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送走了嗎？」我閉著眼睛問。

從小我就是好勝的，除了我的奴籍，我不相信自己的容貌和力量會輸給任何女人。可鏡子里那曾經牽動帝王心的美貌，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只剩下了一些青春的殘餘。

我的女兒們出嫁都很早，一旦離開深宮后她們似乎也不怎麼惦記著回來看看我，奚君說，她絕不嫁人，也無家可回，以後，就由她一輩子陪著我。

奚君跟隨我已經有半年，這個性格酷烈的女子，做起事來也很果斷剛決，而且對我忠心耿耿。

是的，我生來膽小柔弱，可這一生，我和衛青不斷去面對不可測的前途，那樣多的陰謀、風險和血戰，我們都經過了，並且毫無https://read.99csw.com懼色、永遠勝利。

她打開我的髮髻，慢慢梳理修剪。

每一次面對銅鏡，我心裏只能涌動著無聲的嘆息，年華對男人無情，年華對女人更是苛刻殘酷，如刀劍相侵逼。

如果不是年紀大了，手也軟了，我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些什麼，去斷除這條禍根。

我放眼望去，只見此際滿殿淺金色的夕暉，一爐淡碧色的茶煙，好一個寧靜的深宮黃昏。

在家族的命運和兒子的前途面前，我不會退縮，也不願苟且於什麼慈悲。

「他們家還有什麼人？」

黯淡的膚色，厚厚的眼瞼，每天早晨用時越來越長的化妝，令我慢慢沒有了自https://read.99csw.com信。

她拾起妝台上的鋶金小剪刀，小心地為我剪去鬢邊的幾根白髮。

「奚君。」我微微俯首，審視著青銅面鏡中那張依然堪稱美貌出眾卻已經飽經滄桑的老婦人的臉，再次低喚。

我醒著，卻懶洋洋的，不想起身。

宮女們都站得遠遠的，廊下傳來低低切切的說話聲。

我已經老了。

奚君半弓著身子，捧上來一面貴重的蟠龍雕花青銅面鏡。

昨日去未央宮呈上異邦美女時，在美人們聲調古怪的漢話祝辭聲中，皇上樂得哈哈大笑，他答應了我的所求，很快就會恢復公孫賀的侯位，還要任用他為丞相。

我是想為我唯一的兒子爭得這個天下的。

沒有人rｅａd•９9cｓw.ｃoｍ會感激我，這是大漢皇后的職責，年復一年。

「打發回家了。」

再奇異的花都會枯萎，美人一樣要凋零。

「奚君。」我倚著半舊的彩繒靠墊，回頭喚道。

明天是皇上的壽日，為了這一天，我辛苦了一個月，女人、禮物、祝辭、歌舞、祈福、酒席、諸侯，事無巨細，我一一精心布置。

「聽說父母都死了，祖祖輩輩都是倡優，打燕國中山那裡一路唱著曲兒要飯過來的，半是賣藝，半是賣身，那女人有兩個弟弟在外頭靠雜耍賣藝為生，還有個哥哥在賭場失手殺了人，受了宮刑，送在宮裡頭做雜役，這次可能是哥哥託了人，花錢把她弄進宮裡頭的樂坊，還不到三個月。」奚君說得很read.99csw.com是詳細，她把什麼都打聽清楚了。

茶爐子上，正烹著越地新進的綠茶，炊煙上，散發著一種特別的氣息，像來自我三十多年前的記憶。

我已經這樣蒼老，這樣破舊不堪，這樣世事見慣渾不驚，一生中多的是狂風巨浪，少的是平靜。

我怕什麼呢？

回到三十年前，也許我不會每天晚上都在眼前浮現出那個微微閃著金光的艷麗身影，並心生忌憚。

沒有人能阻擋我。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能這樣平靜就好了。

她不但端莊秀美，而且很有才華，還很懂得揣摩心意，雖然不是女兒，卻像女兒一樣的忠實貼心。相處不久，我就有種離不開她的感覺。

十幾年來，這是第一個讓我覺得不祥的女人，她甚至比王夫人九-九-藏-書還令我畏懼，那時候我有衛青，有霍去病，而現在我誰都沒有。

我長舒了一口氣，公孫賀雖然不如衛青和霍去病，可好歹也是名將出身，而且少年時的貧困坎坷令他格外謹慎老成。除此之外，公孫賀在皇上還當太子時，就已是皇上的親信，他和我二姐衛少兒，當初是皇上親自指婚的，足見皇上對他的欣賞和信任。用公孫賀為相，雖難得見功，但一定可保無咎無過。

印花彩繪的綾錦帳子萎落在地，春天正午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綢幕，照著寢宮裡髹黑漆朱繪雲紋的屏風和桌椅，淡紫色琉璃的南越鼎中噴著一爐好香。

三十多年了，平陽公主府上換了幾代歌人？

沒有人愛我，我也不愛任何人，除了我的兒子大漢太子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