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卷一 常恐秋節至 A2平陽公主

卷一 常恐秋節至

A2平陽公主

她一向是個明白人。
我揮手打發走侍女們,內室越發安靜了,只有沙漏的聲音,映襯著前院的喧囂。
我托腮苦笑:「與其居高自危,還不如不要這令人恐懼的高位。公主,你告訴我,如果當年不是與館陶長公主結怨,你還會不會刻意搜羅美女,充實皇上的後宮?」
她沒有答我,卻上上下下打量我。
有多少人會懷念那個天縱英才的少年呢?
我不知道該不該嫉妒她,她不一定比我當年更單純清麗,但無敵的青春使她顯得那樣動人。
「公主,」我緊盯著她,「有時暗夜靜思,我常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是公主一手造就的,公主明白嗎?如果可以回頭,也許我希望自己根本不曾跟著侯爺來到長安。」
平陽公主生於深宮,長於權門,對權勢的追逐已成本能,不管是什麼時候,她永遠都能找出長安城裡最顯赫最幸運的那個人。
據兒也不再是唯一的帝子,只有衛青,開漢以來唯一對匈奴屢戰屢勝的大將軍,才是我的指望。
這幾年,我和平陽公主很少見面,甚至我也很少見衛青,見多了,對他,對我,都是負擔。
他這都是為了我,為了衛家。
衛青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已經封侯拜將,他依然低調收https://read.99csw.com斂如當年的侯府家奴,事事唯謹。
皇上又答應她,一旦閎兒長到六歲,會給他挑選全國最好的封地,不管王夫人為兒子要什麼屬國,他都會答應。
「長公主在看什麼?」
我明白,平陽公主這一生都與我同進共退。
她有些驚訝,那雙黑亮依舊的明眸盛滿了迷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如今尊榮無比,衛氏福祚綿長,有什麼好後悔的?莫非陛下是埋怨皇恩菲薄么?皇上對你們衛家恩情天高地厚,古來罕有。」
全軍覆滅、應當就地處死的副將,他帶回來交由皇上親自發落;群臣跪拜大將軍的禮儀,他上表極力遜謝;皇上賞賜的千金,他奉獻出五百金送給王夫人的父母,說是給他們的生日壽金;對與他不和的大臣,他含笑賠罪、極力討好。
「公主還記不記得初見衛青的那一天?」我問。
王夫人的年齡和我的衛長公主差不多,皇上日夜召她陪侍,連喝酒時視線都離不開她的面龐和舞袖。
而我不明白的是,我從來不曾是她選中的籌碼,為什麼卻身不由己地成了過河小卒,一次次被皇上和平陽公主拿去賭他們的運氣?
平陽公主搖搖頭:「長平侯恐九*九*藏*書怕活不過明年春天,陛下有空暇,還是多去探望探望他吧。」
她已經死了兩個丈夫。平陽侯曹壽生病成為廢人,歸居河東郡后,不久身故;再次下嫁的汝陰侯夏侯頗,因與父妾通姦自殺。如果衛青病故,平陽公主將第三次成為寡婦。
「好,」她點了點頭,「侯爺這幾個月越發虛弱,連在花園裡散步都喘不過氣來,陛下也知道的,自從元狩四年漠北最後一役后,長平侯已經十二年沒上過戰場,他除了在家中喝點悶酒,招待客人,什麼事也不想做。」
風風雨雨這些年,縱然是天生的金枝玉葉,她也飽嘗到人生的艱辛,兩度喪夫又喪子,可是平陽公主,她依然有一種活在頂峰上的自信和睥睨。
他驕傲、狂放、張揚,讓身邊的人只能感受到強烈的自卑與無法停止的嫉妒,說不定,最捨不得他離去的人,只有皇上。
「昨日讓太醫送去的高句麗山參,還管用嗎?」
是不想做還是不能做,抑或不敢做?
還是像娘到處揚言的那樣,她生我的前一天晚上,夢見月亮入懷,所以我註定會成為大漢最尊貴的女人?
十二年的鬱結,怎麼能令他不重病纏身?
那女人姓王,出身比我還差——她不但是歌女https://read.99csw.com,還是娼門之後。當然,皇上不在乎這些,就像他當年不在乎我是個女奴。
而此際,三十齣頭的我,容顏已經被頻繁的生育和歲月摧毀,無法讓皇上多注目留戀。
我的兄弟,他這一生都沒有完全按自己心意活過,十二年來,他過著不敢擅權、不敢得罪言臣、不敢張揚、不敢多言招禍的日子。
元朔六年,我被冊封為皇后的第六年,衛青結束定襄北之戰歸來,這一役他斬敵萬余,皇上賜他千金,並打算下詔讓群臣都在長安城外一齊跪迎衛大將軍凱旋,以此顯耀衛青。
他們沒有霍去病的天才,卻學會了霍去病的狂傲;他們沒有衛青的寬厚,卻渴望衛青的功名;他們沒有我打落牙和血吞的堅忍,卻惦記著我的顯赫地位。
平陽公主大步走了進來,在皇上所有兄弟姐妹中,數她和皇上最相像,就像我和衛青。
她怔了一怔,走上前來,坐在我身邊,像個親姐姐似的輕撫著我的後背,微笑道:「別傻了,皇后,從小,我就看出你們衛家的孩子,一個個剛強好勝、不甘貧賤,決非久居人下的庸人,尤其是你和衛青。」
我的心被她的話猛然擊碎,若是衛青也離開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信任九-九-藏-書誰,依靠誰。
「陛下。」長公主緩緩地施了個禮。
我常想在她身上細細審視出皇上的另外一面,想看出除了權力、獨裁和天才之外,皇上身上還有些什麼,還有多少鄰家少年般親近樸實的地方,但很難。當人在某個萬眾矚目的位置上待久了,連他自己都會忘卻他本來的面目。
「報,長公主已駕到。」敬聲派來的人,隔著屏風回稟。
衛青曾經說過,他縱橫北疆多年,在漢人裏面,在匈奴人裏面,見過無數女子,最美麗的那個還得數他的三姐衛子夫。
她的嘴角浮出了一絲微笑:「怎麼不記得?那天平陽侯帶來的一群家奴里,只有你們姐弟倆讓我一眼就看出了與眾不同,你才十二歲,已經出落成一個絕色佳人,衛青八歲,卻滿臉透著倔強自信。」
放眼望去,我的侄兒、外甥和兒女們,沒有一個不平庸。
王美人剛剛十八歲,是十六年前我生衛長公主的年齡,她有著我當年的柔軟腰肢和宛轉歌喉,更重要的是,她侍寢不久就懷上了身孕,皇上答應她,若生子,一定封她為夫人,僅次於衛皇后。
她的弟弟立了我做皇后,她自己嫁給了我的弟弟,她的兒子平陽侯曹襄娶了我的女兒衛長公主。
是我真的在心底深處藏著連九_九_藏_書自己也不清楚的野心嗎?
我的孩子們很快就要有異母弟妹了,這讓我感覺奇異,專寵多年,有時候我已經忘記了皇上當年的風流。
「我後天就去看他。」
依然是舊年的容貌,舊年的神情,歲月給她增加的不過是幾道眼角紋,無損她的艷麗和魅力。
旁人的譏訕和彈劾,彼此的憂傷與強顏,多見一次,不過讓心底徒然多一道傷口。
平陽公主與衛青成親以來,一直親密無間、琴瑟和諧,這常讓我疑心傳聞是真的,他們倆真的在少年時就互相愛慕,而不是平陽公主兩度喪夫后才忽然看上了衛青。
那是衛青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他本可以享盡風光,補償所有少年時損失的自尊,但一個趙國女子的出現,讓衛青改變了主意。
「皇后,長平侯讓我代他來致祭,但衛家上下數百人,我只看到皇后一個人的臉上有憂思。」長公主的嘴角掛著嘲意。
王美人在定襄北之戰時生下了兒子劉閎,成為了尊貴的王夫人,宮裡的酒席座位上,僅下我一肩。
「青弟的身體還好嗎?」
除了來遲一步,得不到大漢太子的稱號,閎兒的一應衣食住行,都不比太子遜色。
她總是這樣坦率,或許是她經歷得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沒想到她還是來了。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