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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流年

第七章

流年

信封的落款寫著,盧孟氏,昭如。
一個日本軍官,走出來,人們才退後了一下。他簡單而倉促地對周圍的人鞠了一躬,然後在下屬的協助下,將樹在月門邊上的太陽旗,一點點地降下來。這旗幟終於被看得慣了。本是突兀的一塊紅,如今旗杆上光禿禿的,人們就又引了頸子向上望。
趙太太聽了,茫然看她,苦笑道,你倒是樂意幫人家養兒子。我們家卻丟不起這個人。這一來,倒成了我訛上了你們盧家。
仁楨一個人,在老城牆上坐著。坐久了,站起來走了一會兒,又坐下。
她走來這裏。她想起多年前,那時還沒有霓虹燈。她也曾坐在這鋪子前,懷裡緊緊抱著一隻點心匣子,一遍又一遍地等。等的人來了,匣子被取走了。那一刻的焦灼煙消雲散,是怎樣的歡樂。也是在這店鋪里,她等著。言秋凰終於從包廂里走了出來,水靜風停。言秋凰牽起她的手,掌心微涼,一瞬間,她如釋重負。
士兵們陸續集合,並沒有響亮的軍令聲。他們的身形似乎有些疲沓,在軍官的指揮下坐在地上,彼此偎靠。在這大熱天里,像在取暖。
他想,自己對這姑娘,是有些親近的。他這樣的人,對於女人的親近,總有些風流氣。而這女孩卻是不同的,只第一面,叫他產生一種兄長似的疼惜。究竟是為什麼,他自己也不曉得。她捧著這朵花,靜靜地笑,禁不住似的,臉上卻還有淚痕。這笑讓他心裏,也驀然清澈起來。
娘姨與下人們,都湊過去看熱鬧。管家過去驅趕了一下,但他們很快又聚攏了來,往裡面瞅著。
在「餘生記」的門前,他們停住。
她牽著仁楨的手,說,走,出去看看去。
她看見「錫昶園」常年被封死的月門,打開了。
趙太太的眼神一點點地黯然下去,輕輕說,斯儀懷孕了。
仁楨在暑熱和濃重的汗味中,一陣虛弱。她對阿鳳說,我們回去吧。
昭如說,孩子的大事,自然要說。
文笙依然沒有說話。眼神卻因此而聚攏了,落在那片樹葉消失的地方。
昭如愣一愣,搖搖頭。
這過了半晌,她才安定了心緒,用盡量冷靜的聲音說,老姐姐,我們做娘的先是胡塗,可這事耽誤不得。我做一回主張,趁著中秋,將兩個孩子的事情辦了。這拖下去,便是錯上加錯。
趙家太太是個精明得體的人,這未免一反常態。昭如心裏奇怪,臉上還賠著笑問,斯儀呢?
雲嫂便開了口,聽說這馮家,近來又出了些事。他們家四房的老三,因為給日本人做過事,給政府帶走問話了。要是給定成了漢奸,就麻煩了。這馮老三就是楨小姐的親哥哥。
阿鳳似乎並不吃驚她這麼一問,只淡淡地笑,說,我走到哪裡去?我走了,小順兒爺倆怎麼辦,誰給他們洗衣做飯?
她說,人一輩子的事,也是一時的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娘是一個老人,如今什麼也不懂了。我能做的,只是看著這一個家。家道敗下去,不怕,但要敗得好看。人活著,怎樣活,都要活得好看。
雲嫂又說,這馮家的門楣雖好,可是這些年沒消停過。光是幾個女子弟,楨小姐的大姐,嫁去修縣的那個,聽說已經將葉家敗去了一半。二姐當年通共的事,這襄城裡的人,誰不知道。就是因為這件事,老三才給日本人拿槍指著脖子。咱家是盧老太爺辛苦攢下來的家業,可禁不起一點兒折騰。我不識字,可看的戲文不少。這種人,可有好下場?你看那個洪承疇。
他們離開的時候,仁楨聞到一股濃重的清苦氣,是竹子在火中炙烤的氣味。她便回過頭,看見店門口,有兩道已經褪了色的楹聯,依稀還能辨得出文字。上面寫著:「以天為紙,書畫琳琅于青箋;將雲擬水,魚蟹遊行在碧波」。
永安輕輕一九九藏書笑,《史記》里有「信如尾生」之說,又怎麼講。
她終於問,笙兒,你恨娘么?
雲嫂問,這姑娘是馮家的小姐?
昭如望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動不動地。
雲嫂說,那咱們家算是高攀了。
走到家門口,她看見大門上被甩了幾個泥巴糰子。
仁楨愣一下,忽地執起阿鳳的手。阿鳳依然笑,將她的手輕輕一握,也沒更多言語。
原來這姚永安,與盧家頗有一段淵源。他是河南溫縣人氏,因童年失怙,自幼便被遠嫁莒縣的姑姑撫養。而他在私塾里的開蒙老師,正是彼時還未承父業,耕讀自樂的盧家睦。據說當年,論悟性,在一眾少年裡,姚永安是頂出挑的一個。數年的師業授受,師生感情漸篤,頗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然而,也是這個姚永安,卻是最早輟學,投身商賈的一個。這讓惜才如金的家睦很是失望。多年後到了襄城,他頭一個便是來拜見盧家睦。家睦心裏有過往的疙瘩,便不肯領受這份師生之誼。永安有自己的傲氣,心想這做老師的「唯有讀書高」,如今還不是與自己殊途同歸,這架子端得莫名。便也再不登門。後來從英國回來,也略聞一些襄城的人事之變,方知老師已經西遊多年,是打心眼兒里想要去看看,卻一時也抹不開面子。
永安說,我是顧不上。生意都做不過來。這日本人走了,百廢待興,正是用得著青年人的時候。兒女情長,總是消磨意志。我若是笙弟,便要去商場上一展拳腳,才不會辜負了師父。最近聽說,上海有大好的機會,正琢磨了要去。師父在世的時候,不是在滬上也有生意么?
這時,他看見仁楨,坐在角落裡。桌上擺著一盤糖耳糕,似乎沒有動過。女孩的目光,不知落在什麼方向,空洞洞的。
昭如道,這個師娘我卻當不起。
這時候,她卻看見禮帽裏面徐徐地一動,竟升起了一朵白色的花,開得層層迭迭。永安將花從帽中取出,站起來,將花捧在掌心,遞到仁楨面前。他很紳士地行了一個屈身禮,道,贈人玫瑰,手有餘香。
昭如說,人原本沒什麼不對,可生錯了家庭。文亭街的馮家,素與你有交。他們家頂小的閨女,想必你也聽說過。
文笙不是個會爽約的人。相反,他是個對時間觀念過分認真的人,雷打不動的。有時候,仁楨多少惱他有些無趣,不知變通。
昭如手中的梳子掉落在了地上。
昭如強按著心頭的火,只覺得眉心灼痛。可聽著,她漸漸憶起了這個姑娘,是在盧家四房太太慧容的喪禮上。那個小小的女孩,臉色凈白,眼裡凄楚卻不軟弱的光,是很疼人的。她還想起,臨走時,她忍不住抱了一下這孩子。瘦弱無骨的身體,在她胸前顫抖了一下。
昭如張張口,也闔上了。她覺得心裏有些安慰。她想,他們是娘兒倆,都記得。
昭如心裏也打起了鼓,她讓自己穩下來,問趙太太,你慢慢說,是什麼事?
雲嫂伺候昭如梳洗。
於是他走過去,坐下來,微笑地問,密斯馮,在等人?
她感到她的心,也在這抖動中軟了下來。她說,這也是個大家的姑娘,你和她的相識交往,卻不像是好人家的子弟所為。其實是辜負了人家。
永安說,密斯馮言重了。我倒要謝謝你,給我個由頭到盧家去走一走。
永安說,盧家的家業日隆,還怕沒有好姑娘叫您一聲婆婆?
這些味道,是如此真實,觸手可得。而文笙不是。
永安說,那便是還信得過我。我看著笙弟,若有差錯,您老唯我是問。男人不趁年輕在外面多走走看看,長些見識,便一輩子要做井底之蛙了。恐怕也非您所願。
姚永安的話,在她心頭又擊打了一下。暮色低回,「永祿記」店招上的霓虹倏然亮起,溫read.99csw.com熱的顏色恰映在她臉上,茸茸的一層。她並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來這裏。只記得,從城牆上下來。一個星期了,周而復始,文笙沒有出現。
路上聚集了更多的人,熱烈如節日。仁楨感到自己幾乎被擁促著往前走。幾個青年,用白灰在福愛堂的圍牆上粉刷。赤紅色的「大東亞共榮」的字樣,漸漸被遮沒了。
主僕二人,走進去,誰也沒有說話。走到中庭,仁楨看著缸里養的秋荷,有些殘了,卻依然有淺淺的香氣洋溢出來。她便停住腳,深吸了一口氣,回過身,對阿鳳說,日本人投降了,你也該走了吧?
他便說,我想聽聽,叫楨小姐等的人,值不值得信如尾生?
裏面是兩枚庚帖,一幀背面畫著一叢筱竹。字跡娟秀,上面寫著文笙的名字與生辰,以及父母的名字。
昭如一驚,兩個人都沉默了。
這時候,永安將禮帽脫下來,突然沒拿穩當。禮帽一滑,眼看要落到了地上。千鈞一髮,永安只用手一抄,竟接住了。
昭如坐下來,看著兒子蒼白而平靜的臉。母子二人,已經多時沒有說過話。昭如很希望他開口,哪怕是以最激烈的方式。然而,沒有。文笙以默然回應對他的幽禁。這,讓她感到孤獨,孤獨之後便是恐懼。這恐懼日益濃重,彷佛漫天的黑暗包裹,不見盡頭。夜深的時候,她想,這是我教養出的孩子,他在想什麼。當她發現自己一無所知,便更加的怕,甚至胸口因此隱隱地痛。
兩天後,馮家收到了一封信。
停停便又說,若不是日本人來,跑反,我大姨興許還在。
聽到這句話,仁楨收斂了笑容。手中無知覺,稍一用力,那花便散了。
話題輾轉一番,終於引到了合適的關節。永安便開口說,師娘,聽說笙弟去了天津學生意。這回來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想必師娘也為他作了許多打算。
日本人投降了。聲音冷不丁地從身後傳過來,仁楨轉過頭,看見阿鳳圓圓的面龐。臉色平靜。
她們走到街上,有歡呼聲。看著街邊上坐著許多人,有士兵,也有日本的僑民。整條文亭街,彷佛喧囂與混亂的火車站。他們坐得有些瑟縮。有一家人,是仁楨認識的鄰居,此時沉默著靠在行李上,目光漠然而茫然。家裡最年幼的孩子發現了仁楨,蹦了起來,用日語大聲地與她打招呼。旁邊的母親,立即低聲地訓斥他。同時抬起頭,臉上浮現出難以名狀的笑容。仁楨從這微笑中讀出討好來,心裏有些發緊。這時,一個路人清一下嗓子,將口水吐在這母親身上。婦人愣一愣,掏出手帕,想擦掉,卻又停住。目光失神,看著口水從素潔陳舊的和服袖子上滴下來。
她的腳步立住了,擰著勁兒。文笙便在這攤子前停下來,說,楨兒,挑一朵吧。待會兒見龍師傅,也好看。
開場是硬生生的。永安卻不怕。他是什麼人,多少難做的生意,劍拔弩張。只他一個人舌粲蓮花,干戈自化為玉帛。
他們兩個,往前走,這喜慶的紅,讓他們互相心裏都有了一些底。
昭如愣一愣,嘆一口氣說,我倒是為他作了打算,先成家,后立業。都說年輕人興自由戀愛,我以為自己開明,便由他去。結果遇到的人不對,強不回頭。如今看來,小孩子任性不得,還得老的做主。我這一回,親自為他訂下一門親,你恐怕也認識,鍾慶表行家的二姑娘。至於戀愛,便省去了,也省去了許多枝節。
文笙挺一挺胸膛,揚起臉,嘆息一聲,若我還穿著一身軍裝,感受必不同些。
永安心知不好,便裝了不經意問,我倒想聽聽這不對的人,是怎個不對法。
仁楨並未應他,眼睛裡頭空空的。半晌,回過神來,見文笙定定地望她。她說,昨天家裡來了幾個人,為三哥九*九*藏*書的事,他在維持會裡做過。
可是這一日,卻左等右等總不來。天色漸漸黯然下去。
趙太太終於冷冷道,那要問你們文笙了。
永安走後,昭如一個人坐在廳堂里。良久,她才起身來,覺得有些暈眩。她驀然覺出,自己老了。這一點感覺,非如潮汐經年積聚漫延,卻是倏忽而至。
仁楨聽見永安的聲音,不疾不徐。她愣一下,應道,一個迂腐書生,盜跖說他「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
昭如輕輕「嗯」了一聲,說,屬龍的,歲數倒合適,不知八字怎麼樣。
文笙依舊沉默。外面的梧桐樹,有一片葉子飄搖地落下來。母子二人,便看它在空中舞蹈。殘敗枯黃的影,優美而短暫地在他們的視線里飄浮了一下,又一下。落到了窗台上,被陽光穿透,看得見鏽蝕的邊緣與清晰的脈絡。昭如看得有些入迷。然而一霎,便有微風吹過,將這葉子拂了一下,不見了。
趙家太太出來招呼,沏茶看座,禮數齊全。昭如卻聽出她言語間的不冷不熱。人也有些魂不守舍,裡外都看出了敷衍。
這時,文笙說,娘,走前,讓我和仁楨見一面。
昭如望她一眼,沒說話。
門檐上,掛著一隻白色的紙燈籠。上面是個斗大的「奠」字,孤零零的。
仁楨將頭上紅色的絨線花,取了下來。她跟著文笙,向遺像鞠了一躬。抬起頭,她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風箏,堆棧在一起。近旁處,是一隻虎頭,有巨大的眼睛的輪廓。還未上色,是一隻慘白的虎頭。
因為並沒有什麼心情,他們未有左右顧盼。
姚永安深深鞠一躬,說,倒是我的不是,早該來跟師娘請安。
她便笑了。笑容里是孩童的稚拙樣子。永安看在了眼裡,心裏漾了一點暖。他想,這個楨小姐,其實長大了。
文笙慢慢鬆開仁楨的手,上前幾步。看見了龍寶,穿著一身孝服,和兩個弟弟,跪在蒲團上。
昭如便放了心似的,說,我說馮家,未必看得上我們。你也老大不小,不想著娶親。
半個月後,文笙與仁楨坐在城頭上,看著襄城,總算恢復了一些往日氣象。
事實上,他已經有段日子沒有出現在馮家了。這多半因為他一時不智,與三房的一個丫頭有了不名譽的事情,造成與明耀之間的不快。當然,馮家近來多事之秋,門前冷落。他是個商人,很懂得進退有度,也是順乎大勢。
他在「永祿記」與人談生意,從包廂里走出來,恰看見一個年輕女孩依窗坐著。當他認出是馮家的楨小姐,心裏有淡淡的驚奇。
仁楨聽他的話,想起了仁珏,心裏一陣陰陰的痛,說,如今囫圇有家的,有幾個。
文笙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心很涼。
昭如便又動了氣,說,那你和斯儀的事,瞞住不說,也是新式?
昭如說,談不上什麼生意,只是盤下來一個櫃面,也是勉強維持了。
文笙囁嚅了一下,這才說,與趙家小姐,不從便違父母之命,是為不孝。
文笙坐在桌前,臉迎著窗,沒有一絲表情。聽到聲音,他站起來,恭敬地鞠了一躬,道一聲:娘。
她叫文笙起來,說,罷了,天也晚了,你先去睡吧。娘也乏了。
八月十五前,昭如帶著雲嫂,親自登門造訪趙家。滿臉堆笑地進了門。
房裡頭一片死寂。
見昭如整個人木木的,她終於說,現如今,我也顧不得丑了。你可知道,這倆孩子,那次看戲后就再未見過面。瞞天過海,斯儀每次出去,都是去寶華街會那給她制旗袍的紅幫小裁縫,才做下敗壞家門的事。你倒要問問你那寶貝兒子,這些日子究竟都去了哪裡。
三天後,她讓雲嫂打開門,走進了兒子的房間。
姚永安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仁楨。
龍寶說,前兒晚上。多虧了盧夫人差人送了九*九*藏*書錢來。這才操辦了喪事。
昭如笑笑說,你這個人,我信不太過。可我信得過你師父,他的在天之靈,能鎮得住你。
一幅遺像,擱在靈台,簇在密密麻麻的風箏和篾架中。龍師傅笑得安靜祥和,並看不出有一絲依戀。
一個年老的婦人招呼他們,小先生,給小姐買朵絨線花吧。
姚永安這時候,看她揚起手,似乎避了一下。但是,他仍然看見了她頰上淺淺的淚痕,在燈光裡頭閃一閃。
一剎那間,她發現,關於他,自己竟然沒有一個可問的人。這讓她心裏隱隱地怕了。這段時間,兩個人如此的近。然而,又是如此的遠。除了他的講述,她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他對她,也一樣。
仁楨張一張口,也終於說,姚先生好身手。
仁楨有些慌,說,不不,先生誤會了。我並不是要勞煩先生做什麼。先生能聽我說說,已感激不盡。如今在家裡,還能跟誰說呢。
楨小姐,我書讀得不多,想請教,可有一則「尾生抱柱」的故事?
文笙走的那天,天氣晴好。昭如送他上了火車。母子並沒有說太多的話。但是火車快要開動的時候,文笙從車窗里伸出了胳膊。昭如趕了幾步,火車卻加了速。文笙胳膊便停在空中,許久,才遙遙地向她招一招手。
昭如以為心裏有了數,笑道,莫不是受了笙兒的氣?我這做娘的代他賠個不是。文笙回來半句不說。這兩個孩子,神神秘秘的。新式戀愛,我們做老的真是半點不懂了。
這紅是喜慶的。他見她的臉色,在這大紅的映襯下,好起來了。
她覺得自己有些陌生,有些不自然。她想一想自己方才的表演。那一點擺在臉上的堅硬,突然間,都垮了下來。
女孩一驚似的,看是他,也回道,姚先生。
文笙低低頭,說,他也是被逼無奈,城裡的人都知道。
看見了她,女孩卻不禁低下了頭去。然而,剎那間,又抬起來,迎著她的目光。眼睛里有一點閃爍。
永安說,師父可真是有先見之明。如今在上海櫃面是搶都搶不來。如此,正是重振家聲的好時候。、昭如的口氣到底軟了下來,我放他出去一回,便有一回故事。
仁楨不禁有些焦急。遙遙地,有秋蟬的聲音。空氣還是燥熱的。蒸騰間,漾起一種莫名的氣味。仁楨閉上眼睛,去辨認。被蒸烤了一天的襄城,混合著人味兒,塵土,馬糞,汽車的殼牌汽油味。還有城頭上的野草,在凋落中的味道。經歷了一夏茂密的生長,盛極而衰,枯榮有時。
文笙努力讓自己站得直一些。他問龍寶,是什麼時候的事。
日本人走了,「四聲坊」里似乎有了新的人事。新的店鋪,新的聲音。孩子也多了起來。依然是舊,然而有了一些顏色,便顯得沒有這麼舊了。
她將這朵花,放在文笙手裡。文笙愣一愣,便很小心地,給她戴在耳邊。
仁楨輕聲道,其實,家裡人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眼下,誰要對不住誰,卻又不知道了。
聽仁楨娓娓說完,永安心裏有了數,他笑一笑,說,別的忙,我或許幫不上。這盧家的少爺,我還真興許能一盡綿薄。
聽她的聲音有些發硬。昭如又耐下心問,身子不爽利?
永安說,師娘,您可信得過我?
旁邊的人嘆了口氣,說,這女人,今天早上從城南跑過來,由永樂街一直跑到文亭街,又繞著圈跑回去。聽說是金谷里慰安所里跑出來的朝鮮軍妓。眼看著瘋了,造孽。
文笙木著臉,覺不出有兩道滾熱,劃過面龐。龍寶凄然跟他說著話,他也聽不太清了。仁楨默默將自己的手遞給他。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碰觸了下,用了力。指甲嵌入他的掌心,有些疼。
他看見昭如點一點頭,同時間闔上眼睛,說,帶她去看看龍師傅。
仁楨不禁接過來,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方男人read.99csw.com的手帕迭成的。
趙家太太聽到這,將茶杯擱下,說,窩在房裡呢,不想見人。
昭如心頭一熱,知道了孩子的顧及,說,無論新舊,老祖宗的規矩變不得。人而不信,不知其可。這是做人的根本。
昭如驀然驚醒。她說,笙兒,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學說話,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麼嗎?
這天下午,文笙與仁楨兩個,立在「四聲坊」的牌坊前。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眼睛里卻有些酸和熱。她便扭過頭去。
入秋,暑熱未退。
她剛想要張口,到底覺得不能將天津的事情和盤托出,就說,我如今是怕了。成親的事,也為拴住他,讓他有個人看著。
此後,便沒有聲音。
一幀正面還空著,背面寥寥數筆,繪著一株秀木。看著柔弱,但姿態虯然。
仁楨慢慢坐下來,咬一咬嘴唇道,他的「信」,是害了自己。
永安便作恍然大悟狀,說,說起來,那楨小姐我還真見過,論人品,倒與笙弟是郎才女貌。可惜得很,難怪兩下里都喜歡。
昭如說得喪氣,忽然頓悟似的,語帶警惕說,永安,莫不是馮家來找你作說客?
她望一眼面前的那人,方額闊臉,厚厚的耳垂,便想起初見時關於「彌勒」的話來。若是尊佛,倒讓人很有許願的衝動。只是,幾時見過穿著西裝的彌勒呢。
昭如又嘆,說,唉,誰說不是?可她有那樣一個哥哥,這家往後的道兒,怕是難走了。你笙弟的脾性這樣。師父建起的家業,禁不起這麼個牽連。
這臉上含笑的眼裡頭,有久違的暖意。她便也有些融化,生出了一種信任。
既來了,也在臉上笑,說,永安兄弟,多年未見了。
昭如聽說來的人是姚永安,也很有些意外。
文笙直起身子,說,新式的戀愛,是這樣的,不拘一格。
仁楨坐在亭子里,遠遠望著「錫昶園」的動靜。她站起身,「墨兒」從她膝頭落地,悄無聲息。
昭如猶豫了一下,說,那成親的事,怎麼辦。
這時候,她感到了人們的閃躲。人群後退中,她看見一個半裸的女人,在街上快速地奔跑。同時間搖晃著手臂,用仁楨所聽不懂的語言,唱著歌。歌謠的旋律本來是柔緩的,卻被她唱得熾烈而昂揚。她的神情舒展得過分了,在胳膊抬起的一剎那,仁楨看見她被洗得稀薄的短褂里,暴露出半個白色的乳|房。愣神間,她已經又跑遠了。一縷披散的頭髮,隨她的跑動飄揚,優美異常。
昭如看火車遠了,漸望不見了,這才回過身,心下一片黯淡。這時候,她看見一個女孩站在車站的廊檐下,也向這裏望著。
不等了,等也等不來的。想到這裏,她站起來,對永安行了個禮,就要告辭。
晚上,文笙跪著,將仁楨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昭如聽。
幾番交談下來,彼此都柔和了些。永安知道師娘的底里,如今更明白了老師為何對她敬愛。這婦人與師父一樣,本份,有些被中國的大小聖賢造就的純真。這與年紀無關。這樣的人,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並不遊刃有餘,有些拙。這拙,恰就是可愛之處。
她便執起一朵。婦人說,芍藥。小姐的眼光好,貴氣。
趙太太目光抖動一下,她上下打量昭如,說,盧太太,你真的不知他們近來的事?
當最後一絲夕陽的光線,消失在了青晏山的峰巒后。她站起來,拍一拍裙子上的細塵,以緩慢的步子,一級級走下城牆,回家去了。
文笙說,仗打完了。我們家裡,雲嫂是最歡喜的,一時哭,一時又笑。今早就坐了火車回老家,去祭她家裡人。
雲嫂又說,太太,有句話我琢磨著,還是得說。
永安嘻皮笑臉說,我是許久不登馮家的門兒了。他們家的女人們都喜歡我,男人就不喜歡了。
趙太太眼睛倏然紅了,撐著桌子起來,又慢慢坐下,說,好一對兒胡塗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