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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歸來

第七章

歸來

還有幾本,都是克俞當年走時留給他的。一本是借他看過的風箏圖譜。還有幾本線裝的筆記小說。其中一冊是鄭仲夔的《耳新》,他並未讀過。讀了一篇覺得有味,於是就坐定了看,裏面寫的都是詼奇詭怪之人。比之《世說新語》,怪誕有餘。其中「番僧利瑪竇有千里鏡」一則,克俞講給他和凌佐聽過的。原來出處是這裏。他還記得克俞說,所謂「賽先生」,原不是新鮮玩意兒,中國的哪朝哪代未見過?不過因西方舶來,國人便以為奇技淫巧,無足觀罷了。
兩家的大人,留了心,讓他挨著斯儀坐。這姑娘粉嘟嘟的臉,還有許多的孩子氣。額發燙成了整齊細碎的卷。身上的氣味,是豐實的香。昭如向文笙使了個眼色,文笙很紳士地幫她脫下大衣。顏色新凈的藕色旗袍,緊緊繃在她身上。她坐下來,不禁喘息了一下。立即覺得不妥,羞紅了臉,低下頭去。同時將身體,朝遠處挪一挪。
太太。她聽見了雲嫂在背後喚她,猶猶豫豫地。
文笙說,要真有了媳婦兒,過門兒前就帶來給您看。
她看到文笙手上的虎頭,嘆道,今天倒帶了這麼威武的一隻來。
他不禁一嘆,說,還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文笙吃了一驚,看著她。仁楨卻終於快步離去。旗袍碎動,遠遠消失在文笙的視線里。
文笙輕輕說,現在也不遲。
昭如一臉茫然。
昭如慢慢地蹲下來。她觸一下文笙的臉,手指間用了力。這臉上的輪廓略有些粗糙。她不信似的,又用一下力。然後是這青年寬闊得多的肩膀、胳膊。她摸摸索索,同時間,嘴唇微微顫抖。
仁楨望著遼遠的方向,說,只幾年,就是另一個樣子。她說,你看那間居酒屋,就是門口寫著「內丸」的,你還記得,以前是什麼地方嗎?
他將手在圍裙上使勁擦了又擦,一把執住文笙的手,臉上是大喜過望的表情。文笙也將手在他手背上用力按一按,龍寶不禁「哎呦」一聲。文笙忙放開手,才看見這隻手凍得發紅,上面是裂了口的凍瘡。文笙說,大年下,怎麼穿得這麼少?龍寶說,幹活方便,不礙事。
但今日,她收拾得分外齊整。文笙輕輕問,娘的身體又好些了?昭如並不答他,卻站起身,揭開手上一張蠟紙。裡頭有數張相片,一一排在他的書桌上。她問道,你舅舅寄了你這兩年拍的照片來,你且看看哪張好些。文笙看這些照片,一陣恍惚。相片上的青年,是他,又不是他。每張都微笑著,眼神裡頭有些遊離。最近一張,是在勸業場附近的照相館拍的。他穿著新做的西裝,背景是海河。布景有些失真,沒有立體感。一隻輪船,恰停在他的肩頭。
文笙想一想,便說,是啊,我離開不過三四年。再回來,只覺得角兒少了不少。我還記得,有個叫「言秋凰」的青衣,聽說是北平下來的。我娘最喜歡聽她的戲,說她的《貴妃醉酒》,不讓梅博士。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覺得好些了。老六家逸來望她,說,嫂子,文笙回來了,柜上的事倒不急。我只擔心,聽說這革命過的人,多半是鐵了心的。只怕他又跑了去,還是得留著點神。
雲嫂便說,舅老爺疼咱笙哥兒,還真是一番苦心。要不是天津太遠,說媳婦兒的事,倒該請他拿大主意才好。
這時候,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一點一點的。他們便坐著,也不說話。餘暉將兩個人包裹住,金燦燦地,和那城牆的輪廓,熔在一塊兒了。
他定定地看她。直到一瞬間,她似乎抬起頭,目光與他的碰撞了一下。她轉過臉,和一個女僕模樣的人說了句話。他想,他應該是看到,她眼睛裡頭有處亮光,閃爍了一下。
「龍寶。」文笙試探地叫一聲。青年人愣一愣,遲疑地看他的臉。半晌,終於脫口而出,笙哥兒。
文笙便笑了,說,你倒給我上了一課。
他又對文笙道,笙哥兒,你且跪著,讓你娘消一消氣。
文笙回家未足半月,昭如收到了盛潯的信。
盧文笙。他聽到有人喚他。回過身,是仁楨,亭亭地立在他身後。他慌忙站起來。仁楨穿著學生裝,是統一的款式。衣久藍,大袖寬綽,素黑的呢裙,外罩了一件絨線衫。在文笙眼中,卻是一種新鮮的美。仁楨將書包從肩上取下來,抬起胳膊的一瞬間,恰讓文笙看到了少女起伏的輪廓。文笙聽到心裏響動一下,臉也有些發熱。
龍師傅便說,這不是要趕批活兒,趁正月十五的廟會去。你瞧這「四聲坊」,如今是一點活氣都沒有了。年前好幾家鋪子又關了門,說是回老家,怕是也回不來了。聽說,有的鋪是賣給了日本人。
盧家又在「容聲」大舞台訂了個包廂,晚上去看葉蕙荃的《獨木關》。
戲碼都是舊的,大家卻看得津津有味。長輩們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瞧著兩個小的。文笙便有些不自在。趙家太太在他身邊跟昭如耳語,聲音卻很大,遙遙指著對面偏僻些的包廂說,您瞧,回回來,都看見馮家佔著最大的包廂。今年倒是收斂了。家逸嚼著一枚八仙果,哈哈一笑,您又知道,是收斂不是家道不濟了?
風向亂了,收線。他說。
很久之後,手指上有些細微的癢。文笙看到九_九_藏_書,一隻很小的螞蟻,極謹慎地,沿著他的食指向上爬。文笙抬起頭,就著夕陽的光線看牠。牠似乎陷入了迷惑,擺動著觸鬚,在手指上繞起了圈。一時間又猶豫了,停在文笙的指甲上,進退維谷。
這時,他覺得有隻手,扯一下他的袖子。他回過頭,一看,心停跳了一下。
文笙便應說,我明兒,要教人放風箏去。
她說了這番話,臉脹得紅紅的,似乎用去很大的勇氣。此刻,她走近一步,對文笙說,你要勇敢些。
雲嫂在旁邊笑著說,笙哥兒長結實了,當娘的都不認得了。
他想,這是我的家,我回到家了。
這時的雨,忽然大了起來。兩個人疾步走到一戶人家的屋檐下,撣著身上的雨滴。
看完戲是黃昏時分,文笙按照昭如的吩咐,陪斯儀去逛百貨公司。走到了公司門口,斯儀說,盧文笙,你走吧。
文笙道,幸得你帶路,不然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文笙聞到了空氣中漸趨清晰的味道,那是經年的傢具隱隱散發出的。黃花梨的太師椅,雞翅木的條案。還有西廂房的一口老樟木箱,年年都要搬出來「曬霉」,這些氣味兒都是熟識的。
雲嫂呵呵地樂了,咱該給他說門親了。六爺家的小茹都嫁出去幾年了,您就不著急?您想啊,咱笙哥兒內底多仁義,要是有個可心的媳婦兒,將來再有了一男半女,他還怎麼捨得離開這個家啊。
昭如的臉色是舒展的。她待雲嫂說完了這許多,才開口道,兒,你也大了。成家的事,就算我這當娘的不操心,你也該上心了。娘知道,如今你們青年人是興新式戀愛的,不作興媒妁之言那一套。娘也算是個開明人,你且看這裏頭,可有好的。若有,你們兩個就自己慢慢處。若沒有,就再想辦法。
文笙並未應她,直一直身體,仍舊跪在石板地上。
昭如說,這麼多年,我只當這孩子是個悶葫蘆。他這一回,自個兒拿了這麼大的主意,可真嚇死我了。可如今,腿長在他身上,我能怎麼樣。
文笙想一想,自嘲道,生肖作準,屬龍的豈不是都做了皇帝。
文笙胡亂點了頭。說,我去了四聲坊,龍師傅做的虎頭,一年一隻。
仁楨笑一笑,說,來了一會兒了。看到你正發思古之幽情,不忍驚擾。
屋裡生了炭火,然而,惶惶然間,他只覺得周身發冷。他抬起頭,面對著迎門畫像上的老祖宗。他從未仔細地端詳這男人的面目,並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和藹的。恭謹的樣子,兩道長長的壽眉垂下來。雙頰鬆弛而飽滿,一臉的福澤壽祿。
文笙說,人家龍師傅說了,想看我的新媳婦兒。
醫生瞧著,說沒什麼大礙,還是前些日子肝氣鬱結。凡情志變動,虛邪自來有時。便開了些溫澤的葯,囑咐靜心調養便是。
文笙說,身體不大好,生意也難做了。
文笙沒說話,把目光投向昭如。
說完了,讓文笙也坐下來,端詳他,輕輕說,笙哥兒,長結實了。天津的水土養人。
她又說,等你得空兒,教我放風箏吧。
龍寶便說,我把虎頭摘下來,給你帶上。龍寶將風箏取下來,用根兒棕繩綁緊。一邊說,這兩年,入了秋,總有個道人來,跟我爹打聽你,問你在哪裡。還說是在這虎頭上,看出有「兵戎之災」。
文笙以為自己聽錯了,只望向她。斯儀說,你是個孝順的人。你不喜歡我,不需要委屈自己。我讀的新書不多,但現如今,不是以往的時代了。
文笙想起那對雙生子,便問,兩個弟弟呢,可也能搭把手?
文笙想一想,說,人,總要有些牽挂。
他嚅嚅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雲嫂將手裡的一碗葯擱下,說,六太太,我們太太還病著。您這話既說出來了,也只能關在門裡說,不然對大傢伙兒都不好。
文笙一愣,含混地點點頭。
這裏變了許多了。他聽見女孩兒的聲音。仁楨,他想,她叫仁楨。
終於還是郁掌柜,走過去,將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昭如扶了起來。他說,太太,別再打了,再打就把孩子打壞了。
他聽她輕輕吟唱。本來清脆的聲音,因為模仿吳語的軟糯,變得柔潤了。他的心也舒展了許多。她唱到「囡囡」的時候,嘴巴微微嘟起來,有了少女的稚拙樣子。很好聽。文笙不禁贊道,攬客的曲子,倒給你唱出了戲味兒。
文笙說,如今做生意,在哪裡都難。
仁楨說,危難之間,文的不行,便要來武的。我常顧不得那許多的規矩,是個吳下阿蒙的脾氣。
文笙看,全都是年輕女子的相,他一個都不認得。
文笙的目光不禁躲閃一下,說,小姓盧,盧文笙。敢問小姐……
龍寶忙摘了圍裙,穿上件棉襖就要出去。
老六兩口子一走,雲嫂將門掩了,坐在床邊上。
昭如神色黯然一下,覷一眼雲嫂,這才說,大丈夫修齊治平……
文笙不再睬她。她便興高采烈地出去了。
我認得你。文笙說。
文笙看他這時眼睛瞇了一下,竟慢慢闔上,埋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睜開了眼,說,也不知是個啥病,就是老覺得累得慌。
他媳婦兒榮芝在旁便道,依我看,少不了在家裡多鎖些日子。這身在曹營心在漢,可是一時半會read•99csw.com兒能降住的。
文笙也笑了,說,你都還記得。
龍寶又端詳他,說,笙哥兒,你長結實了。都說你去了天津讀書,我看著,臉上倒去掉了許多的書生氣。每年入秋,爹就念叨你。一晃幾年過去了。
女孩兒微笑,沒說話。
仁楨氣喘吁吁,看文笙走過來,是個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揉一下胸口,氣喘勻了,這才朗聲大笑,說,嚇著你了吧,沒見過姑娘像我這樣野跑的。
仁楨喃喃道,你方才說,有了線,風箏就知道回來的路。可如果這線斷了,不是有更大的世界等著,又何嘗不好?
母親拿著照片便走了,並沒有多說些什麼。
文笙低下頭,看著滿桌子相片的鶯鶯燕燕,模糊成了一片琳琅。窗外的香椿樹,光禿禿的枝條上,結著厚重的冰凌。有風吹過來,幾串冰凌子微微抖一下,竟斷落。倏忽間,枝條昂然彈上去,像是個周身輕鬆的人。
仁楨沒接她的話,四面看一看,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襄城沒變的除了青晏山,怕就是這段城牆了。如今,連禹河都改了道。
她忽然伸出手,將文笙的右手捉過來。文笙觸電一樣,想抽回,卻被她牢牢地攥住。他不再掙脫,由著她翻過自己的手掌,輕輕撫摸虎口上粗糙的繭。她的手指,順著他的掌心描過。一條生命線,深刻綿長。
他將搖車放在她手裡,舉起那隻風箏,迎著光遠遠地拋擲出去。風箏打了幾個旋。他執著線,腕子抖一抖,輕輕扽一下,虎頭漸穩穩地升起來。他便囑她放線,一點點地將線送出去。風箏越飛越高,背著夕陽,光線映照下是通透的明黃。虎鬚在風中凜凜地抖動,整個虎頭便活了起來。
雲嫂便說,六爺自然是不想讓笙哥兒到柜上去。話說得不善,但我聽著,也有幾分道理。是得想個法兒,不能再叫哥兒出什麼岔子。
仁楨認真地看這風箏,又端詳他,說,我倒覺得,你缺了些「虎」氣。
他知道,她是個戲痴。照例是一個人,偶爾帶著個女僕,坐在並不起眼的位置上。有時尋找她,變成了一種趣味。並未因為重複而淡化,反而日益濃烈。這於他淡和的性格本不很合。但是,他看著她,覺得一切是情有可原,水到渠成。
文笙回來的時候,昭如正執著一炷香,念念有詞。
仁楨撿起來,看著虎頭銅鈴似的眼,說,當年你肯收我作徒弟,我現在已經是個高人了。
家逸一皺眉頭,瓮聲道,又說的什麼混賬話,這可是他自己個兒的家,什麼「曹營」。少說一句沒人當你啞巴賣了。
雲嫂擦了一下眼角,說,笙哥兒,你讓娘打。你可知道,你再不回來,你娘就要死過去了。
文笙想一想,搖搖頭。仁楨說,是家果脯店。最好吃的是糖冬瓜條,用蜜腌好風乾,擺在一個玻璃罐子里。老闆是個蘇州人。每次我姐帶我經過,他就走出來,手裡拎著一支趕蒼蠅的馬尾巴,招呼我們,小囡,進來看看。然後唱,「好蜜餞,飄果香,桃李紅杏白糖霜,此味只應天上有,饞煞囡囡大姑娘。」
文笙望著她,點點頭。看她微微笑了。仁楨走了幾步,聽見文笙問,什麼時候呢?
文笙低著頭,沒一句言語,默默地承受。
文笙沉默了很久,忽然說,娘,你莫不是怕我會離開家吧。
龍師傅袖一袖手,笑笑,說,讀書好。
這麼說著,昭如精神來了,竟從床上坐起來,說,這葯我不要吃了,苦到了心裏去。幾天沒好好吃飯,我還真是餓了。
文笙說,龍師傅,都不是小孩兒了。快別讓龍寶去,大冷的天。
雲嫂寬慰她說,太太,我是尋思著,要說在這家裡,若能有啥留住了笙哥兒,怕是趕他走也趕不動。
雲嫂頓一下,促狹地笑道,這可稀罕了。我們哥兒何嘗如此掏心掏肺地教過人。我的主,怕是收的是個女弟子吧。
雲嫂笑一笑,那可說不定。咱哥兒如今大了,您瞅他這年紀,咱該幫他操心啥了。
文笙走進去,只覺得與記憶中的又有些不同了,看似又堂皇了些。原本半人高的燈籠都改裝了熠熠生輝的水晶吊燈。迎臉兒的花崗岩影壁,本是鑲了各色臉譜的,這會兒卻也卸了下來,貼了幾個名角兒的時裝照。乍一看,處處是新的。可細看看,這新卻是硬從舊裡頭生出來的。文笙沿著轉角樓梯,拾級而上。樓梯扶手上,漆色已經斑駁,是多少年的煙火給磨的。
昭如只又喃喃說,我就這一個兒,我能怎麼辦。
他想給母親看一張相片,是他入伍三個月拍的,放在他軍裝的上衣口袋裡。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張這樣的相片,如果運氣好,戰場上得了全屍,這張就是遺像。那張照片,他笑得很開,眼神也篤定了許多。
文笙見她將辮梢綰一下,忽悠便扔到腦後。眼睛望著他,有三分笑意。
說到這裏,眼圈又是一紅。雲嫂忙撫她的胸口,說,大夫可說了,「大喜墜陽,大憂內崩。」您可不能再這麼著了。
龍師傅又笑了,臉上縱橫的溝壑舒展了。笑著笑著,頭又慢慢低下去,打起了盹兒。文笙就坐在他身邊,將坎肩兒在他身上裹裹緊,看著。
這時候,龍寶回來了,要叫醒他。文笙卻制止了他,說,讓他睡吧,我也該走了https://read•99csw•com
這時候,雨停了。他們從屋檐下走出來。仁楨說,我回去了。
仁楨問,什麼?
女孩兒重又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在等你。
昭如搖搖頭,要能留得住,我們這兩年,還用翻江倒海地尋他嗎?
家逸狠狠瞪了榮芝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對昭如躬一躬身,說,嫂子,你養著。我們先走了。
雲嫂卻打斷她,搶過話頭,說,哥兒,不管拿的什麼主意,你且記著,當娘存的都是為你好的心。你只想想,你娘這大半輩子的不易,盼的是個啥。
屋檐狹小,彼此便更接近了些。緊挨著籬牆,牆上盤著蔦蘿。舊年的藤,正綻著新芽。鵝黃的,密得如同繁星。對面幾株冬青,顏色有些發烏,因為蒙塵。這時,塵土被雨洗刷,也漸漸泛起青綠。雨打在葉片上,淅淅瀝瀝,如春蠶食桑。文笙闔上眼睛,讓心中的忐忑,和著雨點的節奏,平緩下來。
半晌,他聽見仁楨的聲音,我是許久沒有這樣快樂了。
昭如說,過了年,你倒帶著我,咱娘兒倆去當面謝一謝他。能幫的也要幫一幫。
又問說,書讀完了?
待說出來,覺得不妥,竟也收不回去。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兩個人都沉默了。
仁楨說,那天在「容聲」,你遙遙望過來。看眼睛,我知道你是經歷過生死的人。
他跟著她,走了幾步,在一家鞋店門口一轉,拐進一條窄巷;走了一會兒,又是一轉,是另一條更為曲折的巷弄。七彎八繞,簡直是走迷宮一般。待出來了,竟豁然開朗。他一看,正是靜和街上,與方才的路口不過咫尺之遙,卻避開了封鎖。
雲嫂給他端了一碗銀耳粥來,見他自一回家,便一個人在房裡比劃。看看說,呦,哥兒,怎麼將這古董也鼓搗出來了。
她指著稍遠的方向,有一處頹垣。她說,那年秋天,你就站在那兒,放一隻大鷂子。
文笙一聽,心裏咯噔一下。問,他還說什麼。
文笙說,活著,便無謂再想旁的事了。
起了風,仁楨將頸上的圍巾裹得緊一些。文笙問他,冷嗎?
說完,她便繼續往前走。文笙目光晃了一下。西天竟起了一些雲霞,淺淺的光照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層金。為了將她看清些,他將帽子取了下來。
風漸漸勻了。文笙用一塊石頭,將搖車壓住,讓風箏自己飄浮。兩個人,便坐在城牆上。仁楨說,讓你笑話,我真是無半點閨秀氣。
文笙輕輕說,娘,我知道了。
文笙忙問,龍師傅呢?
仁楨咬一咬嘴唇,沉默了一下,說,那年你在「容聲」,坐得像一尊菩薩,不像是看戲,倒像在坐禪。
龍寶撓一撓頭,說,都是些古怪的話,我也聽不大懂。我爹說,早兩年,他就在虎頭上畫過符。爹不再讓他畫了。爹說,人家是富貴人家的哥兒,去天津讀書,做生意,活得好著呢。
這時的文笙,自是不知道母親與雲嫂的合計。他只曉得家裡對他是一百萬個不放心。
香忽然斷了。滾熱的香灰落到她手指上,燙得她心裏一麻。
雲嫂嘆一口氣,出去了。
這時候,風卻突然大了。兩個人看著虎頭,在空中擺動了一下,慌了神似的,上下打起了圈,轉了一會兒,像是要掉落下來。文笙站起來,將手中的線高高揚起,趁著風勢。然而,風太烈,線緊緊絞住了他的手指。
這時候,仁楨卻又回了頭。她愣一愣,轉過身,向文笙又走過來了。這讓文笙意外,只站在原地不動。仁楨在他面前站定,將他手裡的帽子,端正地給他戴好,以輕而清楚的聲音說,戴好,這兒日本人多,你額頭上的軍帽印子還沒褪。
昭如不說話,笑盈盈地,將相片排開,擺在他書桌上。
文笙跪在前廳,沒有人敢扶。這滿屋裡的陳設,絲毫未動過。在他看來,卻不知為何如此陌生。
雲嫂推門進來,在他身前擱下一個蒲團,說,哥兒,太太不要你起來,你且跪在這上面吧。地下冰涼的,久了要傷膝蓋的。
龍師傅說,讓他去。人大了,規矩不能改。
走過了牌坊,有莫名的肅殺之感,裡頭的店鋪大多都關了門。文笙心裡頭,不禁也忐忑,不知為了什麼。待看見「餘生記」三個字,隱隱地飄出些竹清氣,他一顆心才放下來。
這語中帶骨,文笙並不知道如何應她,彷佛自己做錯了事,不安起來。
這以後,昭如自命是開明的母親,便經常要文笙「上街」去。
昭如一聽,眼睛也亮了,恍然道,我也真是個胡塗娘,一向把他當孩子。可不是?屬虎,如今也真不小了。咱姐倆兒得尋個好人家的姑娘,配得上我兒的。
柜上是個年輕人,戴著圍裙,正就著炭火烤竹篾。因穿得單薄,可以見著胳膊上的筋肉,隨手上的旋轉,輕微地律動。見他來了,忙停下招呼,是和氣生財的口氣。這青年長得壯大,眉目濃重俊朗,已是漢子的模樣。
文笙就是這時看見那個女孩兒的。他心裏倏然一動。在馮家的排場裡頭,她的衣著還是清淡的,仍然梳著粗黑的髮辮,臉色籠在暗影中,是象牙色的白。但是,比起上次的相遇,她分明是長大了。五官都更秀美清晰了些。面頰的輪廓是一種圓潤的利落,這美於是有了力度。
黃昏的時候,文read•99csw.com笙一個人拎著風箏,坐在城牆上。雖是初春,天還寒涼,城牆上並沒有什麼人,是一派蕭瑟的氣象。他望著城底下的人,都灰撲撲的,如同螻蟻,絮絮地說話、走動。遠處的青晏山,是個霧蒙蒙的輪廓,成為這城市蕪雜細節的背景。他覺得,這城市並不是他記憶中的。
這一日,他跟著散場的人群往外走,心裏有些悵然。外面天陰沉沉的,下著微雨,凜凜地打在臉上,人倒舒服了些。他沒有叫人力車。走到路口,人流似乎被阻塞住。他引了頸子看看,說是又封鎖了。身邊有嘈嘈切切的人聲,罵的是日本人。一個胖大女人懷裡的奶孩子,哭了起來。女人哄一哄,倒哭得更烈了。他終於有些厭煩,將眼睛闔上。
女孩兒說,舉手之勞。跟我爹看了這麼多年的戲,這兒倒比家裡還熟識些。
文笙便說,這是我的屬相。
她愣一愣,緩緩回過身,看見雲嫂邊兒上站著一個黑臉膛的青年,一身短打。
盛潯將他在天津的書寄了許多來。裡頭夾了短箋,叫他趁這段時日「孜孜于書卷」。他翻檢了一番,竟大半都看不進。表妹可瀅那本莫內的畫冊也寄來了。打開,看見濃郁幽深的一池水,水上綴著幾朵雪白的睡蓮。他用指尖輕輕撫摸花瓣,紙頁上是觸手的涼。
文笙脫口而出,我並不喜歡閨秀。
他們在對視中,回憶著彼此說過的這句話。風吹面不寒,這些年過去,已有些物是人非。他們都長大了,文笙心中有淡淡的凄楚。手一松,風箏掉落在了地上。
文笙順著龍寶的手勢,看牆上掛的幾隻虎頭。最中間的一隻,格外的雄壯,眼睛銅鈴一般。鬍鬚是馬鬃制的,根根都硬朗朗地在嘴邊支著。龍寶說,爹說了,這一隻做得最大,你今年虛二十了。這時,便聽見裏面一陣咳嗽,有蒼老的聲音,喚龍寶。龍寶說,爹叫呢。我扶他出來,不定見了你多歡喜。
她看著昭如,終於開口說,太太,我一個下人,原本不該拿家裡的事情說道。有句話,真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日午後,他讀得正酣。卻聽有人推門進來,一看,竟是母親昭如。文笙忙讓她坐下,同時間,心裏有些局促。回來這些日子,雖每日都與母親問安,昭如卻並不與他說話。母子兩個,長長對視一番,總有一個先低下頭去。關於他的寒暖,竟大半是通過雲嫂居中轉達。此刻,望著母親,他不禁小心翼翼。雖只兩年未見,母親其實是見老了。老在了神態上,似乎總有淺淺的疲憊顏色。
文笙上前一步,跪在她面前,輕輕說,娘,兒子不孝。
龍師傅直直地望著火,眼睛驀然有些紅,說,我原就想著,給龍寶攢下個娶媳婦兒的錢。這媳婦兒娶了,人卻倒了。如今還要他養著。哥兒,你說,我這當爹的,有什麼用。
信寫得自然是厲言厲色。字裡行間,全然看不出平素的溫潤。然而,全信讀下來,倒有一半在罵他自己。說什麼老舅如父,管教外甥不力。養出的女兒不肖,竟然夥同文笙上下欺瞞。說自己一介老夫,辜負了親妹,真是汗愧無顏。
她將眼睛闔得更緊,不停地默念「阿彌陀佛」。
文笙走時,將口袋裡的銀元都掏出來,放在龍寶手裡。龍寶堅辭不收,說這風箏錢不能要,規矩不能壞了。
然而,他看看母親蠟白的臉,此時是生動的,有些期待。就指著那張西裝的相片,說這張好。昭如笑了,說,我也覺得這張好。人又斯文,又洋氣。
榮芝一愣,也回他道,你只會凶我一個。若是又跑了,再將日本人招了來。你且瞧著,這家可還禁得起來往一折騰。但凡出了革命黨,像馮家家大業大又如何。況且,這孩子的來歷,誰「曹」誰「漢」,還說不定呢!
昭如輕輕「哦」一聲,目光有些發空。許久,才說,也難為龍師傅,你爹當年一句話,他倒守了許多年。這麼厚道的人,他近來可好么?
文笙輕輕應道,嗯。
看文笙拎著幾隻風箏回來,昭如皺一皺眉頭,說,這都是些什麼,你可有陪著斯儀?
是那女孩兒。她臉上並沒有許多表情,只是說,跟我走。
龍寶嘆一口氣,說,爹去年開春害了場病,身子大不如前了。這鋪子里的活,如今都是我在做,好在已經上了手。不過,每年你的虎頭,他一定要親手做,也是倔得很。只是這幾年眼力不行了,一隻風箏,要做上整一日。
昭如本闔著眼,聽到這裏倏然睜開,定定看著榮芝。榮芝這才覺出不對,趕忙噤了聲。
女孩兒終於笑出聲來,只問他,你不知我姓馮?
昭如將信說與雲嫂聽。雲嫂說,我聽下來,舅老爺這信寫得怎麼跟個讀書娃娃似的。
盧文笙與趙斯儀,在大年初十見了面。兩家人,趁著過年的喜慶,在「聚鴻德」吃了飯。
雲嫂問,哥兒,這些姑娘,八字都與你很合。家世也好,你看看,可有合意的。這一個,鍾慶表行的二小姐,也是讀過洋書的,會說洋話,模樣也俊。還有這個,「鼎尚豐」趙家的斯儀,你不記得了吧?小時候還來過我們家裡玩兒。如今也長成大姑娘了。要說樣子,人骨架子大,生得喜慶些。可賢惠得很,要論女紅,這襄城的閨秀裡頭,是一等一了。
昭如聽了,頓時笑九_九_藏_書開了許多,道,這個龍師傅,倒和娘想到一塊兒去了。
文笙著了魔似的,往「容聲」跑。他心裡頭,自然有期待。但也知道這期待是虛無得很。戲還是看,味道卻與以往很不同了。在一片鏗鏘咿呀里,幾千年的秦風漢月、家國愛恨,都有了別樣的意思。末了,雖總是沒有什麼,但他心裏卻因日復一日的期待,充盈莫名。
文笙搖搖頭。龍師傅笑笑說,得是什麼樣的姑娘,才配得上我們笙哥兒呢。媳婦兒過了門兒,可帶來給龍師傅看看,讓我也高興高興。
昭如虛虛一嘆,說,雲嫂,你在盧家這麼多年,我早就將你作了老姐姐,可有什麼不能說的。
仁楨說,如今的戲,倒沒有以往好聽了。太多的新戲,老玩意兒少了人唱。
仁楨瞇起眼睛,看風箏慢慢地靠近雲端,騰挪起伏。大約因為距離,那虎頭的形態便格外真一些。雖見首而不見尾,已有王者氣象。仁楨便說,若是人也如這風箏,飛得起來,便可望得遠些,看得也多些。她嘆一口氣,說,我還沒出去過襄城。
她轉過頭來,眼睛中仍是盈盈的笑,說,後天我下學后,老城牆。
只三兩天,猛然一松心,昭如病下了。
女孩兒看出他的窘,大大方方地說,馮仁楨。
隔了些日子,昭如又來,手上又是一沓相片。身後跟著奶娘雲嫂。雲嫂說,哥兒,這一陣子,可讓太太操了許多的心。
龍師傅說,倆小子在讀書,讀中學。我是說讓他們回來不讀了。可龍寶說,回來哪一個,是手心手背的事。讓他們全回來,家裡沒個識文斷字的人,將來苦的便是三個。不如他這當哥哥的一咬牙,把他們供下去。
文笙便說,大年下的,也該多歇歇。
龍師傅抬起頭,原本虛弱的聲線,忽然響亮,說,那我也不能賣鋪,除非我死了。他停一停,眼神有些黯然,說,只是苦了龍寶這孩子。店裡店外,都是他一個。
這話音剛落,昭如猛然揚起手,重重打在文笙身上。文笙被打得一個趔趄。他直起身體,重又端正地跪好。昭如的手沒有停,一下,又一下,打得越發的狠。她哽咽一下,終於哭了出來,漸哭得撕心裂肺。
她盯著這青年,看了半晌。當她終於辨認出是文笙,手裡的香落到了地上。
仁楨愣了愣,然後是恍然的神情。她定定看著文笙,說,我也認得你。
文笙說,那會兒,你說的頭句話是,我認得你。
晚上,文笙將線軸從柜子里找出來。又尋出一個胡桃木的搖車,在燈地下細細地上油。這搖車,還是當年家睦去天津時帶去的。許久不用了,在他心裏是個念想。他看著搖車上的木紋,如雲捲雲舒。執著十分的結實稱手,比起如今市面上時髦的賽璐珞製成的搖車,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只顧著看那風箏,並未留神搖車還被仁楨抓著,竟一把捉住了仁楨的手。兩個人都木了一下。文笙急忙鬆開了。風箏線終於沒了節制,軟軟地盪成一個弧形。虎頭懶懶晃一晃,像被抽掉了筋骨。這一刻,文笙看見,仁楨忽然抬起腳奔跑起來。一手執搖車,一手將風箏線舉著,在城牆上奔跑。圍巾落到了地上,她也不管不顧。一忽悠,已跑到城牆的另一端去。風箏線繃緊了,而那虎頭,竟然在這速度中,慢慢地又升起來,漸漸穩實地停在了空中。
說完這些,她轉身便走了。身影竟分外輕盈,消失在百貨公司熙攘的人群中。
仁楨轉過頭,看著他,顏色肅穆了些。她說,你既出去了,為什麼又回來。你的牽挂又是什麼。
文笙便說,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終是有條線牽著。有了這條線,便知道怎樣回來。
他走出來,並不知道要到哪裡去,然而又並不想回家。便一路茫然地走,竟走到了藝波巷。及至看到了「四聲坊」的牌坊,他才醒過神來。這牌坊似乎又破敗了一些,翅角下結了一隻舊年的燕子窩,灰撲撲的。空巢無主。
龍師傅縮一縮身體,聲音有些發顫,今年可真冷,恐怕得一直冷到立春。文笙只覺得這很旺的炭火,讓周身起了薄薄的汗,便將自己的羊皮坎肩脫下來,給他披上。
文笙將圍巾遞過來,仍獃獃地看她,說,眼看要掉下來,竟被你救了。
昭如便道,你是沒聽明白,這是封求情的信。我這哥哥,怕我責罰文笙,拉拉雜雜,口不擇言,什麼罪過都往自己的身上拾。
仁楨搖搖頭。她轉過臉,問文笙,你還放風箏嗎?
看龍師傅,被龍寶攙著走出來,文笙心裏一驚。兩年多的工夫,龍師傅老了許多。佝僂著身體,拄著一根竹棍。抬起頭,看見文笙,原本晦暗的臉,浮起了笑容。然而,這一笑,竟讓他立即喘息了起來。龍寶忙使勁撫著他的背,一邊端過一個板凳,讓他挨著炭火坐下。待這喘息平息了,龍師傅對龍寶頓一下竹棍,說,怎麼還愣著,老規矩。快去後街「祥記」給笙哥兒買果子去。
文笙牢牢地將他手掌闔上,說,什麼風箏錢,你娶媳婦兒這麼大的事,我都沒賀上一賀。
三個字如同一級台階,文笙神色落了地。他輕輕地說,今日在這遇見馮小姐,是盧某之幸。
他說完這句話,心下穆然,喃喃道,快有十年了吧。
半晌,龍師傅說,哥兒,家裡可給你娶媳婦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