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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流火

第八章

流火

昭如說,唉,報官怎麼說,左不過是圖財。
開學前一個月,仁楨收到文笙的信。字裡行間,無一點怨。只說他已經請朋友在杭州為她賃了房子。若住不慣宿舍,便搬出來住,不要委屈自己。他有時間便來看她。
天晚了,他們便取了近道,從一處橫街穿過去。走了幾步,阿鳳突然轉過身,向後望一望。她抱起寶兒,低聲對仁楨說,小姐,你快些走,在前面攔人力車。我帶寶兒去撒泡尿。
沒一會兒,果真見寶兒蹦跳著進了院子。開門見仁楨在,先規規矩矩地鞠一躬,喚,楨小姐。
雲嫂說,老好人一個,哪像熊家人的烈脾性。偏偏是他,說是人不見那天,一點兒兆頭都沒有,如常去柜上。半夜裡都不見回去,才知道出事了。
後來說到仁楨上大學的事,才發覺彼此的談話已經離了題,不禁又有些正襟危坐。慧月便道,其實對於所謂新式教育,我總有些不以為然。我不反對女子多讀些書,懂些道理。男人知道的,我們也知道一些。對他們的事情,便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可如今讀新書的女子,我多少聽過些……書讀得越多,連規矩人倫都不懂了。
裁縫師傅是個寧波人,聽說仁楨要去杭州讀書,不禁分外殷勤。一邊量身,一邊說,小姐看上去,身形清秀,倒很像我們吳地人。我到了襄城,旗袍樣子都重新改過,為了遷就本地人的骨格。給小姐做不用改了,將將好。
雲嫂道,誰說不是呢。我聽教會的姊妹說,這陣子,襄城裡莫名其妙地死了幾個人。「榮佑堂」熊家的二掌柜,前兒在興華門的橋洞底下發現了,給人捅了刀子,血都流幹了。
一路上,阿鳳便說起他們家鄉里,關於吃食的笑話。不知不覺,走到了平四街。黃昏的城牆,籠在夕陽的光裡頭,毛茸茸的,分外好看。
阿鳳停下了手,定定看著她,說,楨小姐,以前有太太慣著。將來去了外頭,凡事要自己拿好主意。
阿鳳嘆口氣,說,裁縫丟了剪子,只剩個吃(尺)。吃了這麼多,不長腦子,光長身個子。
阿鳳聽了,嘆一口氣,便引著她去了寶華街。臨一處窄巷,左拐右拐,到了一間新開的裁縫鋪。仁楨猶豫著不進去,說,以往我們家,裁縫都是上門的。女眷不興自己去裁縫鋪。
昭如琢磨了一下,應說,我們男家,早該來拜望的。是我禮數不周到,還望恕罪。
仁楨想一想,拿著信去找阿鳳。阿鳳說,這盧家少爺,沒什麼性情,卻是很靠得住的人。女人圖男人什麼,不就是個靠得住?
這是昭如第二次走進馮家的門。上次還是在馮四太太的喪禮上。她想,這麼好的一個人,本來該是要做兒女親家的。
慧月沉吟一下,說,親家,您九-九-藏-書沒打算今年為孩子們辦事?
這兩下里談了一回。因為昭如性子單純,話都說得十分清楚明白。慧月也漸漸覺出,這是個有兒女心的人,不禁有些感動。往年與馮家結親的人,誰不是衝著這一份門第。藏著掖著,誰又能逃過她左慧月的火眼金睛。如今馮家凋落幾分,她便格外仔細警醒些,要弄清對方的來歷和意圖。唯獨這個太太,說來說去,都是這對小兒女,兩情相悅,甚而說起《浮生六記》里的沈復與陳芸。
仁楨還未回過神,阿鳳已經一閃身,拐進了一條小巷。仁楨向前走了幾步,看到一架人力車,她想攔住,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她站定,在她愣神的一剎那,聽見近旁一聲沉悶的槍聲。
仁楨臉紅一下,說,他去了這麼遠,這些家裡頭的東西,怕是也想得慌。
阿鳳又嘆一氣,說,說這話的,可是我認識的楨小姐?人大了,見識倒掉了幾成下去。太太去世后,你四季都是一身學生裝,可有件自己的好衣裳?在這家裡,咱比其他姑娘有學問,穿什麼不打緊。如今要去杭州了,都是女先生女博士,倒該在旁的事情上用些心了。為自己,也為笙少爺面子好看。
阿鳳也笑,沒辦法,一口不缺他吃的,還是窮肚餓嗉。
三個人便上了城牆。城牆上是個老者,穿著利落的短打,瞇著眼睛,正在放線。聞見人聲,並未回頭。
聽到這話,仁楨沉默了。
這個微笑,是阿鳳定格在仁楨記憶中最後的表情。幾十年後,仍揮之不去。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而突兀地直面死亡。真切得,以至於她無法向他人描述。
說完舉起手中的鞋靠子,用手指比劃一下。您瞧瞧,半年前才上腳的鞋,眼看著穿不下了,又得做新的。
阿鳳便說,這不礙事,過兩天順兒跟老王去寧波,要在上海停兩日。我們買些點心果子,讓他們捎給笙少爺。
頭頂的法國梧桐,蔥蘢的枝葉伸出圍牆,篩下星星點點的光。
仁楨也笑,說,小小子能吃能睡,是爹娘的福氣。我打小吃不下飯,把我娘愁的。那時候只愛吃一樣,就是「永祿記」的點心。吃多了更是旁的都吃不下,拿點心當飯吃。
七月流火,不是放風箏的季節。便獨有這麼一隻,孤單單的,飛得卻篤定。越過了樹、城頭,向著鐘鼓樓的方向飛過去。仁楨便說,我想上去看看。
此一刻,對面正坐著仁楨的父親馮四爺明煥。四爺的樣子與昭如印象中的並無很多差別,甚至這幾年又更頹唐了。已沒有了襄城名票的神采,高大的身個兒因為佝僂,人似乎乾瘦了些。雖然未忘客套,眼睛里卻無甚內容,有些鈍和濁。
這小子如今長得十分敦實,眉眼兒開闊,方額頭,九-九-藏-書像極了當年的小順。去年秋天已經上了小學。仁楨也感慨,想起當年他牙牙學語的樣子,似在昨日。寶兒見了娘,便叫餓。阿鳳用力納了一針,將針尖在頭髮上輕輕搔了搔,說,鍋里有面魚兒,自己盛去。
「永祿記」的龍鳳火燒,後晌午上白案,傍晚時候才出爐。本來想遣個丫頭去排隊,仁楨卻說要自己去買。阿鳳便領著寶兒陪她去,說她也快開學了,該順便給自己置辦些東西。
雲嫂說,不像,說是身上一文錢未少。我的主,死得那叫不明不白,咱往後也少往街上去了。
昭如咬咬唇,沒有話了。
慧月心底冷了,她看出了這老實人心裏也有一盤賬,口氣於是變了,盧太太,馮家近來是叫人放不下心來。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天子,宰相的閨女也沒個人敢娶了?我就不信。馮家若真的倒了,還有我們葉家,再不濟,還有我娘家左家。我話放這兒,我左慧月在,就沒人能給仁楨吃上一點虧!
仁楨眨眨眼,說,小順可靠得住?
仁楨就問,這火燒看上去平平無奇,怎麼就當得起「龍鳳」兩個字?還排上了隊。
仁楨往窗戶后望一望,茫然道,沒有人呢。
阿鳳大笑道,您這真是……旁人聽了以為是貢品,誑死了多少和尚道人。
她疾步走向那條小巷,在巷口,看見一個人影迅速地跑向巷弄的另一端。阿鳳艱難地撐著牆,回過頭。仁楨看見她背上,是一塊殷紅的血跡,正在月白色的衫子上洇開來。仁楨跑過去。阿鳳的身體一點點地滑落,但堅持地在地上爬了幾下,終於將自己的身體,覆蓋在了寶兒的身上。寶兒趴在地上,瑟瑟發著抖。阿鳳緊緊地抱住他,不再動作。仁楨趕到的時候,阿鳳的手,正慢慢地鬆開。阿鳳張開眼睛,對她虛弱地笑一下。阿鳳闔上了眼。
雲嫂長舒了一口氣,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果真不假,樹都生得比外頭的排場些。
昭如嘆口氣道,我哪能不知道呢。上回咱家「麗昌」進的貨,在大同給扣了,到現在都沒個准信兒。老這麼著,只怕又要傷筋動骨。
寶兒沒抬頭,只說,娘,學堂里都不學這些了,背了也沒有人聽。
昭如眼睛抖一下,二掌柜,姓杜的。臘月里不還好好的,過來給咱們拜年。
仁楨便依窗端詳她。這幾年,阿鳳胖了,也有些見老。平日身形舉止間便帶有一點喜氣。在這家裡久了,人倒比以往更利落些,不見了顢頇。
那太太便現出親切的形容,話頭並未很柔軟,說,哪裡的話。只可惜我妹子去世得早,我這個當大姨的越俎代庖,為外甥女作上一回主。要說倒是我踰矩,盧太太不見怪才好。
慧月的心便也鬆了,玩笑道,那陳芸可是遇上九-九-藏-書了一個惡婆婆。
昭如愣愣,方道,我是求之不得,可眼下府上的事是多些……文笙也不在身邊,得看看孩子們的意思。
她只記得,那一刻,她抱住了寶兒,體會著這個孩童的顫抖。漸漸地,竟然與他一起發起抖來。她無法克制,面無表情地顫抖,直至他們被別人發現。
師傅點頭,一路與小夥計交代,說的是寧波話。仁楨便生出一些興緻,說,杭州話可是同這差不多的?師傅不妨先教我幾句。師傅搖搖頭,說,杭州話是官話,不大相同。我是能說幾句,說得不大好,教不得,怕誤了小姐。
倒是他旁邊的一位太太,上了年紀,卻目光如炬,炯炯地看著昭如。她呷了一口茶,慢慢道,今年的奇丹產得少,遲了整一個月。盧太太,你來得卻是將將好。
阿鳳說,我打自己的嘴。我們楨小姐哪能缺了人疼,往後有笙少爺呢。
阿鳳問他,娘不見你溫書,學堂里都學的啥?楨小姐教你的千字文,可有背給先生聽?
阿鳳聽了,便又鑿他顆毛栗子,說,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怎麼會沒有人聽。
馮家以息事寧人的態度,潦草地處理了阿鳳的喪事。一個月後,當仁楨即將踏上了去杭州的火車,小順遞給她一本筆記本。筆記本是布面的,陳舊而精緻,上面是燙金的雲紋。小順看著她,眼神哀傷,但並沒有意外。在火車開動的時候,她打開了這本筆記本。扉頁夾著一幀發黃的照片,是一個少女,穿著白色的學生裝。臉相肅穆,卻生了一雙含水的杏眼。
昭如頓一頓,臉有些發熱,便說,葉太太,你若放心不下,將來我便叫文笙自立門戶。我就這一個兒,只想讓他過得好。這一丬家業,左右不過是他們的。
阿鳳正笑著,忽然放下了手上的活兒,人都靜止了,接著喜形於色,說,寶兒回來了。
雲嫂不再言語。昭如一時間有些失神,說道,但願,襄城裡不要再打起來。
老者的手勢同樣利落,不一會兒,風箏已經飛上雲層。
阿鳳在糊鞋靠子,頭也不抬,說,靠得住。他若靠不住,我就賞他一頓老鞋底。
在這家裡,仁楨唯獨與阿鳳親近,現下又多了一層依賴,大小事都與她商量。
待拿到手裡,果真異香撲鼻。寶兒狼吞虎咽,這邊給文笙的糕點盒子還沒紮好,他倒囫圇吞下去兩個。掌柜的說,這吃得,人蔘果都沒嘗出味兒。
兩個人便先去了新開的百貨公司,人倒多得很。仁楨試了幾件洋裝,說穿不慣。阿鳳說,去杭州做洋學生,穿不慣洋裝怎麼行。我看著倒不錯。仁楨便道, 文笙說中國人,還是穿中國的衣服好看些,本分。
想到這裏,昭如不禁心裏有些唏噓。一路上,看馮家的氣派還是往年的,卻又不九*九*藏*書同以往。往好里說,是收斂了許多。原本,總有股子敢為天下先的勁兒,現在卻向大象無形上靠。只說「錫昶園」,月門打開了,裡頭借的是一年四時之景。水是沒有了,如今只看得見一段乾涸的河床。河岸上平整的操練場,是日本人留下的。大還是大的,大得荒疏,看不見一點心氣兒在裡頭了。
對於幾年前的事情,兩個人達成某種默契,彼此都不再提及。表面上水靜風停,竟似未有發生過。她們的相處,也因此跳過了一些段落。仁楨清楚,自己的人生,因這些段落的缺失,實際銜接得有些勉強。然而成長中,她也漸明白,這些粗針大線的修補,再禁不起一些撕扯與磨蝕。不提及,不是忽略和忘卻,是小心翼翼的維護。
自打從馮家回來,昭如心裏總堵著。雲嫂就寬慰她說,太太,您望好處想,楨小姐去杭州讀書,總好過去北平。我聽秦世雄說,現在北方好多地方,已然又打了起來。我就不懂了。日本人是趕跑了,咱自己個兒又不消停。這襄城,怕也是禁不起折騰了。到底是南邊安穩些。
人過了十條巷,還未走到「永祿記」,寶兒就奔過去。仁楨和阿鳳,這才聞到一股子驢肉火燒的味道。仁楨說,小小子,鼻子還真是精靈。
仁楨聽他說,心裏也輕鬆了些。阿鳳幫她挑了兩塊料子,一塊藕荷色的織錦緞,一塊粉色的雙宮綢。仁楨想想,將那粉的換成了松綠色。師傅說,小姐臉色好,襯得起粉,松綠倒老氣了些。仁楨說,我是去上學。日常穿的,這顏色合適。
雲嫂便道,有句話不該我說的。可常言道,樹挪死,人挪活。下次該跟六爺說說,咱家的生意,也得挪個窩,興許就活了。上次笙哥兒信上不是也說,人家上海的大公司,都做的是進口的生意。要不,咱們也試試?
這天響晴,起了火燒雲。顏色好看得很,血一樣。仁楨想起她和文笙的初遇,也是在這個城頭,黃昏,只是那天分外的冷。
小順忠厚,又有能為,加上人當壯年,在家僕裡頭,算是頗為得力的一個。旁人也都十分服氣。三大爺有心將他帶在身邊,他卻回了話,說當年進了馮家是四太太慧容的恩,就憑這份念想,也要留在四房。有他一番話,明煥鰥獨,馮家上下也都敬了幾分。這小夫婦兩個,漸成了說得上話、使得上力氣的人。四房這幾年不太平,先是仁珏,後來又是仁楨三哥的事。雖然有慧月在外一力維護,撐持得畢竟有限,還是沒少受些唾沫星子。底下人的眼力見兒是最活的,眼看著四房凋零,心生慢怠。小順與阿鳳,便要自己格外出眾些,裡外該為四房出頭,竟一點兒都不含糊。慧月看在眼裡,也說,世道變了,如今竟要看仆敬主了https://read.99csw.com
昭如並不知道慧月心中的塊壘。兒子葉若鶴,在她看來便是被這樣的女子毀了前程。
昭如這才想起,難怪這太太看上去面善。原來是修縣葉家的掌事太太慧月,確是聞名不如見面。看她周身穿戴樸素,卻無一處不熨帖。華麗褪藏,得體有度。這其中的分寸,並非常人可有。眉宇間的不怒而威,令昭如想起了已故的長姐,昭德。她心裏一顫。
幾個人看得都入了神,連寶兒都安安靜靜地,目不轉睛。直到天邊見了暮色。他們這才下了城頭。仁楨回頭一看,覺得城牆上老者的身影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搖搖頭,便算了。
仁楨想一想說,也好。咱們把寶兒也帶著,聽說「永祿記」新出了個「龍鳳火燒」,可解他的饞。
昭如便道,其實仁楨多讀幾年,也是好的。我是滿腦子的陳舊,倒樂得聽聽年輕人怎麼說。只是我樂意她在上海讀,和文笙也近些,多少有些照應。
掌柜便說,小姐,沒聽過「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嗎?討個好口彩。
昭如愣一愣,正色說,這種活法,恐怕不是老爺昔日所願。咱家的鐵貨生意,何時依靠過洋人。洋人要在中國買賣東西,讓他們自己賣去。咱們在裡頭插一杠子,算是什麼。上海這地方,學學生意可以,可不能學來一身洋人的腥膻。買空賣空,投機倒把,可是正經商賈該做的事情?我明兒要寫封信給笙兒,叫他時刻警醒些。柜上的事,便由老六他去,也不失咱做婦道人家的本分。
慧月說,既如此,便由孩子們去吧。她去杭州,心裏是惦著讀新書的姐姐。我做大姨的,便無謂做壞人了。
阿鳳說,兒行千里母擔憂。他是離開我一步,我心都跟著。他回來了,做娘的哪有聽不見的道理。
這時候,有隻紙鳶,悠悠地從城頭飛起來。白色的鷂子。
寶兒就自己去鍋灶上盛了滿滿一碗,挨著阿鳳喝,吃得香,發出唏哩呼嚕的聲響。阿鳳拿頂針在他腦袋上敲一記,跟你說什麼來著,慢點吃,當心燙著。這家裡何時缺過你的飯,像是餓死鬼投的胎。
慧月一聽,知道她是認真了,覺出其中的分外實在。又見這商人婦談吐不俗,說起現下的形勢,只道是山雨欲來。聽昭如一句「君子可欺以其方」,一語中的,也暗自擊節。細細論起淵源,方知是亞聖後人。如此,心又近了一層。葉家的教育,詩書騎射,造就了慧月身上的丈夫氣。出嫁后,自無緣修齊治平,幾十年忙於上下閨中瑣事。心裏的大,卻是分毫未減。如今竟有另一個女子,可與自己坐而論道。雖是泛泛之說,紙上談兵,見識上又有那麼一份兒迂。但在她看來,于自己已近乎伯牙子期了。
寶兒不理他,只坐得遠些,又去灶上撿了個餑餑,顧著自己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