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廊下，站著兩個渾身衣服都被扯爛了的年輕人。

忽然間，堂前一片混亂，人喧馬嘶聲直衝入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沖了進來。

「為什麼？」

前幾天，教唱的師傅新教給我們一首歌，詩經里的《衛風·氓》。她撥弄著七弦琴，帶著透徹世事的神情，自彈自唱道：

富戶見我惶急得如此真切，終於相信了，他趕緊揮手喝退眾人，雙手攙扶，要請「平陽侯」進屋去喝一杯。

他的眼睛真令人驚嘆，那深黑色的眼眸，靜的時候如同夜色，動的時候如同火焰，長長的眼角微微上揚，既驕傲，又豪邁。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沒有他那樣的眼神和氣概，連衛青也沒有。

她憂傷的眼睛掃過我們這群公主府的「謳者」，最後停留在我身上。

一個身材魁梧，二十多歲模樣；另一個身形高挑卻略帶少年人的單薄，穿著名貴的藍色綾錦窄袖禪衣，腰系金鉤，斜懸長劍，面龐有如瑩白的玉石，在燈籠照射下閃閃發光，他眼睛里寫滿了桀驁不馴，對誰都充滿俯視般的輕蔑，我從來都沒見過他。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我討厭他，那個連長安話都不會說的河東佬，他憑什麼能娶走大漢read.99csw.com最美的公主？」他很是鄙夷，「成親之後，又天天惹她傷心。」

他哈哈大笑，笑得既恣肆又得意：「告訴你，我每次在長安城外闖禍，都說自己是平陽侯。」

我想要更多更堅實的保障。

夜色已濃，滿堂燈燭，人頭攢動，笑語正濃。我坐在廳中按箜篌而歌，主人們聽得入神，連酒席間的喧嘩聲都消失了。

聽得老者的話，幾個壯漢拿著鋤頭長棍圍了上來，少年身邊健壯的隨從以手按劍，意欲格鬥，卻被高個少年低聲喝止，這一下我看了出來，他只是不想傷人。

門外茶炊的聲音響了起來，打斷了她接下去的嘮叨。她和我的母親一樣，曾經艷絕一時，最後卻落得個孤獨終老。

「我們侯爺？」我訝異。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我害怕這樣的命運，就像我害怕那個雪夜中母親從內心深處流露出來的巨大悲傷。生為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漂亮女人，絕不是一種幸福，我堅信。

她緊緊地凝注著我：「這首歌的意思是：女人啊女人，不要輕易愛上年輕男子。男子若是愛上你，他想丟棄你很容易；你若是愛上一個男人，想要甩開他卻read.99csw.com萬難做到。」

高個少年兜轉馬頭，用長長馬鞭捲起我的車簾，湊近來，微笑著問：「你是公主府的侍女？你叫什麼？」

我仔細看了一眼，他的綬印是真的，我們侯爺的綬印，真的在這個「平陽侯」手裡。

暮色已經深濃了，而我仍能感覺到他目光的灼|熱，我不敢對接回視，只能眼觀口、口觀鼻地呆坐。

公主大婚時，他曾經送過十匹上好的西域名馬給公主，所以公主就打發了一輛油壁青車，載我去他家裡償還這份人情。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衝上前去，攔在他身前，脫口大聲說道：「放肆，別碰我們侯爺！侯爺，要不要奴婢回府里報信，讓公主派人來救你？」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其實和皇上初見的那一天，他還沒當皇上。

主人起身出門察看，不一會兒便回來了，對我道：「衛姑娘，你隨我去認一認你們侯爺。」

「哪有好好的侯爺整天跑到老百姓家良田裡射野豬、捉狐鹿的？」一名老農夫抱怨地斥責道，「這些少年簡直像一群強人，別說我們，這幾天，就連鄂縣和杜縣的縣令大人都帶了兵hｔｔpｓ://read•99csｗ•ｃoｍ馬在各條大道上設伏，要抓捕你們下獄，好好治罪。老爺，我看這人可疑，恐怕不是真的平陽侯，莫若你扣住他報官，才知道是真是假。」

是的，我是女奴，他是貴族，如果他高興，他可以仗著和公主的交情，強索我做他談不上名分的姬妾，甚至，只是幾天的恩愛纏綿。

我終於看出來他像誰了，他的五官氣質與平陽公主略有相似，又自稱是平陽侯，或許真是個什麼名不見經傳的侯爺，也說不定是哪位親王家的紈絝子弟。

一群農夫和家丁七嘴八舌地圍著主人翁嚷嚷，我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幾句，原來這年輕人帶著十幾個隨從，在南山下縱馬圍獵，將富戶家中的良田踏壞了二十多畝，農夫們氣惱不已，拿起鋤頭追出了十幾里地，方才捉住了他和一名隨從。

平陽侯與公主常在灞橋邊的別苑居住，那裡離南山不遠，有一天，一個南山下的巨富之戶，輾轉託人向平陽公主借我去宴席上謳歌。

少年有些焦急，一邊向眾人解釋，一邊向我輕輕眨了一下眼睛。

年過五十的她，低沉地說道：「深情者往往不幸，夫子收錄的《詩三百》早有明示，這首《氓》，微言大義，發人深省ｈｔｔps://ｒeaｄ.９9cｓw•com。」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冒充我們侯爺，其實侯爺比他大上五六歲，成熟穩重得多，難怪富戶不敢相信他。

……

而「平陽侯」只是急於離去，他索來馬匹，與隨從翻身上馬，呼嘯而去。

十五歲那年，我已經長足了個頭，不再像從前那樣單薄，府里的女人們都認為，我比母親當年還要美麗，還要婀娜動人。

他的騎術很好，疾馳至車輛近側，勒韁人立，瞬時即停，絲毫不費力氣。

「告訴我名字，我去公主府找你。」他懇求著。

我的油壁青車也要返回灞橋別苑，車輛在暮色里行出幾里路，忽然間，一匹黑馬披開前方的柳煙，逆行急馳而至。

於是我明白了，公主從前有過很多愛慕者，他只是情場失意者之一罷了，但是，一個像他這樣俊朗自信的年輕男人，也會為女人心碎？

我聽得出這是命令，但我不想服從。

每當她凝視我，我總會打一個寒戰，連脊樑上都流動著徹骨的冰冷。

「他……」我不清楚那少年的身份，但他的相貌令我覺得有一絲熟悉。

「他真是你們侯爺嗎？」富戶看出我的茫然，疑心地問。

我想要改寫我卑賤的命運。

所以我不可能和一個路遇的陌生少年曖昧糾纏，九九藏書因為，此生屬於我的機會，也許只有一次。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系著紫色帶結的羊脂玉佩道：「你們看看，這是平陽侯的綬印，我怎麼會是假的？」

高個少年要比我機敏得多，立刻笑道：「這丫頭，怎麼嚇得不敢說話了？各位，我是平陽侯曹壽，只是來長安的日子太短了，所以這裏人大都不認識我。」

為什麼她總是看著我呢？

我到長安三年，學謳也已三年，平陽侯府的一班謳者中，數我的嗓音最清亮悠揚，會唱的曲目最多，漸漸的，我在那些常來公主府的客人中有了點小名氣。

他的馬不疾不徐地跟著我的車，一雙深黑的眼睛不時往車窗內掃視。

是那位高個少年。

美麗是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呢？我的兩個姐姐也很標緻，只有十六七歲的她們，常常和府中的年輕僕役甚至官吏們打情罵俏，她們是快樂的，俊美的，被男人們垂涎的，但是她們的前途可以看得見——像一朵正當時令的花，萎謝后，只能落入風塵和泥土。

我討厭他的無禮和輕薄，板著臉不肯理會：「侯爺，我服侍了你整整三年，你連我的名字還叫不出來？」

我覺得有幾分好笑，瞧他和那隨從都剽悍健壯，看著是一副身手不凡的模樣，卻被群農夫追捕得如此狼狽，連腰間的劍都不敢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