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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等沈紅霞回來,帳篷就拆了搬走。」
這時他顧不得欣賞她。再說他的正派與驕傲也不容他盯住一個女娃狠瞅。他用對女性一視同仁的態度對待她:和藹可親、居高臨下、謙遜隨和、盛氣凌人,所有的矛盾經他集合起來,就變成美德,變成最佳的外部形態。你感到他在女性面前極為得體。
沈紅霞試圖將哀哀叫喚的絳杈抱起,但近乎不可能。沼澤冒出似腥似臭的氣體,她感到雙腳已被它腐化。她曾被紅馬踢傷的雙膝冰冷,似乎也溶解到不稠不稀的泥沼里了,照這個速度,她很快就會一截一截地被它吞咽下去,全部與它融為一體。幾隻狼慌慌忙忙地從沼澤邊沿跑過,一會兒又跑回來,不動聲色地看著這片紅土大沼澤在蠕動。沈紅霞知道,有了這沼澤,狼不會怎樣她。
「有槍!跟他們干!」
柯丹指著姆姆笨重遠去的背影:「看見沒,它那奶|子有多沉!快下崽子了……」
沈紅霞與集體失去聯繫的第五天,柯丹帶上小點兒去場部彙報這事。場部新蓋了辦公室,走廊長長的。柯丹熟門熟路去找保衛科了。小點兒在長長的走廊盡頭看見一個軍人的身影朝她走來。走廊昏暗,那高個軍人模糊地擦著她的肩膀走過去。她不由自主地掉轉身,聽那馬靴有板有眼地響,直響到太陽下。她不知怎麼就跟了出去,見那軍人在解馬。他風度翩翩,軍帽壓得挺低,屬於那種極會用軍服修飾自己的男人。他一下就看見了她,她的目光不躲,然後是他躲了。她知道,如此冷峻的男性能凝視她那麼久,已是十分破例了。他上馬時長長的腿顯得那樣年輕。她無從知道這個一閃而逝的軍人是誰。然後她去了那裡。
這一笑使所有人都分了神,於是就有了剎那間的休止。
而對她美麗的形容,他不是驚,不是動心,而是怕。除此之外他怕過什麼,草地上的叔叔怕過什麼呢?
芳姐子將粗糙的嘴唇舔了幾下。
「有水喝嗎?」他往帳篷里看看。七八張地鋪單薄而骯髒,但都整得像戰士一樣嚴格。他謝絕了她的邀請,心想在那種鋪上坐會兒還不如站著。他就站在門口喝了一大缸子溫乎乎的開水,她說放了糖的,他卻喝出是糖精。他說:「你們……連糖也吃不上吧?」她立刻滿臉通紅。
「你們都廢話。橫豎沒有肉,包什麼餃子?」柯丹總結性地發了言。
「管它呢!」我也嚷起來,「只要活下去總會有轉機。」我急促地翻著人物構思筆記,「你看你看,這個人!你很快會遇上他,他將使你萌生真正的處|女式的純潔情愫!」
因此他總是把時間掐得極准,向她撲去而從不撲空。他用科學掌握著感情,慾念在科學的解釋中變得毫無邪惡,合情合理。
她問後來怎樣。
柯丹跑近,太陽把姆姆的腹中完全照透。一個血紅透亮的大肚子。她大吼:「你們給我爬開!」
這就是這裏。
讓我怎麼辦呢?故事已寫到這一步了。其實小點兒並不知曉他是誰,也不知他會出現。她僅是確信他存在著:就在這塊草地上與她天各一方,他活他的。現在他們從各自的出發點,開始往一塊兒走。他們並沒有察覺到他們在靠攏。
她說:「你寫的是牲口還是人?我怎麼覺得你把我們倆寫成一對牲口了?!」
沈紅霞驚奇地想,十多年前的詞典上怎麼會有這個詞彙呢?但她沒敢問,在同齡的先烈面前,她難免手足無措。
「快跑!快回去叫人來……」沈紅霞對紅馬呼喚。她從不指望牲口能聽懂人話,超群的牲口善解人意,是因為它那種神秘的悟性。
「蛻你三層皮再說!」
前面是道坡坎。他見她傻裡傻氣徑直往上沖。犯下這個關鍵性錯誤,她基本沒得逃了。他卻不,他不讓馬咬著她直追。他稍稍撥轉馬頭,看上去繞了頗大個圈子。當他瞄好角度,再將馬撥回,這個迴旋實際上大大減緩了坡度。她的馬還在吃力攀登,他卻已佔了制高點。
我沒想到他和她會一塊兒來見我。兩人都是一頭一身的草地秋霜,都有股血味和牲口味。我剛才正寫到他們墮落那節,有個好句子被打斷了。
草地處處可遇見這種浪蕩的旅行者。他們靠狩獵靠遊牧,也靠偷竊與打劫以及乞討過活。他們以醉漢式的輕蔑對待文明社會的紀律與道德。他們是多妻的光棍,富足的窮漢,喜歡冒險和搶來的愛情。按說他們是這塊草地的統治者,因此他們把草地的一切都視為己有。他們早就留意過這些蜂擁而至的城裡學生,聚集時便用最熱忱最猥褻的語言談起女知青。於是他們暗地裡分財寶一樣把她們早已平均分配了,他們一廂情願地愛慕她們,用他們的方式。
兩個偷襲者頂著一背霜吃不消這份凍了,站起來,沖毛婭爺們爺們地打招呼。毛婭裝對當地話不懂,可他們又改用漢語喊同志,她緊張起來。這時她插在大衣口袋裡的手忽然觸到半截香煙。班裡的大衣不分彼此,常混穿,煙是柯丹留下的。柯丹弄到根把煙捲從不捨得一氣抽完,每回只吸三兩口就掐掉藏起來。她來了靈感,從將熄的篝火上撿根柴。一會兒,她就像個真爺們那樣豪邁地吐了口煙。
男人說:「我本來也不想那樣。」
過一會兒,又有人問:「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夠啊?」
人們激烈但不再惶恐。原來是摔跤不是打架——完全可以這樣理解。原來事物的性質可以根據你的理解而轉換。鬥毆可以轉化為親密無間的耍鬧,就看你怎樣理解。不同的理解事物就有了不同的定義。弄真成假同樣是取巧的。被如此巧妙地偷換了概念,無論雙方打得怎樣你死我活,站起來,拍拍土,理理頭髮衣服,馬上就不難堪了。兩個對手呼呼大喘,但彼此都在汗與泥混攪的臉上綻出笑容。起初難免笑得不自然,很快就變成了真笑,舒暢的笑。因為這場格鬥雖然中途被迫更換了性質,但它的形式畢竟得到有效的利用。雙方利用這形式都撒了氣,泄盡私憤,痛痛快快地報復了對方。小點兒仍在往人群中走,似乎永遠也走不到她們跟前來。
老杜既不擦身也不洗臉,滿頭草屑躺在地鋪上。有人問:「晚飯吃啥子?」有人答:「這地方祖宗八輩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小點兒仍是輕盈地走進走出,脫下黑雨衣,裊娜得誰都不敢朝她看。有人來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頭菜還有沒得了?」她不答,任她們搜。終於搜到一塊,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獨吃,你以為你不吃羊肉就應該偷吃自己的東西?她不辯解,任她們批鬥。她只是一心一意望著布滿煙塵的帳篷頂。到現在想起父母跳樓的姿勢,她還感到意外,他們從手拉手變成背靠背,坐著,沉思默想著,直到人來宣布他們已經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布他們死了,他們就真死了。圍觀的人一聲不響地站著,她突然想起父母一死她會沒有錢。她當了知青,就意味著要買成打的肥皂、牙膏、衛生紙,還有蚊帳和手電筒。她問了許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錢,比方從父母充了公的存款里。最終她是兩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錢只夠買一大堆大頭菜。鄰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個男鄰居,糖果交到她手上時憐愛地在她身上摸了一把,發現她什麼都沒長就不再摸了。從他摸了后,她什麼都開始長了。到了這裏,每當七個女孩一塊脫了衣服擦澡,她驚異地發現自己和別人幾乎一模一樣了呢!有回她們在河裡洗衣裳,那還是夏天,一律都把褲腿挽到大腿根,誰喊了聲:「看那頭驢。」這時光著粗粗細細腳桿的姑娘全抬起頭,看見不遠處站著的一頭驢正朝她們看。然後她們端了衣服往回走,驢一路低聲下氣地跟著,直跟到帳篷前,費許多周折才把它轟走。類似的情況又發生過幾次,從場部開會回來,遠遠就看見驢等在半道上,仍是低三下四跟一路,馬跑快它也跑快。柯丹說:「哪天它再跟,咱們就幹掉它,整了它吃。」老杜尤其怕黑天解手,有次她們集體蹲著,忽聽草響得異常,手電筒一照,見一張長長的驢臉很近地伸過來。後來帳篷遷到這裏,總算再沒見到它。但老杜估計它不會忘掉她們,因為她沒有忘掉它。
男人說:「我們再好生談談。」
男人忽見他伸兩個手指,往左眼窩一掏、一擠,一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落到他掌心裏。他將它在手心裏搓搓,又在衣襟上蹭蹭,然後那雀卵大的眼珠便被他裝進口袋。
天暗下來時,毛婭尖聲尖氣地起頭唱歌,表示這一天莊嚴地結束。小點兒見每個人都仰著臉唱得十分認真,心裏竟有些奇怪的感動。她遲疑一會兒,便有點難為情地和進去唱了。霎時間這頂帳篷變得極大,發出回聲,並燈火通明。
毛婭戴上大紅紙花,塌鼻樑大眼睛的面孔煥然一新。她差點被公認為漂亮了。連女子牧馬班的姐妹見她登上講用台時,都對她的形象有了新認識。毛婭一路講用到軍分區,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幾乎把她當成個美人兒。
「開始有人往城裡逃了。這地方的無霜期只有三天,作物很難成熟。後來大批大批的人都偷偷摸摸回城。有的回到城裡找不著工作,成了二流子。墾荒隊專門派人去請二流子們歸隊……」陳黎明咬住嘴唇苦笑一下,「理想這東西絕不能有半點勉強。理想可以追求,但不一定要看到它實現,更不應急於享受它的成果。」她在沼澤里行走自如,顯然早已適應了它。
沈紅霞看見氈毯上深一塊淺一塊,處處是血跡。「芳姐子,你的傷還痛不痛?」
沈紅霞吃驚地問:「你咋會曉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後的事啊。
她腳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卻凸上來。整塊地皮隨著她腳的起落而起伏。她對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懼。就像多年前她從掛滿獎狀的家走出,一個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進一個陰森的院子,走上長長的紅地毯。女人突然回過頭時,滿臉都是極大的淚珠。她這才發現女人是個多美的女人,渾身縞素,臉如石膏塑成。「這應該是你的家。」女人說著又改口,「不,你完全應該把它當你的家。」她恐懼起來,生怕永遠也走不出紅地毯回到掛滿獎狀的家去。然後女人拿出了證據,以秘密的神色說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張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親和一個陌生女子相親相愛地貼靠著,再細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臉女人。剎那間她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陰謀。女人說:「我應該是你母親。」但立刻又說,「我實際上就是你的母親。」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親完了。那個正派的普通軍人的父親形象在她心裏是完了。女人領她走進許許多多屋,紅地毯像血脈一樣把它們聯繫著。女人一個勁重複:「這就是你的家,現在你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後女人準時準點地領她去踏那紅地毯,奇怪的是,許許多多的屋裡總是沒有一個人。但她確信這裏面有人,因為女人的每句話顯然都是在轉達另一個人的意思。她感覺到那個人肯定在哪裡待著,通過女人向她發出各種指令:讓她不要穿花里胡哨的衣裳,讓她爭取拿更多的獎狀,讓她好好聽老紅軍作報告,讓她每天讀報紙,讓她跟學校下鄉勞動時多干苦活。漸漸地,父親對她的一切都不再發言。問他,他會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這樣那樣了嗎?她隱隱感到身為普通軍人的父親也在服從那個未可知的人、那個巨大而無形的人。那個人肯定存在著,或許就在紅地毯延伸的盡頭。女人總是在準定的方位轉過身,擋住她,使她永遠別想弄清紅地毯伸向何處,她相信在這幢房子里,有一隅是她從未涉足的。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像耳語卻又能在各個角落都聽得見。女人顯然在重複它,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要牢記這些話,每句話。」又有一次她對她說:「你應該算一個將軍的女兒。」但馬上改口說:「不,你做一個普通軍人的女兒更好。」她走出紅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對自己的人生越來越嚴肅起來。她知道一個人在培養她造就她,為她設計了嚴峻而輝煌的人生。當沈紅霞猛悟到這便是人們陰沉沉談及的沼澤時,一雙腳已被它無賴般咬住。
沈紅霞開始並不知道這是什麼。
「十九歲,你呢?」
只有兩個月生命的小紅馬絳杈還不懂得死。母親對它突然的疏遠使它恐慌。
老杜稍一走神就聽不懂自己在念什麼,也聽不懂別人念什麼,雖然對這本小紅書她是熟透的。她親眼看見父母從六層樓上恩恩愛愛地跳下來,在地上坐了好大一會兒,直到有人去搬,他們才雙雙倒下流血。他們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兩個屁股印。後來有人拍拍她肩說,跟黨走吧,孩子。她走進長長的隊伍,唯一的家當就是小紅書。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它來了五個月了,誰見過狗懷一胎五個月還不下崽?
小母馬絳杈始終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樣一步一跌地被帶出沼澤,沈紅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時剛意識到永別——母親被永遠留在那裡了,那就叫死。它不斷回望死去的母馬,拒絕隨人們離去。它雙眼的稚氣毀滅了,從踏上沼澤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男人說:「你就這樣翻臉無情?」
事情就是那樣來的。他忽然之間有了一個侄女。我們沒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說,侄女就做我們的孩子不好嗎?她緊張地直視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學獸醫。」獸醫心裏一陣悸動。他感到有些難以啟口,絕不會那樣簡單。他像長輩那樣和藹而嚴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進行得太快:就這樣收留了她。就這樣有了貌似闔家團圓的喜悅。獸醫卻看出侄女遠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後他領她站到無菌也無空氣的屋裡。
晚上吃飯時,大家熱烈地談論冬宰,都有些等不及了。晚餐吃的是摻糖精的苞谷粑。小點兒用自製的酸芹菜跟牧民換了些酸奶,將粗得銼喉管的苞谷粉發酵,又貼在鍋邊烤熟。大家管這叫蛋糕。然後用馬奶熬了鍋粥。有死了駒的母馬,就有馬奶喝。馬奶熬粥很黏很白。吃了一階段馬奶粥,大家彼此都發現相貌上有些細微變化。起碼眼神有那麼點與馬接近,呆而傷感。
因此兩個蠻漢並不十分懼怕對方的武器。他們以狩獵的耐心與經驗,穩穩趴在草里。
一種充滿許多曖昧期待的恐懼,扼住他碩大的雄性心臟。他使出全身力氣打馬。他無敵于天下的歷史結束了,他的安危就系在路邊的小女子身上。她從一開始就握住了他的命,她是玩弄它,送掉它,還是佔有它,全得由她看著辦了。
她還在想,父親怎麼會知道有匹紅馬?他信上說:叫你用征服紅馬的精神去對待一切。父親從來不說「誰叫你」,只說「叫你」。這沒有主語的話只有她明白,被省略的主語她知道是誰,但她又好像從來不知道誰是他。父親沒有自己的意見,他的信只是個轉達形式。而現在,紅馬呢紅馬?
槍沒響。女兵扔下槍扭頭就跑。站住!你往哪跑!他厲聲大喝。其他人一齊趕來,喝她。她順著下坡飛快地跑。所有人都看著那個持槍的他。現在沒人再把他當姦細了,但還需要最後一點證明。女兵邊跑邊回頭,見他慢慢舉槍,然後她心甘情願地倒下了。那顆子彈鑽進她的身體,斜插|進她的心臟。他先於其他人跑到血淋淋的她的身邊,她正一口一口地咽著氣。他說:「你為啥不聽我的話,非要叛離革命?」她輕輕地說:「我錯了。」收容隊的人刨了個淺坑,他親手抱起她,放進坑裡。她並沒有死,只不過再不能呼吸,再不會動彈,再不講話唱歌,於是便不再有任何表示證明自己活著。他們把土層層潑到她的身上。最後她整個被掩埋嚴實了,只有一綹頭髮露在外面。沒有人朝她脫帽。
他一點都不介意她啐他一臉清潔的唾沫。
柯丹大大的黑臉蛋一下給漲紫了。悶了好大一會兒,她仰臉罵道:「哪個臊牲口想結婚!」
收容隊看了斷了的繩索和小半袋炒麵,再看看她和他。他站著,她跪著。隊伍再開拔的時候,兩人都被捆上了。
老杜在打草的日子里看見有顆汗珠凝在鼻尖,十幾天來,它越來越大,大得像只隨時炸裂的氣泡一樣令她擔憂。這就是柯丹與她爭吵時,她兩眼往一塊對的緣故。她聽柯丹說:「你少裝有病翻白眼。」她實際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貨真價實的一顆汗珠總有一天會落進泥土裡。終於在許許多多年之後,有人把它挖出來。這是顆罕見的琥珀。後人們鑒賞道,它白色透明,裡面包含一片草葉。這顆珍寶帶鹹味,發出幽遠的酸臭。後人們鑒定之後驚喜地大喊大叫:「這塊草地從前並不荒涼,曾有過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這裏熱鬧過!」
誰見過跑得如此精彩的馬啊。而叔叔每看見它的跑姿就陰毒地說:「早晚是起禍。」他執意說它不是匹真正的紅馬。「它哪是紅顏色呢?你們看過的哪匹紅馬是這種顏色呢?」當這匹紅駿馬跑得身影全無時,叔叔又會說出更古怪的話:「它根本就不是匹真正的馬。」人們不懂他的話。他是不用她們來懂的。紅馬遠遠地跑,根本看不清它,只見大地與蒼天間被劃出一道模糊而深刻的紅色裂痕。叔叔堅定地保留對它的認識:這不是一匹真正的馬,這匹馬是人們幻想出來的,人們總有一天要從幻覺中醒來,發現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匹紅駿馬。
小點兒躲在一塊避風避日的地方,眼看勁風與暴日在剝蝕這群少女的臉。她可以利用每匹馬當她的庇蔭,只要她握著些醫療器具,就能在馬腹下混一下午或一整天。每天晚上,她們將粗糙的臉擠進同一面鏡子,看看她們優良的皮質怎樣被東一塊西一塊地剝蝕殆盡。於是她們對著鏡子嘎嘎地笑,對損失掉的少女的本來面目一笑了之。這時,小點兒必定縮在暗處,從她們豪邁的笑里聽出歇斯底里。有一天,那鏡子無緣無故地粉碎了。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柯丹。昨夜這老杜怪叫一聲,除了柯丹沒醒其餘人險些被她嚇死。柯丹問:「她怪叫什麼?」
她想,誰能識破她的偽青春呢。
自從跟柯丹吵了架,他很少去女子牧馬班,即使偶爾去,也恰趕上她不在。有回馬吃了醉馬草,倒了一大片,她們鳴槍呼喚他,他趕去時,她們說虧得咱們自己有獸醫,給中毒的馬都洗了胃。他結巴著問:「那個……那個獸醫呢?」她們說:「她睡了,你別進帳篷。」後來她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就鳴槍召他去。
「你怎麼回事?!我原先設計的你可是一心要活下去的頑強女子!」
「我從小就砍黑刺,現在刺巴長得什麼鬼樣?這點矮!它原來叫老鷹刺,我小時它長得才高呢!砍下栽到屋四周當圍牆,能防狼防狐防刺蝟呢……」
「滾你媽賣×!又沒男的。反正老杜剛才講了句牢騷話,哪個記得?張紅?」
出了最後的門就是曠野,烈日和颶風兜頭撲面。隊伍在曠野上前不見首后不見尾地移動。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綠色棉衣棉褲。遠遠地,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哭他們。
讓我來想想,怎樣使他倆見面。這得合情理,又讓你意外。我造足了一見鍾情的氣氛,結果他們辜負了我。她神情愔愔,他面目肅然,就這樣碰了頭。他騎一匹黑色頓河馬。進入她眼帘的首先是黑馬的長腿及騎馬人的長腿。她是聽見他說話才抬起頭的。
「她朝他開槍了嗎,芳姐子?」沈紅霞急問。
此刻它正以這種身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身影,把長長一串被落下的身影拖在身後。
見她單槍匹馬上路,他起初不緊不慢地跟。他要等她走遠再下手。他回頭望望,堡壘似的帳篷已看不見了,已斷了她的後路、她的增援。他對馬暗示道:開始吧。
她把野芹菜用開水燙了,切碎,加上醋和野蒜末以及熟油九九藏書辣子。綠油油一滿盆很快就吃光了。這時餅端上來。餅是苞谷粉摻白面,又摻了剁細碎的野韭菜野蔥子,滋味極新鮮,再沒人抱怨牛油羊油臭氣熏天。
女紅軍有時是一個人,有時身邊還有個女伴。在一個下雪的早晨,沈紅霞曾見她倆並肩出現在一大群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條藍裙子,裙擺沾滿濕乎乎的污泥。兩人一看就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雖然一樣年輕。但她倆似乎很談得來,一面似乎還在對沈紅霞指指點點。當沈紅霞艱難地吆著一大群馬漸漸離開她們時,她們彷彿對她笑了。
望著紅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紅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團稀泥,這是它能帶回去的唯一信息。
這個動作為方圓百里的人所熟悉。假如有條漢子會摘眼珠,他就叫叔叔。那你趁早跑,可別惹這個睜隻眼閉隻眼的怪物,只要他一摘眼珠,就說明他先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能打遍天下。
「韭菜好!」
她見丈夫輕輕一托,就把侄女抱上馬鞍。然後他們向草地跑去,跑遠。她不想捉拿的證據到底還是被拿住了。她是無意的,她是被迫的,她一點也不想要這個證據。她見這對隔輩偷情的男女同騎一匹馬,並不感到十分醜惡十分礙眼,反倒覺得自己礙事。她怎麼能這樣沒羞沒臊多餘地活下來,再活下去呢?她賴在他們中間,作為一塊人倫的界石,使他們咫尺天涯,無望地相望,使他們的感情永遠無法合理化,使他們的關係永遠得不到世俗與道德的認可。她活著就為了使這兩個她至愛的人墮落為情感上的賊嗎?
所有馬在這聲嘶鳴中詫然,整群馬肅立著,微微翹首,鬃毛全都立著飄。打了絆的紅馬隨後被驅進馬群。
「咱們不會提前冬宰?」小點兒暗示。
「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們紅軍裡頭的事?」芳姐子輕輕扒掉沈紅霞摟在她肩頭的手。她對這個後輩如此脆弱的表現頗為不滿,她還比她大兩歲呢。
老狗姆姆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在這之前它無聲無息,無形無影,似乎從來沒誰看得見它,連它自己都完全忽略了自己。現在它覺得自己不知從哪裡出現了,顯了形,被許多不友善的眼睛證實了它作為一個實體存在著。眾人包圍了它,存心不良地慢慢圍著它轉。
然後又弄出些爛糟糟的木板。
「你瞧,」芳姐子摸著頭髮,「這裏少掉一綹。」
柯丹剎那間意識到她如此完美的發育不會毫無緣故。她陡然問起她有沒有男女方面的經歷。小點兒尖叫一聲:「我才十六啊!」班長笑起來,在她臀部輕輕擰了一把。這個狎昵的動作使小點兒明白,她與班長的關係已升了級,雙方開始往隱秘的領域探首涉足。交換秘密是人與人溝通的捷徑,這點小點兒懂。當柯丹擺出一副要長談深談的架勢,陽光一下變了色。「要糟!」柯丹一把將小點兒抱出水坑,神色嚴峻地朝遠處天空望。
就像她在接受獸醫的一次次暗中供養那樣,她相信自己看清了自己下流輕賤的形象。她知道這副形象多年前就出現了。從她第一次弄髒肉體,從黑雨衣鋪在地上,知她底細的人,包括她自己就已看清了她美貌而墮落的未來。那一大片罕見的青色胎記怎麼就褪盡了呢——僅僅在一隻眼珠上凝成一點極華貴的碧藍。「你真漂亮真漂亮啊。」從第一個男性這樣說過後,越來越多的男人對她說這話。她對那個等於強|奸她的第一個男人甚至感激。在他之前,她對自己的美一無所知,是他領著她在她自己身上首次遍游。奇怪極了,一旦有個人宣布你美,你就成了個無處逃遁的美人,以致她如今淪落至此。小點兒幽會歸來,騎著馬無精打采地走。深極的夜,她很遠就看見牧馬班的帳篷,它在夜裡顯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銀色。
看過各種標本的小點兒覺得,這雲活像葡萄胎。
她興緻勃勃地談修公路的盛景。夜裡馬燈長長一溜,望不見首尾。有人邊揮鎬邊打盹,刨下自己兩根腳趾。路通了,大型墾荒機械開進來很快掀翻整塊草地。頭一年,播下的小麥長成了草;第二年播的大麥還是長成了草。這塊遼闊的土地不管撒下什麼種子,長出來的都是草。後來有人恍悟,乾脆就種草!種價值極高的龍鬚草、亞麻。真鐵了心種草,它反而寸草不生,整塊地真正荒蕪了。
我耐心地對他們說:「你們早就失去了正常的愛情心態。其實你們要的就是苦中作樂,只有畸形的情感才能使你們滿足。」
芳姐子轉臉說:「等每家每戶都有地,都有牛,都吃飽肚子,再來講我個人的公平吧。」然後她又津津有味地接著喝。
少女說:「我不會跟你睡覺。」
叔叔頭一次見她簡直像見了鬼。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夢裡說。
她點著頭:「我是那個犯罪集團唯一的倖存者,你是這個意思吧?那後來的日子我是怎麼過的呢?城裡不是貼了我的相片?」
她先將腳伸進棉鞋,站起來,手臂伸懶腰似的指了指:「往那邊。」照在她臉上的太陽,使他不再否認他曾見過她,並有過一瞬動心。
「那怕什麼,花會活下去的。」她依舊舀水澆灌。當天晚上就眼看它開了第一個花盤。柯丹號召大家都到花叢里解手,第三天花便開得擁擠不堪。柯丹看著燦爛的花嘿嘿笑著套馬。
從此毛婭心裏總有個人在漸漸走近,變大。一個人從荒草叢生的遠處走來,大得使她無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塊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傾慕那手臂持槍時的從容勁、揮灑勁。那小臂甚至輕柔,帶幾分倦怠。它趕在你意識之前扣響了槍。你覺得它在舒展的同時行了凶。一切都來不及看清,但那舉槍射擊的全過程都留在你心裏,你是在日後的一遍遍回憶中看清這過程的。
來換班的老杜和毛婭看著五光十色的天興奮極了。毛婭嚷道:「啊呀,這個天好像春熙路!」她們幫柯丹及小點兒攏馬群,將馬的走勢掉向上坡。這樣即使下雨或下冰雹,向著上坡的馬群是跑不快的。
杜蔚蔚就那樣來到了這塊草地上。
因此這裏沒有和諧可言,酷日和風雪是兩股不分勝負的勢力。植物與動物都在長期的抵禦狀態中形成壓抑的外觀及擴張的本質。
沈紅霞想告訴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幾個年代。但年輕的老前輩喋喋不休地講著,不容她插嘴。
張紅等人說:「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層焦皮皮,恐怕吃得了!」
叔叔卻猛抽一下馬,從她面前一閃而逝。而她明白,這正是一個男人對她迷戀到了恐懼的地步。她從頭一次見他就認定這點。炮車把她甩下了,這時他逞足威風。望著炮車上那顆碩大的頭顱,她想:放心,我愛不上你的。
「天天學完習唱了歌,就該你去砍刺巴了。」
她本來可以當一名真正的女戰士,父親說:「如今軍人的孩子都當兵。」但她在紅地毯的房子里得到的暗示是:當另一種戰士去吧。女人重複著那個意思:「你應該走一條更艱巨的路。」然後她把報名去軍馬場的消息告訴了他們,她隱隱感到那個看不見的人在對她讚歎。女人摟著她的肩說:「你哪!說你是個好樣的女娃。」後來這句話她又不止一次地聽過,視察軍馬場的那位白髮蒼蒼的老首長也對著麥克風這樣誇讚過她。她對父親說:「我不應該當兵。」父親立刻做出遵命的樣子,等她的下文,實際上是等那個權威人物的指令。她終於憋不住問:「您是我的親父親嗎?」
小點兒給她們小小亮了一手,收效竟超出了她的意料。幾乎在吃飯時就一致通過:再不要她出牧,任何野外作業都免掉,只需要留在家裡照應偶爾生病的馬和操辦伙食。大家咂著嘴說:伙食這東西直接關係著革命幹勁,沈紅霞也不會對此有異議。
柯丹把它抱到每個人眼前:「沒看見它懷孕嗎?你們都瞎了狗眼了。壞下水的!居然要整一個孕婦的肉來吃!」
毛婭見那莽原般的胸脯迫她而來,茂密的荒原,肥沃的土壤,充滿原始的兇險與誘惑。討價還價開始了,她當然明白他要她償付什麼。
小點兒想:我得裝得和他一樣,完全當他是陌生人。他的腿怎麼長的?漂亮的小點兒為之害臊,因為她稍往深處想了點。但等他下馬,小點兒這才發現,他渾身沒一處長得不神氣不理想。他稱不上漂亮,甚至五官平平常常,但她覺得他恰合她的心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願望。
「你們在講我壞話。」她沒有前額也沒有下巴卻很長的臉變得悲憤了。
「戰士?!我也是戰士!」她黃瘦的臉驀然生動一下,「我一直在這塊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喲……」
然後我指著他對她說:「每次與你幽會之後,他內心的懺悔與譴責遠比你強烈。他甚至以最凄慘的心情懷念自己以往平淡無味的生活。他遠比你痛苦,因為他畢竟有個純正的往昔作為對照。」
後來叔叔又見過她一面,那是好多日子以後了。
母馬的腿已全部陷進泥沼,因為它幾乎用自己身體托起它的孩子。再有一會兒,母馬就沒救了。母馬不怕死,因為它不會死——它的生命已移植到它孩子的體內,再通過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得到永生。
藍裙子姑娘從裝束到精神風貌都帶著五十年代那股勁。她開朗的神色雖不及芳姐子悲壯,但畢竟只隔十多年,沈紅霞覺得或許她會比芳姐子親切。她用線繩吊把口琴在胸前。沈紅霞想,那個年代的人都愛彈彈唱唱,總是把生活過得歡天喜地。現在早沒人吹口琴了。
「老杜!」柯丹叫道,順手將粘在背上的襯衣「哧啦」一聲撕開,大家立刻覺得一股濃酸味隨一股青煙打她的身上冒了出來。「老杜,你先人的,你剛才說了哪句球話?!」
「壺裡煮了個……」柯丹沒嚷完,她忙對她「噓」一聲。柯丹糊塗而警惕地住了嘴。
她們很快打起盹來。但睡意總是間斷的,馬群莫名其妙地一會兒騷動一次,像有什麼東西暗中侵擾它們。不像是狼。馬群騷動得十分可疑,總是慌慌張張往一個方向跑,隔一會兒跑一次。她倆感到一絲蹊蹺和恐怖。
又進了一扇門,杜蔚蔚已搞不清這算進還算出。裏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喇叭在宣布各項守則。守則很多很多,但每個人只能領受到一兩項,因為隊伍是在無休止的移動中。
老杜於是跟她打起來,從帳篷里滾到帳篷外。最近每個人都對班長積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機會輪番上去跟她打。反正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實質可以偷換,親仇可以任意解釋,任意轉化。柯丹發現這幫女學生大有長進,下手狠多了,勁頭也足了,全虧了她平時的訓練。她們再不像過去那樣不經打了,有時還能打贏。
紅馬愛莫能助地看著主人。年輕的紅馬從老輩那裡得到經驗:只要沿著圓葉葉的豌豆草走,絕不會走進沼澤。而那匹叫絳杈的小母馬卻不懂這些,它只顧淘氣,趁母馬不備偷偷離了群。秋深了,白草地上只有那裡還綠著。絳杈認為那必定是片汁水充分的草。跑近一看,偏不是草,是一攤攤綠得奇怪的髒東西。母馬追著絳杈跑來,卻已來不及了。絳杈從母馬那兒知道,這充滿誘惑的綠色是沼澤特有的浮垢。母馬踏入沼澤,用胸用嘴拱著絳杈的臀部,但已晚了。絳杈在四蹄亂動的一瞬已將自己僅兩個月的小命交給了沼澤。
沈紅霞把眼閉得更緊。小馬和毛婭的叫聲像根細線,在她神經上來回拉扯。
有什麼東西弄得草響,她一盆水潑去,只見那裡抬起一張水淋淋的驢臉。
我不大有底地說:「可能是通緝令。也可能你端一桶熱氣騰騰的糨糊往被害者身上澆時,她在場。你們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結果那人的,說不定她就是目擊者之一。」
「那咱們開槍報警!」
盯她的男人很快反過來被她盯了。她就這樣恬不知恥,誰盯她她便盯誰。她盯著那個已不能稱作小夥子的男人走來。他臉黑瘦但清秀。她就這樣走入他的視野,走進他索然無味的清白人生。似乎是在長途汽車站,滿地是殘廢的乞丐。
幾年前,這樣一個少女的形象就出現了。她的模樣在那時就定了形。一些怵目驚心的徵候已在這副容顏上生根。與那些身心純潔的少女相比,有人倒寧可愛她不乾不淨的美。
她對著牆上的鏡子理頭髮時說:「我不得再來了。」她對自己這種銀灰的臉色感到費解和害怕。
當車從她面前一馳而過時,她卻有了長長一串面影。那樣長一串一模一樣俊俏、一模一樣嗔怒帶笑的面影,令這個向來無所畏懼的男人恐懼。
「那墾荒團是什麼人咋回事,你曉得嗎班長?」
她趿著鞋摸上床,仰著,側著,心裏計算今夜該服多少鎮痛劑。
沈紅霞趕到時,見這一大一小兩匹馬呆立在沒膝的水草里,怎樣喚也喚不動它們。你不像她這樣性急,可以從容打量這塊地方的鬼樣子。你覺得它異常,遠看色彩斑斕,簡直像唐三彩的平面圖案。一窪窪淺水黑得發藍,上面浮著大塊猩紅色銹斑,水窪四周長著黑絲絨般的已死亡的藻類,碧綠的苔蘚賊綠賊鮮。你感到這境地又美又妖氣。沈紅霞也有與你相同的觀感,只不過是在她陷入其中之後。當時她什麼也顧不上,一心想把兩匹失群的馬儘快攆回。而紅馬卻不肯動,任她猛敲它兩肋,甚至頭一回用鞭子抽它,它也絕不前進。它甚至發了火,幾次要把她掀下馬背。她跳下馬,毅然走進古老草地的圈套。這時她才想起紅馬剛才那樣不可思議地叫。
「她們!」老杜指點著,「她、她、她有意套我夢話!」
傍晚,小點兒遠遠看見叔叔與柯丹在爭吵,吵得挺凶,但聲音讓大風刮跑了。她猜兩人吵架的內容准與她有關。
柯丹很遠就聽見喊聲:整死它整死它,整肉吃整肉吃,整瓶酒來喝。帳篷門邊,姆姆四爪被縛住,大肚子歪到一邊。姆姆睜開眼,又點點頭,似乎認了命。就在這時,它看見了她。那個騎馬疾跑而來的女人。
「放開姆姆!你們咋不整你媽來吃?!」她氣吞山河地吼。怪就怪在這回沒一個人吭氣,頂嘴。姆姆被放了,並不逃生去,慈祥的老臉耷拉著,嘴邊掛著灰色口沫。
她上半身在帳篷里,只把一雙腳伸在太陽里取暖,面前有本巨大的《獸醫學》,她可以一連幾小時不翻一頁,躲在它裏面養神或想心事。也就是說,她注意到他的腿了。
「你們?誰們?」我問她。我肯定惡毒地笑了。她以為有了這副簡單健康的模樣,就會在我空白的稿紙上出現一個新的形象,另一個小點兒。我暗示她看看寫字檯左邊那一大摞寫畢的稿子,她的歷史都在那裡面,我從不隨便改動已定型的稿子。
「真是花。不信來看,快打苞了。」
柯丹猛將臉轉向老杜:「你要死?!」
「喂……」沈紅霞試著喊一聲。
沈紅霞想,她所描繪的十多年前的生活與今天頗相似。但她那熱情奔放、詩朗誦般的腔調讓她多少有點不習慣,不過,她知道她們的時代風尚就那樣。
少女說:「老子翻晚了。」
沈紅霞想,這就是她堅持了十多年的感受。
沼澤結了冰。沈紅霞幾次被凍得失去知覺,又一再被寒冷驚醒。正是驟然降臨的寒冷挽救了她,冰凍硬化了蠕動不止的紅土大沼澤。等毛婭找到沈紅霞時,黎明的灰白已從草地一頭抽出。毛婭認為人和馬都已經死去。
毛婭抱著一堆衣服「撲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沒有血和屍首。叔叔走過去,拾起一對被槍子打斷的銀耳環。然後叔叔看也不看毛婭,她正用衣服渾身亂遮。叔叔捧起沈紅霞的頭,灌了她滿滿一口燒酒。沈紅霞將發直的目光盯著沼澤:絳杈……
所有人圍著綠油油的一盆,咯咯嘎嘎地笑,讚美著什麼,嘴吧唧作響。整個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靜,寂靜得她能聽見驢濕淋淋地走近又走遠。
所以他第一次見她就非攆她走不可。他的態度令柯丹又困惑又憤懣。他列出一大堆攆她走的理由:女子牧馬班是軍馬場樹的典型,隨便收留個人,政審過嗎?可搞了調查?他只感到當時自己嗷嗷亂叫,胡謅了許許多多的理由要攆走她。而他真正的理由卻說不出口。他太曉得自己作為一個草地上的男人是什麼德行了。幸好場部要送一批基層幹部去自治州學習十個月。他對場領導大發脾氣,說他當不了女子牧馬班的指導員,管不了她們,終於爭到一個學習名額。十個月是一次時間上的遠征,他相信那時她已不復存在:遠走高飛、淪落天涯,或毫無去向地消失了。反正在十個月後他總能逃生,又能在這塊草地上橫行,全無憂慮。
「我……要去找馬群。這就是我的任務。」分手后,沈紅霞騎在馬背上,看著早晨年輕的太陽照耀著她—— 一個又小又瘦但飽含無盡鮮血的從前年代的身影遠去。
兩個牧馬班姑娘見它這樣跑來,嘟噥道:「天老爺,這馬總有一天要跑死!」
「文化大革命是什麼?」不等沈紅霞回答,她立刻說,「我知道它是什麼。我有本詞典,上面有。」
柯丹說:「反正見不到它開花的!」
「我要走了。我會找到隊伍的。」喝完她說。血越流越洶湧,沈紅霞想,她有多少熱血經得起三十多年不止地流呢?與這位小小年紀的前輩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作為不值一提。
「後來亂得不成話的社會有了點秩序,有了『軍管會』和『公檢法』。一些人改邪歸正了,一些人惡貫滿盈了。於是各種逮捕、審判、行刑開始了。你被一個男子攜帶著逃奔,你也許愛過他,你和他貧賤卑微的出身,粗鄙而黯淡的成長環境一向合得來。那時你或許真正是十六歲。他的腿在逃奔時受了傷,不知挨了誰一刀,血糊你一身。你受著他最後的蹂躪,在一片金黃色的葵花地里。後來你逃生了,他被你叛賣了。」
「嗯。」其實她是個偽知青。
來的第二天,小點兒就給那些葵花苗澆水,大家都默默打量著這個新來的姑娘。前一陣子她跟獸醫來騸馬,她們就為她干那種活時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貴精神所震驚。柯丹對她說:「也不曉得啥東西,長得瘋快!」
他們相互沒有留下名字,任何線索都沒給對方留下,似乎都感到沒那個必要。當他跑出一段路,想喊聲再見,想回望一眼飽飽眼福,但她卻用脊背朝他。她認為不必目送他,這是一種她妄想高攀的人。既是如此,不必再將一份痴心白白拖長。他一再回頭,始終只看見一個僵立的背影。他卻看不出那薄情背影的多情。他想,只要她轉過身,他就勒馬。然後彼此留下點什麼憑據,以免在以後無盡的歲月中失散,永無重逢之日。但他們誰也不先回心轉意,自己將自己消失了。
毛婭想起柯丹與小點兒有次出牧時洗澡,遠遠見幾個男人過來,她用氈衣將小點兒蓋嚴,自己全身蓋住只露一雙腳。柯丹的腳大得出奇,男人們看看那腳就走了。幸虧毛婭個頭不矮,她在四十二碼的膠靴里墊了兩塊木頭,這樣又長高一截;然後用棉帽捂住全部頭髮,試著走幾步,回頭問:「行嗎?」她把皮帶扎在大衣上。
它給她的恐怖超過兩年前隨長長的隊伍走上茫茫荒野。並不是荒野和隊伍讓她恐怖,而是那種出奇的寂靜,以及暗含在寂靜中的哀號。她總覺得正是由無數人竭力哀號造成了這份寂靜,正是由壯烈的歌造成了這份寂靜。正如此處,正是由風聲、狼聲、牲口奔騰聲造成了這份寂靜。老杜慢慢從鋪上爬起,到門外的桶里舀水。暮色四合,她們的帳篷飄著的粉紅色炊煙在夕陽餘暉里斜著。
人們逆光去看姆姆鮮嫩欲滴的奶|子晃來晃去,又偷偷摸摸回頭來看柯丹。就在這時,她們突然發現她的胸部腹部也鼓鼓囊囊。她敞開棉衣,襯衫紐扣被撐出很寬的縫隙來。她們從縫隙里看見那裡面雙峰對峙,似九九藏書乎眨眼間崛起兩座山、兩垛草、兩囤冒尖的糧食。
小點兒正是利用了人的這種需要。後來她用集體的伙食費到場里老職工家去買雞蛋,她照例私藏下一隻,對沈紅霞耳語:「單為你留的。」大家都上了她的當,她們都認為自己獨享到一份關懷,便也瞞著他人,用不甚明朗但頗親密的友情回報她。她得到了集體的卻又是個別的厚愛,唯有沈紅霞例外。她對她的耳語溫和地笑笑。於是小點兒明白她碰了壁,一種下流的感覺充滿了她。
男人拔了門閂,報仇一樣將她拖進門來。許久許久,等他復讎之後,少女抱住自己赤|裸的身體心想:這下它徹底成了破爛。她問他:「以後我倆什麼關係?」他說:「什麼關係都一筆勾銷。」她冷笑了:「只怕勾銷不掉。」
她們回過頭,有人差點咬住舌頭。
「班長!是出操啊?」
她立刻接道:「是鬼混,不是愛情,對吧?」
從此牧馬班的姑娘們都發現,只要是個陽光融融的冬日,小點兒勢必坐在帳篷門口,將兩腳伸進陽光里取暖。她捧本巨大的書,專心地讀,但她們覺得她在等什麼,確切地說,似在期盼誰。她那本書一頁不曾翻動。
沈紅霞整整一個冬天都在傷痛中度過。叔叔抱著她跨上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場部醫院,他大喊「救人哪」才把她驚醒。醫生指定一張床,他將她仔細從懷裡捧出。醫生掐黃瓜那樣掐看她雙腿的凍傷程度,說:「糟了糟了,再凍一會兒恐怕就要截肢。」叔叔問:「什麼叫截肢?」醫生咬牙切齒在她腿上比劃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槍來:「你敢。要斷她腿我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樣將槍抵住醫生的腰眼,監督了整個治療過程。沈紅霞被勉強留下來的雙腿一沾地就疼,父親信上轉達著那個看不見的人的關懷,信上說:「叫你堅強些,就算從頭學習走路吧。」
「別講了,芳姐子,我知道後來怎樣!」
毛婭在他身子下面掙扎,脊背已磨破。
「這名字真美,一定是你看了歌劇《紅霞》后改的吧?」
她認識這馬。毛色酷似梅花鹿的馬穩健地迎著她跑。她知道他一向將時間掐得極准。
天完全黑掉了,馬群和人在黑色雲瘴里忍氣吞聲地等待。只見一顆鬼藍鬼藍的光球,圓溜溜地在馬脊背上嗖嗖地滾。眼看它迎著人滾來,根本不知往哪裡躲閃。老杜悶聲悶氣「嗷」了一下,那火球鑽進她的雨衣,又從領口出來,之後,在不遠處「啪」的一聲炸響。
女紅軍將她的手握住,問:「你從哪裡來?同志……」
「恐怕會找到,她不得迷路。」
她們把刺巴馱回營地,幾個姑娘跑來卸馱架,柯丹罵著:「都跟發瘟一樣使虛勁!」大家吃驚地相互使眼色,班長今天牢騷是真格的。小點兒把早已存好的滿滿一盆水倒一半給柯丹,她想:我可沒成心離間她們。她還想,若要這位班長徹底為自己撐開保護傘,光使她舒服還不行,還得使她不舒服,這就是掌握她的短處。每人都有致命的短處,小點兒認為若抓不住它,一切都白搭。友情、真誠、理解統統靠不住,說變卦就變卦。以小點兒的經驗,像她這樣有一身短處的人,一定要在自己短處暴露前死逮住別人短處。但她很快發現柯丹並不具有真正的權威,這是她在看見指導員叔叔時突然悟到的。
柯丹又罵:「你想把老子們眼都熏瞎呀?積極個鎚子!」
芳姐子說:「我們隊伍里的人偷偷議論,這女兵跟姦細搞不清了。保不准她自己就是姦細——誰個證明她不是?!」
小點兒是在來到牧馬班不久就將柯丹的生理變化看在眼裡的。
「沒有沒有。」老杜挪開面前的紅寶書,讓大家看看她的臉多麼清醒,然後大家又嘰里咕嚕地讀下去。人們總想弄明白:這個杜蔚蔚睡著與沒睡著究竟區別在哪裡。有天夜裡她忽然叫道:「下雪嘍!有人在外頭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見地上有兩指厚的雪,一長串奇大的足跡整整齊齊繞帳篷一圈。
叔叔在草地上奔波了三天,也沒找到沈紅霞。他又餓又累,栽進女子牧馬班的帳篷就睡著了。
小點兒突然從花裏面閃出:「去砍黑刺巴嗎?」
她笑笑說:「我不識字,只認得那個『紅』。我剛發了識字課本,隊伍就北上了。你有識字課本沒有?」
總之小點兒第一次在一個男性面前技窮。她千變萬化的眼風一個也使不出來。他下了馬,是在朝她走,她卻毫無念頭地半張開嘴。這副似笑非笑的傻臉夠她後悔到死。
「班長跟狼斗的確很英勇。」所有人都看著她,猜她這句話實質上是說什麼。她溫和地笑笑,把那張紙當眾念了,又讓每個人簽名,然後燒掉。現在每個人都明白下一步該幹什麼。不用沈紅霞提示,大家已默默喝下溶於水中的灰燼。小點兒被這套儀式弄得目瞪口呆,輪到她,她也學著眾人的肅穆勁兒,喝了滿滿一口。只有到柯丹那裡,她罵了句:「去你媽的!」但大家都一聲不吭地站在沈紅霞的方向瞪著她。她受不了這份孤立,只有接過碗。之後,大本營就搬遷了。
「哎呀,我得走了。我開的那台康拜因遭陷了,我得守著它,等人來拖它出來。」她泥污的裙子沉甸甸的。
他早就知道她有時睡汽車站、火車站。他甚至還遠坐在那裡,整夜守護過她,把她千姿百態的睡相都欣賞個遍。直到這時他還沒碰過她,就是說,他心地單純絕不需她拿出唯一的本錢從他這裏換飯吃。有天少女逗他說:「人家別以為我倆談戀愛喲。」
於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兩個赤|裸的女性身體亮給了草原。小點兒問:「來人咋辦?」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於是她明白他比她恭維的猜測還大,還老。一個小老頭子。落滿蒼蠅的桌上擺滿黑糊糊的碟子。少女吃得盡量矜持,盡量不緊不慢,但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快沒了蹤影。走出飯館時,她身上那件小花褂更綳得迷人。街燈照著她驟然圓潤的臉蛋,他從來沒見過哪種補品比這頓骯髒的飯更滋補人。而就在同時,他看出她眼裡那種無歸宿的迷亂。這是只野雀,誰逮著誰拔毛。他痛苦地想。但他已愛上了這個迷人的少女,不管她多麼不明不白地出現,不管她來自怎樣曖昧不清的背景。這就註定他要被她榨乾。
紅馬搞出各種各樣的反常動作來引起人們的注意。其實從它跑回來,兩個姑娘就已經注意到它的反常了。現在它越躥得凶,越叫得慘,越是弄得人不敢靠近它。兩個姑娘說:「瞧,又作起怪來了。」她們一貫認為這是匹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的駿馬。她們冷眼看它胡鬧,認為只有一種可能性:它不知怎麼又和沈紅霞鬧了彆扭,把她甩在哪裡了。她們根本沒注意它脖頸上巴掌大一塊泥漬,紅色發臭,只有紅土大沼澤才有的屍臭味。
這個獨眼龍果然名不虛傳。他可以使自己在逼迫對手時長高變粗。他眼看他比原來的體積大出一倍不止。他放了毛婭。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變化起來。她剪短了頭髮,身上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她對我說:「我們要遷到更遠的草場去。」
她們再不敢打盹,終於聯想到沈紅霞。毛婭忽然推一把女伴:「哎呀,你想起沒?紅馬那會兒叫得像哭!」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齊!」
這時張紅扳住柯丹的一隻手,李紅、趙紅抱住柯丹的腰。柯丹正揪住老杜一撮黃毛。大家似乎在幫柯丹將這撮頭髮連根拔起。時局夠嚴重的呀,小點兒笑著想。
「對,她不得迷路。」
那個有人沉睡有人偷情的屋。她和他無聲無息地發生著爭執,然後他抱她吻她。每回他們都要爭執與和解,這是必然的,一切的懸殊使他們只有用這一種方式來維持情感之間的猛然。她想起那個年輕軍人。她無望地閉上眼。
絳杈感到母親的力量在減弱,母親的體溫在降低。母馬猛力聳起的臀部托住它的下顎,看著這個倔強的女性一寸寸靠近過來。母馬在她塗滿泥漿的臉上看到人與馬最難詮釋的感情史:永世在配合中對立,在相持中諒解。
毛婭不用回頭也知道他追緊了。她用韁繩死抽她的馬。他全看在眼裡:馬被她一連氣的抽打反而弄岔了神,四蹄無所適從,本能的協調反被破壞。它跑得糟透了,幾次險些將她顛出去。而他卻是最善於驅使任何牲口的。
深秋時,霜開始白了。留守大本營的人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學學習,唱唱歌,整整環境,修修馬鞍。她們開始打草,其他牧馬班早已堆起草垛。此地的秋天與春天一樣短促,人們只是把烈日與冰雪之間的兩個短暫間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與熱兩極間插入春與秋,實際上僅是嚮往,僅是假設。
她默想一會兒,一個急轉身,我知道她想逃。我揪住她:「你不能逃。你一逃就搞亂了我整個構思。再說你已無處可逃,你不是為了逃避那種混亂的感情關係才從你姑家出走的嗎?女子牧馬班是你的最後一站,別想逃了。」
小點兒端著半盆水進了帳篷,擦了身,又就著那點水洗起頭來,剛來幾天她已學會在骯髒中找清潔。所有姑娘都騎馬到很遠的地方去汲水。等她握起一把濕頭髮正欲將水潑出帳篷,一個人突然從地鋪上立起。她剛才居然沒留神帳篷里埋伏了個人,而且是個山一般巍峨的男性。
柯丹納悶了:這小姑娘一共才來兩三天,卻把她們多日形成的生活規律摸透了。她覺得她的話很有推敲頭:這苦活就該你一個干呀?柯丹定定地看著這個雅緻小巧的女孩一點點從金黃色花叢里走出。她問:「班長,挨黑刺扎了手會化膿,是不是真的?」柯丹不吱聲,看她一點點走近來。從一開始,她就愛這樣賣獃地看這個有著銀灰膚色的俊女孩。這樣一比,新來的這個姑娘倒比其餘的人知冷暖識好歹得多。那些丫頭太心安理得了,頭幾回還說:「班長教教我們砍刺巴吧。」柯丹說:「免了免了,不會砍的人要搞得一手血,你們別去砍吧。」她們就真的一回也不去。小點兒卻堅持要試試砍刺巴這活,她說:「總不能老是你一個人干啊。」
沈紅霞漸漸對她欽佩起來。她滔滔不絕,頗有點鼓動家的風度。她的見地與思想使隔了十多年的沈紅霞聽了,也挺服。紅色毛衣襯著她褪色的容顏,仍是那麼青春那麼風采。
等她回頭時,他已被一群人擒住。她親眼看著許多無冤無仇的老拳擂鼓一樣在他身上捶得咚咚響。經過文鬥武斗,人們揍人都揍得十分得法。
等一等,所有人都在想,她笑得多麼好,這笑留待以後慢慢去看透吧。
小點兒坐在那兒想,這下可有看頭了。她掐朵野花別在辮梢上,一會兒又扯下扔掉。不用看也知道她們打得多麼盡情。沒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會生出男性的力量與男性的粗野,這是一種不可缺少的自我補充。沒有男性,女性必定要為自己虛設一個對立面。又等一會兒,小點兒看看差不多了,雙方都打過了癮,才站起身,運口氣,咯咯笑著遠遠朝格鬥場走去。
「聽著,你是這樣叛賣他的——」我翻閱前面已變黃髮舊的稿紙,「女孩慢慢從倒伏的葵花莖上站起,擦著身上的血污。在她看來,那血像溶化的赤豆冰棍。男子對她說:『我再也走不動了,有人撬了輛汽車在等我們。你去叫他把車開來接我救我。』她離開了他,並沒有把車開來救他,她對駕車的人絕口不提他,把車往另一個方向開去。」
他說:「我跟她這種私通叫愛情嗎?」
打草的某天中她們發現一塊長方形水泥板。摳凈字跡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還有些小字介紹了他的事迹,一個並不十分偉大的犧牲者,他的偉大僅在於他的犧牲。
少女說:「你是我的親姑父啊。我就是在這屋裡出生的。」
它恐怕活到頭了。她們用肉乾喂肥它,原來最終是想拿它喂她們自己。它一動不動,還存最後一點希望:人們不至於那樣待它,因為它忠實了一生。再說,雖然她們對它不屑一顧:隨你便,你愛待在這兒就待吧,愛吃就吃,愛活就活,就跟沒它一樣。每次遷帳篷都是它追著尋著,低聲下氣地跟著跑。但它總有吃的,因此它覺得她們並沒有虧待它。她們有時作弄作弄它,弄條粗大的蚯蚓逗它吃,它發出低弱的抗議,就逗樂了她們。它的可憐相與窘迫讓她們開懷大笑。她們賞它個名字:姆姆。它不知道這是人類用來貶稱那類最討嫌的老娘們兒的。它對這名字很滿意,覺得沒白活一世,臨老了總算有了個名兒。因此她們一叫,它便挺巴結地跑上去。她們從不好好扔食給它,舉一塊肉乾,逗它上躥下跳,讓它笨重衰老的身體做各種有失莊重的動作,讓它為一口吃的醜態百出,然後才把東西拋給它。它卻沒了胃口,沒了力氣,更沒了自尊。她們是趁它吃食時圍上它的。她們縛住它,一片歡呼:「整狗肉吃嘍!」
「要出事的。」他最後的話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他這句話壓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陰險的咒語。
留下那片仍開在旺頭上的金色葵花。
「你是咋挨了這一槍?」
三月里來三月三,
她臉上帶著一絲頑皮狡獪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們忽然感到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很討人喜歡。
躲在草叢裡的兩條好漢喪氣了,但他們還存點希望。那頂棉帽捂得過分嚴實,是個疑點。唯一的辦法是逗對方出聲。他們摳坨泥巴,朝馬群擲去。
「喂喂!問你哪,拿書的女同志!」
毛婭感激得幾乎給他下跪。你知道,它們都是軍馬,是良種馬……
再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些馬。再聽聽近旁的鳥叫。再聽聽遠方的風聲。
這話給她一種錯覺:他將她拉到他一邊,與「這裏的人」形成區別。她立刻將準確的方位及里程告訴了他。伶牙俐齒,平時與男人說話時的媚勁,以及由媚帶出的纏綿,由纏綿派生的語無倫次,統統不見了。好像她簡明扼要把話講完,好儘快打發他走。
「原來!」沈紅霞驚異地從她身邊跳開,「那個被槍斃的女兵就是你!」她這才清楚芳姐子老是理頭髮的原因。
跟蹤者就是兩個流浪漢之一。他比他的朋友多些狡黠,佯作離去又偷偷繞回來,正看見喬裝改扮的毛婭上馬。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為她看見那些苗已長得齊人高,並開出一片耀眼的金黃花朵。花叢里閃出一個她眼生的女孩,指著遠處說:「你看七天前咱們接下的那紅駒子,跑得溜溜的!」她這才想起她是那個偶然碰上的女獸醫。她看看紅馬駒再看看花。
「肉呢肉呢?」第二天傍晚大家叫著。
「她們都出牧去了,就我一個人。」她剛說完這話就後悔了,感到不該對這樣一個男性講這類曖昧不明的話。其實她事後捫心自問,當時她半點不純動機也沒有。那句話不含任何暗示。他大大咧咧,並無絲毫敏感。他說他從內蒙古那邊的騎兵團調防過來,剛幾個月,對此地情況還不熟。他的話不多不少,在冷漠與殷勤之間嚴守中立。
而這最後幾天卻有三聲槍響等著他。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從未料到一張驢的臉會這樣大。帳篷里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飯。吃、晚、飯,她們今天這樣說,彷彿晚飯成了另外的東西。
實際上她從未忘記過他。
「恨舞會。」父親說,「對你媽,我沒什麼可說的,軍人嘛,服從命令。」在她往軍馬場出發那天,父親去送她。遠離人群的地方停著一輛巨大的小轎車,車身沾滿紅色塵土。她看見車旁靜靜地站著那石膏雕塑般的女人。父親緊張起來,和她一起往轎車跟前走。她被父親操演般的步子落下了。走了半天,與轎車仍相隔很長距離。女人閃到一邊,並用背對著父親。普通軍人抽筋的手緊貼褲線,她知道,馬上就會有個帶響的軍禮。父親敬禮敬得震天動地,引得人群全回過頭看。等她走近,轎車已緩緩開動。她看看父親,認為他一輩子幹得最漂亮的事就是敬禮。
「是花。」她笑道。
有大月亮,霜又下得一片白,連馬群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看得分明。帳篷門是用黑刺巴封死的,她倆擠作一團,又冷又怕渾身緊張著,卻還是睡著了。咯吱咯吱的腳步就徘徊在帳篷外,她們毫無知覺。馬群注視著兩個穿袍著靴的草地人。
其實她被這劣質煙捲嗆得想死。簡直是蚊香,她心裏想。半根煙抽到短得銜不住了,把嘴唇燙卷了皮。這時她贏了,兩個男人朝她揚揚手,她也學他們的樣子,粗野地揚著手鑽進帳篷。
毛婭邊跑邊摘槍。
這是叔叔毆鬥前唯一的準備動作。
小點兒用手絹仔細包上那根完好無損的手指,真像負傷一樣蹺起它。柯丹已奪了她的砍刀。這下好了,她永遠免除了砍刺巴的苦役,虎背熊腰的柯丹向刺巴深處走去,看著她的背影小點兒明白,在她與她認識之前,這個蠻女子就喜歡上她了。這似乎預示著她們之間將發生某種不尋常的關係。
頭一個發現沈紅霞歸來的是老母狗。它突然叫起來。在這之前,它只會哼唧。連帳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它也沒像正常的狗那樣,在敵人未靠攏時就吠,結果被皮襪子套了嘴。從此人們不對它抱任何希望,都說它又廢物又礙眼,只會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個日趨見大的粉紅色肚子。現在它卻朝一片寧靜虛無的夜色有聲有色地吠起來。
男人說:「我是真心誠意愛你。」
「是她。」父親目光放遠了,似乎在眺望過去的光陰。她,是她。那個渾身縞素、死一般沉靜的女人。父親為這個光榮的秘密所激動:「怎麼,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她想這有什麼難明白的,只不過想明白得徹底些。那時興開舞會,一個懷了孕的美麗女兵去參加了。倒是不在意她的身孕呢。就這麼簡單,他的妻子從舞會以後再沒回來,幾個月後有人塞給他一個女嬰,他左看右看弄清原來是給他的,是他的女兒。父親說他恨極了。
人們在煩躁的沉默中等待沈紅霞,沒有她,柯丹覺得沒主見,沈紅霞在,毛婭准不敢鬧著到場部新成立的宣傳隊去考李鐵梅。她對小點兒說:「叔叔不同意留你,莫來頭。等沈紅霞回來再說。」草穗穗已結了籽。草籽籽里一點微量的油性只有馬嚼得出來。馬細細地嚼。馬群滯住不移。
她跟他一樣,再也沒有吃炒麵的份。收容隊在分最後半袋炒麵時,不約而同地看看他倆。儘管他倆什麼也撈不上吃,人們瞅著多餘的兩張嘴仍是心煩。他們無聲地商量一會兒,一把手槍扔在他和她中間,只有一顆子彈。你倆到底誰是姦細?誰要證明自己是好人就拿槍幹掉那一個。你倆不能拖累我們了,快點吧。他先伸手抓起了槍。她驚駭之餘是天大的悔,悔自己認錯了人。她由他押著走到幾十步開外。忽然地,他把槍輕輕塞到她手裡。那樣輕柔,簡直是在遞交定情信物。你把我打死吧,他說,但你要記住我的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要堅持信念,革命到底。她拿著手槍,渾身顫抖。你還沒親手殺過人吧?他笑著問,目光里充滿愛憐。我轉過身,不看你,你膽子就壯些。她把冰冷的槍攥得滾燙。他將懷錶摘下,放在地上。我知道你喜歡這小東西,給你吧,反正我再也沒用了。他背過身,太陽照在他兩隻透明的耳朵上。
男人抬起頭,看見了這個著一身發白又發黑的軍裝的人。他下馬只需一閃身,大個兒的腦殼和脖子完全沒動。他是他們民族最崇尚的一種形象。這副粗陋兇惡的容貌被這一族女人看成英俊,看成美男子。
小點兒唯獨沒見過柯丹燒「文件」。刺探別人隱私並讓那隱私為自己效力,這是小點兒生存的訣竅。它是她混跡人世的立足之本。但這手段可鄙到何等地步又可悲到什麼程度,她不是不知道。
少女叫來兩名https://read.99csw.com荷槍實彈的兵,城市處於軍管,到處都有兵走動。他們把七竅流血的他從地上抬起來,弄走了。
柯丹永遠不會理解叔叔這時的惡劣心緒。她不理解男人在厭棄某個東西時,其實正受著這個東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時恰恰又在被它中傷。一個草原男人抱著最後一點理性在古老情慾的血盆大口邊緣逃竄,他的種種掙扎、種種搶救實際上是多麼悲慘。而小點兒是懂的。當她從柯丹嘴裏套出實情后,就在心裏一遍遍預演再見到叔叔時的姿態。她知道她輸不了。一連幾天的學習她都躲在張開的小紅書後面想這件事,她盼著再次見到叔叔。
人們把一瞬硬說成七天七夜,她不知這是怎麼了。實際上她由於某種精神因素,在時間與空間概念上已經與正常人發生了分歧。她去看面前這個新來的姑娘時,突然注意到她的兩隻眼睛顏色不同。
「她叫班長要結婚嘍!」
大家吃、笑、誇讚、打飽嗝,她全看在眼裡。這下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此混下去,再不用擔心人們識破她的好逸惡勞。一來到這個集體,她馬上清楚她大半事情都幹不了,剩下一小半她又不願干。她慣於寄生在各種男人的靈與肉中,在沒有男性的地方,只有憑她過人的心計,還憑她看去不潔但靈巧的手。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把所有姑娘曬在草上的尼龍襪全變個樣。她曾經就把整條衚衕街坊家晾曬的尼龍襪都弄到手,然後它們很快變成一團團彩色的線,再將它們織成絢爛的背心,穿著在整條衚衕里串門。她退到馬燈暗影處,當她得意忘形時可不美了,甚至顯出了她真實年齡與品行不端的標記,就是說,顯出了老相和壞樣兒。吃飽的姑娘們這時抬起頭,發現暗影里的嬌小女子是個陌生人。她手裡拿一把花花綠綠的尼龍襪,她是她又不是她,青春和美貌在這剎那間都成了假象。
後來她們再去場部,果真從小賣部又窄又高的窗子里看到一堆巨大而奇形怪狀的東西。那是一堆機器的屍骨,生著血色的銹,似乎每見它一回它都在增高變大,壯觀得觸目驚心。沒人能想出法子去處理它們。或許只有默默地等待,等它們重新變為礦產。一台台嶄新的機器會變成廢鐵,廢鐵再變成一座富礦。正如理想會變成誤會,失敗會變成頌歌,只是需要時間。人們漠然但不氣餒地等待著,只要不想起它也就根本看不見它。
「老紅軍?!他們還年輕得很哪!他只有二十歲,她才十幾。後來——」
「不曉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說這草地我來回走幾趟了嘛!」長達三十余年的艱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沒有方向了。「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他的馬橫在她上方。在他古老而年輕的臉上,她看見他對她的排斥感及佔有慾。他侵犯她身體是作為她侵犯他領地的報復。
叔叔這時在走近,卻突然在三十步以外站住了。
叔叔正趕上看這一幕。霧從沼澤升起,他一側是發白的半隻太陽,另一側是淺紅的半隻月亮。
老杜還嘴道:「有人看人家當先進,早害了火眼!」
我送她出門時說:「耐心活下去。最終人反正都得死。你剛才那樣太倉促、太窩囊,只圖一時痛快,把肉體結果掉,留下一個污漬斑斑的靈魂你就不管了嗎?」
男人感到她的抵觸。他險些被哄住,相信她從未被人染指。幸虧那些難以察覺的細小徵候顯露她的老練,眉宇間耽於享樂的信號不斷警告他。他心裏越來越清楚:她不僅貧賤而且卑劣。她的魔力也正在於此,就是你越發覺她的瑕疵,便越舍她不下。正是她不清不白的歷史,她自作自受的苦難,使她與同齡的純潔少女相比,反顯出了奇異的價值。透過她,再去看那些一汪清水似的女孩,全都寡淡無味。
「宰誰?宰啥子?總不能宰人宰馬。」
按照回憶,毛婭依稀記起沈紅霞是過了那道坡坎后脫離馬群的。她首先得找到坡坎,走了一截,總覺得身後斷斷續續、鬼鬼祟祟有點響動。她認為不過是剛才那場驚嚇的餘悸,當她終於忍不住回頭望時,果真有個騎馬的跟蹤者。
最終是他那雙著靴的長腿。
紅馬直叫到喉嚨湧出一股血腥。
她按約定時間,揣了地址去了。她發現自己在這條陌生的小巷裡如老馬識途,根本不用拿出那地址核對。小巷盤根錯節,猶如迷宮,而她沒有拐錯一個彎,對此她奇怪極了。她鬼使神差彷彿被某種神秘因素暗中操縱,在一個院門前停下,一看,正是她要找的那個號碼。
「你一直在守著它嗎?」
「老杜,日你先人,又睡著了?」柯丹問。
「砰!砰!」
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也不知道叔叔為尋找她幾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誰都不敢提起沈紅霞這個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驚慌,驚慌之後便是默哀般的沉悶。老杜臨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紅霞會不會……」所有人立刻慌張而憤怒地瞪著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表示什麼也沒說,說了也不算數。而沈紅霞卻覺得時間僅過了一瞬,她離開集體僅是一瞬。她認為大家見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見死人復活那樣怪叫,更不必用對待遠客的那種既熱忱又客套的喧鬧簇擁她。她不知她們怎麼會在分別的一瞬之後變得如此愛大驚小怪。她們問她七天七夜她吃什麼喝什麼怎樣奇迹一般活下來?她認為準是她們搞錯了時間。
一個上了點歲數的男性,便不再需要那類淺顯的情感課本。對於這個少女,他彷彿偶得一本內容晦澀的書,越是難懂,越是讀著吃力,便越能引他入勝。他愛她,將她的傷痕她的糟粕一同拿來,加以保護。他卻不忍佔有她,因為他認為少女烏七八糟的履歷不能再加進自己的罪惡了……
小點兒卻說:「有哇。樣樣都有。明天就來包餃子。」柯丹說:「肉呢?」小點兒說:「班長你只管跑遠些砍刺巴,順便砍根光生點的樹棍棍做擀麵杖。」
毛婭極明白,只要她一吆喝跑散的馬,就得露餡。馬跑了不久又跑回,他們再投。毛婭想,原來馬群就這樣亂了一夜。
前面已經講過那七天七夜在她意識中僅是一瞬,就不妨依了她,算它是一瞬。紅馬馱著她和她沉重的責任心沿河岸一直向上游去。她聽見越來越荒涼的草地上有人在唱歌。歌聲細細沙沙,宛若蟲鳴。再聽,這古老的曲調她是熟悉的:
紅馬一動不動。沈紅霞急了,摳起一團稀泥向它砸去。它沒躲閃。泥打在它的脖子上,它嗅到一股腐臭的氣味,那是誤入此地的祖祖輩輩的人與畜被吞噬,化作營養又被排泄的氣味。它陡然直立,完全像人一樣捶胸頓足。
「你少提虛勁。」毛婭比她稍有點頭腦,知道槍在這時並無大用場。「打不準就糟了。打得准更糟。想想看,你把本地人打死了,他們還不把我們趕盡殺絕?他們從來沒安生過,有個屁大借口就要鬧事。」
「我沒看過《紅霞》,早就不演了。文化大革命有人說紅霞這人是個叛徒。」
他把她送回牧馬班,她不讓他送到跟前。望著他騎馬遠去的背影,她心裏只求一死。兩年來,她頭一次對男人萌生真情恰是她最徹底的墮落。每回他驚險地潛越病女人,將她抱在懷裡時,她都推他,同時又死不撒手地要他。她日漸飽滿的胸脯是她情動於衷的證據。她驚異地發現她經歷了第二次青春發育。她就這樣站在霜地上,雙手伸進懷裡摸著自己,心想:完了。那些夜裡,他離開后她總是長久長久地呆立,呆坐,摸著陡然間膨脹了一倍的胸脯,一遍遍想著:完了完了,同時又感到,一個人若是徹底墮落是多麼輕鬆自由。徹底的墮落是一種超脫。徹底墮落才有一種踏實感,就像溺水者放棄徒勞的掙扎乾脆沉到底,腳一旦踩住水底淤泥,從此便不需再費一點勁。
「沈紅霞。紅色的紅,朝霞的霞。」
「是誰?他在哪裡?」
「十六啊。你呢?」少女眨巴著兩隻不同顏色的美麗的眼睛,「你沒有三十歲吧?」
有天小點兒對兩個輪派值廚的姑娘說:「我來試一次。」大家見她輕快地在帳篷里走,不見忙碌,也無聲響,誰都沒在意她。
他是從她上馬的動作發現破綻的。男人上馬靠躥,直上直下;女人卻需要扭腰甩胯。她們不及男人有力,但絕不放棄筋骨柔韌的優勢。
趁著柯丹與老杜較嘴,大家都直腰歇歇。小點兒在遠處幾匹馬那兒輕悠悠地轉,她奇迹般保存下來的細皮嫩肉顯得刺目。她穿那件黑雨衣,連雨帽也拉得很嚴實,頭頂似乎有了個小小的屋檐,這使她有了張嫩臉之外又有了副瀟洒的遊手好閒的模樣。她們突然感到她們從來都不認識這個女子。
這匹紅駿馬是古老騎手留在人間的一個美夢。人們早晚會明白這點。
「識字課本上有這幾個字,文化大革命。」
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壓在最下面。除了小點兒在一邊嘻嘻笑,幾乎人人上了陣。小點兒用紅毛線鉤織一條圍脖,手指全是凍瘡卻依然靈巧。她笑嘻嘻說:「瞧咱班多團結,抱成一團。班長哎,你跟群眾打成一片了。」
男人禮貌周到,介紹這房子的老主人已去世,後代們都已搬遷。現在房子漏雨,但他已將滿屋子的潮蟲都清理出去了,住是將就能住的。少女一雙眼枉然大睜,卻像聽不懂他的話。這時他發現她根本不需要他帶路。熟門熟路地穿過院子,繞過早已夷平的花壇舊基,又繞過多年前就沒了影的女兒牆,徑自進了客堂。
那馬與人在霜地里顯得漆黑。
少女說:「那你想跟我幹什麼?你趁早回你那個沓沓,跟你老婆白頭偕老去。就當我死了,這麼大個社會,死個把爛貨當什麼緊。趁早吧,趁你這外地佬還不曉得我名聲多大多臭。趁你還不曉得我的真名字,我告訴你的名字是胡謅的。」
草地男人稱心如意地聽著女學生嬌嫩的哭聲。他拖著疲沓的馬,穩穩地上來收拾她。
老杜說:「班長,你罵我噢!」
「也不行,你怎麼不動腦子?!」本地人曉得不敢往他們身上打,最了不得是召集成群的人來救急。可草地這樣大,等人趕來他們早受用個夠,逃到天邊海外去了。
按說他這匹矮腿本地馬較之她的軍馬,要低劣得多,但他卻能使它超越品種的極限。他每一鞭都抽在點子上,他的鞭策是為進一步調整它的步伐與呼吸節奏。而她恰恰蠢在這裏,弄得馬上氣不接下氣,步伐沒了章程。
「當然看得見,還在淌血。」沈紅霞已知道這樣的致命傷任何包紮搶救都是徒勞的。
不久,她這個小小圈套就套中了班裡所有人。她對每個人都一模一樣地耳語過:那是特地給你的。比如讓誰去扒灶時,讓她扒出一隻烤土豆;或在誰的奶茶里擱兩粒糖果。每個人都誤認為自己得到了一份特殊的優惠、一份額外的情誼。她們從此開始便把她當作知己,每個人由此得到一種暗地被關懷被器重的曖昧的溫情。她實際上是用這個小花招在肢解集體,用一個微不足道的實惠,與每個人都建立了單線聯繫。因此每個人都在某種意義上背叛了集體。彷彿公有的感情生活不能使人滿足,人人都需要在感情上有點私藏或體己。
男人像旱獺那樣慢慢爬著,四肢平攤,分散著體積與重量。他解了腰帶,拴在已昏迷的沈紅霞肋下,猛地使勁,便將她拔了上來。沈紅霞在這時睜開眼,看看四周,發出奇怪而低啞的聲音。毛婭聽出,她是在喊:「先救馬。」她被一截截拔上來,一點點脫離沼澤。毛婭始終聽見她含糊不清地發誓:「馬在人在,人在馬在。」那是她們曾經就著開水喝進肚裏的誓詞。
他就是我前面一筆帶過的騎兵營長。這時他相當年輕,升營長還是兩年後的事。現在他只是位小連長。他註定飛黃騰達,憑他超人的才幹、冷酷與睿智。我這不是在講很多年前的故事嗎?那個時代少女崇尚軍人就像九十年代崇尚體育冠軍。
小點兒發現她們打得再不要命,事後從沒人記仇。怒火及時發出去,仇就無暇積攢。這樣往死里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戰之後,必定是一段較長時間的和平寧靜。一陣相互摧殘之後,必換來空前的親昵。不過小點兒從不參加進去,只有她明白這是真正的惡鬥而不是什麼摔跤。再說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塊紫一塊。趁她們打著,她將織成的紅圍脖一系,往場部去了。她拎上鹽和豆瓣簍子,本可以騎馬去,但她更願意在路上招招手,讓哪個男牧工搭她一截。她聽見身後有炮車來,便站住了。
小點兒朦朧預感到她將真正愛上一個男性。那男性在隆起的地平線那端,正一點點升起,漸漸露出他的額、他的眼、他的整個面目。
女紅軍神色頓時變了:「那個槍眼子,你看見了?!」
老遠她就看清那輛炮車上坐著叔叔。突然地,她決意向這條好漢施點手腕。毛婭參加講用會之前,在班裡一天到晚學叔叔打槍。大家對叔叔打槍倒沒興趣,只關心叔叔打槍時,毛婭是否真光著身子。小點兒這是第二次見叔叔,她有把握這次就讓他拜倒。
「我餓極了,」陳黎明說,「好多天沒吃東西。」沈紅霞想糾正她,是好多年而不是好多天,但她不忍心提醒她這點。她後悔沒揣兩個苞谷粑在身上,免得她去拾牛屎菌往嘴裏塞。她香噴噴地嚼著帶土的菌子,有的恐怕有毒。
她漸漸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堅持走過草地,就有機會證明他的清白,總有人證明他。她莫名其妙地為他掉了淚,還把頭靠在他劈柴般的胸口。「我替你鬆了綁,再拿袋炒麵給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凶起來,「我死都不當逃兵。」她說:「要斷糧了,他們商議明天遲不過後天就槍斃你啊!」「不行,」他說,「你要再解我的繩子我就喊啦!」
假如他們為失去她而懺悔地流淚那便是她最大的稱心了。
兩人都靜了下來。
她先打招呼,叫了聲:「哈羅少!」見沈紅霞愣怔,她哈哈笑道:「糟哇你,這麼簡單的俄語單詞都忘啦?我叫陳黎明,你呢?達瓦里西?你看你,達瓦里西就是俄語的『同志』唄!」
他像馬術表演那樣,身體躍離馬鞍。來吧,草地上的一切都屬於我。既然你來了,你也是我的。他這一記撲空了,因為她在那當口被受驚的馬甩了出去。她順著坡溜。下這樣陡的坡,人與馬大致打個平手。
柯丹想不通叔叔在這一刻為什麼會如此異樣。他們吵、罵,結束后各自吸上一支煙。他平靜下來,甚至平靜得誰也想不到他在一支煙前曾那樣可怕地咆哮。她甩掉煙頭,他卻能抽到灰飛煙滅,不留一點兒蒂。他對空中「噗噗」地吐了帶火星的最後一口煙,站起來拍拍屁股。平穩地走了幾步后卻突然轉頭,一真一假兩隻眼透露出他極其矛盾的心事。
帳篷在她這個方位看來,呈現那種費解的銀色,並且比她印象中高大許多。她站了一會兒,等心裏和身上都乾淨些了,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很遠的地方傳來三聲槍響。
「芳姐子,你們都看見了?!這麼慘的事!」沈紅霞想,他們若活到現在,肯定能澄清一切。三十幾年後,他們一定處處受人尊敬。「所有老紅軍都是最讓我們敬佩的……」她感嘆道。
沈紅霞呆了,問:「紅軍裡頭還有這種事?紅軍還槍斃自己人嗎?!」
男人說:「我看錯了你。」
沈紅霞獃獃地看著她,說:「芳姐子你畢竟被冤枉了,這不公平啊。」
「怎麼了?」沈紅霞全身一震,「他到底是好人壞人?!」
毛婭在這時看見了沼澤。她頭一次看見它就見它在吞噬生命。毛婭喊著沈紅霞卻得不到回應。
大家都偷眼看看柯丹,知道她沒事了。小點兒就有這個本事。柯丹獃獃站一會兒,走過去,像抱嬰兒那樣,將老丑的姆姆抱在懷裡,仔細地橫看豎看。姆姆被四腳朝天抱著,肚腹怪溫柔地一起一伏。
天更冷時,小點兒偶然地碰見了獸醫。她張口就喊姑父,把他喊跑了。但她看見他往地上擱下包東西,想必他還情願暗中供養她。等他走後,她見那包里裝著十隻雞蛋和十元錢。她當場就把蛋往牙上一磕,吸溜一下就把它喝了。這樣又保險又滋養,她家每個成員都會這手,這樣偷吃雞蛋即使被母親捉住也來不及了。她每天喝一隻雞蛋,剩最後一隻時,她靈機一動,決定不用它偷偷補自己了。有天下午,帳篷里只有柯丹一人。她想,時機到了。
「這是個墳啊!」有人說。
柯丹把她從灶邊踢開:「你曉不曉得這麼大煙子咋回事?你撿的牛糞里有狼屎!」
有個人走在收容隊最後,就是他。他用刺刀把露在外的一綹頭髮割下來,揣進懷裡。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裏好戀她啊。
小點兒頭一次跟柯丹出牧。馬群不動,她們便想出了個極妙的法子洗起熱水澡來。她問柯丹:「早曉得你跟指導員為我吵,我就走了。良心話,我根本不想留在這裏。」
陳黎明看著沈紅霞的裝束嘻嘻笑起來:「真像個假小子。」很不合體的舊制服(她不知道這叫「堪用軍裝」),腰裡紮根皮帶,帽子破了,露出白絮。她還看見她斜挎于肩的一隻小紅布包。
沈紅霞被小馬絳杈嚶嚶的啼哭再次喚醒。她掙開毛婭的懷抱卻站不起來,她像沒有下肢了一樣。她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用懇求與威逼的目光直瞪毛婭。
「她被埋在什麼地方?」沈紅霞問。
「去你的,五八年知青在哪轉筋!」
我的用意你明白了吧,這樣沈紅霞與小點兒根本沒有照面的機會,這就給了小點兒相當長一段潛伏期。
女紅軍馬上打斷她:「我曉得文化大革命。」
男人說:「不管你是什麼,我都愛你。」
她倆悄悄拿了絆索,是副粗鐵絲的三角絆,等紅馬的馬戲表演一結束,立刻上去絆了它。它很長很長地叫了一聲。
同車的小夥子已喝慢了馬。叔叔卻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樹條,往馬臀上狠狠一掃。
「對,她背了槍的。」
小點兒遠遠看著馬群離開大本營。馬群總得不停地遊動。沈紅霞的紅馬無論走多遠都觸目。沈紅霞如今騎馬已不比柯丹遜色:在馬跑起來之後才上馬。牧馬班在打草季節必須分成四組,這樣能多留下人來打草。沈紅霞很少從放牧點回大本營,從那次夜牧丟了馬群,她對任何一組都不放心,因此她跟了這組跟那組。大家驚奇地發現,她幾乎是個不需要睡眠的人。
毛婭明白她饒不了她,除非她也去沼澤里玩一次命。男人卻說:「我可以再去一次,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救馬,說不定死個球。」
「那當然。不然我年紀輕輕怎麼會成為烈士?」她笑嘻嘻地說。她扭扭腰,撒開泥乎乎的裙擺。沈紅霞認為,與她比起來,芳姐子更像個先烈。
「你們講我夜裡怎樣給你們作弄得好笑人。你們卑鄙啊卑鄙。」
她微微啟開嘴,欲說欲笑,卻沒說沒笑扭身出了帳篷。她潑水潑得整片葵花都搖曳起來。
「你躲一陣,逃一陣,等通緝令更新幾番,你又于茫茫人海浮出水面。憑著用之不竭的蓋有大紅印的各種身份證明,憑你的美色無恙地活下來。瞧,你不是活到了現在。」
棉衣是她親自下手改的,一穿上,什麼線條都被強調了。他有正常的審美直覺,當然承認她的美貌。這副容顏在他一生短得可憐的羅曼史里將永駐不銷。她給他留下永恆的審美尺度,她成了他終生美的信條,這在當時他卻未料及。
老杜看了旁邊人一眼。剎那間,她覺得她們不是在打草,而是在吃草,像牲口那樣辛辛苦苦地撕著草吃。她說:「哪個頭髮有股焦煳味。」
小點兒想,其實這並不是我的高招。有次大家在談論沒蔬菜吃的嚴重性,比如爛嘴巴、爛眼角、解大手艱難等等。柯丹說,草窠窠里有的是野菜,她小時就挖來吃。野菜?她們一致表示,那可不像話,我們九九藏書好歹是城裡人。城裡人在吃上還得擺擺架子,雜七雜八的東西我們不去吃它。就從那次,小點兒靈機一動。
他又問起這麼單薄的被褥難道不冷,她說還好,冷了可以兩人打通腿睡。他說你的手可是凍得夠嗆,她說大家比她還凍得凶。她為自己這雙又紅又腫、開裂流膿十分花哨的手深深自卑了。用這雙看上去很不衛生的手端水給他喝,或許正遭他嫌惡。但他很快把一大缸水喝完了,不顧缸子上有多厚的煙垢油垢,有時她們直接把它放到火上煮茶。喝水期間,他已弄清了她們是個了不起的集體:女子牧馬班。
「好吧,狗日的,你真像指導員那樣的大男人!」
「請同志們講話少帶髒字。」有人冷靜地提議道。
毛婭東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條條地已跳上光背馬。叔叔並不追他,從從容容掏出槍。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總算被人忘掉了!」
腿痛得她不斷地晃。兩條腿給她折磨,也給了她獨特的堅毅步態。她就邁著這樣老者般的沉重緩慢的步子走出醫院,走進先進知青的講用會。所有人都給有這樣一種步態的姑娘讓路。她緘口不提自己的雙腿換了匹良種馬駒。她對自己在那一夜裡所經歷的磨難,只輕描淡寫地笑笑:「我只不過多堅持了一會兒。」至於她的腿,那長在她青春軀幹上的兩條老寒腿,她讓人們去體察,去驚嘆。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這雙腿的光榮。她把具體的、有聲有色的光榮讓給了毛婭。
「玩玩妞,爺們兒。」他嘻著臉,身子已松垮了。
沈紅霞說:「我剛上初中,就趕上文化大革命……」
她說:「我過去究竟犯過什麼罪?」
「隊伍就開拔啦。」芳姐子長長舒了口氣。
我的意思不是說她過早地顯了老相,反之,她少女氣息咄咄逼人。我說的是閱歷。閱歷先於歲月在她的容貌內部刻下道道老人般的皺紋。一個與人合夥欠下條人命的少女總有些不凡之處。經過逃亡、叛賣、流浪,她剛在街頭露面,就被人盯上了。
「廢話。」柯丹說。
「上面寫的『青年墾荒團』是什麼人?是知青不是?」
「我不曉得你是牲口。」柯丹說。
隊伍中每個成員在不停的踏步中脫下衣服,再穿上衣服。兩個穿軍衣全副武裝的醫生和藹可親,一個把聽診器在每個人胸口按一下,另一個專門加蓋驗收圖章。聽診器按上的同時,軍醫笑眯眯地問了一句:「你有什麼病?」杜蔚蔚想問,自打她父母跳到樓下坐著,她就亂做起夢來,這算不算病?但來不及問,因為隊伍不自禁地在移動。
「還在淌血?!」女紅軍想,難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誰講你壞話啦?」大家也鬆開繩子。
她不敢再倦怠,立刻讓銀灰的臉發出光彩。他見她穿一件改過的舊軍棉襖,上面一趟趟明線如整齊的田壟,有起有伏。紅圍巾雖質劣卻血紅血紅,在一身暗打扮中顯出一種辛辣勁。她伸手給他指點方向時,那腫泡泡的滿手的凍瘡也沒逃過他的眼睛。
你想搞清沈紅霞在脫離集體的七天七夜究竟幹了些什麼?是的,你記性好,她去尋馬。
沈紅霞見女紅軍的臉上緩慢地現出一個微笑。這笑掛在一張枯槁的臉上,很動人。令沈紅霞不安的是,她沒能給這位年輕的英烈一口乾凈的水喝。
她說,那種球電有橘黃有碧藍,她親眼見過它圓溜溜地在馬背上滾。她還說,大塊的泥淖叫沼澤,小的只有一口井大,遠看像草地上長了個黑痦子,那叫地眼,也陷過人。她突然住了口,覺得這樣滔滔不絕有點巴結討好的意思。對他有口無心的提問,她過分認真了。他根本不屬於那種愛大驚小怪、無膽無識、沒見過大世面的傻小子。
假如他們一面悲痛一面狂喜她也完全諒解。
毛婭睜開眼,頓時靈魂出竅,帳篷上突然冒出個慘白而巨大的東西。幸好過度驚駭使她失聲,不然她一叫就暴露了性別。兩個蠻漢等的就是這個。她將仍在傻睡的女伴嘴捂緊,才敢弄醒她。她喊不出來,但一見這丑怪帶幾分鬼氣的牛臉便嚇得手舞足蹈。毛婭捺住她,險些扼死她。
隊伍中每個人都賣力地踏著步子,但隊伍卻移得極慢,慢得使氣氛凝重起來,使人產生在哀悼誰的錯覺。長長的隊伍被一架卷揚機的傳送帶慢慢運送。所有的腳還在賣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著地。實際上並不需踏腳,因為每雙腳都像站在自動的傳送帶上。杜蔚蔚跟著無頭無尾的隊伍靜靜地走進一個門,從這個門可以看到一連串的門,隊伍走出一扇門時實際上是已進入了另一扇門。
她粗糙的、帶毛刺般的手掌在小點兒奶脂樣的皮膚上滑過。從背後看,這姑娘完全是個孩子,窄窄的肩,一串清晰的脊椎骨。而看她前胸,卻已是個圓熟的小婦人,胸脯飽滿得連哺過乳的柯丹也為之驚嘆。
老杜忽然往後退幾步:「你才像個母牲口!」雖然她退了幾步,柯丹還是上去撲倒了她。人們從背影看,柯丹寬闊的臀部馬力十足。兩人在打凈草的地上翻滾。其他人稱快般發出慘叫:「別打了別打了。」塵土飛揚中,這叫聲成了雙方的拉拉隊。這時,人們突然聽見幾聲脆嫩的笑。咯咯咯。一個格鬥場面保持原狀靜止了,大家抬起頭,直眼看那個裹在黑斗篷里的嬌小女子笑著走來。
「叫我多苓吧!好朋友都叫我多苓。多苓,就是俄語黎明的意思……」她在遠處說。隱隱見她不斷勾腰,又在尋牛屎菌。過一會兒,從更遠的地方傳來口琴聲。沈紅霞從未聽過這樣尖銳又悅耳的曲子,因為這首俄羅斯民歌在她會唱歌時已不流行了。
小點兒騎著馬遲遲疑疑地往那片燈光走去。她從那裡出逃的頭天晚上,姑姑竭盡最後的善良對她微笑。後來她又回去取衣服、梳子和一切小零碎,聞著姑姑身上一股新鮮的泥土味。那半截子入土的女人摸捏著她圓滾滾的臂膀說:「多漂亮的女娃,該出嫁啦!」其實她聽出的是:你禍害得夠啦,該收場了!
叔叔辨識著三聲槍響的方位,與此同時他已全身披掛地上馬。遠處有狼和狗在混戰,高高低低地吼著。他原準備過幾天就回場部參加冬宰,冬宰從來離不得他這好屠手。吃了冬宰的肉,他接著得去自治州集訓。冬宰是全年的狂歡節,相當於農人豐收。冬宰還有一重意味,就是女子牧馬班的頭一年宣告平安度過。
有人提議把這塊水泥碑抬回帳篷,這樣吃起飯來,學起習來,就有個挺像樣的桌子了,而且隨時可以受到它的鼓舞教育。許多天後,帳篷再次遷徙時,沈紅霞看見了它,看見它上面灑了菜湯和肉骨頭,她默默地將它弄乾凈。於是大家明白她非常不贊成她們的做法,就把它抬出去,重新豎在草叢裡。而這時她們正將它轟轟烈烈往回抬。老杜想,在她們開進草地之前,這裏也並不荒涼,早有一批人在此熱鬧過。有人說老杜你個懶驢,不用力抬,重量全壓到別人身上。有人說老杜個瘟雞夜裡可夠鬧人的。老杜忽然鬆開抬墓碑的繩子。
毛婭說:「你可以把我身上的皮大衣扒走。」
「來人先把臉捂上,其他地方反正哪個女人都長得一樣。」柯丹說。
「隊伍里的同志都罵她不要臉。那個男的倒心裏乾淨,能逃都沒有逃。恐怕真正的姦細是這女的……」
「我記得你已經見過他了。你不是在場部碰見過一個騎兵連長嗎?」騎兵連長,是她那個年代少女心目中的王子。而現在,我的女兒一周三天去俱樂部練習騎馬,卻不懂什麼是騎兵。在二十世紀的某天早晨,由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公開宣布:騎兵已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從此,騎兵成了一個古老的字眼。她一下想起那個軍人。
毛婭從門口退縮回來,對女伴說:「我告訴你吧,咱倆完了。門口有腳印!這麼大!」
老杜直僵僵地栽下去。柯丹跑過來在她身上又打又拍,雨衣發出一股膠皮燒熔的臭味。藍色球電消失后,大雨落下了。老杜睜開眼,對自己沒死感到喜出望外。她伸伸胳膊腿,面帶死色卻嘎嘎地笑起來,笑得其他三個人毛骨悚然。
叔叔就這樣龐大無比地進入了一個處|女的身心。就這樣,在她意識中一次次舉槍、射中她的靶心,從外環漸漸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擊中,逐漸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愛情就是這個樣子。愛情就是叔叔舉槍的樣子。
「這女子頭回使盒子槍哩……」
兩人濕著身子就套衣服,顧不得眉毛頭髮里叮了無數草地蚊蚋。變天前這些小東西特別活躍歹毒。紫紅髮黑的雲一嘟嚕一嘟嚕湧上來,又往下垂著。
「你得說我像叔叔!不然我渾身稀,狗日的!」
兩個姑娘猜忌著進了帳篷,一邊剝著烤得漆黑的土豆一邊你看我我看你。她們心裏都掠過一絲不祥。「沈紅霞會騎那匹母馬回來的,不曉得找到絳杈沒有。」
我說:「哪能呢。那年頭一個美貌的女兇犯就是女明星,許多人都會終生記住你的。比如牧馬班的沈紅霞。」
可怎樣才能合情合理地死而不遷罪於他們呢?這個醜陋的善良女人苦惱極了。她認為自己繼續存在下去就一錯再錯了,既然剛才已親睹窗外那動人又下作的一幕。是她的存在造成了他倆卑鄙無恥的處境。她該讓開,該走掉,該無怨無怪不聲不響地從他倆之間驀然消失。
少女說:「一把年紀了,少講這種臊皮話。」
小點兒「嗤」了一聲,柯丹才停了嘴,停了砍刀問:「挨扎了吧?」她又得意又心疼地瞅了小點兒一眼:「你比那些丫頭犟。」
普通軍人嚴峻正派的臉亂了一會兒,低聲說:「當然是。」她從聲音里聽出男人式的哽咽。「那麼我的母親是誰?」
炮車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將她甩到身後。他見小夥子像脖子轉筋一樣始終看她。
女子牧馬班的成員無女廁所可上。解小手到處方便,解大手大夥一起背對背圍個圈,每人負責監視一個方向。若誰來月經,就帶把工兵鏟,挖坑埋掉,免得那些臊人的東西被男人看見。後來發現地拱子很搗蛋,常又把帶血腥的草紙扒出來,到處拖,出她們洋相。她們便燒。她們管燒草紙叫銷毀保密文件。
「後來咋了?真捆了她了呀?!」
他沒想到十個月後她仍等在那裡。原地不動,等著他。
「早就找不見了。一場雨下過,那些土就發出草來,跟別處一樣樣的草。」芳姐子說。
「恨霸佔母親的人?」
而他恰恰在這方面又刻板又嚴肅,白白地瀟洒著,空枉地英武著,在這地老天荒的草地,統統是浪費。正如小點兒也不必那麼美、那麼俏。
少女驚疑得半天不敢動一動。尤其那老朽的木門發出板胡般的凄婉音色,她人生的最初意識頓然復甦。男人引她往院里走,屋子陳舊得接近傾塌。它老得早變了形,但也別想逃過她的眼睛。
她說她不怕血。他說:「那就好。」她孜孜不倦地盯著紅艷艷的腔膛,見一把輕巧的刀在裏面撥這撥那。一堆烏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與死、情與欲的因果關係暗示給她,就在那間無菌密封的屋裡。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臟器無一不按科學的安排,它們控制著生物的行為,它們科學地循著自己的邏輯。正是它們要對一切無恥和醜態負責。
「這樣子瞅我幹嗎子?跟瞅見個鬼一樣。」芳姐子笑起來,聲音清朗至極,「我心裏反正是清爽了。從挨了那一槍,我曉得革命不容哪個二心。」她又感到一陣難挨的焦渴,眼睛四下找水。「不管怎樣,我要找到隊伍,讓組織相信,讓他相信,我芳姐子堅決革命到底。我一時的意志不堅定,讓那一槍打掉了。」她終於發現不遠處有攤銹色的水,便掬了猛喝。沈紅霞見她伏下的身影濕答答的全是血。
有個姑娘說:「我們問她,班長跟哪個結婚?她在夢裡嘻嘻笑,笑得人汗毛立正!」
「她有槍,碰上狼也不咋個兇險。」
小點兒就這樣跟著馬群,跟著牧馬班往更荒涼的草場遷去。草深起來,人躺下可以整個淹沒你。
難怪陳黎明新奇,她那個年代的書都又大又笨,而這裏全是濃縮提煉后的純真理。沈紅霞拿出它,並不翻開,只將它貼在胸口,嘴裏卻朗朗念起來。陳黎明聽不懂她念什麼,但那平緩低沉的語調引起她一陣不可名狀的感動甚至傷感。她想,原來這深奧晦澀的東西有如此的感染力。她念完了,她長長出口氣。沈紅霞感到她在發抖。
「我太老了。」他答道。
這就是這裏的面孔。單調的層面上卻布滿複雜紛亂的紋理。她們誰也沒注意到這種迅猛的變化正使她們過早地有了副飽經風霜的形容。她們整齊地排成一列,整齊地揮動長柄鐮刀,從後面看,一排臀部擺動得很有機械感。
去察看馬情時,沈紅霞在馬群里一聲不響地走,小點兒在她身後一聲不響地跟著。許多母馬腹下都有了馬駒,她對馬駒如此高的成活率感到滿意。這是個不錯的獸醫,她想對這位新來的姑娘表示一下感激,迴轉身,現在她倆很近地面對面站著了。沈紅霞大吃一驚:她真的很面熟啊。
少女說:「沒看錯。你早就看出我是個狐狸精!」
男人狐疑地看著她,不知她又在設什麼圈套。這些天她讓他領教了人世間的一切花招。
下馬的同時,他說:「請你指得準確些!」
「為啥呢?」
「你懂鎚子,都拿著刀傢伙,你左我右不砍傷哪個嗎?都給老子站齊——下、定、決心!」
柯丹又轉向那幾個姑娘:「你們套她什麼話?」
他明眸皓齒地笑著說她還是個毛丫頭。
沈紅霞並未察覺到她神情的變化,只是急切地想打聽紅軍裡頭的事。
另一個姑娘說:「她說班長跟指導員結婚!」
「難怪她老盯我!」她驚叫起來,然後開始在我房裡騷動不安地走著,黑雨衣嘩嘩響。「她在什麼地方見過我?」
在驅走紅馬之後,沈紅霞一步步艱難地向絳杈及母馬靠近。她兩腳每拔一次,反而陷得更深。在你看來,這姑娘簡直找死。按說她該掉轉身往外掙扎,還有希望從這片死地脫身。她恰恰往它深處走。她已失去理智,抱著不切實際的打算,要拯救那老少兩匹馬。
柯丹沉默地打量那些包藏禍心的雲塊。
老母狗大腹墜地地追上來,她下馬時順便踢開了它。帳篷的銀色使她幾乎不敢走進去。她猛然悟到剛才幹過什麼。
他說:「快打吧,打了你好出發。等我死了叫同志們扒掉我的衣服,好歹能擋點寒。」「我不能打死你啊,你是好人!」她說。「我也曉得你是個心好的女子,要不是革命我就娶了你!」「原來你也看中我了?」她眼淚嘩嘩流。他不耐煩了:「怎麼還不開槍?女人就是不能革命!」她雙手把槍:「你真娶我?」「真的真的,快給老子開槍!」
她跟我爭奪那把刀:「老子才不為你的狗屁小說活受罪地熬下去!放開我!」
「我猜,你一定是青年墾荒隊的。」
毛婭感覺一股溫暖的膻臭從背後撲來。忽然地,這股味不再令她嫌惡令她髮指,畢竟同是熱的生命。男人站住了,兇惡與猙獰消失了,看看沼澤,他明白了一切。他見女知青將哭紅了鼻子眼的臉蛋轉向他,顛三倒四地用當地話叫著。他看見了死馬和半死的人,沸騰了一夜的血冷下去了。他對毛婭投了瞥安慰的目光。在大自然無形無限的生命面前,一切有形有限的生命都不自覺地站到了一起,勢必聯合,勢必擱下他們無論多持久的對立。他必須救她們,否則他將終生受古老血統的蔑視。他將在他的民族中無地自容。女知青已停止哭泣了,看著他像看著靠山。他一動不動,他清楚這種救援不是那麼簡單。毛婭按他的手勢將兩匹馬的鞍子卸下,鋪架在沼澤上。他脫下皮袍,赤著上身在遠處砍紅柳。腰刀砍樹枝顯得不勝任。天漸亮時,馬鞍及樹枝在沼澤上搭了座浮橋。他幹完這一切,對毛婭說,只能救人,他可不願冒死救畜生。那匹小馬就讓它死去吧。
柯丹最受不了體貼和溫情,這比拳打腳踢更能征服她。她會在一絲絲溫存中忘乎所以,頭暈眼花。她們在河邊下馬,路上小點兒問柯丹草地上的牧羊犬為什麼不愛叫,還有驢,為什麼見女子就追。其實她並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但她知道班長喜歡別人向她討教。別的知識她一無所有,但逢到有關草地牲畜之類的話題,她都會抓緊時機賣弄一番。其他姑娘一聽她講這些就說:「噓,班長,我們曉得驢跟馬生出來的不是羊子。」而這是她唯一可以賣弄的東西了,因為這個大塊頭憨女人連賣弄風情的本錢也沒有。柯丹滔滔不絕時,小點兒裝著入神,其實一個字也沒聽,她只想把班長的脾性從頭到尾順著摸一遍。
她站在發著霉臭的堂屋裡,他試著推推她,少女突然號叫:「你滾開。」然後她跑出屋子,又在那些已不存在的舊物間繞行一遍,跑了。她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巷瘋跑。他追上她,問她究竟。
被命名為「姆姆」的老狗終於看見騎紅馬的人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它不再叫,拖著笨重的身體迎上去。
再靜一會兒他就得走了。於是她說:「你看,我那匹騎馬腿感染了,馬也會相互咬架。我拎水要跑兩里地。」他沒有遲疑,一遲疑反而不對勁。來吧,我帶你兩里地。事後她想,馬腿真的感染了嗎?她坐上他的黑馬時感到一下攀得太高了。他隔著她身體去握韁繩,胸脯隔一會兒碰一下她的背。在溪邊她下了馬,黑色頓河馬纖長的腿從冰上一踏而過。沒有說再見之類的話,更沒有表示再見的願望。
小點兒後悔莫及,她絕不該站起來,她該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藏到什麼保險的地方去。
「哎呀,猜對了!」她笑得咯咯響,忽而又嘟起嘴。沈紅霞想,原來犧牲了的人也像小姑娘一樣有千變萬化的神態。她說:「你可別信那些人的話,他們說參加墾荒隊的都是不好好讀書的學生,都是考不上大學沒出路的。我,就是班上的學習尖子,按說我能考上最棒的大學,可我偏偏就來參加墾荒隊了。我們中間多數是好學生,恰恰是最有頭腦的一群青年!知道嗎,有抱負的人才叫有頭腦。墾荒隊開進來的時候,這裏連公路都沒有,糧食都運不進來。能想到我們吃什麼嗎?我們吃過野菜,吃過從青草里提煉的漆黑漆黑的澱粉!」
她想起他們住在一塊兒也有過挺不錯的日子。有一次她當著丈夫的面說:「小點兒,你小時多醜啊,誰也不相信你長大會變得這樣好看。」丈夫輕蔑地斜她一眼,彷彿她安了壞心眼誣陷人,彷彿她像所有醜女人一樣妒忌美。她無從辯白。小點兒卻說:「是啊,那時我是個千人嫌萬人厭的小怪物。那時幺姑你還沒參加墾荒團,那時我們還住奶奶家的老房子,對吧。」侄女邊說邊按摩她躺疼的背,丈夫溫和地吸口煙:「哦,真有那事?」三人都笑了。
她跑得雙乳顛動,像要脫她而去。姆姆懂得,這女人與它一樣,做過母親,還將會做母親。她那兩隻豐碩的乳|房就是孩子們最好的糧倉。
小點兒在落日後的小坡上采了滿滿一盆野菜。有人漸漸近來。
後來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小點兒否認她聽到了這三聲槍響。
「用酸芹菜包餃子吃得不?」有人問。
她對我叫嚷:「這樣活是頑強還是死皮賴臉?!」
少女脫口便喊:「擋住他!流氓追我……」
「你也是犧牲的嗎?」
「還是野茴香泡酸了包餃子好。」
兩個蠻漢各往帳篷上撒一大泡尿。他們的氂牛立刻尋著氣味而來。四頭牛臉譜各異,有的滑稽有的恐怖。牛饞鹽,一齊用它們粗糙的舌頭舔尿漬,舔得帆布帳篷哧啦作響。他們很快就能探到帳篷里的情報。氂牛連舔帶拱,帳篷很快被弄出窟窿,睡著的姑娘竟還沒醒。
分手時,沈紅霞忽然摸到一小把奶渣,便喚她:「喂,陳黎明……」
芳姐子笑笑:「我看是女的活該。鼓動人家開小差,還偷糧,罪還小嗎?」
我翻九_九_藏_書開我早年的人物筆記,上面有如上記述。
毛婭說:「畜生畜生畜生!」
不知誰先開口,反正她和他已談起來。男人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笑著說,你管呢。又問她家住哪兒,她仍說,你管呢。男人眼看沒什麼道理再與她糾葛下去,少女卻忽然問他:「你身上帶糧票沒有?」男人心裏已出現預感:快離開她,她不是個好東西。但他卻領她下了館子。在黑窟窿似的飯館里,問她:「你多大了?」
叔叔從女子牧馬班每個姑娘胯|下都能發現紅馬,誰騎它它就隨誰心。他說這不是好兆頭。你看柯丹的馬,只認主人,誰都休想接近它。他問沈紅霞:「想保住這匹馬不想?」沈紅霞不語,盯著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臉洗腳水的事。沈紅霞說她認為用那種方式籠絡一匹駿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還說:「好馬應該用意志去征服。」叔叔銀齒一閃,再也不開口了。
她出神地聽我講她過去的非凡故事。
「不行不行。一勒就顯腰細屁股大,更不像男子漢了!」
把他斃掉算了,有人這樣說。不用浪費子彈,過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樣說。可當隊伍集合,他卻不知怎麼一次又一次站了起來,一次又一次跟著走。晚上他蜷成一團睡,讓人讓一角毯子給他。那夜輪著宣傳隊挺俊的女兵站哨。她發現姦細睜著一雙大得嚇人的眼。她便用手心託了點炒麵,讓他用舌頭在她手心裏舔。他胸口掛了塊懷錶,他讓她掏出來,上上弦。從這夜,女兵主動要求站哨。姦細開始輕聲與她攀談。
其實滿街的人都在盯她。她穿一件很窄小的淺花小褂,緊繃繃的足使她原形畢露。下面是條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寬大褲腿的長褲。這身胡亂搭配的衣著顯得別出心裁。齊腰長發沉甸甸地垂在腦後,這使她看去像個熱帶叢林的女郎。她在處處刷滿紅油漆掛著紅布標的街道上走著,整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挑不出第二個與她相同裝束的女子。她既落伍又超群。
沈紅霞渾身泥水已凍成發亮的鎧甲,她既堅固又柔弱地矗在那裡,彷彿直接成了座塑像或直接鑄成了一塊紀念碑。
這時,狼散了。有一陣沈紅霞像聽見口琴聲。一個姑娘的身影出現在沼澤邊緣。沈紅霞覺出面熟,細看細想,認出她曾與女紅軍芳姐子並肩出現過,在某個小雪紛紛的早晨。她的藍裙子給沈紅霞很深的印象。
毛婭看見他胸脯上烏黑的捲毛濡濕了。
「那是特地給你的。」她對她親昵耳語,「別讓她們看見。我就煮了那一個,還是回場部在我姑家的雞窩裡碰巧摸到的!」她把這隻雞蛋的來路盡量講得艱難曲折。
張紅秀氣地說:「老子記不得。」
我說:「有那麼一幫人,莫名其妙就把一個人給殺了。那樣的殺人甚至類似狂歡,滿地都是帶血的腳印。那幫人里有個小巧雅緻的女孩,就是你。」
這裏正是大地的胃囊。它已空癟許久,在她腳下發出飢腸轆轆的聲響。它就要顯示它良好的消化能力。
同時,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線上走著個人。沈紅霞下馬,將信將疑地朝她走去。對方也認出她,站下了,襤褸的衣衫在風裡橫飄。女紅軍用手撩撩頭髮,這個從前時代的女性也有愛美的本能。她剛在一個生綠苔的馬蹄坑裡吮了水。沈紅霞每次見她,她總是在飲水。三十多年沒止住的血使她無時無刻不焦渴。
她仍去拖小馬絳杈。她這樣使勁反而糟糕,她與它的體重增加,只能下陷得更快。她不知道,現在即使她放棄小馬,隻身逃命也嫌太晚。瘦狼們不動一點聲色。沈紅霞第一次正視狼的眼,不是綠色賊亮,而是淺紅,甚至有些溫暖。她在想,紅馬呢紅馬?
他聽了這話深深地看我一眼,便轉身離開了我的房間。因為他混亂了很久的內心被我幾句話就講清了。而她還待在這裏,細看,她是跪著,手裡猶猶豫豫握著把小刀。這種刀牧人都有,靠它吃肉,也靠它防身。「照你說的最不該活的好像是我。」她把刀往自己胸口逼,「這刀很快,割起來不會疼多久……」她安慰自己也似乎安慰我。
小點兒忙說:「人家都說吃狗肉抗寒。我們誰敢整死狗啊,都說先捆上,等班長回來整。」
沈紅霞束手無策。她用盡全力悄悄移動著身子,在她手尚未夠著槍時,他的腳已踩住它。然後他用腳挑起槍,它立刻飛到幾十米開外去了。他用他的皮袍裹住她,拴緊兩隻袖子,等於將她捆綁住。他一面安慰她:「我不會拿你個半死人怎樣。」沈紅霞猛閉上眼,這個渾身精赤的男人讓她險些咬穿嘴唇。他轉向毛婭,完全像個偶然直立的四足動物,全身的毛在晨風中張開豎直。
在另一扇門裡,每人領到枯槁的綠色衣褲。裝衣褲的大草席口袋上印著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問問「堪用」是什麼意思,無奈的是隊伍停不下來。
她在灶上燒一壺水,水開后她便溜出帳篷。然後留神聽柯丹將幾隻軍用水壺灌滿后,「哎呀」一聲。這時她及時進來,朝班長笑著擠眼。
毛婭就邁著叔叔式的步子,晃出帳篷。她的願望是演李鐵梅所以總有點表演潛質。她直著腰板,走路那個力大無窮的晃悠勁與叔叔很像。縮在帳篷里觀察的姑娘暗中糾正她:「你晃得不錯,就是太過火了,別閃了腳脖子。」
「你冷吧?」沈紅霞見她僅穿一條藍裙子,上面的紅毛衣也太單薄,在這結冰的夜裡。
入冬吃狗肉大補哎,小點兒想,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啦。
柯丹當然曉得。沒有墾荒團她哪來的丈夫。雖然那個丈夫也被掩埋了,只不過在她心裏連這樣一塊簡陋的水泥碑都沒為他立。「墾荒團把這片大草壩子都墾了。」柯丹說,「場部後面堆了一大堆機器,你們上小賣部沒看見過啊?當時他們是機械化墾荒的!」她那個小男人就因為駕駛龐大的康拜因,才被她誤認為是男子漢。
老杜結結巴巴地叨咕:「呀,它怎麼會懷孕呢,附近又沒有公狗……」
我認為這段愛情寫得挺美妙,挺有血色。
她望望四周陰險的景緻,對自己及那兩匹馬的危境已完全清楚了。
滿地都是霜。馬默默地想,人的歡愛是這樣麻煩啊!他們在做什麼?簡直恨不得你殺了我我殺了你。
少女對男人是在這一剎那愛了起來。但她的愛毫無純真可言,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個可靠的去處。她遠不如他來得痴,一無所圖。無所圖要個男人幹什麼。她甚至根據他花錢的魄力暗算過他的工資。她指望他養活,指望借他的手斬斷她亂糟糟的小半生。她會對他坦白一切真情,但要等他想變卦也來不及的時候。在這時,她還得像處|女一樣羞答答的,儘力藏起情場老手的鋒芒。
小點兒笑得直仰腰肢,說:「班長哎,你摔跤技術硬是不賴!老杜,加油啊!摔跤就要跟真打架一樣,誰饒誰就沒意思了!」她又笑一會兒說,「大家都看著,你倆不許偷懶!好好打,讓我們看著也帶勁!」
現在她卻喊起來。他只得隔著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開闊地,足夠容納他們那聳人聽聞的往事;他和她誰有這個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歲月都伸滿了它的根須。
我說:「這要看我的情節發展的需要。我也拿不准她,我不是你們那個時代的人啊。你們那個時代的人都警覺得像狗。」
「我還小你兩歲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來眼角卻拖了幾條長紋。她解下背包,所謂背包,不過是用草繩捆著的半截氈毯。沈紅霞親眼目睹了紅軍時期的睏乏。「來,坐下歇歇。」
「喂……」她答了。她一答對方就朝她跑來。她無論如何不能像她那樣輕捷地跑。她弱不禁風,早在從前的日子就耗盡了體力。
男人終於將她弄上岸。他由於緊張和吃力,渾身大汗。
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馬,是她求救般喚起來:「姑父,姑父。」他一開始就沒有答應過,她一開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姑父時他就裝聾作啞。他從一開始就想在這鐵證如山的人倫關係中充當一個含混的角色。
少女說:「愛你媽去吧。」
少女說:「你就當我死了。」
沈紅霞問:「那你呢,紅軍同志,你叫啥名字?」
「今天碰到好幾個人,都是亂指路。一會說朝這,一會又朝那,搞得我一上午都在兜圈子!」他對她說,「你發現沒有,這裏的人都沒有方向概念,說話也不負責任!」
叔叔反思著,自己被什麼招引著跟了她去。她卻突然轉身,把他盯住了。沒有好結果的,剎那間他心裏閃過一個模糊而肯定的預兆。
五天後,少女等到了他。他提前解除拘留,在彎曲的巷子里遇見她覥著臉對他說:「我要伺候你養傷。」他說:「你就為了伺候我才打傷我?」少女跟著他往院里進,他回身推住門:「你還想吃館子?你等我這些天,想再榨我的油?」少女腿一軟,跪在門檻上。
「它裏面裝著什麼?是俄語夜校的課本嗎?」月光下,小紅包紅得要滴血。陳黎明思量著它的大小厚薄,終於忍不住伸手摸摸。
另一個可憐巴巴地說:「好吧。你現在又高又大又魁梧,狗日的,只要站著撒尿就跟叔叔一樣樣了!」
「鬼的花!」張紅等人冒出一句。
「我叫沈紅霞。」
姑姑從侄女來到草地那年就開始衰竭。此刻小點兒很想去看看她,莫如說她想看看這個唯一厚愛過她的女人的末日。她下馬,悄悄貼近那幢房子。屋后茂密的葵花凋零得差不多了。她想,事情怎麼會鬧到這一步?
沈紅霞見母馬使出全身力氣,扭過脖頸,或想最後親吻一下它的孩子,或是再最後看它一眼。母馬迴轉脖頸的線條無比柔美,它就固定在這個溫情脈脈的姿勢上死去了。當她的手終於觸到絳杈時,看到母馬失了光澤的眼睛像生前一樣睜著,臨終託孤的凝重神色在這雙眼中沉聚。
少女口若懸河的一番話使男人對她倍加珍視。一個人能將自己批判得如此體無完膚,別人反倒感到無以復加。徹底的批判使她無懈可擊。她的坦誠像她的謊言一樣使他吃驚,甚至欽佩。當少女跑上大街時,他仍是追。
那個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沒人聽她唱了。那天夜裡,她不顧他反抗,用刺刀割開他的繩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為他準備的小半袋炒麵說:「你要我脫離革命?」她說:「我不曉得,我只曉得你是個好人。」她給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卻用儘力氣,抬手、揮臂,把她連日來用一口口炒麵喂出的力氣全使在這一記耳光上,這下宿營地的人都醒了。
一男一女渾身滾滿黑的泥白的霜。一個白色身體和一個黑色身體打成了結。就這些,什麼都還沒開始。叔叔出現在天幕上,毛婭不動了。他居高臨下,用很純的當地話喝道:「朋友,你的小老鷹熬多久了?」
紅軍探子到江邊……
窗口透出鉛灰的燈光,裏面靜得像屍屋。她正想離去,門開了。獸醫一向將時間掐得准極了。他的陰影罩住她,低聲說了句:「跟我走。」她怎麼會不跟他走呢?到這一步只有罪上加罪了。
他對她的威脅嘿嘿直樂,權當一個小孩鬧著玩。他逗她轉圈,她跑他也不認真追。她是跑不了的,前面就是一大片沼澤。
叔叔說:「我來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難萬難我來就妥了。毛婭出神了,盯著那雙銀耳環。叔叔將衣袋裡的眼珠取出,放進嘴裏吮吮,它像顆糖球一樣在他嘴裏跑。他銜著眼珠對毛婭說,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後他吐出眼珠,往眼窩一塞,空癟的半張臉立刻飽滿了。毛婭媚媚地對這隻眼珠微笑起來。
柯丹說:「他人不惡,就是性子惡。怕他球!平時他不是悶聲悶氣,就是惡聲惡氣。」她們在高處挖了個長形坑,類似城裡的浴盆。坑裡墊上雨衣,黑膠皮一面朝上,然後到半尺深的溝里舀水。水用只大鐵桶拎來倒進坑裡,因墊了膠皮雨衣便漏不掉。兩小時后,坑裡的水就熱起來。草地八月的太陽毒極了,黑雨衣有效地吸收了太陽的熱能,女子牧馬班的姑娘在無風的晴天,常用這法子洗澡。
那姑娘撲上來摟她,笑得喘不上氣,過一會兒,聽聽不對勁,是哭。毛婭說咱們勝利了你哭什麼?她說牧馬班日子太兇險,得想法調走,不然日子長了,沒準真會變得不男不女。
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息,他也無法解釋對這個俏女子的最初感受。
芳姐子開始講。那時紅軍在草地上走,隊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後的叫收容隊。有天收容隊收了個掉隊的女兵,宣傳隊的。隔天,一個滿臉鬍子的人被五花大綁地扔給了收容隊。這人是姦細,官職還不小,是個營長。他還有戰功,一顆槍子從左腮進,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傳隊的女兵倒很討人喜歡,路都走不動還給大家唱歌。收容隊的男同志把炒麵讓給女同志,他們去煮臭氣熏天的馬掌,但姦細連瘟臭的馬掌湯也撈不上喝。他雙手反綁,像牲口一樣啃著地上的野菜。沒野菜了,他就嚼草。綠草汁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淌,誰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不咽氣。
舉目望去,沼澤密集的水窪猶如蜂房,一律結著骯髒的冰。沈紅霞的棉衣蓋在絳杈身上,並全力托它抱它。她與它身後,母馬的脊背十分像條底朝天的沉舟。毛婭哭喊她,完全把她當死人來哭。
女紅軍抹抹嘴邊帶腥味的青苔,再次理頭髮。她也認出了沈紅霞。曾經幾次她都想開口與她談點什麼,但她有點窘,有點羞,她畢竟是那個年代剛擺脫封建束縛的女性。好在她們畢竟相識了,她那顆先驅者特有的孤獨靈魂從此有了伴。在多次無言的顧盼中,一種雖蹉跎卻珍貴的結盟實際上早已存在了。
芳姐子嚴厲地說:「紅軍從來不槍斃自己人!被槍斃的都是內奸、AB團。」
但不論她藏到哪裡,他都會找到她。他可以在這世界上翻箱倒櫃,不惜搗毀一切。他沒有指望得到她,雖然他已無視天倫。他死活也要愛她,儘管把這種混亂不堪的感情叫做|愛太勉強,有點恬不知恥。她擺脫他,逃到這裏來了,能這麼便宜嗎?你掏空了我,一走了事。現在看看吧,騎在馬上的,是一副空洞洞的血腔子,沒有盛著思維和理智的腦殼,一腔到底只剩了血。
「你是知青?」他問道。
然後她輕快地向遠處走,邊走邊梳著頭髮。
「不冷。」她說,「我犧牲的時候穿這身衣裳正合適。」她在想剛才,她念得多麼好。
「我叫陳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來,「你多大了?」
「你得說我又高又大看著就凶!日你先人!」
沈紅霞所不解的正在於此。她離去的一瞬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情:又添了幾匹馬駒,老杜險些讓雷打死,還有那些金色晃眼的花,它們開了。它們會在一夜間理直氣壯地長高並開出那麼擁擠的花來嗎?新來的女孩,她叫小點兒,站在花前對她說:「你走了七天七夜,後來大家一講起你就流淚。」她看看她那雙不同顏色的眼睛,突然感到這張俏麗的臉很眼熟。
叔叔這次遇到她是將入冬的時候,已下過兩場雪。他與一個男牧工駕輛炮車去場部。遠遠地,還沒看清就認出了她。她臉凍得發青,手卻鮮紅。她一旦認出他便懶洋洋伸出手。看樣子她並不情願搭他們的車,但雙腳輕輕地蹦,顯得又急躁又頑皮。
我不同意她現在死,我的小說不能半途而廢啊!
沈紅霞一回來就寫了份檢查兼保證書,確保從此再不發生夜牧打盹,造成馬群失蹤的事故。柯丹陰沉沉地扒衣服,讓大家看她滿身狼傷。她說她絕不帶著一身傷承認自己錯了。
沈紅霞見新來的姑娘手拿一枝多頭葵花。她對她說:「你走了七天七夜,指導員恐怕把整塊草地都找遍了。」這時,沈紅霞見帳篷里插了一大蓬花。她微笑著說:「唔,咱們有花哩。」於是人們立刻明白,她反感插花這做法。她想,一瞬間發生的變化太多了,已有人不安心待在這裏:毛婭到場部宣傳隊去演李鐵梅,結果想演的人太多,排長隊,她本來很有希望,跑去上了趟廁所回來就錯過了機會。
「你咋曉得?」柯丹奇怪地問。
她的腿是被徹底摧殘了。從此便常以劇痛來提醒她,曾度過怎樣無愧的一夜。牧馬班的姑娘來醫院看她時,發現她變得更溫和,實際上是變得更寡默。她問絳杈,問紅馬,問班裡的一切,問的時候總笑微微的,但人們明白那正是她的嚴厲。她扶著拐杖慢慢從床上站起,所有人都發現她長高了一大截。
她問:「那麼,她會在什麼時候認出我來?」
他的馬慢了。他和她之間隔著平坦坦一塊草地,沒有什麼能阻止他。草地一覽無遺,看你往哪跑。
在吃過小點兒做的一頓晚飯後,再也沒有人感到她遊手好閒。千篇一律的食物來源,經她手就弄出層出不窮的花樣。實際上她的手是渾身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從來沒洗乾淨過,但它們靈巧且狠毒。它能順當地進入牲畜的腹腔,暢通無阻地取得那裡面的情報:病變否,懷胎否,發|情否。干這行你是把好手,姑父說。母馬發|情前期的臨床表現為卵巢雙側變硬。他背書一樣給她指教,但她感到獸醫不是在教授科學而是在教唆犯罪。科學只不過是他的借口。
「是啊。你不也在守著嗎?告訴你,開始最難受,挺過去那陣,隨便堅持多久都不在乎了。」
「喂!軍馬場的三連往哪邊走?」
她自然在默默地等。兩年裡等得多麼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們的帳篷已遷移無數次。她以為以同樣的姿勢坐等,就能把他等來。她希望那一天再重複一次,哪怕一模一樣。她不僅以心來等,也以身體在等。她自從見了他,便再不與獸醫幽會。她推託、躲避,一次次掐滅慾念的鬼火。她對班裡每個姑娘都充滿羡慕,她們雖不美卻離罪惡那麼遠。她開始潔身自好,企圖在未可知的將來,能奉獻一具不算太髒的軀體。
小點兒手一抖,盆里水潑掉一半。真心說她一點不怕男子偷看她洗澡,剛發育時她就被兩個哥哥偷看過。現在你來看看她的樣子吧,一手舉在頭頂束住頭髮,這使她抬臉顯得很吃力很勉強,於是一雙眼從斜下方投到對方面孔上。她這副樣子嬌媚得連佛爺也會動心,即使佛爺了解她的一切伎倆。
「那,你講,講下去。」沈紅霞在芳姐子堅毅的眸子里看見了許多年後一個幼稚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是語錄本。紅寶書啊。」
有天男人對少女說:「你不能再蕩來蕩去了。我給你找到一處房子,先住了,再正經謀條生路。」少女馬上答應,既然他已大致摸清她的底細,還有什麼好窘的。男人寫下地址給她。
下了頭場、二場雪,畜生開始由高地往下趕。自從毛婭和沈紅霞當了先進代表后,柯丹總是一天到晚罵著誰。有人頂嘴,她便上來把你放倒。現在她們不論真打假打,統統叫做摔跤。相互間的不滿通過這種猛烈的肉體衝撞得到發泄與報復。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干牛糞回來燒火,因為實在凍得凶,腳板心都長了凍瘡。柯丹卻罵她:「笨得屙牛屎!灶都燒不來。」老杜不吱聲,燒得滿帳篷烏煙瘴氣。
「它們干我球事。」他笑笑說,「我不能白白送死。」他手在多毛的胸脯上摩挲,摩得沙沙響。
「它來的時候是帶了身子的!」柯丹將它輕輕放下,「它一來我就發現它懷了孕。」
毛婭把槍橫過來,對他喝:「再過來,老子就跟你拼了!」
「聽說這草地上常有球狀閃電?沼澤還陷過馬?」
沈紅霞聽她操著一口遠方口音。「我是軍馬場的,是女子牧馬班的戰士。」她向年輕的先輩介紹自己,她比女紅軍高大許多。她與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並沒有多少英雄氣概,只有農婦臉上才能見到的那種獃滯愁苦的神色。
兩腳跺上去有種失重感,甚至還有點異樣的舒適,這就對了。這就是踏上了沼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