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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江河

第八章

江河

過了一陣兒,聽見外面有人輕輕地敲門。文笙打開門,看見桌上已擺了一個菜,一個湯。尹小姐站起身,在鍋里盛了一碗飯,擱在他面前。沒有再說話,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拿起一個小筐織毛線。織幾下,就用手比一比。這個手勢,讓她的樣子,變得家常起來。
文笙提著那籠蠶,走在街上,只覺得身上輕盈。他聞見籠里清凜的桑葉味兒,似有似無地漫溢出來。
兩人站在走道里,憑窗而立。不知何時,天下起了雨來。並不大,如煙似霧,漸漸籠成了一片,外頭的景物也有些依稀。
秀芬這才回過神,也站起來,說,掌柜的,我送送你。
文笙不說話,他只是沉默著,眼光有些發直,似乎在辨認一個似曾相識的人。他向仁楨抬起手,停一停,終於垂下來。他問,你去了哪裡?
說完這些,兩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握得緊緊的,沒有再說話。趁著彼此手心的暖意,漸漸都沉睡過去了。
文笙心裏一驚,道,好好的,為什麼要走?
仁楨便問,昨夜裡又疼了嗎?
尹小姐說,不麻煩,現成的。你回房讀書吧,馬上就好。
這天夜裡,文笙發起了高燒。仁楨沒有回旅館,留下了。
雅各布說,中國的成語不總是那麼樂觀,我記得還有一個叫做「覆水難收」。他站起身,走到酒櫃跟前,取出一支紅酒。打開,倒了一杯給文笙,自己一杯。他晃著手中的杯子。文笙看著血紅的液體在杯中蕩漾。雅各布說,再者,如何證明,那批布不是在交貨之後出了事,之前可是驗了貨的。
文笙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永安愣一愣,說,底下好,不想叫人問東問西。
秀芬沒抬頭,手裡忙著,說,怎的不好,幾件都是洗,順手的事。
湯是很清淡的,上面漂了茼蒿葉,碧綠的一層,顏色爽凈。菜也是簡單的,香椿炒雞蛋。文笙嘗了一口,味兒不錯。他就想起來,家裡後院的香椿樹,每年開春,發了新芽,嫩綠嫩綠,晨間綴了露珠。雲嫂踩了梯子,挎個竹籃,一芽一芽地採摘下來,將小母雞的頭生蛋炒給他吃,又香又下飯。
月光底下,女孩的臉安然舒朗,呼吸勻靜。文笙端詳,也覺得心定了許多。他動了動,仁楨驚醒,倏然睜開眼,揉一揉,輕輕為他掖了掖被子,問,醒了?
文笙說,娘想讓我回襄城去。哦,樓下的阿根走了,得了肺病老不好,要回鄉下養。
文笙不禁問,你怎麼還住在這裏?
醫生走了出來,說,母子平安。
大哥……永安截住他的話頭,低聲道,我們上去說。
雅各布笑了,兄弟,你要弄清楚。貨是那個美國佬賣的。作為中間人,我不過選擇在適當的時候被蒙在鼓裡。
雅各布走過來,將臉湊近了他。這一瞬間他們的眼神端詳彼此,似乎在尋找。然而,雅各布終於轉過身去,他說,不,是你。
走到屋裡頭,永安才將帽子取下來。一頭散亂的頭髮,粘膩地糾纏。文笙絞了個毛巾把,遞給他。永安接過來,狠狠地擦了一把臉,說,天王老子要熱死個人。我等了你快一個時辰。
屋裡悶熱,永安光著膀子,黧黑的脊樑上水淋淋的。到了發福的年紀,虛胖,稍一動作,就有些氣喘。文笙看慣了西裝革履的永安,面前這個人,倒是十足的新鮮。他覺得文笙看他,便道,沒見過你永安哥還有這本事吧。年輕在老家的時候,做起木工來,也是一把好手。自己能打半堂傢具。
文笙走到了樓梯口,看見仁楨站在他面前。她說,進門說吧。
這句話,在文笙心裏擊打了一下。他抬頭看著這女孩,向他走近,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將他的頭,輕輕攬過來,靠在自己身上。
永安走近他,說,兄弟,你人規矩,可是有辦法。只一個月,你永安哥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他想,一個多月過去了,他應該與永安提一提那筆被借調的款項,在被六叔質詢之前。他想,或許走一趟「聚生豫」,比在家裡談及更為體面。
夜裡,兩個人躺著,耳邊突然響起了「嗡嗡」的聲音。是一隻不怕冷的秋蚊子,圍著他們打轉。
民國三十六年的夏天,上海格外的熱。市面上,各種傳聞甚囂塵上。盧家在天津的「麗昌」分號結業。
文笙見她臉上,化了很濃重的妝。妝卻已經殘了,眼睛沉沉的影,也散了,流了一道痕迹在慘白的頰上,有些觸目。
文笙停住了筷子,看著她。
說到這,她眼睛低垂,目光落在肚腹上。內里是如水溫柔。
永安說,上海是難混些,一時一時的。
這一霎,他的眼睛,與仁楨的目光撞上。才知道她一直看著自己。
仁楨感到了他聲音里的冷。她低下頭,慢慢地說,二十號國民參政會開幕。中央大學和金女大的學生組織了請願遊行。我們幾個,和上海蘇州的學生代表,趕過去聲援他們。
永安有些失神,他突然站起來,說,我知道,宋子文都卷包袱走人了,我怎麼會不知道。監察院的幾個老傢伙,弄他一個,株連九族。如今,姓何的這種蝦兵蟹將都一併栽了。文笙,大哥這回是真遇著難了。
秋分第二天,永安夜半方歸,喝得酩酊大醉。
秀芬猶豫了一下,終於說,笙,嫂子央你件事情。
文笙沉默,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支票,Mr.Yeats,如果你本人可以拿到這麼多呢?雅各布掃了一眼支票上的數字,略微遲疑,然後說,讓我來試試看。不過,聽說姚永安在外頭債台高築。在辦妥之前,希望不要出什麼亂子。
她看一眼仁楨,又凝神端詳,柔聲道,楨兒,你抱著孩子,倒已經有了做娘的樣子。
文笙在一旁訥訥地聽,不言語。秀芬便說,笙,你一個木獃獃的人,命卻好,攤上個巧媳婦兒。
文笙走到弄堂口,穿堂風吹過,竟有些冷了。一隻蝙蝠從屋檐下斜飛出來,快速扇動著翅膀,在他頭頂飛了一圈,倉皇得很。只片刻,又落在了無名的暗黑中,不見了蹤影。
她說這話時,不自覺間,飄過一個眼風。走到眉梢,卻煞住了。她於是又低下頭,悶聲說,文笙,你得有個人照顧。
文笙看了看秀芬,擱下了蠶籠,便隨老劉下去了。
文笙說,你明知道,那批布被海水泡過,為什麼還要賣給姚永安。
文笙默然片刻,說,你倒記得她。
兩個人,在病房裡整理秀芬的遺物,發現枕頭底下壓著一張報紙。
文笙站起身,說,雅各布,我走了。
兩人談得有些不咸不淡,過了一會兒,文笙終於說,大哥找我有事?
文笙沒有看見,身後,雅各布站在低沉的暮色中,憑窗看著他,臉龐迅速地抽搐了一下。眼裡的光,一點點地黯淡,終於熄滅。
老劉愣一愣,這才說,笙少爺,我是來辭行的。
文笙問,什麼是「蠶開門」?
老劉便笑了,笑得發苦。聲音也便有些發顫,說,是我老了,不中用,看不清這世道,當家的不要我了。
雅各布坐下,在黑暗中笑了。此時的雅各布,笑容燦爛,不明所以。這笑容,在斷續間凝固在臉上。他說,記得那年,我們在青晏山上放風箏。你告訴我,放風箏的要訣,是順勢而為。
永安急了,說,你別不信。我這兩下子是不怎麼的,卻還在文笙媳婦兒她三大的壽宴上救過場。文笙,你可聽仁楨說起過?
待這一切停息,仁楨說,永安哥的孩子,要平安地生下來。
他將手伸到了床單下面,摸到了永安的胳膊。是冰涼的。涼順著指尖,蔓延上來,讓他猛然一個激靈。
你知道我小時候,最喜的,是在蠶房裡聽蠶吃桑葉的聲音。閉上眼睛,沙沙沙的一片,熨帖得很。蠶食桑,我娘說,不能白聽,得唱歌給牠們聽,唱〈撒蠶花〉。「蠶花生來像繡球,兩邊分開紅悠悠,花開花結籽,萬物有人收,嫂嫂接了蠶花去,一瓣蠶花萬瓣收。」
文笙下了火車,並未如他想象,到處是熙攘的人群。杭州依然是平靜的。但似乎有一種殘留的郁躁,隱隱地,從這城市的空氣中散發九*九*藏*書著。他額頭上滲出了薄薄的汗。
文笙不禁問,這已經過了季了,市上還有香椿賣?
文笙望著永安,看出來,他眼睛里的急切是按捺不住的。文笙說,大哥,眼下的情勢你知道。
文笙想一想,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大約半個時辰,終於見仁楨沿著階梯走下來。一些陽光穿過樹蔭,落在她臉上。文笙看她抬起手,在眼前遮擋著,看不見眉目。她走得有些慢,腳步也不及以往勁健。
文笙應,悄悄打悄悄,悄悄悄悄而去。
文笙輕輕說,剛才不怪我吧?
秋高氣爽。這星便格外清晰,像是綴在墨色的天幕上,燦然成河。文笙便想起小時候,無月秋夜,院落里是薄薄的涼,母親與他躺在短榻上,望著天,教他念〈步天歌〉。星官星數,言下見象。「清天如水,長誦一句,凝目一星,不三數夜,一天星斗,盡在胸中矣」。
她將箱子闔上,推到文笙眼前。又端詳那迭衣服,手伸進去,摩挲。文笙看見擺在最上頭的,正是她昨夜裡穿的那件。她說,這件織錦緞的,我穿著選過「滬風小姐」,就穿過這麼一回。
尹小姐就說,你們大戶人家,吃的是時令菜。我們南方人小家子氣,捨不得好東西。我們老家興將新鮮的香椿腌起來,能吃上大半年。我出來這麼久,什麼都忘了,就沒忘了每年春天腌一壇。
嫂子。文笙說,永安哥臨走給你訂了個戒子,叫你戴著。
文笙第一次聽到葉雅各布的名字被用上海話叫出來,有種滑稽而婉轉的美感。片刻,雅各布應聲而出,仍然一頭亂髮,灰撲撲的襯衫。文笙舒了口氣,是他熟悉的雅各布。
仁楨深深地吸一口氣,是股子清凜的味道。濡濕的塵,微微腐敗的樹葉,還有一絲新鮮的土腥氣,交織一起,撲面而來。
他將那封信,捏一捏,在懷裡揣得更緊了一些,走出去。
文笙默默地將飯吃了。尹小姐看他吃完,起身收拾碗筷。文笙在一邊插不上手,只輕輕說,尹小姐,謝謝你。
他沒有再回頭。一徑走出了大門,拾級而下。克俞嘆一口氣,跟出去。仁楨也緊了幾步,終於停在了門口。她看著文笙年輕的身形,竟有些佝僂。夕陽的光線,斜斜地照過來,將他的影子,投射在了有些崎嶇的青石板階梯上。長長的一道,曲曲折折。
那同學便說,給教務處叫去問話。別擔心,她好得很。
在我們海寧,哪一家不養蠶呢?蠶你見過嗎?在北方稀罕,到了江浙,懂事的小孩都識得養。可是誰家都沒有我們家養得好。每年到了「蠶開門」,我們家來的人是最多的。
秀芬嘆口氣,說,他一個粗人,哪來這麼多花樣經。
文笙說,嫂子,這陣子多勞動你了。
文笙吃著吃著,想起了昨夜裡的事,就說,楨兒。
文笙說,我也想起來了。
女人淡淡一笑,說,罷了,他原本沒有娶我。叫我秀芬姐吧,總不算難為。
仁楨點點頭,說,只是他的字太潦草,我寫了又寫,還是不大像。
待他安頓了秀芬,回到「晉茂恆」,已是午夜。他想要睡一會兒,卻如何也睡不著。便起身,喝了一杯水。亭子間有一扇小窗,斜斜地開在屋頂上,他打開了,看見的,是滿天的星斗。
與他有關的遺物,還有一把菜刀。他闖進了一家美國人的商號,在未找到想找的人之後,他將這把刀,擲在了櫃檯上,奪門而去。
他們看秀芬躺著,平靜舒展,臉上並無苦意。
蔥段似的手指上,戒面璀璨,在這病房裡光色斂去了幾分,質樸端重了。仁楨咬一下唇,說,將將好。永安哥是為用這戒子拴住你,等他回來拜堂。
尹小姐放下手裡的活兒,問他,好吃嗎?
可兩人笑著笑著,卻看永安的神情漸漸肅穆起來,眼角間有一些晶瑩的東西,閃動一下。聽的人,看的人,也收斂了聲色。他於是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拉下去,唱下去了。
他踱了幾步,說,永安哥的「聚生豫」,往後要有個傳人,我看就叫豫兒吧。《易經》裡頭,「豫卦」也主祥。
尹秀芬搖搖頭,說,爹死後,娘就改嫁到湖州了。我連她的樣子都記不清楚,只記得她的一雙手好看,手指又細又白,蔥段似的。剝蠶繭,比誰都快。
不同的人講起,此時的雅各布小有聲名,是滬上的外籍人里頗「有辦法」的一個。然而,文笙並未想到與他見面,仍是在上海初見的地方。
秀芬就說,好了,你別盡顧著我。多陪陪仁楨。
這回醉得厲害,人卻分外安靜,不唱也不鬧,只是緊緊抱著秀芬。抱一抱,手鬆了,秀芬便想起身,去倒碗浙醋給他醒酒。可他一警醒,手卻抱得越發緊了。抱著抱著,身子便慢慢兒移過來。碩大的頭,擱在秀芬腹上。秀芬被壓得有些氣喘,卻紋絲不動地。一邊將手放在永安頭上,撫摸了一下,將他額前的頭髮撩上去,又撫摸了一下。
文笙問,你在替永安哥寫信給嫂子?
清晨,文笙下了樓來,看桌上擺著一碟煎饅頭,一碗綠豆粥。秀芬說,趁熱吃吧。
秀芬數都沒有數,便放回他手裡,說,這錢你留著。
文笙喝一口,一陣酸辣,神也醒了,便說,這味兒,是老輩人的手勢。
文笙便說,大哥,你們是兩個人,還是我上去住。永安便擺擺手,笑說,如今你是主人。寄人籬下不能成了鳩佔鵲巢。我們在上頭,兩下進出也方便。
文笙便要回房去,說,那我收拾收拾。
「吉慶里」還在,原先的居民搬走了。一戶人家傳出蘇州評彈的聲響,嘈嘈切切。忽然「滋滋啦啦」一陣,琵琶聲住了,變成一支英文歌,是收音機換了頻道。文笙倏然想起那個高大壯碩的猶太廚娘,和她用鐵桶改成的爐子。他掃了一眼,那隻爐子果然還在,被遺棄在牆角。桶里生出了半尺高的野草,一些已經發枯,另一些仍茂密地綠著。
尹秀芬悠悠地開了嗓,歌聲竟是十分清麗的,其實並不似白光的那般厚濁。文笙想,這是她原本的聲音罷。
文笙與仁楨,沒來得及和她說上最後的話。
半晌,仁楨開口說,你瘦了。
秀芬說,你們哥兒倆,往年都是好東西吃慣了。我如今覺得對你們不起,叫什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們家收成好,是我爹娘吃得苦。我爹說,娘過門時「看花蠶」。他便知道這女人是一把好手,娶對了。他說好不好,看穀雨「催青」。人家用鹽滷水「浴種」,我娘用白篙煮汁,浸了又浸;清明,人家用糠火「暖種」,我娘掖在跟身的大襖里。待到三齡蠶,中午喂一個時辰,中午採桑葉一個時辰,晚上喂一遍,又是一個時辰。爹說,娘是心疼蠶的人。
兩個人站在「晉茂恆」的門口。老劉看著他,卻沒開口。文笙終於問,掌柜的這回來,是為柜上的事?
秀芬便有些喜色,說,笙,做乾爹的不能閑著,給娃取個名字吧。
她將孩子交給仁楨,才仔細戴上那戒指,問道,可好看?
文笙擦了擦額上薄薄的汗,將襯衣扣子又解開了一個。他把母親昭如的信迭好,重又放進了信封里。這信中轉達了六叔家逸的意思,要他暫時停止出貨,靜觀其變。他明白六叔以委婉的方式,提醒他,此刻囤積並非為居奇,而是在每下愈況的市道間,識時務地以逸待勞。據說中央銀行年底要有新的舉措,用六叔的話來說,是「龐然動靜」。他嘆一口氣,想起坊間傳聞,已經有造紙廠用小面額的法幣作為造紙的原料,從中牟利。而他要做的,是要杜絕手中的盤圓變為廢紙的可能。
回來路上,仁楨默默地,突然停住腳,對文笙說,秀芬嫂子……
仁楨說,我的功夫不夠。我二姐臨的歐陽詢和趙孟俯,行家都看不出分別來。
劉掌柜聽了,定定地看文笙,突然一屈膝,跪了下來,說,笙少爺,有您這句話,請受劉某一拜。
他們賃的這處房,原帶了一個亭子間。地方倒不小,永安原先在裏面囤了些貨物,無非是過季賣不掉的布匹。過九*九*藏*書了梅雨季,積了塵,發了霉。永安將貨清出來,搬到了樓下,就和尹小姐搬到了亭子間里。
秀芬還有些虛弱,抱他在懷裡,說,醫生好手藝。橫生倒養,差點生不出來了。
他們在對視間,靜止了。文笙終於站起來,背過了身,他向前走了幾步,輕輕說,是不同的,你還有我。
秀芬說,不怎麼疼了。今天醫生說,就這兩天的事,也快要熬到頭了。
仁楨聽了,與文笙對視一下,說,歡喜得忘了,嫂子,永安哥來信了。
仁楨沉吟,搖搖頭,說,她今天話說了許久,沒怎麼說起大哥的事。孩子就要生了,自己男人不在身邊,竟會這樣篤定?
黎明,永安被兩個早起的漁民發現。他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全身赤|裸,衣褲被潮汐的黃浦江水沖個乾淨。而他將一套白色的西裝迭得很整齊,連同一雙皮鞋,端正地放在了江岸上。他用這種方式保留了體面。西裝里,夾著一封遺書。信封上寫著「秀芬親展」。
這年入秋,文笙又見到鍾阿根。
秀芬見到了仁楨,很歡喜。
後面的話,文笙並未聽得很清晰。他極力地讓自己鎮靜下來,對克俞說,我馬上就到杭州來。
文笙回了禮,看見秀芬的目光落在對面的牆上。凈白的牆,出了梅雨天,落下了一些青黃的霉跡,還未褪盡。曲曲折折的一道,從天花上走下來,淺淺消失在牆根兒里。
護士進來了,文笙就說,嫂子,你先歇著。我請的那個大嬸,夜裡讓她多照料著些。
因為多時不見,兄弟兩個都有些生分。各自心裏有話,客氣著。過了許久,永安才問,最近生意可好?
折騰到半夜,兩人才扶著永安去睡了。到了天有些發白,文笙起夜,卻看見秀芬坐在堂屋裡。
秀芬說,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裡。
秀芬搖搖頭道,我不是說這些。我是說,你該正經有個女人了。那位馮小姐,要早些娶過來。
秀芬眼神動一動,卻不意外似的。仁楨便掏出那張紙,念給她聽,一邊念,一邊望她。秀芬聽完,將那封信接過來看,看了看,說,做生意拋家棄口,一去一年,只怕回來兒子都不認得他了。
文笙搖搖頭。
兩個人便默默地做各自的事。爐上的雞湯,煨出了味兒,咕嘟咕嘟地響。
他將蠶籠放在身後,推開了門。秀芬坐在堂屋的桌前,另一側,坐著「聚生豫」的掌柜老劉。老劉見是文笙,站起身,躬一下腰,說,笙少爺。
老劉在他攙扶下,慢慢站起來,聲音哽咽了,笙少爺,您且應承我,盧家業大,日後若有個不周到,萬望別為難我們當家的。
晨光里,文笙看她愣愣地坐在窗旁,守著爐子。外頭有樹影,陽光穿過樹,落在她身上,星星點點地閃。看見他,仁楨站起身,從鍋里舀出一碗,淋上浙醋,放在文笙面前,說,你昨兒受涼,沒正經吃東西。喝碗疙瘩湯吧,暖胃。
到開了腔,唱出的卻是女人的聲。永安捏著嗓子,如泣如訴。豫劇的唱詞,文笙是聽不懂的。但是,卻聽出了這有些凄厲的唱腔里,些許的不甘心。永安胖大的面龐上,眼眉擰著,如痴如醉的哀怨相。這原本是可樂的,秀芬便指著他笑,對文笙說,這洋相出的,倒可以去「大世界」掙鈔票了。
吃了飯,永安上了樓,東翻西找,半晌,執了把胡琴下來。胡琴舊得很,滿是灰土。秀芬就拿著抹布給他擦,說,我當搬家時候扔了,你倒帶了來。
這天晚上,永安沒有回來。這並不是第一次。然而,秀芬的腹痛,卻更為厲害和頻繁,文笙決定將她送進醫院去。
文笙說,人食五穀,誰能沒個大小毛病?回來了就好,樓下那間房,房東還空著呢。
老劉說,您身子不方便,留步吧。笙少爺,可否借一步,與劉某說幾句話。
秀芬精神好了,只是臉色有點蒼白,喝了些湯,問起仁楨學堂里的事。仁楨就跟她說了這學期修了哪幾門課,校園裡的景物,搬了新宿舍,同宿舍有哪些人。大學老師里,教英文的,竟是個留著辮子的先生。
文笙感到自己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他說,雅各布,是誰教會了你這些,那些猶太人?
秀芬緩緩地走回房間,出來時,手上捧著一迭衣服,還有一隻小皮箱。她放在桌上,皮箱打開來,是琳琅的首飾。在有些幽暗的堂屋裡,凜凜地閃著光。她順手取出一串珍珠項鏈,在胸前比劃一下,捏一捏,又放回箱子里。
見文笙仍木著,她這才意會,笑說,自家人,沒那麼多講究。再說,嫂子我什麼沒見過。
文笙緩緩地站起來。仁楨看見他,也一愣。她瘦了,便顯得顴骨高了,臉龐竟也顯出一層蒼黑來。
他將支票接過來,放進抽屜里,並無任何表情。他對文笙舉起酒杯,說,兄弟,你長大了。
他沒有答,仍與她對面望著。女孩的眼睛,在黑暗裡頭,如同幽幽的兩盞火。他看著看著,不禁伸出了手,碰觸了一下她的臉。有些涼,如同滑膩的新瓷。他的手指,便沿著她的額、鼻樑、雙頰,一路走下來。待走到了嘴唇,柔軟的溫度,讓他遲疑了一下。女孩卻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唇上,同時間閉上了眼睛。
仁楨說,回回請回回,回回回回不來。
老劉說,不早了,我先走了。尹小姐,您好生歇著。
文笙慢慢抬起頭,說,我?
男嬰生得胖大,眉眼開闊,隨永安。皮膚白,像秀芬。
文笙說,老掌柜,我與永安哥是管鮑之交。我信他,他便不會負我。
阿根說,文笙,我這回來就是看看你,買點東西,就回去了。想想我沒個金貴命。在上海病成那樣,回了鄉下,個把月竟然就好利索了。我們鄉野人,天生天養,回到自己的地界,才皮實起來。上海是好,可如今哪怕遍地是黃金,我也不來了。
這一晚,兩個人的心雖不及前日焦灼,但卻更為疲憊。吃了幾口飯,仁楨停下筷子,突然間哭了。竟哭著喘不上氣來。文笙便也不吃了,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這淚在她心頭擊打了一下。她聽到文笙的聲音,彷佛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文笙說,仁楨,你不要變成二姐。
文笙望著永安,被浸泡得浮腫的臉。面色青白,嘴角卻有一絲笑意。燈光下,那笑意因為腫脹而扭曲,有些難看。
臨出門的時候,他回過頭,說,順勢的「勢」,還有自己的一份。風箏也有主心骨。
文笙在夜半醒來,看見仁楨正側身躺在他身邊,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她用胳膊肘支著頭,是凝望他的姿勢。
這時候,兩個人都看出秀芬有些乏了,臉色泛起虛白,說話也有一句沒一句的。就走出了病房,讓她歇著。
仁楨便說,我想起永安哥教我的一個對子。
她便將仁楨的手拿過來,翻開手掌,軟軟地劃一道,說,你瞧,這條掌紋又粗又長,不打彎,我們鄉下的命相里,是要幫夫的。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欲言又止,終於說,我把房子賣了。文笙,你若不嫌棄,哥就搬回來和你擠擠。
是她讓你來的?雅各布問,同時間打開隨身的金屬酒樽,呷了一口酒。
仁楨聽了,抬起手,下意識地想遮住頸項上一處青紫的傷痕。此時,她的目光,卻撞上了文笙的眼睛。沒防備地,她看見一顆淚,從文笙的眼角滲出,沿著青白色的面龐滑落。
永安說了個數,文笙心裏一凜。他說,我們家在「鐵業銀行」開戶,有上海的兩家老字號作保。調這麼多現金,恐怕不容易。
文笙說,楨兒,你這是?
仁楨早早地起身,將文笙前一天買的雞收拾了,燉上。
仁楨就輕輕說,文笙,我又想起永安哥了。
孩子不哭不鬧,眼睛未睜開,卻已是笑模樣。一時,卻哭得分外響亮。秀芬說,這動靜,將來學唱梆子,倒是一把好嗓兒。
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這城市的天際線。他對文笙說,你看看外頭,就是大勢。勢無對錯,跟著走,成敗都不是自己的事。快不得,也慢不得。裏面有分寸,摔一兩次跟頭https://read•99csw.com,就全懂了。
文笙回身上樓,打開門,秀芬正對著那籠蠶,怔怔地。她看見文笙,便將蠶籠闔上,喃喃說,這蠶老了,快要上山了。
聽到雅各布的名字,文笙並不很意外。
不過,她頓一頓,又說,若自己看不清爽,旁人看得準不準,又有什麼相干。
清早,他被敲門聲驚醒。應了門,門房是焦灼的面色,身後跟著兩個警察。
然而,當他走進北四川路,發覺一些熟悉的店鋪已經關了張,或者改換了門庭。「聚生豫」大門緊閉,門面還在,可是招牌卻沒了。門口的一對石獅子,也不見了一隻。門上貼著「東主有喜」。文笙心裏愣一下,木木地竟笑了,不知喜從何來。
文笙避開她的眼睛,默默地將箱子接過來。
關於他,有種種的傳聞。文笙靜靜望著兒時的同伴,想,雅各布看上去,並不似傳聞中的志得意滿。
老劉擺擺手,說,罷了,自打老太爺那會兒,我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當家的要另立門戶做生意,沒人應聲,又是我跟出來。鞍前馬後,我自問不是老朽之人。可如今我知道,再跟不上了。
他想,這是永安哥。
罷了。老劉低下頭,嘴唇動一動,又說,笙少爺,你可是也有筆錢借給了我們當家的?
是秀芬,低著頭,正用力在一隻大木盆里踩著。每次踩下去,便用手微微護著腹部。她小心翼翼提起腳,水便是「嘩啦」一聲。晨光初現,魚白的天色,襯得她身形輪廓分明。這時候,她挺起身體,用手在腰間輕輕捶打。抬起頭,看見文笙,微笑道,起來了?沒吵著你吧。
克俞說,仁楨,你讓文笙好心焦。
文笙想一想,輕輕地說,嫂子,若是錢的事情,我們一起想辦法。用不著動這些壓箱底的東西。
文笙為永安處理了善後,發了一個電報給昭如。母親將出面聯絡溫縣會館。永安的老家講究,他途客死,葉落歸根。
待回去了,看見永安在,坐在廳里敲敲打打。抬頭見是文笙,咧開嘴一笑,道,兄弟回來得早?
他與克俞坐在人力車上,往杭大的方向去。西湖邊上綠柳成蔭,有些微的風,吹拂到他臉上。一個老人坐在自家門前的石凳上,拉二胡。拉得不很好,琴聲平朴粗礪,並不幽怨。聽起來,令人想到的,不過是這城市的尋常民生,日復一日,波瀾不驚。他們遠了,這琴聲仍然追過來,星星點點,讓文笙好受了些。
天光黯然,仍辨出,秀芬穿著一件華麗的旗袍,上面手綉著大朵的牡丹。牡丹赤紅,開在銀色的流雲之間,炫色奪人。只是,秀芬身子笨重了,這衣服已穿不進,大襟便敞著。牡丹的枝葉便也似低垂下來。秀芬手裡夾著一支煙,燃去了一半。在煙的明滅間,她轉過頭。
是的,與許多的「中國通」不同,雅各布對於中國的理解是不需要翻譯的。他的西人臉孔與本地經驗,使他短期內已游刃于華洋兩界。他是一個白皮膚的中國人,這是令人嫉恨的事實,卻亦令人無奈何。猶太人,教會他如何觸類旁通,在夾縫中求生存。這令他在生意場上如虎添翼,特別在上海這樣的地方,是必須學會的生存要義。
仁楨說,我昨天想了又想,嫂子那裡,我們要從長計議。讓她知道,大哥這次是去遠的地方做生意了,且有日子不能回來。你也慮一慮,去哪裡好。我聽說,上海人最近去南洋的,比以往多了很多。
仁楨問,什麼?
她先未看見他。桌上擺著一碟海瓜子,此時她用筷子搛起一隻,輕輕用唇一嘬,然後就著吃一口飯。吃相十分優雅。
文笙見她欲言又止,便問,怎麼了?
待下了車,他還是一臉沒著落的樣子。茫茫然間一仰頭,恰望著白塔在蔥蘢間矗著,覺得就在面前。可有些游雲,籠過來,一時間塔又遠了。克俞看著他愣神,正想要叫他。這時候,見一個男學生跑過來,向他們手裡塞了一張傳單,又疾步走開了。文笙看那粉色傳單上寫了「反飢餓,要和平」的字樣,旁邊是幾隻揮舞的拳頭,筋絡畢現。他心裏一陣緊。
文笙只覺得胸前的石頭落地,張一張口,才問出來,她在哪裡?
文笙說,不了,太麻煩。
兩個人進了屋,對面坐著,許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房間里漸漸地黑了。文笙才抬起頭,對仁楨說,餓了吧?
文笙張張嘴,道,你叫秀芬?
文笙胸前有些發悶,他說,雅各布,你很清楚這是個局。而且,你也清楚,這筆款是姚永安全部的家當。
隨著猶太人的離散遷徙,「隔都」的樣貌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多數的房屋清拆,街道開闊起來,陽光澄明,看上去也不再那麼破落。街道上少了許多機警而謙卑的面孔,連同這裏風物的造就者。
「儂尋啥人?」文笙聽到有人在和他說話。他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才發現近旁的窗子打開了,一個小囡正用晶亮的眼睛看著他。並沒有等他說明來意,小囡用清脆的聲音喊,葉雅各布,有客來……
文笙說,嗯,我也想起他了。
尹秀芬靜定地坐著,不再說話。天還陰著,室內的光線有些暗淡。文笙站起來,走到了門口,回過頭,恰看見她胸腹間起伏的圓潤輪廓。他停一停,又折返,對她說,嫂子,我去柜上了。
「豫兒,豫兒……」秀芬對嬰兒念念,眼裡有憧憬,說,好,掛著他爹的來處,不會忘本。
他一個激靈,回過頭,看路燈底下站著的,是永安。一身短打,戴著頂看不出顏色的鴨舌帽,鬆鬆垮垮地,站在他面前。
興許是太累,文笙這一覺格外的長,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他走下樓,看見仁楨坐得筆直的,正靠著桌子寫字,寫得專心致志。右首上,擺著一張紙。她寫一寫,便向那紙看一眼,然後停一停,手中比劃一下,再接著寫。文笙走過去,一看,心下一驚。那張紙竟是永安留給秀芬的信。仁楨寫好了才看見他,愣一愣,然後說,起來了?
阿根推託著,一邊就將帶來的東西擱在柜上。一袋新摘的鮮菱角,一罐子熏豆茶,一包同里閔餅。又拿出一隻手工精緻的竹籠,小心翼翼地,放在文笙手裡。文笙輕輕打開,不禁眼前一亮,裏面是幾頭白胖胖的蠶,棲在碧綠的桑葉上。
五月里,文笙接到克俞的電話,說仁楨不見了。
傍晚,文笙回來。秀芬坐在凳上迭衣服。看見他,將身旁的一摞衣服捧過來,說,收好了。
文笙想想,和她打了個招呼。尹小姐聽見,似乎吃了一驚,然後對他笑一笑。他才看清,她將頭髮剪短了,發梢像女學生的,貼在耳根。穿一身魚白色竹布旗袍,寬綽綽的。一時間,整個人看著都有些眼生。
文笙看,正是這兩日散在屋裡的,裡頭有自己的內衣褲。他臉熱一下,說,嫂子,這怎麼好。
文笙倒了杯水給她,她喝一口,舒了一口氣,說,笙,我想央你去找個人。
文笙木然地坐著,終究沒有出聲。
文笙嘆道,這哪裡能看得出。
文笙說,那麼,現在你知道了。亡羊補牢。請你再做一回中間人,把那批貨退回去。
說話間,文笙停一停,便從懷裡掏出一隻戒指。赤金紅寶,仁楨心頭一顫,認出來,正是永安哥給他們訂婚的那隻。她戴著大了,文笙拿去銀樓改。
永安似乎睡著了,沒有了聲響,有一些口涎從嘴裏流出來,秀芬也不擦,任由得流在自己身上。
文笙說,你的訂婚戒指。
秀芬笑說,得,吹牛吹過海去。
文笙想一想,便說,大哥不在,我是越俎代庖。就先起個小名。
阿根說,不咳了。要謝謝你帶我去看洋大夫。我一個賣葯的,病起來,倒是泥菩薩過江,說來也慚愧。
文笙點點頭,說,這市景,怕是以後更要早了。
及有一日,文笙前夜裡和幾個同鄉小酌,又受了風。第二天竟睡到了將近中午才醒。他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屋,看見尹小姐正坐在廳里吃飯。
文笙便說,大哥,別打了。還是我和你們換換,底下的屋也寬綽些。讓嫂子爬樓梯,https://read•99csw.com總不是個事兒。
文笙也沉默了,許久后才說,或許,永安哥是有分數的。我再問問他。
老劉低下頭,嘆一口氣,說,怕是您也知道,我們在上海的櫃面,已經關了張。柜上的存貨,都給當家的拿去放利。如今錢不值錢,也是沒法子。先前做黃金蝕了太多,放布出去,雖也不是正途,算穩妥些。可不知是聽了誰的,這些天他到處軋頭寸,進了許多東洋布來。來路不明,我總是不放心,這抵上的是全副的身家。可當家的,是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了。
文笙將外套脫下來,披在仁楨身上,說,一層秋雨一層涼。
永安沒接他的話,只顧舉著刀削一顆榫頭,說,秀芬身子笨了。亭子間里的床板太高,我給她做個踏腳。
文笙便走到了她跟前,蹲下身,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清楚楚地說,楨兒,你在我眼裡頭,不是個平凡人。
尹小姐就說,好吃就多吃些。
不知為什麼,文笙的眼底有些發酸。他看外頭,一物一景,漸被蒼蒼的暮色籠住。
秀芬說,我想趁著天好,將床單洗了。過會兒晾上,一陣風,後晌午就幹了。
仁楨抬起頭,望著他。
文笙也便望她,很認真地看著她的眼,說,楨兒。以後咱們,好好地過。
文笙說,我只說他這兩天在外面談生意,有個機會難得,說話就走了,沒來得及知會。
文笙說,怎麼不上來等。
她目光飄到窗戶外頭,又說,楨兒,今年可去看了錢塘潮?
仁楨便回問他,你怎麼和她說起永安哥的?
文笙說,沒有。
文笙一慌,也連忙蹲下來,嘴裏道,老掌柜,你這是做什麼。
文笙便靜靜地躺下,只對著那繁星,一句句地念,竟然都還記得。「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號曰為太子,四為後宮五天樞,左右四星是四輔,天以太乙當門路。左樞右樞夾南門,兩面營衛一十五,東藩左樞連上宰,少宰上輔次少輔,上衛少衛次上丞,後門東邊大讚府……」念著念著,竟也沉沉地睡過去了。
他聽不見身旁的人在說什麼。四周一片靜寂,他只是盯著這張臉,一動不動地。待他想挪動一下,卻發覺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僵硬了。
在光線暗沉的停屍間里,一個穿著白色制服的人,揭開了床單。
文笙走在秋涼的街上。遮天的法國梧桐,歷經繁盛的季節,已然凋落。黃葉鋪地,踩上去簌簌的響。走著走著,他覺得腳下有些麻木,踉蹌地走到一旁去,扶住牆。喘息了一下,這才接著往前走。
三個人的手,就迭在一起。秀芬說,我肚裏頭這個,以後要認你們做乾爹娘。文曲星保佑,也能有個大學上。
文笙穿戴好,就要出門。她卻站起來,問他,可吃過飯了?
仁楨停一停,說,我娘死後,會不會的,慢慢也都會了。
尹秀芬笑一笑,蠶事開始,各家是不興走動的,閉門等采繭。就是繅絲收成的時候,才開門慶賀。都是鄉下的老規矩。
永安囁嚅了一下,說,文笙,你手上還有條子么?
文笙說,南京?
文笙在原地,獃獃地站一站,就回了房間。他聽見尹小姐收拾碗筷的聲音。又聽見她的腳步聲,向廚房的方向去了。
永安溫存地對她笑,同時一使勁,徒手抱起一個帶圓鏡子的梳妝台,向樓上走去。
文笙將秀芬的東西帶到了「大興」典當行,估了價。然後回到自己柜上,按數支了錢。多添了些,特意有零有整,中午交給了秀芬。
文笙心下也愴然,想一想,說,大約我們還是年輕罷。小時候我聽書,《楊門女將》。說穆桂英正布置壽堂,上下喜氣,忽然就知道楊宗保死在了戰場上。沒來得及哭痛快,便要在畲太君面前強顏歡笑,聽到她替宗保飲壽酒,我便想,這得是什麼樣的人物,有這樣鐵打的身心呢?
雅各布舔一下嘴唇,說,你這個姚大哥若是聰明人,大可以再找一個漂亮的下家。要退回去,並不是不可以。這批貨在你們手中才是廢品,出去依然搶手。猶太人的生意經里有一條:「完美的東西不一定寶貴,但稀缺的一定值錢。」不過,鑒於已造成的損失,貨款大概只能退回三成。
文笙便道,你爹娘都在老家裡?
女人停住手,看著他,眼睛里有一絲閃爍。她對文笙說,你該叫我一聲「嫂子」。
文笙望著街面,感受這城市空氣中逼人的溽熱。一種不尋常的靜,令人隱隱不安。這不安在溽熱中悄然發酵、膨大、蓄勢,以不可察覺的速度。
你看看,是不是他。
在對視間,文笙覺得對面的人,有些陌生。
仁楨答,跟我奶娘學的。
說完這些,她別過臉,向窗戶口遠遠望出去,也不說話,不知在望什麼。
秀芬便正色道,我是心裡話。永安與我是亂世鴛鴦。做爹娘,還得你和文笙這樣的。你們未成親,可你若不嫌棄,便認下這個乾兒。
永安搬回來那天,身後跟著尹小姐。文笙看著這女人微凸著腹部,手裡拎著一隻很大的皮箱。文笙愣了一愣,還是走上前,將箱子接過來。女人看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倒是將手搭在永安肩上,說,慢慢的,莫閃了腰。
見文笙一臉的詫異,秀芬說,笙,親兄弟明算賬,你永安哥欠你的,我來一點一點還上。眼下家裡的事,要人商量著才能辦。你厚道,不在意,我心裏卻有個疙瘩。你若不收下,叫我如何開得了口。
文笙說,嫂子,我幫你吧。你要小心著。
秀芬說,這些,都用不著了,你替我當了。
那淡淡的氣息,是他所熟悉的,將他包裹。猛然間,他覺得先前的緊張與堅硬,被打開了一個缺口,猝不及防。他覺得自己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睛被火熱的水充盈,決堤一般。他哭了,突然哭出了聲音。如同一個孩子,放任地哭了,哭得如此傷心、痛徹。仁楨靜靜地摟著他,摟得越發的緊,不再言語,由著他哭,直到讓自己與他一同顫抖。
文笙心裡頭歡喜,問他說,不咳了?
阿根坐了一會兒,起身就要走,說不耽誤文笙做生意。文笙留他,一起吃飯,再說這一向哪還有什麼生意。
嗯?文笙一個愣神。
仁楨應他一聲,嗯。
文笙想一想,問,大哥,你差多少?
他們在門外等了許久。
仁楨說,嫂子取笑我。
他走到了三樓,並未聽見做飯的聲響。秀芬做飯的聲音很輕,切菜都是均勻而細密的,不疾不徐,如蠶食桑。這些天他已熟悉這種聲音,包括氣味。秀芬喜甜,燒肉菜先熬糖,便有一股焦香,也是淡淡的。然而今天,都沒有。
仁楨臉一紅,說,談什麼嫌棄,嫂子是哪裡話。
秀芬正沉沉地睡。
這一天,文笙從柜上回來,看見「晉茂恆」的大門跟前,有個人,懶懶地靠在路燈杆子站著。人辨不真切。這路燈壞了快有半個月,也不見有人來修。報館街不比往年,如今辦報看報的人都少了,寥落了很多。文笙不免警醒了些,小心走過去,避開那個人。卻聽見有人喚他,文笙。
說著,她拉過文笙的手,放在仁楨的手心裏,使勁按一按。
永安道,聽秀芬說,你還歡喜她做的菜。不嫌棄,以後就一塊兒吃。要說一家子,就得有一家人的樣子。
傍晚,文笙與仁楨趕到了醫院,秀芬已經被送進了產房。
文笙聽到,一愣。一張臉忽而跳出來,熟悉的臉,此刻卻有些模糊。永安不理,徑自起了一個音兒,說,今兒給你們來出家鄉戲,《三上轎》。
仁楨嘆一口氣,戚戚地說,是啊,這樣的悲喜,哪是我們平凡人受得了的。
文笙聽得似懂非懂,尹秀芬像對他說,又不像對他說,只是自己一徑說下去。到了蠶上山,人家家用稻、麥草,我們家是爹娘自己用竹梢上裹的細麻,一頭一頭,將蠶捉去上簇。蠶動不了,卻知道舒服。結的繭子,又大又實。
眼前的景緻,仍是灰撲撲的。這是夏秋之交的上海,收斂了繁花似錦,有些怠惰。放眼望去,一番昇平。彷佛無邊際的海,包裹、九-九-藏-書席捲,偶有小亂,必為大治所湮沒。如文笙,這街上有許多的人在行走,腳步匆促,眼神漠然。一個嬰孩,在保姆的懷中突然哭喊起來。他們也只回了一下頭,便恢復了先前的模樣。在街口,文笙站定,周遭的人,慢慢的都不見了。身側佇立的大廈,此時煙霞繚繞,如同餘暉中的群山,蒼茫的遠。他站在群山之間,燥熱一點點地沉澱下來,落到了街面上。有霓虹遙遙地亮起,閃爍。暮色初至,這城市還未睡去,便又抖擻地醒來了。
秀芬一笑,說,怎會不記得,那次派對上,你們兩個跳起舞,連旁人的手腳都不自在了。可是,我卻看出,她是個知冷熱的人。
永安停下手,定定看著他,忽而笑了,眼梢嘴角的紋路在汗水間格外清晰。他說,是,大哥我領受。你也該有個「嫂子」了。
永安說,哪裡捨得扔,瞧這琴筒,真真兒的金星紫檀。跟我走南闖北,一路到過大不列顛國。
見文笙未應聲,她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一個少爺,這事不體面。可我身子不方便,就算我求你。
尹秀芬眼睛落在窗外的鳳凰樹上。回南天,落不盡的雨,這會兒卻停下來。樹葉是青黑的厚綠,巴掌似的,滴滴答答地落著水。尹秀芬說,那年我十二歲,我知道我娘要走。爹死的夏天,我娘養出了一匾殭蠶。她跟我奶說,娘,我在這家裡,留不住了。
凌晨時分,秀芬又被送進了手術室,產後大出血。
在路燈底下,文笙執著劉掌柜的手,竟是冰涼的。半晌,老劉忽然一仰天,轉過身便走了。文笙看著他的背影,蹣跚地消失在暗沉的夜色裡頭。
說完這句話,她在凳子上慢慢坐下來,低了頭,目光落在自己微隆的腹部上。她說,我肯給他生孩子,當不起叫一聲「嫂子」么?
文笙說,掌柜的,你是姚家的老人兒,哪能說走就走。我跟永安哥說去。
他想,這是永安哥。
秀芬愣愣,這才接過了戒指,就著燈光看,看了半晌,說,楨兒,你幫我抱一抱孩子。
這樣住了幾日,安安靜靜的。文笙在柜上多待些時間,永安早出晚歸,彼此並無覺得生活有多大改變。
尹小姐便說,在家吃吧。飯是現成的,我去炒一個菜給你。
文笙點點頭。
一大清早,文笙聽到廳里水響的聲音。走出去,看見靠窗的人影。
報紙上看得出水跡,有些發皺。再看日期,是永安出事那天。上有一則並不起眼的新聞,標題簡潔冰冷,「中年男留遺書溺亡」。配了張照片,不甚清晰,是迭得整齊的白西裝上,擱著一副袖扣。白銅鍍金,永安極珍惜。他告訴過文笙,是秀芬送他的新年禮物。
仁楨點點頭。
雅各布微笑著,將煙蒂彈到近旁的溝渠里,大聲清了嗓子,吐了一口痰。小囡尖叫一聲,說了一句詛咒的話。雅各布嘻皮笑臉回敬過去,用上海話,竟然十分地道。
那麼,我應該住在哪裡?在黯淡的光線中,文笙看見葉雅各布慢慢收斂了笑容。他臉上現出了一種神情,疲憊而世故。那是一個中國人的神情。
文笙回過神來,點點頭,說,好吃。
阿根壯壯實實的,看不到一點病容。臉色竟是黑紅的,說起話來也中氣十足。
永安說,一個賣葯的,自個兒倒落下了病。這大上海是不養人。
老劉說,您要是不著急,便寬限我們當家的兩天。您要是急,這個壞人我出面做,和他說。我只怕拖得久了,會傷了你們兄弟和氣。
秀芬舉起一件襯衫,抖一抖,就著燈光看看,摘去了一個線頭,說道,馮小姐的好,要人看。這姑娘是有些脾氣的,可我看得出,將來能過日子。
這時,文笙見秀芬慢慢地坐下來,眉頭擰著,臉色忽然間變得煞白。她手捂在肚腹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文笙有些慌,與她說話,卻看她擺擺手,說,不礙事。良久,她才抬起頭來,虛弱地說,當年我娘生我,順順噹噹地。如今這個小冤孽,卻把當娘的盡著折騰。要來了,怕是就這幾天的事了。
待哭夠了,仁楨眼裡一片恓惶,說,文笙,今天看著嫂子,我心裡頭其實疼得很,憋得很。都說人生如戲,可沒想到當真演起來,卻這樣苦。
仁楨搖搖頭,說,若大哥真給她留下那麼個念想,該多好。
她便笑笑,說,要說好看,都比不過我們海寧的潮水。待到明年,咱姐倆結伴去看。
文笙的腦子木了一下。就聽見克俞說,這幾天杭州在鬧學潮。上海的情形也差不多,想必你也看見了。同宿舍的人說,那天她和同學一起參加遊行,有三天沒有回來了。
文笙見她手邊已寫了一摞紙,再看新寫的那張,心頭湧起一陣熱。這紙上,分明就是永安哥的筆跡,恣肆,無拘束。
永安眼裡閃爍,說,大恩不言謝。
文笙說,沒想到,你還會這些。
仁楨挨著他坐下來,說,南京。
文笙問,永安哥呢?
這句話,讓仁楨倏然堅硬。她說,我和我姐,原本並沒有不同。
文笙轉過臉去,看著仁楨。他說,和你同去的一個同學,被打成了重傷,現在還在醫院里昏迷,對嗎?
永安嘆道,說起米,昨兒下午,我看見多倫路上有群搶米的。裡頭有我一個熟人,原先東亞銀行的職員。去年還神氣著,混成這樣,也真是不中了。
他慢慢地探身過去,吻了一下女孩的額頭,然後是鼻樑、臉頰,最後捉住了她的唇。在這一刻,他們都輕顫了一下,然後更深地吻下去。因為笨拙,她的牙齒咬到了他,有些痛。然後他感到,她滾燙的淚水,緩緩淌在了他的臉上。這一瞬,不知為什麼,一種淡淡的喜悅,在他們之間瀰漫開來,如溪流交匯。這喜悅稍縱即逝。但他不忍放棄。他抱緊了她,聽見了她的心跳,漸漸與自己的匯融一處。同聲共閎,不辨彼此。
以後,文笙就和兩口子一起吃晚飯。統共幾個菜,秀芬變著花樣做,便不覺得重樣。永安說,早知道你有這好手藝,先前住租界的時候,該把那個壞脾氣的廚子辭了。做一道腌篤鮮,那個咸,像打死了個買鹽的。現在倒沒什麼好東西給你做。
秀芬道,不礙事,我也該多動動。你瞧,我一個人動,倒是兩個人使力。
雅各布擁抱了文笙一下,將他迎進屋。屋子裡的陳設並未變,依然陳舊而將就。雅各布將隔壁的一間打通了,安置了一張寧式大床,奢華莫名,以及一個精緻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擺著形態各異的花瓶與其他文物。雅各布說,全都是真貨,做|愛的時候順便鑒寶,交關好。
阿根說,這是中秋蠶,嬌貴著呢,這一路跟著我可遭罪了。你信上說,永安哥的新嫂子,是桑蠶家出來的。我們也養,就帶了幾頭來,也算念念鄉情。你拿回去,好生養著。
秀芬便也樂了,說,我雖未讀過書,可是真喜歡聽讀書人講話,說來說去都是道理。
文笙說,還沒有,這就去樓下吃。
雅各布抹了一下嘴,瞇起眼睛看他,目光饒有興味。他說,那個女人。
她的身邊沒有任何行李,接到了文笙的電話,便奔向了火車站。
秀芬擱下手上的活兒,說,一樣是一個人,得分會不會看。你見我第一面,可看出我是個過日子的人?當年,我在「仙樂斯」上身的第一件行頭,是我自己裁的。自然是沒有錢,在「庄興」做一身象樣的旗袍,得沒日夜地陪大半個月的舞,不值得。如今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們男人,看女人總是不準的。到頭來,看得準的,還是女人自己。
第二天的傍晚,仁楨到達上海。
尹小姐說,嗯,這名字土氣,可是我的真名。我爹爹起的,不捨得改。
秀芬撐持桌子,一邊扶著腰站起來,看著文笙,眼裡是灼灼的光。她的聲音有些硬冷,說,嫂子求不動你了么?
醫院的走道里,他坐著,茫然地望著病房。待護士打開門的一剎,他才猛然站起來,向里看一眼。
他們走進「韋齋」,找到與仁楨同宿舍的同學。這姑娘還認得文笙,遠遠地望見他,便大聲說,仁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