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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我父親回到城裡時,我恰好被鄉親們推薦上大學。工農兵學員,教育革命,聽說了吧。
初生的瓜卵石一樣硌在我背上。
清醒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過那種痛苦,酸澀,極度的妒忌。
她?不知道。
早飯後,我媽媽一二三地布置如何活下去的措施,那是規律:誰一夜間得了罪名罪狀,他早些遲些都要給抄家,停薪水,然後「隔離審查」。私堂和私獄叫作「隔離審查」和「牛棚」。我媽媽說:先燒吧。
我不理母親的催促,從他們的早餐邊走開,坐到高凳子上去。面朝窗。然後我開始研墨,研得桌椅直晃,我自己頭也暈起來。各家起床了,在這個冷潮的早晨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極致,同時打開窗。若沒有如此音量,他們自家的收音機說的什麼就會聽不清。人們可以在收音機的快悅聲響中苦悶、懼怕、吵架和自殺。
對不起,今天的就診看來得取消了。會議延到晚上開。舒茨主持的會我最好別找借口。
我爸爸點點頭。
他又說:寫得比我好。
我知道,讓我爸爸感到認清他自己的是「背叛」二字。他打出那一耳光之後,一直在苦自己,想認清藏在自己行為中突然支配了自己的那個異己者是誰。於是「背叛成性」四個字,使他此番認識驟然升華。一個躍進,飛翔。頓時,兩年的苦想有了成果。
一個人呵斥他,叫他開路時,他對我笑一下。我就在這一剎那發現他期待什麼。精神上的釋放。從他打了賀叔叔之後,他進入一種奇怪的懵懂。他的神志、感覺在這兩年裡是鎖閉的。沒人能進去,沒人知道那裡面的刑審和折磨是怎樣的。我現在懂得了他那突至的釋然;形骸的囚禁開始前夕,那個給他自己鎖閉的精神就此解脫出來。折磨、盤問、指責從此都由別人去做了;他只需去對付別人,不需對付自己。
意識到失口了,他瞄我一眼。他自我更正地說:我是說這個人就照這樣老實巴交地寫下去,不得了。要是不去搞權術,他會比我寫得好。會好很多。
我發現瓜蛋兒硌得我不能忍受。
我爸爸那天太想有個人聽他講話。外面,家裡,他已沒有一個人能講話。從他揍了賀叔叔,他對於自己的新形象新品格全無信心,變得心不在焉,一邊講著什麼一邊總在對聽他講的人察言觀色,看對方對他的新面目有怎樣的反應。他感到他從人們的眼睛里讀到「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的潛語。他話少了,常常眨巴著眼睛在想某件事。連綿不斷地在思索:吃飯,看報,去參加各種集會,跑在望不見頭尾的慶賀或聲討的人群中呼口號,所有時刻,都不會打斷這思考的連續性。這思考所需的精力集中使他動作機械並用力過度,手腳都不夠負責任。
在思考一件並不很明確的事情:自殺。
我爸爸仍看著我,如看一個病痛卻無以言語的嬰兒,眼淚不斷從他眼裡流出來。他一直問:爸爸說了你什麼呀?
我爸爸踉蹌出去,披著棉襖站在院子中央,就如一夜間水斷山崩read•99csw.com。還沒有人起床,院里三十多戶人家都還不知道這一夜間誰已遭天誅地滅。
整個翻天覆地中,我爸爸坐在燈下,很靜。我照我媽媽的吩咐,倒一杯水,手心裏攤著幾顆他天天吃的葯,走到他跟前。我弄不清他一直在吃什麼葯,到了一定歲數自然而然就服起一些葯來了。他只看著我手裡的杯子和葯,然後食指和拇指伸到我手心上拈;拈一粒,放在嘴裏,吞一口水,再拈下一粒。像個吃藥不老練卻很乖的孩子。我說:爸爸。然後我蹲下來,臉對著他的臉。我本想說,想開點,又不是你一個人。或者,我和媽媽等你回來,得好好活。反正那類的話。但我就只說:爸爸。幾天里死噙住的淚這時才流出我的眼眶。
如此凶蠻無理的一吼讓他再次看清他自身之內有完全異樣的潛藏。他意外地看著他女兒,看眼淚在她眼中迅速漲滿。被嚇壞、受委屈的女孩又成了他認清他自己的一面鏡子,折射了他自身又一層陌生。我不認得他了,他映在我欲裂的淚水之上,愈來愈變形。
我發現他是痛苦的。終於敢於說出真理,而那真理讓他痛苦,也為長久隱瞞這真理而痛苦。他就那樣蹲在那裡,看著他和他的最後一點聯繫給燒掉了。又是哺哺的,他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幫他寫得並不好。那個三部曲,我是沒有寫好。我沒辦法寫得好。
他說:好,寫得真好。
也許我拒絕妒忌。
現在有幾分鐘嗎?才吃午飯?
醒來后我感到夢裡的痛苦。我隱約明白那個人是誰。
不知道。醒了后我拚命想,想不出他的樣子。
是用我今天的經驗在做|愛。
站在大開的門口看著我爸爸。他再次站定,慢慢扭轉頭,手插在棉襖袖筒里。完全是個累駝的老農望著一夜間被冰雹打禿的田野。他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地看著那從樓頂垂降的巨幅標語,上面寫著「打倒」和「滅亡」的詞語。他臉孔仍沒有變化,兩眼茫茫。山洪來了,淹到了自家門檻,路也沒了,橋也沒了。
我爸爸突然跑過來,從簍子里拿出已被撕成燃料的《紫槐》,兩隻手拼接一頁,卻沒拼上,手又去簍子里掏,掏出它的作者的照片來,那還是個穿粗布軍衣的年輕人,右肩略聳,下半截手臂連同撕爛的半頁封面不知去了哪裡。按在手槍上的右手。
我們都想認清自己。「認不清」卻是我們本能的自我保護,保護我們的神志健全。還有自我賞識,也得到保護。本能袒護著我們,不給我們看清自己的弱處和異端。「文化大革命」,是剝去這層本能,讓你非認清自己不可。大字報把你種種細微異端呈出,高倍放大,放大中的失真和變形使它成了另一種品格。「認不清」的那種混沌的甜蜜,失去了。四面八方,鏡中變態的你的各個局部,那些全異的折影就是公認的你。醜陋,恐怖,你原本是這副模樣。
再早些,是他被人送回城裡治病,躺在翻過來的竹床里人事不省。
不到十七九_九_藏_書歲。
他終於拖著兩隻腳,走回家,從我身邊走進門。我眼看著恐怖一點一點追上他,佔據他那雙空白的眸子。
齊整的髮型使他酷似一個人,我的祖父。就是同一個人:同樣的懦弱和善良,同樣清澈的良知。他從來不願頭面整潔是他要避開那個酷似,要逃脫一種天命。他一直在下意識地破壞遺傳程序,塗改那個早早就勾畫好的面目。他以為那麼容易,抬手一攪和,就恢復了無序,那面目中對於自盡的悠久思考,一個漫不經心的預謀,都被驅散。卻是無能為力的,那善良是永不可實現的,良知卻要永遠裁判。
她在那裡跟人做|愛。
我和我媽媽把我爸爸從火車站接到省委招待所。是不對外開放的旅館。我家的兩間屋早給別人住去了。我媽媽住在文化館宿舍,八平米大,住不下我們一家。
他發現被別人懲罰容易多了。他接過我媽媽遞過來的那捲行李,抱著它。
我去開門,也是想最後再看我爸爸一眼。他在邁出門檻時也那樣看看我。
他抖著聲音問我:你怎麼啦?
一夜間變質的人和事,顛倒的是和非。那時全這樣。賀叔叔也是一夜間成了另一個人:有著瞞過了所有人的陰險和罪惡,完全是陌生而猙獰的另一個人。所有人看著大字報上的羅列和揭示都會暗自說一聲:竟是這麼個東西!包括被揭露者本人。賀叔叔站在大字報面前,同我爸爸一式一樣的面孔,讀著那些天譴的字句;那些事例編排,那些似乎出於自己的行為和語言,恍然嘆道:原來我是這麼個人!一個人不知自己的病狀,一旦讀了長久對他封藏的一系列診斷,終於明白了自己是個什麼,怎樣的無救。
她走到門外。
就到這兒吧。多多珍重。
1969年。
我爸爸看著灰燼在冬霧中飄不動,從一米多高的地方就落下來。白紙成黑的了,黑字變了白。他知道明天或後天就有人來抄他的家,把他捕走。他知道這是最後一刻他能有個自己人聽他講幾句自己的話。他想用那一刻把他和那位朋友之間的事讓我懂得。我爸爸眼中的溫情濃厚起來,看那些並不輕飄飄的灰屑不斷飛和落。似乎是在向一個人交託秘密,他對我說:那些人都不懂,說他掃盲生,其實我告訴你呀,他是個非常好的作家。
是賀叔叔坐監的第三年。
對了,保險公司寄的補償表格我收到了。需要你的簽名。一份補償要這麼許久才能實現。
你還記得我對待遇的解釋?
我爸爸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是這樣一個人:「投政治的機參加學生運動」,「對失去的布爾喬亞樂園深深懷念」,「復辟思想和情緒無不表現在作品中和一貫言行中」,並且,「意志薄弱,投機不斷,背叛成性」。
我說:不是蠻好嗎?
並不是在布置自殺的步驟。自殺,它自己會成熟。是從我祖父那兒來的,只不過要在他體內成長,成熟。在那個我焚燒《紫槐》的早晨,它成熟了。
摸黑記的。
兩年後的一個清早,我媽媽偶read.99csw.com爾出門,看見白乎乎一片,攻擊我爸爸的大字報鋪天蓋地。
倚門站著,看著門內影綽的父親。剛進門他身上披的棉襖毫無知覺地滑落下來。我拾起它,亦無知覺地拍打上面的灰塵。這個聲音把我爸爸驚動了,他身子一抽轉向我,好大一會兒盯著我和這件舊得發白的藍棉襖,大聲吼:有什麼好打的?!
我媽媽在勸我爸爸把一碗粥喝完,說人是不可救的王八蛋。她自己大聲將粥划進嘴裏,在給我爸爸、我、全體的人做一個「好好活下去」的示範。
一副神情都是緬懷。他回到初次讀它的時刻,初次見到那張英氣勃勃的臉。
嗯……你錄吧。
也許全都知道,因而全埋伏在一扇扇門后,讓我爸爸自己先把新景色看夠。
他的名字被各種各樣的手跡寫著,最大尺寸如八仙桌面。他半張著嘴,像腦癱患者那樣突然失語了。又像在辨認每個字跡後面那個人,那副面目。他慢慢向前走,又轉身向另一方向走。從小就懂的成語「走投無路」,此刻的我爸爸在給我最圖像式的註釋。
我把小煤爐置在後院,拎一隻紙簍,裏面裝著我爸爸半生寫的手稿。幾十斤重,之後是書;那些成了敵人的作者贈送給我爸爸的書,上面有他們的簽名。其實這事我媽媽早就幹起來了,她一兩年來一直在用信件、日記、照片生爐子,一切她認為危險的東西都成了頗好的燃料。
四年,最後一次見我爸爸,是我媽媽和我一塊兒去「五七」幹校同他一起過春節。
我?是的,全看見了。
我看見他眼睛里有那樣的情感。那樣的黯然神傷和思念。他蹲在簍子邊,拿出一些殘碎字句飛快地讀著,生怕我燒得比他讀得快。
門被敲得急促而肯定。我媽媽心裏已明白,卻還坐在被子里問:「誰呀?」進來一些戴紅袖章的人,把一個白袖章套在我爸爸的手臂上,上面寫著他的罪名和本名。有了它就省了繩綁,省了手銬或腳鐐。我媽媽蓬頭垢面地捲起被褥,裝好換洗衣服以及半管牙膏。不必任何人吩咐,每個被半夜帶走的人都要有這些東西準備。她動作照樣很大,十足的勁頭。她穿著灰色長襯褲,是我爸爸的,洗縮了水,就那樣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黃腫的臉皮泛著高傲的光。
來帶領我爸爸的七八個人也在忙亂地到處查看,打開每個櫃門、抽屜,開到極限,不關回去,所有抽屜都脫了臼。他們翻出某頁陳稿,還出聲地念幾句,再譏笑地看看我爸爸。有幾個櫃門上了鎖,他們掏出現成的工具就撬。我媽媽叫喊:這有鑰匙這有鑰匙!他們聽不見似的:什麼都不如徹底毀掉一樣東西方便。
我好像有種經驗。
就在他想具體對自己下手的時候,那天半夜,來了一群人把我父親帶走了。事實是:這群人及時破壞了他潛意識裡成熟得剛到火候的「自殺」。
半夜兩點。
我沒一句話。他給我媽媽拉去喝粥,坐到凳子上,仍轉頭來看我。看他自己。在我瞪起或垂下的眼睛里,兩年來,他https://read.99csw.com就這樣看他自己。那記耳光揍出去,一些人快活地跑來祝賀他,拍他肩膀,說那一記揍得真帥,應該多揍揍那個掃盲生。從此我爸爸就常在我眼裡看他自己。他想看見那個讓我陌生得發驚的父親究竟什麼樣兒。他太想從我眼裡認清自己那個突如其來的行為;它被什麼發射出他的身心,那發射它的秘密機關在哪裡。一定有一個極其秘密的觸發點,不經意觸碰,蹦出那個全然不相干的舉動來。是什麼觸發了它,觸發了他和我生命中一連串的後果,他多想從我眼裡知道!
我爸爸看著自己的名字,淋漓著新鮮溫熱的墨汁;名字到處皆是,滿眼皆是,汪汪的一片濕潤的黑墨和朱墨,青赤融匯,如黎明前才完成的屠宰。
人們在大字報中列出的那些罪狀,他要從他女兒的眼裡得到最後驗證。
我爸爸,他終於得到與賀叔叔相等的待遇。
他說:沒寫好。他自己寫會好很多。會留下來的。我沒法寫好。雜念哪。人有雜念就沒辦法了。
我寫出一群一群無意義的字。知道父親多麼脆弱,有一搭無一搭的自殺念頭正在他心裏起著圈圈的漣漪。
我會的。
她要我照她的樣兒:坐一隻小板凳,慢慢地細細地去燒。我拿一把破芭蕉扇,一頁一頁扯爛書投入爐膛,看它抽搐聽它絲絲呻|吟,黑色字跡變成了白色。我盡量不去看那些人的名字。
我爸爸的工資還是凍結的。他從「五七」幹校釋放是要他寫個電影劇本。叫作:戴罪立功。如果劇本寫好了,功就折了過,不必再送他回「五七」幹校。那個旅館當時給這類將功折過的人住去不少房間,到處聽得見棋子聲和撲克聲。光是和我父親同寫一個劇本的,就有七個人,叫作「寫作組」。三年後電影上市,七個人的名字一個也不見,只推出一行大字:集體創作。
不用送,現在天越來越長了。
我十八歲、十九歲。同一個男同學通情書。他去當兵了。我也和另一個男同學談戀愛,帶些舉動的。後來,二十歲那年,我上大學,結婚、離婚。太多的事和人,影響我記憶的專註。你不是嗎?有個階段什麼都享用不完。
是這麼個夢。等等,得看看我記下的。很亂。
我聽到謠言的時候,一點痛苦也沒有。謠言說他在窮僻的鄉村,那個由一分鐘小站通向文明的地方同一個農婦偷過情。我沒有妒忌過。怎麼可能妒忌?我和他之間所有的都可能是幻覺。後來他那個升成地區副書記的妻子同他來住了幾個月,據說她是陪他在省里看病的。我也沒有任何類似嫉妒的情緒。那時他復了職。我在上大學,交了男朋友,就是我後來的丈夫。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說了賀叔叔和那個農村少婦。
回見。
她往瓜田深層走。
讓我看看——那以後有太多的事情發生。
沒有考試,沒有教授這個稱呼。農村的幾個領導看著我,挺愁似的說:你在這能幹啥?上級指派一個人上大學,就你吧。都晚了,還不捲鋪蓋快走——都開學了!
所有人的解釋是:九*九*藏*書他給他那個耳光,是把他與他曾經的關係清算掉,並讓人們見證這個清算。洗清自己,為自己贏得一份安全。看,我和這個人徹底乾淨了,我爸爸的行為做出如此示範。他的確安全了兩年,也使那兩間屋裡的妻子、女兒有了一段頗完整的太平。
三個人中間,我媽媽對於創傷的反應是唯一不同的。她似乎一下看清楚了曾經漫山遍野隱蔽守候的都是哪些人,或獸。雖然又受到意外一擊,但她終於不必再繼續假設任何敵人和暗算。一切已證明了她所預期的,一切都證實了她沒把人或獸看錯。現在一切明朗,她的防禦和進攻都不必再摸索。她有了目標,生活亦有了目標。母親嬌小的身體上,頓時出現了一些大動作。她「嘩」一下打開窗,對二樓的人家喊:喂,拖把的水都滴到樓下來了!我們成你們的下水道啦?!她開始把早餐往餐桌上擺,一大鍋粥很響地給搬上桌面。生活逐步在粗糙起來,母親早已不是小家碧玉,但還不曾如此氣壯過。她嘴裏大聲反駁著大字報上的每一項指控,一面把一個個小菜碟子「啪!」「啪!」「啪!」地敲在剝去了繡花桌布的赤|裸桌子上。她的響動好像是在夯戰壕。她不斷地哼哼冷笑,說早料到人臉一張皮說變就變。
對,是我。我是看不見的,不知在哪裡,只有感覺。
我看清她是個村姑。
我們還好。自上次在自助餐廳里的談話之後,還算穩。
中文,當然。
他都不知自己在哭,又轉身去問我媽媽,嗓子提得更細軟:我剛才沒說她什麼吧?
我爸爸終於發現我歪著兩隻腳,同他一模一樣:忍受別人,忍受自己。眼淚竟先從他那兒落下去。
我說:爸爸,這書寫得好嗎?
在課堂里坐了一個禮拜,才明白我學的是什麼。
因此我聽出了他話中過分的真誠。
接著說嗎?
我媽媽舉起一把梳子,當著眾人的面,替他梳頭。我在平時一定會認為我媽媽此舉荒謬不堪;而這個半夜,我卻感到她的得體。我媽媽從來不知道怎樣得體地愛我爸爸,此一刻的心血來潮卻是動人的。我爸爸也不像平素那樣急躁地按捺自己,等待我媽媽完成它,他好馬上再把它破壞掉。這天他光頭整臉地帶著我媽媽的手藝走了。
再早,就是他離開家被押上大卡車的時候。一車都是與他身份相似的中老年人。全省舞文弄墨的人都在這些運化肥的卡車上。送行的家屬在馬路另一邊,都像是死囚重犯的親眷不敢表露悲痛,站得靜靜的、遠遠的,盡量不讓這個城市的百姓看出他們和卡車上的歹人們有任何關係。只有我媽媽不時想起什麼,從眷屬群里突然跑出,跑到卡車邊上,叫著我爸爸的名字。等我爸爸從同夥中伸出腦袋,她便把自己掛在卡車幫子上,叮囑幾句話,或遞上一件小物品。然後再跑回送行的人群。我只盼著卡車快些開走,我媽媽可以完成孟姜女的角色。
外面——瓜田。無邊際的深綠色藤蔓,葉子,上面有露水。直到天盡頭,全是這綠色瓜蔓,爬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