容,嘆一口氣道,老人家,這麼冷的天,也是難為了您。
沒有月光,他站在黑影子里,一動不動地,直到半夜裡換崗的士兵發現了他。
這裏地處巨野縣東南,屬大義鎮,離開縣城足有二十五公里。腹地險要,向為兵家必爭之地。魯西軍區三旅九團,為擴大根據地,部隊以營為單位分散活動。團政治部主任韓喆率一營,團宣傳隊二分隊、一個偵察班共三百四十人至巨野東南的德集一帶開展工作,掩護群眾秋收。九團二次到達巨南,未及半年,已在巨南地區建立起抗日根據地。一時間,成為日軍肉中之刺。
增援隊伍到達時,又有十幾個弟兄犧牲了。韓主任的胳膊肘中了彈。他用另一隻手臂舉著槍,沖向村口,準備背水一戰。然而,他聽見,更為密集的槍聲,卻是匯聚到了另一個方向。他知道,是九團的同志們來了。
文笙說不礙事,可是眼皮卻沉得已經抬不起來了。朦朧間,看見自己一個人,徒步走在山樑上。路這麼長,總也走不完。四周圍一片荒涼,連棵樹影也沒有。他走著,終於看到了一處村莊。有些老鄉,宰雞倒酒迎接他。酒香得很,他連喝了三大碗。老太太大姑娘,在他面前扭起了大秧歌。這景這人都分外眼熟,他想起來了,是去年他們隊伍到過的長清和章丘一帶,不知是哪個村落。
待聽到緊急通知,要他過去一趟,他沒有多想。
文笙換上軍裝,站在村口碉樓上,遠遠地看見鬼子的幾十輛卡車、三架坦克,接踵而至。汽車停在村東的窪地,轉眼間,將整個read.99csw•com村落包圍。騎兵圍著村子一圈圈地飛馳,如同示威。
上好了線,他將風箏停在自己的手背上,略略舉高。風箏如一隻巨大的白蝶,微微翕動翅膀。文笙只默然立著,似乎在等待什麼。忽然一抖腕,撒出手去。那風箏先是遲疑似的,平平飛了一程,忽然如得了命令,昂然躍起。「好風憑藉力」,扶搖直上,浮動在還算凈朗的天空中。
韓喆將煙捲擲到地上,用腳狠狠碾滅了。他沙著聲音說,盧文笙,你參軍的事,家裡不知道?
文笙與戰友們,在這個深秋的黃昏,與鬼子狹路相逢。一營在楊樓村頭的曬麥場上操練。村民們圍著宣傳隊看熱鬧。文笙借了《四郎探母》的調兒,編了一齣劇。他們剛剛從太肥山區調到魯西不久,故事是在長清縣聽來的。說的是個從軍的戰士,上戰場前,與母親和新婚的妻惜別。凌佐因為生得矮小,被文笙派作年輕女人的角色。他想演戰士,很不服氣,但終於妥協。扮上了,竟很像一回事。一亮相,便有老鄉叫好說,好個俊俏的小媳婦兒。沒成想,他一開嗓,一句「夫哇……」竟石破天驚一般。一段西皮流水,唱得文笙心中暗暗讚歎,知道是他養父當年票戲,耳濡目染的老底子。
凌佐笑一下,輕輕說,我無父無母,有啥捨不得。
夜裡分外寒冷,又在山上,風是刺骨地吹。鼻涕流出來,片刻就結成了冰疙瘩。火力壯的小夥子,出來解個手,尚要掂量。士兵看到他時,他穿著一件單衣,袖著手站著。眼睛半闔,花白的眉毛上已經落了霜。原本佝僂的身體,卻挺得筆直。可誰都看得出這老人,正在竭力克制著自己瑟瑟的顫抖。
他很艱難地,對團長堆起笑容,嚅喏道:長官,我們商賈人家,安分守己。再不入流,也沒給政府添過麻煩。只要是愛國的部隊,我們能捐的都捐。我們太太說,只要讓我們少爺回去,哪怕大半的家業都捐給你們,也沒有一句話說。
文笙跑動了幾步,才感到了艱難。但是,他使勁將凌佐的身體往上托一托,用左腳拖著抽筋的右腿往前走。這時,他聽到凌佐微弱的聲音。凌佐說,放下我,文笙,你快走。
文笙在一個小雪之夜,寫好了那封家書。他說服自己,只是為了報平安。他克制了許多表達思念的話,只是說,自己一切都很好,「必有凱旋之日」。他沒有寫上寄信地址。
文笙看他黯然的眼睛,有小小的火苗。文笙的腦海里,是兩個穿著青藍校服的少年,捧著剛出爐的炸糕,熱騰騰的。他們咬上一口,稀甜濃香的紅豆餡兒流出來。他們燙得伸出舌頭,忍不住又咬下一口去。
天色此時大亮,文笙遠望,確定了方向。這才彎下腰,想要背起凌佐。然而,腿卻絲毫使不上力氣。浦生背著另一個受傷的戰友,幫他將凌佐扶上肩膀。文笙覺得,小腿痙攣了一下。但是,他咬緊牙關,站了起來。浦生有些擔心地看他一眼。這時更劇烈的炮聲響起,他對文笙揮了一下手,快速跟著隊伍跑去。
文笙的耳鼓震動,周圍猛然沉寂下來。浦生跑向他們,在轟鳴聲中,文笙看見他焦灼的神色,努力地辨認他的口型。一切都是徒勞。他唯有背起凌佐,跟著浦生使勁地奔跑。
文笙說,你倒是說說,怎麼個好法。
這樣僵持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到炮聲轟鳴。炮彈從村東北角接連飛了進來。爆破聲此起彼伏,彈片四處飛濺,削得樹枝紛落,房倒屋折。漫天的瓦礫、碎石。村民們已被安全轉移到防禦工事,斂聲屏息。這時候,一隻山羊從頹圮的山牆中跳躍出來,穿梭,從麥場向村外的方向奔跑。「這是俺家的羊。」一個老太太很利落地爬出工事,來不及阻擋,她已經顛著小腳追趕出去。日本人的重機槍突然響起,一梭子彈擊中了了羊,也擊中了她的腳踝。文笙看著她踉蹌一下,緩緩倒了下去。韓主任一咬嘴唇,揮手低聲喝道,給我打。
穆爾斯電碼。韓主任恍然道。
跟身的小夥子便遞上一壺酒。老掌柜說,來,你娘說齊魯寒凍,讓我帶上了這壺「霜滿天」。本琢磨著與少爺路上小酌。罷了,如今咱爺倆兒喝下這杯家鄉酒,就此別過。
文笙便說,主任,我下頭的動作,勞您和浦生跟我做。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鬼子發現就來不及了。
文笙眼睛里動一動,仍未說話。老掌柜說,人都會老。人老了,便不濟事了。我會老,你娘也會……他哽咽一下,不說了。自古忠孝難兩全。盧家有幸,倒出了個血性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