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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蘇舍

第八章

蘇舍

杭州秋高氣爽。文笙見了仁楨,也是十分清爽的樣子。仁楨見他只是笑,也不說話。旁邊的女同學看了,倒先開了腔,說,這滿桌的東西,夠吃到明年了。馮仁楨,我們是不知道,你要嫁給個開糕點鋪的少爺。
永安道,以前是沒什麼關係,如今是大有關係。司務長管什麼,軍餉。軍餉是什麼,錢。現今的中國,錢最不值錢,也最值錢。全看你怎麼盤,怎麼用。
文笙便說,那很好。兩年前在哪裡呢?
永安哈哈一笑說,誰說帶你去談生意,是會個朋友。
文笙循著地址找到了那處公寓。華山路毗鄰靜安寺,環境卻很清幽。公寓名為「漱石」,因少年時熟讀《世說新語》,文笙意會,典出孫子荊的「漱石枕流」。他便想,在上海時髦的公寓裡頭,多見「克萊門」、「諾曼底」,如今叫這個名字,倒算是風雅了。然而,他又想,「漱石枕流」有退隱之意,與永安勁健的作風有些不搭調,便在心裏笑一笑。他並不知曉,面目堂皇的西班牙式建築,產權屬於前清的望族李氏。據說這座公寓,是李鴻章的第三子李經邁斥資興建的。李經邁是庶出,頗具經濟頭腦,當年身為遺少,很算得上是與時俱進了。
文笙回身望,分明是一座鐘樓,也是紅磚清水的外牆。那鍾恰就在此時響起來,噹噹有韻。兩個人就站定了,安靜地聽。待那鐘聲邈邈散去了,文笙才說,以前我上學的地方,附近也有這麼一幢鐘樓,比這個還高,鐘聲也更響些,半個天津城都聽得到。現在想來,都是許久前的事了。
他執起仁楨的手,要給她戴上。戴上了,卻有些松。文笙說,我回頭教銀樓的師傅改一改,這也是大哥一片心意。
文笙在心裏猶豫了一下,終於問,這事雅各布有份?
何先生一拱手說,這次事忙,先回去了。永安兄的話先記著,下回來,少不了要承你款待。
文笙一驚,說,搬去了哪裡?
就見一個女人從內室走出來。女人身量高䠷,留著愛司頭。妝很濃,眉眼間,文笙覺得面善。女人手執一支煙,抽一口,悠悠地吐出去。她下顎微抬的動作,讓文笙倏然想起了「大世界」里的一幕。她看了文笙一眼,對永安說,你還真是賓客盈門。永安笑道,要說這可是貴客,我常對你提起,是自家的文笙兄弟。她便對文笙一頷首,笑一笑,並未有更多的話。這時,一個女僕過來,為她披上一件風衣。風衣裁剪洋派,利落挺括。永安瞇起眼睛,嘆道,這一身,倒活脫是電影里走出的嘉寶。女人躬下身,將煙熄滅在了煙灰缸里。永安趁機撩起風衣一角,將手伸到了她的旗袍底下。女人閃身一避,露出一截雪白的腿肚子。
婦人說,這話可不公允,不是仁楨,你們哥兒倆可沒那麼容易遇見。
不知何時,有隱約的琵琶聲傳來。一曲〈夕陽簫鼓〉,嘈嘈切切,空洞無著。文笙循聲望去,看到一隻畫舫慢慢游來,只見船工,不知琵琶聲的來處。船上有繚繞的燈火,一兩個閑客,遠遠地也望向他們。燈火間,看得出船是老舊的。龍頭斷了一隻角,眼睛仍然大而喜慶。船頂掛著顏色新凈的橫幅,寫著「民族、民權、民生」。
接下來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燉鴨煲、青梅蝦仁、腐乳鞭筍,說起來,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卻總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卻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卻也有些停不下筷子。
克俞停住腳,眼睛望著湖水。
仁楨笑道,盧文笙,見到你毛老師,還不趕快行禮。
文笙醒過神來,說,這字跡,讓我想起個故人。
文笙將信打開,看上面只有一個地址,是永安的字跡,底下草草寫了句話,叫文笙回上海後過去找他。
仁楨的臉便紅了。婦人邊哄孩子,邊說,看你們兄弟兩個,且有的談呢。今晚就都別走了,後院里還有屋睡。我正腌著一小壇醉螺,明天給你們帶回去。
這一個晚上,果然沒談什麼生意。多半是永安講在洋場上的見聞。何先生聽著也有些心嚮往之。臨走時,永安便拍拍他的肩膀,說,大哥既來了,就多玩幾天,老弟我也一盡地主之誼。別的不說,這上海女人的味兒,倒是老家嘗不到的。
仁楨便問,若有個師父,你想不想見?
永安起身,在櫥櫃里拿出一支紅酒,給自己倒一杯,說,我不是說這個。
女人便笑,看著永安。
雅各布還愣著,聽著便說,實在不用,那也太勞煩了。
這時候,一個小男孩,蹣蹣跚跚地走過來,對克俞張開了胳膊,口中叫,爸爸。
看文笙一臉茫然,永安壓低聲音道,他有的,是軍餉。
永安便介紹道,文笙,這位是何先生。都說老鄉https://read•99csw•com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是老話兒,如今老鄉見了面,都是要談大事的。
不一會兒,便見一個瘦高的男子,隨婦人走了出來。
永安挨近了文笙,說道,如今,我們兄弟倒應該大幹一場。說實話,旁人我不是很信得過。你手上那些黃魚,是派用場的時候了。
文笙問,永安哥,你是打算和她一起過了?
再來的,並非常見的東坡肉,醋魚等杭幫菜。一盤糯米糖藕,四圍擺了一圈切得極薄的五花肉。文笙學仁楨,將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來,放進嘴裏,慢慢嚼。竟不覺甜膩,異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氳于齒頰,久而不去。仁楨說,這「雲霧藕」可講究,將帶皮肉放在鐵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龍井熏上兩個小時。
永安向前走幾步,回頭說,他那個老古董,說了又如何。現在的世界,是我們的了。
仁楨正色道,若是他想見你呢?
她看看文笙,又說,後來才知道,毛老師的名氣,還不止在教書上。這間「蘇舍」,談笑有鴻儒。在杭州城裡,能吃上一口毛師母做的「雲霧藕」,是要去靈隱寺還願的。
文笙看這人,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相有些老,像是經過些風雨的。頭髮茬泛青,新剃的。他說話間,便伸手搔一搔。高興了,往印堂上一拍,倒豪氣得很。穿得是西裝,顯見沒穿慣,時不時將頸子轉一轉,終於不耐煩了,將領口解開來,舒了一口氣。
文笙送仁楨回旅館。到了,兩個人對面站著,影子被路燈光拉得老長。文笙拿出那隻盒子,打開來,是一枚赤金戒指。戒面是顆熠熠的紅寶石。文笙說,永安哥凡事是要喜慶的。
永安說,這朋友可是咱襄城的老鄉。咱要是不見見,可別怪人家說咱到了上海忘了本。
二人走後,文笙坐定下來,見這客廳里,儘是西式的布置。頭頂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看著有些顫巍巍的。迎眼一幅油畫,佔了整一面牆,幾個裸體的外國女人或坐或卧,神情泰然。文笙有些臉熱,偏過頭去。
文笙也有些好奇,說,他們叫師娘,可見這店裡,必然還有一個師父。
文笙覺得頭有些發暈,或許是因為喝不慣紅酒。他覺得永安的聲音有些飄忽,他問,這些錢放給了誰?
文笙問克俞,大哥,你可知道思閱姐的下落。
文笙說,這尹小姐,又是誰?
克俞將他抱起來,說,這是我兒子。念寧。
永安又倒上一杯,放在他面前,說,這個也等會兒再說,我是問你女人。
老劉便拿出一張報紙來,抖開了,給他看。文笙藉著光,看見刊頭上,偌大的一張照片,上頭寫著「『蘇北難民救濟協會上海市籌募委員會』成立」。
文笙張著口,似有許多話要說,但又都堵在嘴邊,說不出來,許久才喚道,毛老師。
滿場翩翩的人,仁楨便也教文笙跳舞,說跟同學學的,還未實踐過。跳了一會兒,教的人與學的人,都很笨拙,於是便放棄了。兩個人互執了手,看外頭璀璨的夜色。
文笙擺擺手說,萍水相逢,師出無名。
文笙便說,他興許在外頭忙,談生意。
永安手筆大,包了夏令配克影戲園,放一場《黃金時代》。放完后,他又抱怨,說沒有挑好片子,好好的一個平安夜,看得凄風慘雨。仁楨便道,我倒覺得不錯。美國人對自己的事,是願意看得清楚些的。
克俞搖頭,說,她要走,如何又找得到。後來一路輾轉,去了四川,在江津見到了我叔叔。那時候,他已經病了很久,我陪了他半年,直至送終。半年裡,我們很少說話,我卻覺得終於懂得他。葬他在鶴山坪,我為他寫碑,是一筆一慟。
這一年的聖誕假期,仁楨來了上海。確是應永安邀請。文笙也有些時日未見永安,據說又搬了一次。還是在原先的法租界。一個白俄的皮貨商人,移民去了南美,留下一處洋房。算撿了個漏,永安說。
毛克俞走過來,攏起長袍,坐在了他對面,看著他:文笙,別來無恙?
文笙愣著神,仁楨已起身,走到婦人跟前。兩人耳語幾句,看向他這邊,都是笑盈盈的。婦人便走到了裡屋去。
兩個人對著,文笙說,無論怎的,我是要給你補過個中秋。明晚「樓外樓」,你說可好?
這時,卻見永安悄悄走過來,說道,文笙,在這上海,我也不知自己,該算是婆家還是娘家。只是,按照西方規矩,你們訂了婚,你還欠我妹子一樣東西。
文笙說,他在軍中,倒還有錢做生意?
克俞說,那天,一個姑娘到學校找到我,拿著你的一張照相,我竟沒敢認。
仁楨仍是不說話,卻拉著文笙出去。
文笙淡淡地笑,說,我卻並不悔。要說悔,https://read.99csw.com是有些悔我回來了。忠孝兩難全,顧此失彼,也認了罷。
老劉猶豫了一下,說,少爺,您若得閑,費心勸一勸我們當家的吧。
沒過了幾天,文笙在店裡接到永安的電話,說是晚上要帶他去見個人。文笙便道,如今你生意大了,我就別去跟著摻和了。
說完他咧開嘴一笑,一嘴牙齒被煙熏得黑黃,卻有顆碩大的金牙,在燈光里猛然地閃爍一下。
永安說,自然是放給「隔都」里出來的猶太佬。趁著亂,都琢磨著在中國東山再起。
文笙望出窗外,看院落里秋意依稀,喃喃道,我方才進來,覺得似曾相識。你是照著「萬象樓」布置這院子,難怪那隻鵝我瞧著熟悉。
永安氣定神閑,手裡晃一晃紅酒杯,側過臉對文笙笑一笑。他喝上一口,又對何先生舉一舉杯。何先生將酒端起來,一飲而盡。
說罷就要走。這時候,聽見有個女聲說,Mr.Yeats。
文笙將自己慢慢靠在沙發上,半晌才說,永安哥,錢是盧家的,我做不了主。我們家買貨賣貨慣了,錢生錢的生意沒做過。你盡自小心。
孩子的母親走過來,手裡端著幾碗桂花圓子,說,現時叫姐姐,往後得記得叫嬸嬸。
文笙心裏一驚。
永安抿上一口酒,說,過什麼過,她要同居,我就陪她作一回戲。我原想在四明新村租一處石庫門洋房,不肯,要趕時髦住在這兒。說是鄭漩住進了這個公寓,她也要住。做了鄰居,與有榮焉?
文笙感嘆道,這個大學,真是好所在,不去上海也便罷了。
老劉也不言語,只輕輕地指一指照片上一處。文笙才看見,後排,有張笑盈盈的大臉盤,可不就是永安。他便也笑了,說,我這個永安哥,看來做生意有餘力了,想要揚一揚名也是不錯的。
這時候,就聽那幾個青年喊道,師娘,我們餓了。
文笙說,那好,你先回去吧。得機會我和他說說。
她走前了幾步,蹲下身,撿起一片黃葉子,放在文笙手心裡頭,道,我聽大姨說,當年你說話晚,叫你娘擔心得很。待說出來,卻嚇了她老人家一跳。
婦人頷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問問小先生的意思?
派對在日升大飯店的頂樓。他們到時,已是人山人海。見永安進來,先是小號起了一個音,舞池裡的樂隊便奏起了《教我如何不想她》。就見尹小姐一派雍容,款款地走出來。一開口,歌聲低沉婉轉,倒很有幾分神似當年的白光。永安兩眼迷離,上前攔腰摟住她,繼而哈哈大笑,說道,不好,不熱鬧。我看該唱個《假正經》才應景。我的派對,都得放下身段,吃好、喝好、玩好。說完端起一杯酒,高高舉起來。便有如林的臂膀舉起來,呼應他。
克俞舒展了眉頭,說,也是見笑了。內人吃杭幫菜,有了心得,便想著將家鄉徽菜的好處融進去。我們就商量著,創了幾個菜式,味道可好?
永安問他,怎麼樣?
路上,文笙就將老劉的話與永安說了。說,你這一陣的錢花得太爽氣。我不知道這老鄉什麼來頭,你的手筆卻堪比孟嘗了。
電梯上到五層,開門的果然是永安。永安穿了件天鵝絨的睡衣,嘴裏叼著一支煙斗,將文笙迎進來。見了他便道,唉,在這兒,我是不用聞雞起舞了。
牛排上來了。何先生躊躇了一下,舉起刀,先是右手,又換到左手。一刀下去,看牛排的血水「滋」出來,眼睛裡頭竟有一絲恐懼。終究還是硬著頭皮一刀切了下去,叉起放進嘴裏。
夜裡,克俞與文笙在蘇堤上靜靜地走。看遠處燈火明滅。風吹過來,湖水上的漣漪忽地便散亂了。
永安笑道,自然是不錯。我今天叫你來,就是要和你談這件事情。聽說你們家兌了不少黃魚?
文笙抬眼看克俞,倒並沒有許多變化。臉還是很清瘦,額上與嘴角多了幾條細紋,現出了一些老相。
文笙恍然,頓一頓道,很漂亮。
永安便又笑起來,說,沒錯。這個何國鴻,穿這一身,就是個老鄉。可脫了這一身,換上軍裝,他就是二十二軍軍需處的何司務長。
兩個人掀開布簾,走進屋子。屋內的陳設很樸素,只有幾套木製桌凳。客還沒有上來。他們揀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窗外的景色豁然,遠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綽綽地,能望見暮色中的斷橋。
克俞道,老規矩,校外無須叫老師,叫聲「大哥」才象話。
兩個人走到校園裡頭,她才說,買了這麼多,你是要將這「永祿記」搬來開個分號嗎?
永安從盒裡取出一支雪茄,切好,點燃。抽一口,閉上眼,緩緩地吐出來,說,沒錯,軍餉。現在中央的軍費開支漲得猛。每read•99csw•com個月出了餉,他就給我運過來。我給他換黃魚,再放出去,放十五,給他五分的利,剩下的,就是我和葉雅各布的了。
文笙想起了老劉的話,就對他說,好。
聽到這句,文笙終於有了笑意,人也松下來,說,近來的確是造化,每每他鄉遇故知。
克俞道,國立藝術院,母校。來了有兩年了。
他想想卻又說,只是,再好,中秋也該回去趟。我娘,是一心怕我的媳婦兒跑了。
永安點點頭說,六叔精明,未免還是保守了些。眼下買雙襪子都要八千多塊,法幣變成廢紙,是遲早的事。時勢造英雄。你可還記得那個何司務長,和咱們吃過飯的。人是土些,算盤打得卻好。我最近的生意,全仰賴他了。
仁楨在旁說,文笙三天兩頭將您的名字掛在嘴邊上。我就想,這個毛先生,得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我是非要見見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藝術院打聽,原本只想看看有沒有下落。沒成想,竟就碰上了。
永安便從懷裡掏了一隻錦盒出來,塞到他手裡,什麼話也沒有。打開來是一支金錶。何先生剛要開口,永安道,既說是下回,這表大哥收著,幫你我計個時日,莫讓小弟我等得心焦。
這時候門房上來,對他說,姚先生交代了,樓上的房您安心住著。房錢已經交到明年年後。他走那天,只帶去了兩隻箱子。同來的,還有個女人,交關漂亮,看著眼生。
仁楨也笑,說,幾日不見,變得口甜舌滑了。
克俞低下頭,許久後方抬起來,輕輕說,聽仁楨說起你的過往,我也悔得很。那一年,如果我在,我不會讓你去九死一生。
仁楨要追過去打她。那姑娘卻三兩步便跑遠了。
說罷,永安吆三喝四地又走遠了。
這一日門房只說有人找,文笙下去,看見是「聚生豫」的老劉。老劉原是永安在襄城老店的掌柜,如今跟到了上海來。老劉請了安。文笙問他有什麼事。老劉便道,笙少爺,我們當家的,有好幾天沒到柜上來了。
克俞回過身,看著文笙,眼裡是點點的光。他說,文笙,我知道,我不辭而別,你心裏是怪我的。思閱走後,我的心亂得很。
永安說,對尹小姐,你永遠只須說,恭敬不如從命。
文笙說,近來這類募委會可多得很。有些掛羊頭賣狗肉的,但願這是個辦實事兒的。
文笙聽了,也是一驚,便說,你幾時和軍界的人有了關係。
文笙說,你中秋沒回家裡去。我想你念著掛著的,除了你爹,就是糖耳糕、豆沙餅、千層脆、銀絲卷、核桃酥、蜜汁蒟蒻。可巧又都在「永祿記」,就照著買了一遍。
仁楨便說,那是外地人湊熱鬧的地方,如今我也是個地主了,明兒地方我定。
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時間人定定的,忘記了站起來。
婦人便道,你們聊著,我先招呼學生們去。
文笙沒應聲。
她將風衣領子緊一下,說道,Mr.Yeats,我正準備上街買點東西。你住得遠,我叫司機送你一程?
文笙說,雅各布怎麼在你這兒。
永安得意地仰了一下身體,搔搔後腦勺,說,是漂亮,可是還不夠。到底是有些小家子氣,上不去大場面。這回我也算仁至義盡,讓她進了前十名。還要鬧些小脾氣,和那王韻梅能比么,人家是范紹增的二房。冠軍又如何?小報上都挖苦說,「滬風小姐」選成了「上海太太」。
他過來拍拍文笙的肩膀,笑說,文笙,改日請你吃飯,我尋見一家餐廳,倒很合我們襄城人的口味。
文笙見他眼中,很有些慈愛的神情,一時間臉色都生動起來。仁楨喜歡這孩子,想要接過來抱。克俞便道,念寧,要學會規矩,叫姐姐。
永安愣一愣,頭一昂,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說,也罷。我是想著有福同享。說實在的,我也怕有個差池,師母那兒難交代。做哥的,不幫帶你又過意不去。你且安心做你的,還像以前,有什麼事儘管言語。對了,我妹子幾時到上海來?你捎個話,說永安哥念叨她了。
永安低聲問他,你看這個姓何的,是個什麼人?
走到深處,是一處小院。院門口植著幾叢修竹,上面有個木牌,用重墨寫著「蘇舍」二字。字體用的是小篆,很見功力。文笙剛想說話,卻見仁楨推開了院門。文笙走進去,一隻大白鵝拍著翅膀迎過來。仁楨喝牠一聲,才退後了。
文笙心裏不解,永安是個洋派的人,最篤信人以群分。來了上海更是如魚得水,吃飯交朋友,哪怕談生意,講究的是棋逢對手。可這何先生,若不是他的故舊,便沒道理如此親熱了。
文笙說,嗯,是我六叔的主意。如今錢不值錢,上海的金價還算是最低的。我們兌的,是存在鐵業銀行里九_九_藏_書的現。老家銀號里的倒分文未動。
這時候,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女生宿舍「韋齋」,就聽見身後一連串的笑聲。回身一看,正是剛才遇見過的仁楨同學。那姑娘一面笑,一面說,盧少爺,你別聽仁楨嘴上說要做「弄潮兒」。她同我們觀潮,心裏想的卻是「願郎也似江潮水,暮去朝來不斷流」 。
永安哈哈一笑,說,先說這尹小姐的事,老劉是多慮了。我姚永安不做賠本買賣。女子如衣服。這衣服既已買到了手,便自然另有了計算。我可不是荒唐的公子哥,女人是慣不得的,點到即止。這個你也要記著。
文笙一愣,道,照你說,是個老鄉。
文笙問,你在這裏面上課?
克俞沉默了一下,說道,原本這自創的菜,只為三五知己。這間小館,也不預備做大了。
文笙一愣,只問,勸什麼?
后廚靠得近,不多時竟滿室飄香。並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氣。
文笙說,怕是要等仁楨畢業了。
文笙便問,那你這一向,錢都用去了哪裡?
老劉便道,笙少爺,不為別的,近來當家的從柜上調了不少現錢,我就是想知道個去處。他不說,我又不敢細問。為一個女人,真不值當的。
仁楨說,他呀,今天是要客隨主便了。
因掛著柜上的事,先回去「晉茂恆」換衣服。上了二樓,碰上阿根,對他說,文笙,姚大哥搬走了。
地方是約在「萬德西菜社」。文笙來到的時候,永安和朋友已經坐下了。
仁楨終於笑了,說,你總算吃出了點明白來。原本這裏的菜,都是所謂徽浙合璧。所以我說,不尋了來,地道的杭州人也無口福。
永安哈哈一笑,他有錢,大把大把的現鈔。
乾隆魚頭上來了。文笙說,都說這是杭菜里的「皇飯兒」,好吃不在魚頭,而在豆腐上。仁楨說,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燜得金黃的豆腐來吃。一口之後,不禁又多了幾嚼,說,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縣吃過的毛豆腐,只是魚香入里,味道又特別了些。這廚娘莫不是安徽人?
這時,門開了,走進了幾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人。看樣子倒對這店裡很熟悉,坐在了文笙與仁楨右首的桌子。婦人走出來招呼,他們便先恭敬地站起來,叫一聲「師娘」。
文笙說,你是做了弄潮兒,倒盡著我娘數落我。
及至文笙與仁楨相見,已經十月份。
克俞繼續說,我回到了安慶,家裡零落。父親給我安排了婚事,女家桐城方氏,是遠房表妹。成了親,娶了你嫂子,惟想了此一生。安靜過去兩年,收到了潘師的信,說藝術院已奉令由重慶遷回杭州,亟需師資。聘我回母校教書,我便來了。
文笙點點頭,說,好吃。我記得當年凌佐,也制過自己的一道「腌篤鮮」。
文笙回到上海,是一周以後。
老劉說,敢情您真是不知道。別的不說,我們當家的答應了你們老太太,不帶少爺您出去白相,也算是一份情意了。這尹小姐,是在「仙樂斯」認識的舞|女,相好了快大半年了。
這時候走過來一位婦人。臉相凈朗平朴,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問道,姑娘今天吃點什麼?
仁楨說,是,這是我們的總講堂。文科在這裏上課。對面那座是新蓋的,叫「同懷堂」,多是給商科用的。現時咱們立的這處廣場,當年孫文先生髮表過演講。
「蘇舍」在西泠印社近旁的小巷子里。落過雨,走經青石板路,生著厚厚的苔蘚,時不時腳下鬆動了,便是一聲響。巷內看來都是尋常人家。一兩戶飄出炊煙,「滋啦」一聲,是菜入了熱油的動靜。愈往裡走,文笙就說,你說的這館子,還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文笙說,「念寧」這個名字。思閱是金陵人,你還掛著她。
永安笑得有點不明所以,說,你這個發小可不簡單,中國人的精,西崽的狠,佔全了。我疑心他是跟猶太佬混得久了。上次那個埃文斯,生生給他甩掉,和我玩兒什麼暗渡陳倉。也好,如今更乾淨。只是我有些不信,他真是個基督徒?
老劉便嘆一口氣,說,你當他真想做什麼「募委」?笙少爺,您可知道這個委員會,因為籌不到錢,搞了個「滬風小姐」的評選。我們當家的做委員,只為了讓他那個尹小姐能進三甲。
文笙想想,答道,這房子不錯。
仁楨笑說,你當我不想回去?只是頭年來,錢塘潮豈能錯過。為了這個,我們宿舍的同學,中秋全都留在了杭州呢。當年聽二姐說起,只道是壯觀。自己看了,方知是自然偉績。真是應了「弄潮兒向潮頭立」一句,算是沒白來一遭。
文笙想一想,一時不知如何應,便道,劉掌柜,你這是想我……
仁楨笑盈九_九_藏_書盈地看她,說,嫂子,還是上回那幾道,都是您最拿手的。
文笙沉吟道,無論怎麼用,我倒覺得,你還是和老劉商量下為好。
阿根說,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華山路上的一處公寓,並不很遠。倒是留了一封信給你,叫我轉交。
文笙卻看見房間里已坐了一個人,是雅各布。 彼此都有些意外。雅各布好眼色,趕忙站起來,說,姚先生,我也打擾了許久。不礙你們兄弟兩個說話了,我先告辭。
克俞正色道,如此,我們兄弟就先說好了。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與念寧結為金蘭。若是女孩更好,我們就做個親家吧。
菜一一上來了。先是一碗湯,湯水清澈,飄著絲絲青綠。文笙笑道,「花滿蘇堤柳滿煙,采蒓時值艷陽天」,這「西湖蒓菜湯」不可不試。仁楨說,你只答對了一半。這道叫「中和蒓菜羹」,杭州人卻未必吃得到,你且嘗嘗。說完給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嘗了一口,發現與以往吃過的不同,裏面除有蒓菜、火腿與香菇丁,還有蝦米。葷素雙鮮,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
仁楨說,的確不是本地人。可手藝好得,將一眾本地的館子都比了下去。
空氣中,是淡淡的木樨香。因是淡淡的,並不醉人,倒讓精神更清醒了些。兩人牽了手,走到了一處紅磚的建筑前。一色西洋風的拱券門窗,掩在茂密的香樟樹枝葉間,梭柱前卻立著一對中國的獅子。門上鐫著「SEVERANCE HALL」的字樣。
文笙一時有些不自在,終於又問,哥,你最近生意可好?
鄭漩是滬上近來很紅的歌星,留聲機里總能聽到她的歌,去年又拍了一齣電影。這些文笙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竟也住在這裏。
婦人離去了。文笙便問,聽口音,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
這時候,仁楨看著他,眼睛里閃閃的,欲言又止。終於說,按理永安哥是我們的大媒,我不該說什麼。只是他現在的樣子,他若能聽得進,你便勸勸他……
永安近來出去談生意,很少叫上文笙。人也常常夜不歸宿。雖說住在一個屋檐下,兩個人似乎照面的機會少了許多。
說到這裏,她便停住,抬起手,理一下文笙的襯衫領子,說,其實,我是不太放心你。
永安載兩個人去參加他的派對。一路上,仁楨卻沒有許多話。永安便道,妹子,上海別的沒有,有的就是兩個字:「熱鬧」。文笙是個啞巴葫蘆,你可別跟他一路。合該做不了上海人。
說到這裏,克俞將手放在文笙的肩頭,使勁按了一按,說,何時辦喜事,我定要來討杯喜酒喝。
文笙在人群中看見了葉雅各布。他走到尹小姐跟前,與她邀一支舞。手背在後面,躬身行禮,十分紳士。雅各布梳著油亮的背頭,一身黑色的禮服。漿得硬挺的襯衫領,將他的身形又拔高了幾分。在燈光下,他蒼白著臉色,神情肅然,像是流落上海的年輕王公。文笙不禁有些恍惚,眼前浮現出昔日的少年玩伴,坐在牆頭,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他。
婦人便說,好,等等便來。我再給你們加一個乾隆魚頭。
阿根想想說,文笙,那女人我們彷佛見過的。我看姚大哥的樣子,比以往又體面了許多,開著汽車來的,興許是更發達了。
一葉知秋。文笙撫摸那葉子冰涼的經脈。
文笙想一想,問,大哥,你在哪裡教書?
文笙輕輕說,我以為你去找她。
文笙聽了,說,幸而你來了。要不,我們也不會見到。
克俞說,你還年輕,遠沒到認命的時候。思閱走了。我倒覺得這輩子塵埃落定,未嘗不好。如今,你有了仁楨,好生待她,莫步我後塵。
文笙見桌上擺了一卷竹簡,打開了,裡頭是托裱的熟宣。原來是菜單,開首寫著,「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蘇子瞻的句,文笙心裏笑說,這便是菜館「蘇舍」的由來了。看這工整挺秀的楷書,一時間又愣住。仁楨手在他眼前一揮,說,發得是什麼呆。
女人對永安伸出一隻手。永安執起來,放在唇邊深情一吻,說,Darling,早點回來。
兩個人從鐘樓的過廳穿過去,拾級而下。看見六和白塔,被綠樹環繞,分外清楚。紅房錯落於山間。山腳底下,是「之」字形的錢塘江。一脈源流,迴轉不已。
兩個人愣著神,只見他拿出絲絨面的小盒子,塞到文笙手裡,說,等會兒,給仁楨親手戴上,算我一賀。
克俞想想說,在家鄉……文笙,你變了不少,長成大人了。
何先生便也起身,跟文笙行了個禮,說,聽永安兄說起文笙老弟,看來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德生長」在襄城是一丬老號,我看著,將來要靠老弟打開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