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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褰裳望所思 B8褰裳望所思

卷二 褰裳望所思

B8褰裳望所思

「是啊。」高個少女點了點頭,「大漢皇帝沒有將圍觀的人們趕開,他身邊一個相貌極美的年輕人,還高聲向我們說道:『今天大漢天子特地前來迎接他從未見過面的姐姐,回去與皇太后團聚,這是人間美事,請大家都為我們高興吧。』我們都歡呼起來,許多人還當場流下了眼淚。」
「是的,她是皇太后在金家生下的女兒,生下金帳鉤后不久,皇太后就被母親逼迫著離了婚,送入當時的東宮,後來她又在皇宮生下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第一個女兒是我們的平陽長公主,兒子就是現在的大漢天子。」
謳者們安靜了下來,片刻后,有人小聲回答道:「見到大漢天子,也是需要福澤的。」
中年女官搖了搖頭,微笑著走出了樂坊。
「豈止接入了皇宮,」高個少女興緻勃勃地說道,「皇上還將她封為『修成君』,讓她享受和公主同樣富庶的湯沐邑,並且在長安城裡皇宮附近蓋了豪華的府第,讓金帳鉤時時都能到皇宮面見皇太后,共享天倫之樂呢!」
樂坊里立刻響起了一片嘲弄的嘻嘻哈哈的笑聲,有幾個年輕謳者捂著丹紅的小嘴,用蔑視的眼光看著落雨的迴廊下,正靜靜倚欄出神的蒼白瘦削的我。
浴桶里站著的衛青,一直沒有說話。
他赤袒的胸背上肌肉虯結,顯得很有力量,對於一個十五歲少年來說,這些肌肉只代表了過於繁重的體力活。
「皇帝出行,難道不將平民驅趕開嗎?」有人質問道。
那些年輕的謳者,齊聲答應一聲,隊列立刻亂了起來。二十四個人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庭中充滿了嘈嘈切切的說話聲和清脆的笑聲。
可是我知道,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廳中翠羽明璫,鮫綃參差,照花了我們的眼睛。
皇上今年十八歲。文皇帝十五歲得子,景皇帝十六歲得子,比起父祖們,皇上九*九*藏*書已經遲得不能再遲了,而且二十四歲的阿嬌結婚數年不育,恐怕將來也不會有什麼機會。
「皇上來了。」那高個少女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十大美人已經前去迎接了。」
坐在欄下一個人獨自出神的我,也抬臉向杏林外望去。
「是衛大娘的兒子嗎?」平陽公主眯著眼睛,掃了一眼態度不卑不亢的衛青,笑道,「長得這樣漂亮雄壯了!會策馬嗎?」
可能是一躍登頂,從此萬眾矚目、顯宗耀祖,也可能是美夢破碎,萬念俱灰。
樂坊中一片嘩然,幾個女孩子同時充滿妒意地說道:「我不相信。」
穿著大紅綾錦裙服的平陽公主一拍胡床的扶手,朗聲笑道:「好,你留下來做我的騎隊衛士,給你優俸雙薪!」
公主手裡捏著一本名冊,每叫出一個女子,就細細審視盤問一番,然後毫不猶豫地從名冊上劃掉她的名字。
「衛子夫,」忽然,那高個少女將視線投向了我,「你為什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們看?難道你也想入宮嗎?」
「皇上英俊嗎?」一個稚嫩的聲音問道。
在我的身後,有人羡慕地說道:「她們入宮之後,只要得到皇帝的寵幸,生下一男半女,就會被封為『夫人』,如果能為皇上生下皇長子的話,就會成為太子的母親,富貴榮華,母儀天下,女人們夢想要得到的東西,都可以唾手而取。」
消息漸漸地傳出來,這些女子很快要被送給皇上,她們全是后妃的人選。
我也抬起了頭,懶洋洋地看著那個高個的活潑的常常對我口出惡語的女子,二十四個謳者中,幾乎有一半人憎恨我,我知道,那原因很簡單,因為她們沒有我生得美。
「皇上不會要你的。」高個少女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皇上喜歡的是像陳皇后那樣出身高貴、美貌而驕傲九_九_藏_書的人。」
那天一早,天空陰沉沉的下著細雨,公主府深處,我們這些謳者居住並練習歌唱的樂坊門外,也是一片潮濕,地下鋪滿了淺紅色的花瓣,像一匹剛織就的綢緞在無窮無盡地展開著。
衛青就這樣成為了平陽府的騎奴。今天早晨,他和別的年輕騎奴們一起出發,在通往霸陵的大路上恭迎大漢天子。
皇后陳阿嬌比皇上大好幾歲,兩人已成婚多年,可不知何故,阿嬌的肚皮一直沒有動靜,為了專寵,她也從不讓皇上接近別的女人。
「閉嘴。」我冷淡地回答道。
不知道她們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皇上不可能把她們全都帶走,也許會挑走兩三個,也許只帶走一個,這大半年來的明爭暗鬥、潛心學禮,為了就是今天在那個君臨天下的男人面前呈現最炫目的艷麗,然後決定勝負。
他停了停,又道:「我在路上跑了三天四夜,至今沒有合過一次眼睛。」
樂坊中立刻陷入了一片憂鬱的沉寂。
終於到了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的春天,皇上要去灞河邊祓祭,在水邊除災祈福,他回來的路上,會順便到平陽公主的別苑做客。
剛剛十七歲的我,坐在謳者的最後一排,深深低下了頭,聽憑她去責備。
他知不知道呢?這一天會是他一生功業的開始。
少女們統統都是十六歲的花樣年華,良家出身,相貌美麗,有宜子之相,精通琴棋詩賦和針黹女紅。這一年中,平陽公主還請了許多有才華的宮中女官,向她們傳授了歌舞和宮中禮儀。
這些已經陳舊而平復了的傷疤中,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往事?七年中,我只收到他寥寥幾封信,我只知道,七年來,他一直住在羊圈中,不管是大雨如注的夏天,還是北風凌厲的冬夜。
年輕的謳者們都驚訝地叫了起來:「皇上真是驚世駭俗啊!他竟然九_九_藏_書將自己同母異父的姐姐接入了皇宮嗎?」
女孩子們一邊學藝學禮,一邊等候著與皇上相遇的機會。
皇嗣是耽誤不起的,難怪王皇後會著急,可畏於太皇竇太后和竇太主的權勢,她不敢大張旗鼓地給皇上選秀。
「不。」高個少女搖了搖頭。
「六年前,我才九歲,已經能在夜裡賓士二百里山路,去深谷里奪回一隻被野狼叼走的羊。」衛青沉著地答道。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二十三歲的相貌艷麗的平陽公主,我的心裏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們樂坊中的二十四個謳者,也同樣年輕美貌,可我們沒有高貴的家系,所以無法選入「十大佳麗」的行列,也當然地失去了進宮爭寵的機會,對於一群多才多藝的美貌少女,這無疑是滅頂之災。
「可是,他的氣概和風度沒有任何一個人比得上。」那高個少女仰著臉,眼中滿是熱誠的希望,「他像是一座高高的祁連山,又像是一條長長的渭川河,既有著高山的沉靜,又有著大河般的熱情。世間沒有第二個男子會有他那樣傲慢的眼睛、明朗的笑容和威嚴的聲音。」
「七年來,你的劍術有長進嗎?」我擦拭掉眼淚,平靜地問。
青袍似春草,長條隨風舒。
前後花了幾個月時間,她才精挑細選出了十個美貌少女,在後花園專門辟了靜室讓她們居住。
事實上,我連自己也保護不了,這一年我已經出落得不錯,長安城裡越來越多的王孫公子在打我的主意,甚至連平陽侯投向我的視線都帶著幾分欣賞和輕薄,只因為我執意不從,他才沒敢強迫我。
我們都好奇地圍在廊前觀看,公主這是在挑選什麼?侍女嗎?不像;謳者嗎?她們要嬌貴得多;侯爺的姬妾嗎?公主與侯爺早就冷淡如路人。
我驚訝地去看他的臉,竟然沒有發現一絲倦意。我的兄弟了不起啊,他具有壯士的體九*九*藏*書魄、將帥的毅力和王者的心胸,我在心下暗暗地讚歎著。
「去年春天,我還沒有進公主府時,和皇太后在民間留下的長女金帳鉤,住在同一個巷落。」高個少女沉浸在回憶中,「有一天早晨,巷中忽然人喊馬嘶,一片沸騰,我們都跑出門去觀看,卻見巷外停著一輛天子專用的駟馬玉路車,大群身穿華服的內侍和高官們,簇擁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少年,大步走了進來。」
「可我見過。」高個少女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卻故意不再說下去。
在樂坊的最前面,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站了起來,走到落花飄飛的中庭,大聲問道:「有誰見過皇上嗎?」
衛青微微笑了,他笑起來的模樣十分有魅力:「三姐,七年了,你還是沒有變,還是那樣剛強而有遠見。你放心,這七年裡,我在河東郡遇見了好師傅,就是那位被流放的長安俠客。我現在的劍術和騎術,相信長安城中沒有一個少年能比得上。」
杏花的花影里,一群穿著水青色絹衣、梳著低髻、畫著長眉的年輕歌女,在欄下曼聲唱道:
穆穆清風至,吹我羅衣裾。
我坐在春雨淋漓的廊下,托腮靜靜想著的人,並不是正在公主府宴會上選秀的皇上,而是我的兄弟衛青。
前天夜裡,他從河東郡偷偷跑了回來,敲開門的時候,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我分別了七年的弟弟嗎?十五歲的他長得如此高大、健壯,但眼睛里卻有著萬劫不復的傷口。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
「金帳鉤,是皇太后在入宮前留下的孩子吧?」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為期?
她見我垂首不答,嘆了一口氣,揮了揮袖子說:「算了,待會兒皇帝來了,你們可要用心歌唱,現在大家都休息吧,喝點清茶,潤潤喉嚨。」
「哦……」有人發出失望的嘆息。
所以我們的公主就和她姑姑館陶長公主一樣九-九-藏-書,要責無旁貸地為皇弟挑選會生兒子的女人。
今天,這些蓄養已久的佳人們,就要前去供大漢天子挑選,準備入宮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春天,我一直憂傷、沉默,心事重重。
被墨水浸透了一樣的春雨之夜,衛青站在蒸氣薰騰的浴桶中,慢慢擦洗他滿身的泥垢和血跡,我一邊梳理著他糾結的硬扎的長發,一邊落著眼淚。
樂坊中頓時沉靜下來,這些只有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都被她的敘述深深地打動了,眼睛里浮出了一種朦朧的嚮往。
平陽公主突然忙碌了起來,我們在灞河邊的別苑本來一向清靜,除了河水的潺潺聲和鳥兒的啁啾聲什麼也聽不見,最近卻人聲鼎沸,車馬如雲。
就是這樣,平陽公主還挑三揀四,嫌這個少女皮膚黑,那個姑娘個頭矮,這個細腰不盈一握,沒有宜子之相,那個嘴薄眼小,不是有福之人。
細雨之中,忽然傳來無數環佩叮咚的聲音,謳者們同時扭臉望去,只見杏花林外,影影綽綽有一群穿著淺緋色、水白色紗衣的女子,在侍婢撐起的傘下,裊裊娜娜往前院走去,這是平陽公主蓄養了大半年的十位美人。
進出的全是些盛裝打扮的妙齡女子,她們都是好人家嬌生慣養的仕女,有的是官宦之後,有的是富室千金,無不長著如花似玉的模樣,髮髻上插滿玉釧金釵,耳上懸著素珠翡翠。
總會有一天,有一個時刻,我無法再守住自己,從此變成男人們用幾塊黃金就能購買的廉價女人。
一曲才畢,站在四面通風的樂坊庭中的中年女官,便微微皺起長眉,高聲問道:「衛子夫,又是你,你在想什麼?為什麼總是跟不上琴曲?」
我深恨自己的卑微和弱小,七年來,我一直無力救護我孤立無援的兄弟。
第二天早晨,衛青隨我去拜見平陽長公主,我看見,他半跪在地下,凝視著比他大八歲的公主,眼睛竟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