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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盛世

第八章

盛世

他並沒有說下去。文笙看著次第亮起璨然的霓虹,在永安的臉上映出不可名狀的繽紛光影。
文笙看著窗外有些臃腫的人影。他想,雅各布的襄城話,還是很地道。
待他們結了帳,走下樓來,看見門口熙攘地聚集了人。這家叫「萬德」的西菜社,樓下門面是一間「牛肉庄」,以肉類新鮮著稱,每天傍晚進貨。這時,便看見許多或洋或華的僕歐翹首以待。突然,有一個女人豪放嘹亮的嗓門響起。是個身形粗壯的廚娘,在譴責插隊的人。她揚起胳膊,亞麻色的頭髮散下來,打在脹得通紅的飽滿面頰上,不依不饒。透過玻璃,人們看見店裡的夥計,將新到的肉懸挂在櫥窗的上方,便都無暇再理睬她。她便也噤了聲,將視線投向血淋淋的大塊牛肉上去。
由去年秋天開始,這裏的居民日漸寥落。各種證件的倒賣變得搶手,雅各布很自然地分上一杯羹。然而,在幾次例行的送別後,他發現,這些精明的上帝子民,已達成共識,刻意地讓他多賺一些,作為離別前夕的禮物。
文笙問,幹嘛去?
在一個後晌午,文笙來到虹口靠近周家嘴的小街道。天氣晴好,陽光灑落時不時被密集的房屋遮擋,在街面落下暖白的隔斷。他漸覺出濃厚的陌生感,來自周遭自成一統的格局。街道上鮮有中國人,他很快意會,這裡是異族的聚居之地。然而並非如通常租界堂皇倨傲,而是帶著一種謙卑與收斂,默然地建設起具體而微的異域。路過的餐廳、麵包房、咖啡館,都是樸素而逼仄的。由黯淡的老房子改造而成,但是看得出其中力求精緻的用心。街道拐角處有一座醫院,粉刷得雪白,是這街區里為數不多的基調明亮的建築。臨近的圍牆內,響起了手搖鈴的聲響。很快,一些孩子從大門魚貫而出,繼而散開,熱烈地說著話。他們多半長著黑色曲卷的頭髮,蒼白的皮膚。雖然年幼,卻隱約有成人的面相。
站在連幢的高大建築底下,阿根仰望那幾層奶黃色的尖塔,說,乖乖。平日經過了,也不覺得高。
文笙說,左手頂頭那間。
文笙笑一笑,說,阿根,你們家做的是藥材生意?
阿根笑笑說,那就好,文笙,你做盛行?
他也伸出手,與永安握了一握。文笙眼神一閃,高鼻深目的輪廓間,不知為何,有些熟悉的東西。
文笙先沒應他,只說,「天蟾」的頭場,還早著呢。
他們站在哈哈鏡跟前,看著無數個高矮胖瘦的自己。阿根做了個鬼臉,說,誰說人都能認得自己了。你瞧,這一圈子鍾阿根,可有一個一樣的嗎?
文笙也覺得疲憊,就對他說,先生,你有什麼要跟我大哥說嗎?
他見文笙穿了中裝,臨時改變了手勢,作了個揖,說,你好,我是Evans先生的翻譯,Jacob Yeats。
永安說,忙?我來了半晌,可見你做成一樁生意?韓瑞卿好不容易來了上海,唱《賀后罵殿》,你可別後悔。
他推出一輛腳踏車,讓文笙坐在後座上。腳踏車在黃昏的街道上行駛,空氣中鼓盪起溫暖的風。街道上的居民看到雅各布,熱烈地與他打招呼。雅各布騰出右手,向一個挎著菜藍的少女,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少女看他,羞紅著臉低下了頭。
他們一直向南,眼前的開闊,令人心曠神怡。終於到了黃浦江邊上,腳踏車的速度慢下來。雅各布哼起了一支旋律,舒緩而寧靜。雅各布也長大了,他的聲音變得厚重,略微沙啞。聲線如同在喉頭磨礪,共鳴,流瀉而出,是好聽的男聲。然而文笙還是辨認出了這支旋律。在他少年時代,一個同樣寧靜的夜晚,葉師娘唱過這首歌。這首來自她的家鄉英格蘭的童謠,曾在孩子們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顫。在這歌聲中,他們看著夕陽沉降,一點點地,消失於天際。
文笙輕搖一搖頭,說,也是來了,方知道不好做。
這時候,就看見一個高大的青年洋人走進來,對大鬍子熱絡地打招呼。雖然穿戴尚算整潔,但亞麻色的捲髮卻亂蓬蓬的。
文笙漸漸已有些習慣read.99csw.com永安帶著他出來「談生意」。這間西菜社離他們住的地方並不遠。送了人上車,可以慢慢地走回去。
文笙便隨阿根到了庫房。阿根很熟練地從葯櫃里取出川桂枝、白芍、甘草、茯苓、藿佩,按劑量配好,包成一包,說,都是營衛調和的葯,發出汗來就好了。想一想,又說,還是我給你煎好送上去。
米歇爾神父臨走,將雅各布託付給一個熟人。雅各布因此來到上海,短暫地受雇於「美猶聯合救濟委員會」。時值珍珠港事件之後,因美國的曖昧態度,這個委員會漸形同虛設。隨著同事們陸續離開,雅各布加入了本地另一個援猶組織。這個組織出自於民間,資金並不寬裕,有些時候,幾乎可稱得上捉襟見肘。辦事處也搬了幾次,最終搬到了這個弄堂里,算是安頓下來。然而,也在歷次的搬遷中,「隔都」里的猶太人熟悉了他。他的名字雅各布,為他贏得了大部分居民最初的好感。他們帶著對待孩子的心情,昵稱他為「Jake」。
文笙停住腳,看他一眼,說,永安哥,你可是留過洋的。
三個人聊起來,可聊了好一會兒,並未入港。無非是近來滬上的新聞,大鬍子在交易所的斬獲,歐洲的天氣。繞來盪去,不著痛癢。漸漸地,永安聽出不對味兒,時不時問文笙,他就說這些?怎麼哪句都不在調上。
文笙心裏一凜,問,什麼時候的事?
永安一推他,恨恨地說,祖宗,走吧。
永安說,我是答應師母看著你,看著你做生意,也得看著你耍。君子之道,有張有弛。
文笙便帶他回房,阿根坐下,給永安號了脈,又細細看了看他的舌苔,這才說,不妨事,受了風寒,邪氣入里。我擬個方子,葯都是現成的,兩三劑就得。你跟我下去,我拿給你。
青年笑說,我是吳江人。如今情形好了些,各地的人都到上海來了。可這來了,才知道生意也沒這麼好做。用項又大,光是吃和住,都比我們那裡貴了許多。如今我叔叔回了鄉下,就靠我一個人。我剛搬過來,以後便要勞煩多照顧了。
文笙想,這是一所學校。雅各布給的地址,註明在一所小學的近旁,應該就是這裏。他走進隔壁的弄堂,看見弄堂的內里,仍然是中國的。有一個鐵皮的牌子,殘破而潦草地搭在屋頂上,上面寫著「吉慶里」。一戶人家的門口,有個分外高大壯碩的婦人,極勉強地蹲下身子,湊著一個鐵桶改成的爐子在生火。她舉起蒲扇,努力向爐門裡搧著。濃煙冒出,熏了她的眼睛。她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繼續工作。
是個身形瘦小的人,卻讓文笙愣了一下。這張臉,是熟悉的,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同學的凌佐。然而,這青年分明講的是摻了蘇白的國語,他回過了神,說,不要緊。
「赤佬」,永安潦草地揮了一下手,指著華燈初上的三馬路,說,總有一天……
隔天黃昏,文笙在柜上,看永安西裝革履地走進來,精神頭竟好過以往。見文笙說,快收拾東西,跟我上戲院。
永安便說,我幾時說要去四馬路了?現時外地的角兒,哪個不去「大世界」的「乾坤」先熱個場?瞧你也來了半年,「哈哈鏡」什麼樣都沒見過。快走,韓老闆稀罕,我求爺爺拜奶奶弄了幾張票。叫上那個小赤腳大夫,算還他個人情。
天蒙蒙亮,文笙起夜,看永安房裡沒什麼動靜。進去瞧了,還睡著。可是臉色不大對,一摸額頭,燙手。他心裏一驚,忙披了衣裳,就要出去找大夫。
永安又聽懂了,他輕蔑地看大鬍子一眼,那還不得齁死。
他想起這半年來,的確是不容易的。按說「德生長」與「麗昌」,在襄城和天津都算是老號,這些年穩紮穩打。日本人在的這八年,都挺了過來,叫人信得過。貨是從東北和太原進的,有口碑,也是熟門熟路。到了上海,先前還好,如今卻不太賣得動。特別是型鋼與生鐵兩項,漸乏人問津。究其底里,還是個時勢。政府開放了外匯,本地「避風頭read.99csw.com」的大戶次第復出,做起了進口。「源祥號」一次進了盤圓五十噸,售價比市場價格低了兩成有餘。自然搶手,只用利潤又跟德國人訂了二百五十噸。這可是「德生長」他們這些外來的商號比得了的手筆?
「大世界」鬧哄哄的,卻不料還有這樣清雅的地方。臨近大劇院的一處咖啡廳,似一個桃花源。
走進這條街,看得見燈火,人卻寥落了不少。凌晨的時候,四更向盡,人流涌動,是另一番景象。沿著三馬路外國墳山到四川路香港路一帶,水泄不通,到了將近正午,才慢慢散去。這裡是滬上有名的報館街。半里路不到的小馬路,有三四十家報館。日本人走了后,復刊的多,漸漸容納不下。不少便遷去了臨近的愛多亞路。
永安服了阿根的葯,真的發了一身汗來,燒也退了,嚷著肚子餓。文笙給他買了粥,他一邊吃邊說,我是迷迷糊糊,連大夫長什麼樣也未見個囫圇。
走到樓下,卻看到一個人坐在前廳,舉著報紙看。那人抬起頭,是阿根。文笙心裏有事,著急間匆匆與他招呼,這樣早。
阿根笑笑,露出一排白牙。
永安說,談生意。
他打開門,看見門房攙著永安,站在門口。永安碩大的頭,耷拉在胸前,身體一個前傾,文笙趕忙撐住他。門房搖搖頭道,又醉了,躺在馬路牙子上,叫他以後少喝點。
文笙說,你也沒來過?
文笙輕輕地說,雅各布,我是盧文笙。
這時候,從柜子後頭閃出一個人來,將那柜子移動了一下,嘴裏抱歉道,對弗起,擋了你的路。
雅各布說,或許我不該離開。可是我在襄城,什麼也沒有。況且,現在和這些猶太佬一起,也慣了。
青年便扯下肩頭的毛巾擦一把汗,說,先生聽口音,是北方人?
這時候,看見永安急急地跑過來,拉著文笙就走。
這是上海潦倒而落拓的一隅,卻有一些與雅各布氣息相近的東西,令他停留下來。他以一個保護與施助者的角色,看著這些避難者在絕望中尋找生計。他幫他們處理瑣事,感覺到他們總是有著無窮的「辦法」。狡黠,堅韌,游刃于各種規則的間隙。這一系列的質量,構成了某種近似樂觀的假象,足以成為教育的源頭。並且,他們也很樂意以寓教於樂的方式投桃報李。在他們的指引下,雅各布用委員會的錢,成功地做成了幾筆「生意」。收益大部分入了公帳,也為他自己留下了一些零花。最近一筆,收購了一批私藏的瓷器。賣主是個日本僑民,即將被遣送回國。中間人則是來自奧地利的猶太古董商。他最不濟的時候,雅各布無私地幫他尋找過色情畫報。在他離開隔都、遠赴智利的前夜,二人把盞惜別。他對雅各布說,祝你好運,我的兒子。
雅各布站起來,對文笙說,出去走走吧。
永安說,什麼姑娘,一個「龍頭」,我也就趁個「拖車」而已。
兩個人沉默地走著。永安唇上叼著一支雪茄,並沒有點燃。走到街口,突然間停下來,恨恨地罵了一句「赤佬」。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文笙也已習慣,他這樣罵,並非有什麼所指,只不過是一時情緒的表達罷了。
文笙關上燈,聽見永安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哼了一哼,仍然不清不楚地,像是在說一個人的名字。
文笙就和他說了阿根給他瞧病的事。永安愣一愣,一翹大拇指說,我就說這「老酰兒」開的商棧,是藏龍卧虎,趕明兒我登門謝謝人家去。
文笙將信折好,放進信封里,一個人,獃獃地坐了許久。直到外頭響起沉悶的敲門聲,伴著人嘟嘟囔囔地說話。
文笙說,我們五金行,都是存在「鐵業銀行」里。
永安和文笙住在頂樓,位置算是格外清幽。賃這一層,一年便要多兩根條子,卻也值得。打開窗子,看到的並不是熙攘的街道,而是尋常人家的院落。擠擠挨挨的石庫門房子,裡頭是日復一日的巷陌民生。文笙便很愛往外頭看,看著看著,便想起了家的好處來。
文笙便告訴他,小姓盧,盧文笙。
面前的牛扒已經九_九_藏_書冷了。文笙放下刀叉,心思有些遊離。目光盪到窗外去,黃昏時候,街上人多起來,都是匆忙的樣子。因為已待了些日子,文笙就覺得,這城市裡的人,走路和襄城人是不一樣的,總微微前傾著身子。馬路對面過來一男一女,大約是夫婦,個頭都很敦實,卻氣定神閑,像靜止在人群里。倒是他們牽的一隻狗,健碩精實,很有些活潑氣。跑上一兩步,便回過頭來,搖一搖尾巴。
永安說,這回不一樣,非你不可。他的翻譯來不了了,怎麼談?
他知道,這段日子,她在滬新大學與杭大之間舉棋不定,是為了他。仁楨來上海上大學,是他與昭如共同的願望。在旁人眼中,馮家大半年來的坎坷,一言難盡。幸虧仁楨的大姨,修縣葉家的掌事太太慧月與一位接收大員熟識,多番斡旋,才幫馮家勉強度過了多事之秋。昭如心裏還是忐忑得很,她有些後悔去年的心頭一軟。她想著,兒子的悶頭犟,是早晚懸著頭頂的一把劍。待知道仁楨要考大學的消息,就催著文笙寫信,叫仁楨考到上海來。她有自己的一盤賬,兩個人在一起,又都在外面。該有的有了,該躲的機靈點,也能躲得過去。這麼一來,是等著水到渠成的從長計議。
文笙便笑一笑,表示贊同。那人起身,戴上禮帽,說,先告辭了。
文笙便道,我是襄城人。
文笙說,和洋人談生意,我能做什麼?你那套生意經我看了許多回,也學不來。
文笙說,跟著人出來做生意。你呢,怎麼捨得離開襄城。
文笙想想,說,不管他,玩我們的。
文笙走上前,小心向她打聽Mr.Yeats住在哪裡。她擺擺手,說不知道,但隨即又說,等等,你找Jake?文笙想想,點一下頭。
大鬍子安然將身體向椅背上靠過去,轉了轉左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氣定神閑地說,不急。
文笙跟雅各布走進弄堂深處的小屋,門上還貼著一副對聯,被煙火熏得有些發污了。走進房間,令他意外,並不亂。事實上,這裏更像個辦公室。牆上貼著上海的地圖,似乎也有年頭了,用顏色筆畫著各種記號。依牆擺著書架,擱著幾本書,整齊排著牛皮紙的信封,或許是文件。雅各布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來,椅背斷了幾根藤條,發出「吱呀」一聲響。他揮一下胳膊,示意文笙背後的沙發。沙發很柔軟,但隱隱有些陳腐的氣息滲透出來。雅各布打開煙盒,點上一支,深深抽一口,慢慢地吐出來。他在裊裊的煙里閉上眼睛,昂了一下頭。文笙看見他下巴上淺淺的胡茬。
旁的不論,只這一條,就夠了。
阿根回他,我是勞碌命,覺都不夠睡,哪來過這種高級地方。
文笙回到房間,覺得悶氣,將窗子推開,一陣涼風。遠遠的,是點點的燈火,像墜在地面上的繁星。這城市的上下,就都成了夜空。他深吸了一口氣,靠著書桌坐下,看手上的信。
這時,永安操著流利而鄉音濃重的上海話,間或一兩句英文,和所謂「朋友」正談得熱鬧。朋友是本地人,形容很平朴。多數時候,他聽著永安說話,笑而不言。開了口,隻字片語。說完,永安愣一愣,卻沒有接上話去。
這時候,又聽著樓梯響,就看見門房走上來,揚手對文笙說,盧先生,有你的信。文笙接過來,向他道謝。
文笙說,人叫阿根。
永安有些猶豫,看著文笙,終於開聲,「乾坤」的戲也該開鑼了,好不容易弄來的票子。快去罷,小大夫怕也等得急。
「小兄弟。」文笙一個激靈,轉過頭,才明白是對面的「朋友」喚他。他恭敬地看那人。「朋友」用國語說,你這位永安大哥,是個人物啊。
文笙說,你不是和個姑娘在一起,這會兒又要談生意。
唉。阿根這時候長嘆一聲,說道,我們這賺的,到底是個辛苦錢。在上海這錢生錢的地方,始終是慢的。我一個親戚,在交易所一個上午,賺的比我半個月的毛利還多。他總說,錢是一刻都不能閑著。可我沒出息,一分一厘,總還是放在錢莊里踏實。你呢?
永安九-九-藏-書聽明白了,說,對對,我這兄弟,文韜武略,就是宋公明。
遠遠地,能看見「大新公司」西南面牆上,巨幅的「蔣主席像」。主席一身戎裝,雙手拄杖,微笑看著滬上眾生。
文笙說,龍頭?
阿根眼亮一亮,說,這行如今倒熱手得很。
阿根說,是啊。都是老家的藥材,貨真價實。沒有店面,做的是批發。我原駐在虹口的一家商棧,是個寧波佬開的,上個月倒給我攆了出來。說是有客跟他抱怨,給中藥味熏得困不好覺。有人介紹,搬到這兒來。還是北方人厚道,沒有這些窮講究。我賃了兩間,一間做庫房,不礙事吧?
出了這個小區,街景豁然開闊。這是他們所熟悉的上海。雖不及市中心熱鬧,但仍然是一派繁榮的景緻。一些新的人事,在舊的背景中次第出現,將後者遮沒、修補,帶著一種欣欣然的基調。儘管步伐匆促了些,但這城市,已具盛世的雛形。
阿根說,也耽誤你許久了。我也先忙,有空找你去。你住樓上?
旁邊的兩個人不禁有些瞠目。永安說,好嘛,文笙,他鄉遇故知,還遇上洋人了。該一起喝兩盅。
阿根一個大小夥子,這會兒露出了孩子相,和文笙兩個未免應接不暇。文笙一回頭,卻看見永安遠遠地站在廊柱底下,正和一個女人說著話。因為遠,那女人辨不清面目,只看見穿得極時髦絢爛的旗袍,身體微微動作,在燈光里便是一閃。女人執著香煙,悠悠地抽上一口,吐出來。永安便伸出手去,順那煙的方向,迅速地做了個捉住的動作,然後放在自己唇邊一吻。女人便在他肩頭輕輕打了一下。永安趁勢摟住了她的腰,簇擁著往裡走。
文笙問他,怎麼想起做翻譯?
婦人隨即直起腰,向弄堂里嘹亮地喊。很快,有人應。文笙看到雅各布沖自己走過來,頭髮蓬亂。他穿著一件灰撲撲的汗衫,短褲,依然是那個不修邊幅的雅各布。
雅各布眨一下眼睛,笑說,我們倆,可是打小一塊兒放風箏的朋友。
文笙說,理應的。
一封是滬寧商會的。這商會的信,多半是來募捐。有次錄了周姓耆紳的公開信,竟是用駢體文寫的,意思無外乎為國民志軍「襄貲添餉」之類。另一封是「麗昌」柜上來的,上半年的賬目盤點。還有一封,文笙看那信封的字,自來水筆寫的,娟秀得很,逢到一捺卻格外有力,硬生生的。他的心停跳了一下。
阿根說,你大哥要到哪兒去。
文笙說,我們家做五金生意。
青年說,好名字,雅氣得很。我就土了,鍾阿根。往後叫我阿根吧。
文笙坐下來,對面是個灰頭髮的大鬍子,對他一眨綠眼睛,說,小夥子,在你們中國話里,你就是及時雨,宋江。
這青年一愣,定定地看他。
他伸出胳膊,一把將文笙抱住,然後粗魯地摸一摸文笙的頭,用襄城話響亮地說,兄弟,你長大了。
永安起身相送。餐廳里是永安熱烈的聲音。鄰座的客人,瞇著眼睛看他,輕微地皺眉。他也並未察覺。
文笙說,這正忙著。
文笙就和他說了。
永安有些不耐煩,快走,管他阿根阿葉。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來人。阿根笑說, 我是換了個地方睡不著,下來鬆快鬆快。你這是去哪兒?
然而,仁楨到底還是要去杭州讀書了。信里說得明白,她要去的,是她二姐仁珏的大學讀書。
雖然大著舌頭,永安竟然將整支歌唱完了,才舔了舔唇,嘴角流出了口水。
他們分開,文笙照例一個人往望平街的方向走。永安要去「白相」,是不許他跟去的。
永安愣一愣,終於有些沮喪地說,好好。我那口洋文,糊弄鄉巴子還成。這真說出來,倒有一半我自己個兒聽不懂。
他認出是仁楨的筆跡,急急地拆開來讀。文笙看完,緩緩地將信放下,心裏有些黯然。他知道自己是說服不了她的,不過是心存幸念。但知道了結果,還是失望了。
文笙將永安扶到房裡,給他脫了鞋,又將西裝除下來。雪白的西裝上,有兩個清晰的腳印子,大概來自一個不善意的路人。文笙嘆一口氣,出去打了九-九-藏-書盆熱水,給他擦臉。擦著擦著,永安臉頰上的肉抖了抖,嘴唇一翕動,竟然唱了起來。雖然不清不楚,但仍然辨別得出,是白光的歌。這張唱片被永安擱在電唱機里,來來回回地放,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
葉雅各布。文笙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他的中文名字。
當他睜開眼,看著文笙,突然間笑了。他問,你怎麼在上海?
他用中文說「宋江」時嘟起嘴唇,好生俏皮。
文笙看著他的臉,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正是先前聽永安提過多次的虹口「隔都」。永安說到這裏,就會抬起腕子,說在那些猶太人手裡,可以買到貨真價實的二手瑞士表,便宜得不象話。這裏的居民,大多從歐洲避難而來,德國、奧地利、十月革命后的蘇俄。迫害使他們斂聲屏氣、小心度日,但並未埋沒他們做生意的天分。
文笙目光茫然。
這時,文笙只覺得室內的光線突然暗沉下去。雅各布有些惱地說,露西這個娘們兒,老是把床單曬在我的窗戶口。奶奶的,還有褲衩奶罩。
那不過是我的副業。雅各布輕描淡寫地說。這時,外面隱約響起斷續的鋼琴聲。漸漸清晰,連貫,鏗鏘而起。雅各布將手指在桌上敲擊,和著琴聲的節拍。
待進去了,才知道大世界的「大」,絕非虛名。中西合璧,光怪陸離。想得到的玩意兒,這裡有。書場,雜耍,影戲院,各色戲台;想不到的也有,只那露天的空中環遊飛船,倒將天津勸業場的「八大天」實在比了下去。
永安說,就是舞|女。我打發她走了。這回可是個洋人,大生意,機不可失。
文笙便要給他葯錢。阿根手一擋,說,我這個大夫可沒開過張,莫寒磣我。
文笙心裏一動,韓近年聲名日隆,可礙著梅博士的面子,總和滬上梨園不即不離。這回來倒真是百年未遇。
仁楨接受了杭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雅各布謝了婦人。那婦人低下頭,雅各布很識趣地在她豐腴的臉龐上親了一下。婦人便發出一串好聽的笑聲,銀鈴一般。
青年問,先生貴姓?
大鬍子一直沉默著,這時,用冷淡的口氣說,既然我的翻譯來了,就無須勞煩盧先生了。
說完舉起手中的杯子,說,中國人是酒滿三分親,我們以咖啡代酒。
這青年愣了一愣,半晌,眼睛猛然亮了。成熟硬朗的臉上,便出現了當年的稚拙氣。這讓文笙更為確定。
文笙起身離開,走了幾步,雅各布在後頭追過來,在他手裡塞了張紙條,說,我的地址,回頭找我去。
雅各布翹起腳,將煙頭在鞋底上碾滅,淡淡說,三年前。她死在美國,沒來及看見日本人滾蛋。葉伊莎留在了醫院里。米歇爾神父也走了,他想帶我去北非。我不會離開中國,離開了,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雅各布又抽了一口煙,吐出了一個煙圈。他說,因為葉師娘死了。
阿根皺眉道,現在醫館怕是還未開門。他想想說,你若信得過,我上去幫你看看。整日和藥材打交道,多少懂一些。
文笙住在「新聞報館」隔壁的一間商棧,對面望得見《申報》的樓房。因為選址巧,也算是鬧中取靜。這間客棧叫「晉茂恆」,開了許多個年頭,模樣是有些敗落了。可內里卻經營得很好,雖然時移世易,也有過幾次危機,但始終沒讓臨近的報館商鋪給吃掉。聽說老東家很勤勉,人不在了。現在的少東人也精明,卻是無為而治,很少出現。便有人在這裏做起了二房東,將房子賃給到上海做生意的鄉里。商棧是山西人開的,在這裏住的,卻多是河南、河北人。河南的多是孟縣、溫縣一帶的人,做布匹生意,是永安的同行。
他推開大門,沿著樓梯走上去。年月久了,扶梯發出吱呀的聲響。走到了二樓,聞到了撲鼻的中藥味。隨即看見樓梯口,立著一個方正的紅木柜子。柜子上整齊嵌著精緻的抽屜,墜著銅質的拉手。雖然燈光昏暗,仍然可看見,抽屜上貼著白色的紙簽,工整地用小楷寫著「生地」、「淮山」、「牛膝」。
文笙說,不礙事。好藥材,是安神的。倒是我們沾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