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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聽見我爸爸拖鞋踢踏踢踏地從外面回來了。他剛打完一局橋牌。最不怕老婆的一個人都回家了,我爸爸才回來。她抓緊時間結束這場說教。她說,男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結束語總是這句,像是真知灼見,含有權威。
不好。不過謝謝你。你好嗎?
我媽媽,她是個可愛的女人,比我起碼天真十五歲。
賀叔叔馬上又說:一定要吃藥。好葯我想法給弄來。
淺藍色的尼龍紗帳里,我媽媽對我講著她對我的理解。提到一些小說的名字,它們讓女孩子們上當。我面朝牆壁,俯卧,整個腹部被壓在席上,她講她的。她可以一連幾小時對著我獨白,我可以什麼也聽不見。直到她流淚,我才說:我不是在聽嘛!
我沒告訴你嗎?他們離婚有十四年了。
讓我們看看:這頂天藍色尼龍蚊帳里躺著的三十三歲的女人和十二歲的少女。
我聽著我媽媽的聲音,甜酒釀一樣。
我爸爸在帳子外面看了一眼母女倆。寂寞得很,趿著拖鞋走開了。
我笑起來,說我知道那幸福的饅頭。
沒有。
在媽媽懼怕得不可終日的時候,那個女子還是一份完全無形無影的存在。她和我們的存在毫不相干,也沒有相干的最微小的可能性。她還在念她的大學,打她的籃球;她是個遠遠沒有開始存在的情人和情敵。就像許多年前,我對父母,是尚未開始存在的女兒,而媽媽卻因了那女子必定要開始存在而折磨我爸爸。主要折磨她自己。她的直覺太好了,她自己也沒辦法。只得由它折磨她,折磨我們大家。
我媽媽知道時已經晚了。
我會的。全要手記嗎?
我拎著一暖瓶開水回來時,兩個人同時向我笑:可把他們從艱辛的閑聊中救了出來。我媽媽起身,找到兩個乾淨杯子,又輕聲討得賀叔叔的口頭嚮導,找出茶葉筒、杯墊子,她旋來轉去,為使那裙子不時怒放一下。我來了,她開始勇敢地施展自己。
在我看?他缺乏優越感。少年人認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種優越感。他的頭髮是三十年代的,在額頭上拱一個彎,這樣。他媽媽一定保留了好萊塢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他不可能那麼對我。他從來沒變過地愛我。
我難受得直要哭出來,突然看見我自己的一對腳也是以兩個外側著地。什麼時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樣的姿態?在這個渾身不適、需要極度忍耐的時刻,我爸爸的姿態出現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無措,忍受他感到的這個空間中淡淡的無恥,忍受每一個人的難為情,忍受每一個人此刻的不得當、不對勁兒。原來我爸爸這樣站著,是忍受。他這樣站立,讓腳的不適,輕微曲扭來分走一部分壓力,那不得當、那難為情所造成的壓力。他原來有那麼多時候需要全力屏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無恥。
我能看得見少女和中年男人一起開始生活,從這個子夜。多星,螢火蟲連接遙遠墳場上的美麗磷火。他和她,一同生活下去,活下去。不記得他們曾經的關係,他們過去是誰。我還看見少女細瘦的手指捻動在辮梢的粉紅塑料發繩上,一會兒,捻動在白底藍點的襯衫紐扣上。紐扣原先一色白的,丟失一顆,補綴了一顆紅的上去。她捻弄的是紅的那顆。男人看著她捻動,發現它竟是紅的。他看她玩槍栓的手指。玩爆破按鍵的手指那麼孩子氣。不敢聽那聲爆破,他把眼睛移開。講點別的什麼。他們在講宿營安排。他說:你睡裏面,我只要條線毯,睡到外面去。少女說還不困。男人笑笑,又說:該休息了小夥子,明天還要坐火車。
一天晚上她躺到我床上來。同我並排躺著,問我這個那個,但她問的絕不止那些,絕不是那些。她知道有什麼事發生了。
真抱歉,我忙得連上街買卡的時間也沒有。怎麼也該給我爸爸、媽媽寄一張卡。
另一些片刻我是遙遠的。大部分時間我是遙遠的,在我四十五歲的中文個性里,心情帶點兒微妙細膩的紊亂,把什麼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覺里。或許衰弱,或許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個性,可以那麼無辜。可以以那樣的無辜去直言性|愛和兇殺,可以向他明說:你在挑逗我,你在騷擾我。那種無辜使我本人永遠不直接對我的表達負責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這樣分裂開,又這樣攏合一處。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談小說中的性描寫,毫無閃爍。我可以用英語清楚地說:我厭惡那天晚上。對於年僅十八歲的這個語言,我有所依仗。仗勢。這語言只有十八歲,它當然無忌後果,它當然冒犯,唐突,不圓滑。我沒有對舒茨說出:我厭惡,是因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現了。那成熟圓滑的母語,使我什麼也不說了。一切都遙遠了,帶一點兒可以原諒的無恥。
對,非常了解我父親。他的本性。只有我媽媽知道這個本性。知道它時時刻刻地被壓制,被壓製成爸爸的好脾氣、大度、與世無爭。
他又說,反正我和你爸爸這輩子都是庄稼人了,一輩子也串不上門兒了,沒啥對不起的。
這樣:我們坐在自助餐廳牆根上的一張桌旁,年輕人們吐出的煙在聲和光中浮起一層湛青色。就這樣:我和他都不敢再糟蹋了,也沒什麼可糟蹋了。都不喝濃咖啡,不抽煙,不玩好玩的東西。我們不像周圍的抽煙者那樣優越。
是在學校的自助餐廳。我一語不發地坐在舒茨對面。
我媽媽把我硬做成長輩膝前的小女孩,不管事實多不符:我早已超越了那個年齡。我媽媽的嘴巴在我腦袋上方開啟,說,賀書記,我們想求你個事,要是方便的話,你能不能跟出版社打個招呼,把她爸爸的名字加上去?
她還沒完。她請求賀書記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親的名字填到書皮兒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個執筆者。她說劇團演戲也是A、B角兒,觀眾買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寫上去沒用的,觀眾橫豎是看不見它,就是照顧照顧B九-九-藏-書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幾百句台詞,也排演幾個月,暗地下的工夫比A角還大。對鏡子琢磨表情,創造手勢,幾百遍地運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瘋子一樣,心情應該照顧照顧。
我在看著他。
你問我:在十一歲到十二歲之間,什麼事發生在你身上了?
我媽媽可能也不愛我爸爸。完全可能的,是我爸爸招惹危險和製造不幸的稟賦吸引了她。她在隱約的危機中,生髮了她那學生腔的戲劇性激|情。現實成了種假設,她的行為於是被放在舞台式的考驗中。臆想的流亡和迫害,悲劇人物感,她感到人和人的關係,婚姻的關係有了個悲劇的命題。她滿足。
我媽媽沒有察覺任何,沒有感覺到我在那麼痛苦的忍受中。賀叔叔卻感覺到了,他可能瞟了兩眼我麻木空白的臉。他說他答應為我媽媽的這場走訪保密,說他會考慮她的請求。他被同情心震懾,像一年後在那女乞丐面前,顯得無力,同時在隱約厭惡著什麼。我媽媽起身,仍拖住我不放,逼我說謝謝賀叔叔。我毫無感覺我說了什麼。冰涼地貼在我媽媽懷前,如那個緘默的嬰孩,成了母親行乞的道具。
他是第二天晚上送我上火車的。
賀叔叔說,稿費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個名字這事不好辦。你該知道,印出來的東西就是麥面蒸成了餑餑,改不了樣兒了。
我已經上癮了。你借的藥典?
她問:我請賀叔叔在火車上照顧你,要他督促你洗腳,他督促你了嗎?
我爸爸坐在那裡,喘息從粗到細,慢慢變長變深,變得像入睡那樣均勻而帶著微微的鼻鼾。賀叔叔到達之前,他一次次從政治傾覆邊緣無恙回歸,無功無過,無形無嗅地消磨年華和才智,一直到他寫出那篇八千字的雜文《兒不嫌母醜》。他徒步把文章送到省報,兩天後又去一趟,如同舊時信差,坐在主編室外,把校樣等到手。一個標點都不妥協。
其實那種宏偉早早就被雕塑在他氣質里。
「五七」幹校,你們可能會叫它集中營。幾十條人體躺在幾十條窄鋪上,一聲哨,全站立起來。然後走出去,一隊一隊,緩緩移向工場或田野。
其實我絲毫變化也沒有。
他打斷我說,不提了不提了。你來看看賀叔叔,就好。我對不起你爸也好,你爸對不起我也好,你都別管,你不能改變歷史。他忽然成了「人民日報」,說:歷史的誤會,只有歷史自己去解釋。
是寫給賀叔叔的信。是十幾封信的開頭。十幾種互相矛盾的念頭。有的感謝賀叔叔給了他一筆頗厚的稿酬。有的只是張收據:今收到賀一騎同志一千元,按每工時八分五點六厘計價,遵照社會主義勞工制度每日工作八小時計算,工作時間共一萬一千六百八十小時。有一封信問:以這錢來買什麼呢?一個人四年的心血?一生的尊嚴?永遠不顯露的秘密?
我看著油燈說,賀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說對不起。
他叫羅傑?
我接著自己的思路。說我爸爸在那之後的失常。說我為他所蒙的羞恥。我還說,賀叔叔,我不願你以為我老遠來是為我爸爸做說客。我爸爸在這件事上無情可講,他做絕了。
我媽媽說,她爸爸寫它寫得犯十二指腸潰瘍了。有時候吃了飯痛得太凶,直出黃汗!夜裡給痛鬧醒,要連夜熬薑茶!他在外面嘻哈沒事,只有家裡人曉得他。你問問他女兒!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父親。看上去那麼渾然一個人,卻沒有一刻不體味到人和人之間的這種不適狀態。這種微妙的勾結,永遠不會從友情中被除凈。他原來不是個寬厚泰然的人,他敏感至極,精神上永久帶一絲病痛,他必須擰著雙腳去支撐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適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內在的不適。我的爸爸,他怎麼能在那樣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不懂他是否在說一報還一報。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也是一種緣分。
還有電影,在牆上。聲音和光重重擊在你的皮膚上。
他穿一條灰色短褲,長久沒洗了;腰間嫌松,被皮帶系出一些褶皺。上面是件發黃的背心,處處是小孔眼。我看見那孔眼中汗珠如蠶蛾般在咬噬著。缺水,這裏的人夏天都穿長久不洗被汗鹼蝕爛的衣服。
自信,充滿力量,如張開翅膀的母雞,身心內是上下幾萬年的沉厚母性。她不要償還,但你得知道你欠她。她一輩子花那麼多時間、精力就為使你欠她。
謝謝。她還好,比我父親穩定多了。他們離婚之後倒是我母親漸漸穩定下來了。
賀叔叔向下撇的兩個嘴角使他看起來有些凶。兩個酒窩在他頰上時深時淺地浮動,眼睛還是我們無法找見的。他說,這不行,生病可不行啊。
那個時候,沒有。是她的臆想。
我媽媽懇求了他,去找那個剛調來的黨委書記,你要女兒跟你去北大荒南大荒啊?!
賀叔叔住在四樓。到三樓時我逼問:是不是去找賀叔叔談錢的事?
賀叔叔翻一翻嘴唇,說我媽媽該早讓我爸爸來說明白此番意思。
在和舒茨相處時,我不時為自己的年輕感到優越。他常有的那個笑,是原諒我語言的年輕、簡單、衝撞。他愛憐這種稚拙,是摻一點兒男性成熟的謙恭的慣性使然。這個時候,我感到優越。其他時候他感覺優越於我。地位、名望、收入。他讓自己的優越感始終縈繞在心情上,絕不去識破它。他偶爾也識破:系裡的年輕男教師們那麼自然地同我調侃;自然、鬆懈地,在走廊里攔住彼此,隱喻地玩笑,然後分頭走開,揮手說「回見」。教授舒茨這時刻看見了實質:我暗藏的優越。客觀的一份不必張揚的優越感,因為年輕他二十歲。出於優越感而對他讓步。
他拿出個西瓜,告訴我這裏種什麼不出什麼,西瓜倒能長得漂亮。他切開瓜,又把它均勻地切成細巧的牙牙兒。他真的瘦削,曾經淺淺的雙下巴已成了寬綽的皮膚並失了彈性。肩膀的銳角又出來了。像他初次來我家的樣子。肌肉都復活了,隨他動作,在他棕黑色發亮的皮九_九_藏_書膚下拱動。
我媽媽拉緊我,她的嗓音和吐字從我腦後進入,穿透了我再出來;她藏在我身內,拿我講她的話演她的動作。她又說,就是——那本長篇小說。要是你跟出版社說一聲,就把她爸爸的名字添上去了吧?
我聽到「小夥子」,不知怎樣就站起來。站得陡然,小煤油燈伸一下火舌。不知怎樣伸出手去同賀叔叔握,在握到那個缺席的中指時,我頓時知道了那三年的獄中故事。我沒有把意外和驚恐喊出來。他看見我眼睛寒噤一下,像無意中觸著一隻蟲子,或者以為摸著活東西,竟摸出是死的。
我媽媽馬上請賀書記放心,她會督促他看病服藥。
我又說:大爺謝謝啦,我和我叔叔見著啦。
再沒什麼可迴旋的,我媽媽把我拉到她膝蓋邊,坐下,把我的頭擺置在她肩膀上。我要掙脫這個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發狠,揪緊我。
挨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之後,他坐了三年正式監獄。我爸爸那記耳光造成了他處境的奇怪惡化。所有的控訴在那之前都是虛設,而我爸爸的舉動使人看到憤怒有它真正的資格。出獄時他少了一根手指,額角一塊傷疤潛入髮際。他回到他母親打槐花的地帶。他落生的那個村早就沉入一場非常生態的淹沒中。三年大飢荒,村舍空了,窗門過往著黑洞洞的風。他跨著邁克爾·傑克遜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遙遙朝它走。
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有過那種笑容,之前,之後,都沒有。至少我沒意識到。在我們都最落魄的時候,我誠懇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卻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不,我爸爸從來沒愛過我媽媽。是的,有時不需要愛情,我們中國那時有許多不幸和危險,把一個個家庭綁在一起,比愛情牢固多了。危險一過去,解體就開始,我的朋友們都在九十年代陸續離了婚。
我笑,說: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錯!你改吧,我不在乎。電腦里有完整的稿子。
書?或許是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別林斯基的文藝理論,都有可能。反正是最煥發學生腔的書,什麼「田畔中殘存的野花,往往比燦爛的花束更迷人」之類。
一時間我真的是快樂得很。那種我爸爸和我要使勁忍受的不適,那種人和人之間的千差萬錯的啞謎——源於它的極度不適,沒有了。我們都在說最基本、最簡單的話,那些沒有弦外之音的簡單語言。我知道他的快樂是真實的。他本來屬於這快樂。他那快樂的乞討童年,和快樂的中年流放,會合於一個點——他的故鄉。他誤入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麼大一個彎子,還是回來了。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無必要的,是誤會。現在這個中年英俊農夫的快樂,與那個說快板的小乞兒的快樂,連接上了。這看上去很苦的快樂讓我看到它的和諧和完整。那麼他在兜出大彎子時所經受的,必定也是極度的不適。原來他在名望和萬人崇拜中也必須忍受不適。他此刻快樂得真切,向我反映了他或許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適,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時。
我媽媽說,不是的,我們家又不缺錢。這個家在祖母死後暗暗地闊起來,暗暗飲著1944年出產的美國克寧奶粉,從老舊的貴重衣物中源源不斷地拆出衣料和毛線;這三口之家暗暗享用帶哈味的錦衣玉食。因此是不缺錢的。
賀叔叔回來的時候我正提著他的暖瓶下樓去打開水。在樓梯拐角碰見了他。我坐在樓梯的木扶欄上,兩條腿掛在一側,一隻手提個大暖瓶,另一隻手把持平衡。你看,我們就那樣長大的,隨處可以冒險和娛樂。賀叔叔兩手背在身後,一隻腳跨兩格樓梯,嗔怒帶笑地看著我的本事。他讓我拎開水回來時別做笨蛋,給開水燙了腳。我點著頭,上下門牙小心地銜著兩分錢的邊沿。他沒問我是不是跟我爸爸一塊兒來的,他斷定是的。進門看到在他客廳里坐得如閨秀一般矜持的我母親,他肯定吃一驚。我媽媽從來沒去過他的住處。我媽媽和他是非常熟的那種生人。沒有我爸爸,他們之間的熟識會頃刻不算數。賀叔叔肯定在一進門就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了:我媽媽一看就是武裝好了,從內到外。
是啊,我看見你怎樣忙了。天氣陰暗了這麼多天,當然來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後面的那個小男孩已經等在候診室了。
我馬上不願她的身體挨著我。我說我困死了,別擠我,蚊子該進帳子里了。她開始用一種我兩三歲時的語態和我說話,哄逗我,反過來也讓我哄逗她。她暖洋洋的呼吸吹在我耳朵上、後頸上。她的目光也熱乎乎地在我背上,順著我側卧的肩膀、腰,明顯聳起的髖部直打量下來。髖骨已向廣度擴展開來,之間的容納在豐厚。表面無變化的腔內,一切都在蘇醒。
我坐在地邊的瓜棚中沒有為自己十八歲的豆蔻年華感到優越,他頭髮白了多半,比種瓜老農更卑微。十八歲的我與他的對比懸殊,都沒讓我感到優越於他。我對他的憔悴和早生白髮沒有憐憫。因為我不是二者間的優越者。
很快就發覺了變化。像你一樣。我媽媽把時間、地點推算出來,問我:暑假里你在上海怎麼了?
出身市井家庭的媽媽,她害怕再平庸下去。幾輩子的安分和平凡,對於驚世駭俗的潛隱嚮往一點點積累,我媽媽就是這個積累。她需要我爸爸這樣能力高卻註定受貶抑的人。這種人和任何一個當局都處不下去。我媽媽在認識我爸爸的第二個禮拜向他借了一本書。還書時她夾了個紙條,上面寫:我要嫁給你。
還有一封信寫得最長,絲毫沒有提書和錢的事,興緻悠然地說起一個山區小鎮,那裡綠山白水,茶寨茶歌,應該去那裡洗滌知識分子內心的污濁。在那裡,我爸爸說,他相信自己在文學創作上和做人上都會有長進。他說等他在那裡安下家,茶花時節請賀叔叔去客宿。這是十幾封未寫完的信中最完整的,也同樣不算數,在https://read.99csw.com我爸爸長而彎曲的手指間也成了個青毛桃似的紙團。
他在這個局勢中認識了我爸爸。
沒有。
我講過:賀叔叔把那張定期存款單夾在首版的書中給了我爸爸。我媽媽聽見我爸爸一夜在書齋里,一直抽煙,一直寫。她聽著他把寫完或未寫完的撕下、團掉,丟在桌下。
所以我們一定要說他們不成熟、愚蠢。
沒有,我爸爸的名字沒被添加進去。
我爸爸說,對於語言趣味低下的人,反正沒區別。狗皮襪子,反正一樣。
他說那怎麼行呢,該尊重合著者,雖然資歷淺,年輕。老師也不該在學生稿面上改錯。
我們隔著煤油燈,面對面坐在木凳上。床是土坯壘起的,兩個墩子上架一塊舊門板。鋪張草席,靠里那頭堆著棉絮、棉襖、棉帽子,一個冬天都堆在那裡。
他就那麼看我哭,欣賞著。帶一點兒心愛。
又成我問,他答。他告訴我他的生活是好的,大致是好的。有許多我和我爸爸想象不到的快樂。肚子癟時,走二十里路到公社食堂去買一斤饅頭,一路吃回來,留一個給看瓜大爺的重孫。那個快樂!不是快樂,是幸福。
想說明什麼?我想說明——我從來不拿這兩人比較,是你在引導我比較。
她從來沒有機會去經歷普遍意義上的男人。二十歲嫁給我父親,此後便上了衛星運行軌道。她檢查我爸爸的文章,看是否有「右傾」、「消極」情緒。若有,她就在替他寄稿之前偷偷換掉一些詞,或刪掉一些句子。常常在郵局那結了一層頗厚的糨糊趼的桌上,拿著那根拴在繩子上的公用蘸水鋼筆,在爸爸的稿紙上推敲字句。文章發表后,爸爸總把文章讀許多遍,總覺得丟失了東西。有時媽媽手腳動大了,爸爸就罵主編或編輯部,說最有精神的句子給這些人貪污了。他衝動得要去大門口的傳達室打電話,請他們把他的名字一塊刪掉,這樣的文章不配他的名字。媽媽在這種時候總是一面攔阻他一面溫存地搖頭,半閉眼帘,食指豎在翹起的嘴唇上,彷彿在告誡一個稍年長的孩子,別吵醒搖籃里的最年幼者。爸爸真的會壓低嗓音,放輕手腳。媽媽一句話不說,一直保持那個啞劇手勢,直到我爸爸在某把椅子上沉靜下來。
賀叔叔馬上用成年人對成年人的同謀聲氣問我:你爸爸知道你跑這兒來嗎?
進屋,兩人的寒暄,問我問他的情形,這個過程在我腦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溫暖和感觸,原諒和慶幸。賀叔叔噙著淚,臉上是消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說他得去給我弄點水來喝。十分鐘之後,他捧著個粗瓷盆回來了,彷彿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討,那樣笑。他把半盆水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蹾,說,喝點水吧,小夥子!
賀叔叔給叫出來。天色在瓜棚里早黑盡了。他低頭鑽出棚門,身上殘存著那個鑽的動作,就那樣看著我。太陽在沉澱中形成紫灰的煙。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誰。不記得認識一個十八歲的少女,黑皮膚,挽起的褲腳露出細長的小腿。他只記得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穿白泡泡紗露臂的裙子,連同一隻藤箱子一塊兒交到他手裡。女孩落到他手裡,整整一夜。而十八歲的少女,他不記得他認識。從那樣的十一歲該長成完全不同的十八歲:潔白的,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絲羞恥。
我媽媽眼看主題漸漸跑了,又把我往胸前摟摟,說,她爸爸病的樣子她都看見了,她不願意她爸整天弓個背在那裡寫啊寫啊。她知道是賀叔叔要她爸爸寫的,就不作聲了……
你看,並沒提到愛情。
細腰,塌塌的肩膀,小戶人家的那種勤勞和周全,細碎的對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還有最有忍受力的小業主階級那種對生活不衰的興緻。她到鄉下去巡迴演出,給家裡背回一袋黃豆。一段山路她把它扔下了,第二天歇過來又原路跋涉把它找回來,後來的幾個月,我們餐桌上的黃豆燉豬腳她從來不碰。我和爸爸都憤怒地大吼:誰要你把腳掌走出血泡?!誰要你省給我們?!……她就那樣忍辱負重地笑笑,謝絕平等。這類犧牲讓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覺:她只需我爸爸、我對她的犧牲領情,對負欠於她這樁事實認賬而已。
他笑笑說,我們這裏本該有七八個學生來,結果只來了一個,太窮了。
回見。
我說,不知道。他到「五七」幹校一年,我媽媽沒他消息了。
我媽媽又笑,說當然她曉得不一樣。她掏出手絹,擦去前一刻的悲傷弄出的眼淚。
我媽媽放心了。她無聲一笑。這時候的笑是最嫵媚的。走到我爸爸的背後,雙手順理他狂卷的頭髮,像一個小女孩頗有興緻地玩耍雜碎的毛線。她說:我看同你的原稿沒太大區別呀。
那是下一年的暑假,他帶我上火車。那件事還沒形成。它正在形成。我在逐步形成那個十一歲的女孩,在此時此刻,什麼都在從這螞蚱女孩向那略微圓潤的少女形成。與賀叔叔,我們一向有個默契。
我媽媽站在兩扇書架制出的籠圈裡,一綹燙得微微焦黃的頭髮從額角遮下,髮絲毫無彈性和光澤。她看著桌下桌上的碎紙片和紙團。看著她丈夫一夜的突圍:衝鋒和撤退。思維朝十幾個方向衝去,想衝出一條出路。卻是無出路,一次次撤回。他回床上睡去了,像在黎明的白色中流盡最後一滴血的犧牲者,青灰的眼帘寧靜地合著。我媽媽把打開的一個個紙團又細細團起,把現場恢復。
的確,那個時候我們中國人很少有缺錢的。好的東西也不是錢能買的,好東西叫作「待遇」。賀叔叔的轎車和司機,錢是買不來的。賀叔叔的大客廳、皮轉椅,與錢都無關。
現在我看著賀叔叔從小火車站走出來,顛動一下背上的被包。走過那片治風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樹撐開肥大的嫩葉。他拄著木棍站住了,往那片黃乎乎的農宅看去,感覺自己再次給投生到一模一樣的天地之間。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來。我當時只明白她在誇大爸爸的病,長大后才意識到九-九-藏-書她無賴式的苦肉計腔調。她把我爸爸的臉丟得很乾凈。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積攢在人們印象里的清高、對名利的傲視一記全毀光。把我爸爸的瀟洒全剝下來。
整個情形讓我媽媽弄得不成話了。連我的自尊和體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麼?現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後在上海火車站見到的那個乞婦懷裡的嬰孩。我媽媽是那個露著一個乳|房的乞婦。
舒茨教授簡直就是活著的、行動的一堆學問;賀叔叔的天賦是原始的,那種未經提煉的、生的才情。教授卻能夠成為各種嫻熟的學者,治學上他有無限可塑性。但他不會是任何學術的開創者。
這是他真正認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摑子一筆勾銷了。真正認領了原來那個我。
賀叔叔笑完了說,這和劇團可不一樣。
不久,我爸爸的文章被拆開,被人們半句、半段地拼鑲在他們的文章里,被截斷移植的句子衍生出新的生命,後果已大得無法吞咽。無論是我爸爸,還是一切企圖為我爸爸開脫的人,比如,賀叔叔。
鄰居家的收音機都沒關,一會兒是合唱《雷鋒我們的戰友》,一會兒是新聞:「省委領導同志參加了這次罕見的大豐收,為顆粒歸倉做出貢獻。」
她對這份伴隨發育期同來的粗魯一向不一般見識,但這晚上她敏感起來,指出:從上海回來的我變得頂撞、野蠻。她並不厲聲,邊理著我的辮子邊嘆息。聲音稚嫩,柔懦,令人不忍。她嘟起嘴唇,像兩三歲的我那樣憤怒地說,你知道媽媽就只有你一條命|根|子啊,你爸爸外面有女人的。
媽媽從來不在乎爸爸對「趣味低下」的暗示,從來不覺得失面子:爸爸把頭一再從她手指下移開,厭煩得要爆炸了。還得說教下去:好賴你的文章發表了,讓人看見你還在這兒,沒給送到什麼地方打礦石去。改幾個字有什麼呀,把我們家的戶口改到北大荒去,你隨便寫得多高級,還有人登嗎?
他問,我答。說我去插隊的事。他問離家多遠,我說從這瓜棚往東南走兩百多里,沿鐵路線,就是我們的集體戶。他說:集體戶?我說,二十多個同學,我們把一個土地廟改成男女宿舍,輪班劈柴、擔水、燒飯,還種地。
下午她換了身寬下擺的連衣裙,拉上我,穿過一人巷,上了紅磚主樓。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隨意放在桌面上時,一陣衰竭似的,從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說,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這樣的事我還做得起幾件,或幾十件,隨意跟他講到我在其中的增補;那段中國抗戰時期的說唱文學,其中一個作者叫賀一騎。
我說,你讀的時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寫在稿面上。
賀叔叔看我,多麼輕易地同老農人打交道,把他哄來,把他哄走。小時的一點點厭世,為著其他人和自己感到的那一點點羞恥,早沒啦。
是的,她好看。
記得很清楚。但我的記憶未必可靠。
真奇怪她居然能同那份猜疑,那塊劇痛的心病一塊活了那麼多年。直活到許多年後,我爸爸真的遇上了個女人。對於我爸爸愛著另一個女人這樁事,她從多年前就有把握了。一直在空口無憑地怨怪,哭鬧,詛咒那個直到十幾年後才出現在爸爸命運中的女子。
請接電話吧。
我笑,你用那麼大個詞「痛恨」。他痛恨所有僅僅由於年輕而優越的人。他痛恨這優越感發作時對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寬容。不認真的,大而化之的,淺淺敷衍,寬容的微笑中含著一個鬼臉。就是我剛才的笑,他痛恨。
怎麼會呢?
我低下頭。
是,他愛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愛一個孩子,愛一個小姑娘,愛一個改頭換面的少女,不管有多少種愛,對我,他對那孩子的愛始終壓在其餘之上。為了對那個寫毛筆字的六歲女童的愛,他得犧牲其他的愛。去上海的火車上他已把這個道理想清了。
賀叔叔說:這是誰呀?他聲音里已有笑聲了。
賀叔叔的臉孔稍稍一偏,把理解力集中在一隻耳朵上。
他們不應該走到一起,成為親密的朋友。他們恰恰走到一起,成了親密的朋友。
接受了她,他思想的勇敢,過剩的悲天憫人,政治行為的笨拙,她需要這一切素質。似乎社會和這類人之間總缺乏公平,而不公平喚起她的激|情。她的那種戲劇假設中,她總在救死扶傷,總在以她單薄的靈肉抗衡無形而巨大的勢力。於是她感到整個生存有了種深度和實質。就這樣一個溫柔和自我感覺神聖的女人。
在送我和我媽媽出門的時候,賀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的眼睛問出些許關切來,我還是冰涼著。不適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親忍受的,還有祖父的,我都背負著。我必須全副精力讓我扭歪的雙腳忍受著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無恥。那無恥不是我們的過錯,是我們的天性。
他走進一個叫「大隊黨支部」的地方,又從那個地方走出來。最後走到一個鄰倚于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其實賀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雜。瓜棚的小窗糊著紙,小火車站偶爾過火車,窗紙沙沙響。小火車站日夜有五六趟火車往來,只有兩趟在站上停一分鐘。一個乾癟的大爺往洞開的車窗里遞西瓜,瓜瓤龜裂,纖維像絮一樣。沒等車上的人付給他瓜錢,車已開出了站台。大爺給牽著跑了一截,看見煤渣子站台上走來的我。
賀叔叔和他實在沒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頭濃密的白髮,很早白了頭,我十八歲。
教授一頭濃密的白髮勁草一樣,在聲和光的搖撼之中挺住。他兩眼正藍。
他說:我恨那種人——不拿下屬當回事。痛恨。
我媽媽說,他沒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這兒求情。下一版吧,賀書記,你看怎樣啊?
只剩下她和他。
賀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後背上,嘴角開始發緊,向下撇。眼光移到一邊,移到我媽媽看不見他眼睛的地方。他說,你是說我那部三部曲?
不必說。彷彿四十五歲的母語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我的母九-九-藏-書語沉靜而憂悒,啞然中含著寬而深的吐納。
賀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們無法進入的空虛中。許久。他沒法再正眼看這對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後在火車站;他別過臉一眼也不去瞧那個袒露半個胸脯的年輕乞婦。
她演歌劇,後來調到圖書館工作,再後來又到文化館工作。她從事的這些工作都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是個很原色的人,也很直覺。
我媽媽跟在我身後,進了客廳,忘了告訴你,這門是不常鎖的。許多人都同我們一樣,敲敲門就直接把他們自己請進去。賀叔叔很少鎖門。除非上北京下上海。所以他回家常常看見茶几上有幾杯剩茶,還溫熱,他也從來不追究,那些自己款待了自己的人們是誰。他若見到撲克牌攤了一桌子,就知道我爸爸在那裡待過。我爸爸常獨自玩那種牌戲。一時沒有結果,他攤著剩局在茶几上,賀叔叔從來不去攪掉它們。他曉得我爸爸還會再回來,接著局勢玩下去。他對我爸爸所有的習性都接受,卻從不沾染上。
三年了?從很小就來你這兒?
你看,事情所含的背叛就在此了。
你可以說年輕人在成熟的人面前,愚蠢可笑,說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你得承認他們畢竟優越。優越讓他們膽敢愚蠢,愚蠢得起,可笑得起。在我的學生狂妄時我想,他們真狂妄得起啊。我擬試題,決定正確與錯誤然後給他們分數,支配他們的獎學金。所有的都不能阻止他們在我面前狂妄。他們把優勢讓給我,絕大多數時候,但那是他們在謙讓我。沒有他們的謙讓,我的講師做不下去。沒有他們把優勢好好隱藏起來,舒茨和我就無法堅持一種權威和秩序。我們賴於他們的仁慈而存在。
我得告訴你,她背著我爸爸做了什麼。
只有一個妥協:在後記中賀叔叔加了一行字,說他一生一世將感激我爸爸。
不必擔心,我會開得很慢。
我收到了你的聖誕卡,謝謝!
我在一分鐘的小站上找東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順道來看我叔叔的。我這樣對領我往瓜田走的大爺說。我們碰見的每個人都知道「反黨老賀」。他們不知道其餘,只知道「反黨老賀」享過福,坐過卧車。
教授看著我,講英文的我手勢很大。
舒茨也這麼說。他也借了一部藥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葯都查過。
逃荒的人多半沒回來,或變成城裡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賀叔叔和某個逃奔出去的人對換了一個位置,漂浮歸來。他背著一個棉被包袱,還像軍人打的被包一樣方正,拄著根木棍回到這裏。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適逢造反派奪了省委的權,改叫「革命委員會」,與「軍管會」一同主宰皇天后土,他們想到賀叔叔母親曾經討飯的地方,也就是賀叔叔參加八路軍的地方。那地方窮得著名。著名的鹽鹼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個地方都能讓著名的賀一騎脫胎換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盡他吃的。
1964年。
他擠出個笑容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小夥子。
同一張報紙上就有了反擊文章。
他不像我。我對他的愛主要是因為恨。現在我知道,崇拜包括那麼多恨。
只有她知道,有一天他會給賀叔叔一個大耳摑子。一份日夜瀰漫在我們生活中的恩寵和主宰終止在爸爸恢復的本性中。那是徹底的無拘束,是對一切權威瘋狂的反感,是兩扇書架後面連褲腰帶也不想要的那個生靈。
我看見小煤油燈光映照中的這個中年男人。白髮中的黑髮,骨骼的陰影,一切表皮下的形狀,都在那盞影子大於光芒的火炬中顯現出來。他顯得比他本人要濃郁得多,我看見十八歲的少女亦色彩渾厚,被麥收的太陽曬褪了色的睫毛和眉毛都給燈光濃濃著了色。還有嘴唇。西瓜汁使她的嘴唇飽熟。
她那個優美的啞劇動作一直留在我幼年的記憶里。似乎總有那麼一分稀薄的睡眠籠罩著我們;就在近旁或無所不在,那個好不容易入睡的病嬰,巨大而不可親地躺在我們的生活中,絕不能驚醒它的因病痛而生的乖戾。媽媽看著我們的眼光,那樣溫存和壓抑,讓我們在那無邊際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我媽媽很內行地說,那就下一版的時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說,上回漏掉一個作者的名字。
沒有。他沒有干涉。讓它自生自息,不像美國的長輩,上來抱住你說:「沒關係,會好的。」他已經不能輕易碰一個少女,她十八歲。他連少女的頭髮都不碰。
我用粗嗓門說:那麼大個人要別人照顧什麼呀?
她憑著她奇特的敏感。
我說:是我。
不。
我不懂他的意思:是背叛已不可挽回,還是他不計較這背叛。
這一切賀叔叔都看在眼裡。後來我十八歲那年,和他單獨在他的瓜棚里,我們一一核實過註冊進記憶中的場景動作。他在瓜棚里告訴我,他看我母親那樣無援,拿我來遮擋。
我媽媽說著就笑起來,賀叔叔也笑。
賀叔叔突然和我對視一眼。他,和十歲的我。
他也笑,說他看出我是個嚼過麥芽的小莊稼漢。
握了手,我哭起來。哭來得突然,無頭緒。我站在瓜棚中央,兩個小臂輪換抹淚,從頭到腳都在抽。我是為我爸爸哭,還是為賀叔叔哭,我怎麼會知道?有一點我現在是清楚的,那根沒了的中指,觸碰了我所有的激|情。那樣的哭是要激|情的。要足夠的荷爾蒙。
音樂如一間打鐵鋪子。
他馬上明白了:我並不知道我媽媽在這裏轉些什麼。我也同他一樣急速地在猜這個女人的動機。
有一些片刻。
我掙扎回頭,看見她輕淡施粉的臉紅潤細膩,臉蛋上一邊掛一顆淚珠。她把我臉擰轉回去,不准許我看見她撒謊時的艷麗容顏,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兒寡母的造型。
是我敲的門。我媽媽帶我來,是因為大人常在孩子面前顯得寬宏,通情達理。大人其實不大願意駁孩子的面子。我媽媽的直覺是,賀叔叔對我,一直是沒有明顯的輩分和原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