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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父在觀其志 A16公孫丞相

卷四 父在觀其志

A16公孫丞相

公孫賀連連點頭稱是,據兒卻仍苦惱地以手支頤,道:「陛下說來說去,都是想讓孩兒去討父皇歡心。我若只會文過飾非,不敢直言,還配當太子嗎?父皇說過,這天下遲早都是孩兒的,我早些歷練,又有什麼不好?」
在皇上的眼裡,人才不過是器物,能盡其用,才算稱位。若是犯了小錯,他會毫不留情地誅殺,就像是隨手丟掉一件不稱手的兵器,哪怕是他的舅舅、兄弟,他也不會手軟。
這讓我多少放下心來,雖然李家的勢力越來越大,但好歹,皇上對衛家還不是那麼絕情,也許是念著衛青、霍去病當年拚死為他打退過匈奴、一掃五代漢皇對匈奴和親輸幣之恥的功勞,也許是看在據兒越來越沉穩、在諸皇子中最為賢明、頗稱太子之位的份上。
可這是我當初的君王嗎?還是無數年的諸侯爭權、外戚當政、兄弟爭嫡,磨出了他今天的鐵石心腸?
皇上見他如此悲哀,念起當年公孫賀少年從游的舊情,竟然也感動落淚,對泣道:「丞相但忠心報國,朕絕不罪你。」
石慶雖然沒被下獄,read.99csw.com生前也數遭嚴譴,饒是他為人圓滑深沉,這幾年也嚇得魂不附體,沒睡過幾個安穩覺。
我一怔:「這話怎麼說?」
我呆望著他,公孫賀說得沒錯,皇上就是個既刻薄寡恩又恃才自傲的人,他從來就沒把身邊的人真當成人。
皇上本來想攜帶李夫人同去東海,可行前李夫人忽然得病,卧床不起,皇上只得惆悵獨行,走之前,他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讓最好的太醫整天圍繞在李夫人的床榻,及早治好她的病。
我還要多說,皇上又道:「這皇位遲早都是據兒的,他總有一天要獨斷政務,皇后,你就讓他做主一回吧!」
我讓他放一百個心,我是他的皇后,他的六宮之首,他心愛的女人病了,我會比他還著急。
公孫賀見皇上用意懇切,情勢所迫,這才受印。
丞相石慶不久前患病死去,皇上依我所請,將公孫賀擢為丞相,又恢復了他因酹金被奪的侯位。
皇上命左右侍臣去扶起公孫賀,公孫賀卻只是叩頭請辭,泣道:「臣本是一個邊關的武夫,以鞍馬read.99csw.com騎射為生,不懂什麼經國之道,只怕擔當不起大漢丞相的重任。」
這是他第六次去泰山祭上帝,這一次,他不但像從前那樣,帶了十幾位將軍、數萬名封禪大軍,還攜了大批異國賓客,又命人在膠東準備了上千艘艨艟巨艦,準備泛舟東海,尋找那傳說中的蓬萊仙境。
在公孫賀之前,皇上已經任用過十位丞相,有四個不得好死,自元狩年間起,接連三位丞相:李蔡、庄青翟、趙周,都因細故得罪皇上,被下獄后自殺身亡。
據兒還未答應,皇上已經笑著阻攔我道:「皇後過慮了,據兒已經是年近三十的人,跟著朕聽政多年,處事得當,既是監國,一應國事,都決于據兒,不必等朕回來再斷。」
他到長樂宮來謝恩時,我已聽得田仁說了殿上景象,難免不悅,拍案而起,冷冷地道:「公孫丞相,是我看錯人了!衛家子弟同枝連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現在能倚仗的人只有你一個,所以不遺餘力助你上位。我不但讓皇上重用你為丞相,你遺下的太僕之位,我也起用敬https://read.99csw.com聲去接任,讓你們公孫家父子同時列位公卿。可你倒好,不說盡心竭力,輔佐太子,反倒哭哭啼啼、強辭相位。難道我這麼做,都是在害你不成?」
而我別無他策,為了與李家的力量抗衡,我只能將公孫賀父子置於炭火之上,毫不留情地灼燒。
可公孫賀卻不肯領皇上的情,殿上,他跪地不起,頓首流淚,不肯受丞相之印。
見公孫賀仍然伏地不起,皇上親下丹墀,扶起了公孫賀,許諾道:「葛繹侯放心,朕將來必免你一次可死之罪!」
我打了個寒戰,望著這輕信的孩兒,搖頭道:「據兒,你念了那麼多書,夫子的話難道忘記了嗎?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監國數月,就將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這叫孝順嗎?皇上會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給你嗎?」
我聽出來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想看看,據兒的行事,能不能讓他放心,將來成為一個稱位的大漢天子。
「人人都說皇上賞罰分明,可依老臣看來,皇上賞得九九藏書重,罰得更重,他雖然一直推崇春秋之道,聲稱以儒術治國,其實骨子裡仍信奉法家。中年以後,越發以苛刑峻法治國,容不得別人的半點小錯。飛將軍李廣百戰之功,抵不得一次迷路的失誤;博望侯張騫通西域三十六國兼引道滅匈奴之功,也抵不得一次遲到的過錯!李蔡乃李廣堂弟,軍功赫赫不說,當丞相多年,無論是專營鹽鐵、改幣制以敷國用,還是肅吏治,都政績斐然,一生勤勉。可退任后,僅因田地與景皇帝陵園相鄰,便被下獄身亡。張湯、庄青翟、竇嬰,哪個不是能臣名吏?卻都不得好死!陛下,在皇上面前,哪怕立功千次,也抵不了一次小小的過錯。老臣年近六十,只想保全首領,含飴弄孫,什麼富貴榮華,統統如煙雲耳!」他幾乎是邊哭邊說,從前尚算得上俊朗的面容,被邊塞風霜消磨得只剩下平庸和俗氣,「如今陛下將老臣推上這丞相之位,就是將老臣置於炭火之上烤炙!我兒敬聲本來不學無術,若只做個小官,也可保平安無事,陛下非要讓他當太僕,年紀輕輕就成了『九卿』之一,老九_九_藏_書臣恐怕此小兒一朝得志,公孫家禍不遠矣!」
當年他那麼快地啟用衛氏,是為了掃清竇、王、田三家外戚的勢力,如今他無端重用李家兄弟,是否也是為了掃清衛氏的影響?
也難怪他害怕,漢相本是位極人臣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上能進諫天子,下能安撫萬民,連天子下詔,也得與丞相商榷。
我很是擔心,當著皇上的面,我一再囑咐道:「據兒,不論什麼事,你都依著皇上的旨意辦,皇上出巡不過三月,若非緊急軍務,都留到皇上回來再定奪。」
真的。
西方的天馬遲遲未得,皇上決意從瑯琊郡親自出海。
據兒已經是第六次監國了,不過,這一次沒有一個老成謹慎的丞相處處制約他,他可以任意行事。
可到了我們這位皇上手裡,丞相之位忽然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不但可有可無,而且只能任其勞,承其怨,不能顯榮其身。
他苦著臉,伏地叩頭再三,這才抬起那張未老先衰的臉,嘆道:「陛下,老臣少年時因軍功升為太子舍人,自皇上十三歲那年起就追隨在他左右,皇上是什麼人,老臣比陛下還要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