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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父在觀其志 A17大赦

卷四 父在觀其志

A17大赦

皇上竟然信了,他震怒地命人鎖住博望苑的大門,廢黜了一大批與據兒有過來往的官員,將據兒關在深宮,不得君命,不得擅自出宮,連去上林苑圍場,也必須事先奏明皇上。
十年前,太子據的博望苑曾盛極一時,賓客千百,異士無數,成了天下的人文萃藪。據兒說,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
是的,我在心底也問自己這個問題,皇上放心把他一輩子開疆拓土得來的強漢交給我的孩兒嗎?如果不是因為據兒那三個兄弟一病一痴一奸,實在糟糕透頂,皇上說不定真會另有選擇,也未可知。
皇上還嫌少了,又為他延請了幾個名儒和幾位大將,不時進宮教誨太子。
「糊塗!」我以手支頤,又怒視著公孫賀,「丞相,你也不說勸勸太子!李廣利大軍正要出玉門關攻打大宛國,沿路催取州縣錢糧,你下詔減賦,他五萬大軍往哪裡就食?若李廣利因此失延軍機,他會把戰敗之責全都推到你們倆的身上!建章宮、明光宮尚未完工,逃役的民夫已逾萬人,若不施行嚴刑峻法、殺一儆百,很快民夫就會全都逃散,沒一個肯留下來當苦差。趙破奴以二萬之師陷入匈奴八萬人伏擊重圍,戰敗被俘,這怪不得他,他家人也不該受他連累,可皇上每次read•99csw.com對戰敗投降之將從不手軟,不是族滅就是斬首,就算你心懷悲憫,不忍心見趙家復出此慘劇,也該上奏你父皇,由他親自平決此案,大赦趙家親屬,如今你推翻成案,人人都贊你寬仁忠厚,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置你父皇於何地?」
博望苑早已經成了一座廢墟,據兒經過那裡,卻總會停車,長久注視。
代父監國以來,據兒很是辛苦,從早到晚,他都在宣室殿里讀那永遠讀不完的奏疏條陳,忙得連到長樂宮與我一聚的時間都沒有。
我被他錚錚有聲的說辭給堵住了胸口,不是因為據兒氣概如虹,而是因為他完全不了解這些宮廷權謀,顯示不出半點判斷力。
可我聽得人家說,他喜歡交往的那些名士,都是些舌辯之士,有各種古怪奇術,卻獨獨不通軍國事務。
放眼天下,真能比得上衛青、霍去病的,又能有幾人?
我沒有理他,仍是大步走入殿內,書案上堆堆壘壘,儘是他和公孫丞相剛剛批複的奏疏和將頒的詔書。
當據兒滿了十六歲,有人告發說,凡是在太子身邊待過、得到過太子賞識的人,都能飛黃騰達,這使得天下士人不重天子,反而追逐在太子身後,結成了「太子黨」,這些人盤根錯節,https://read.99csw.com把持了朝政,皇上不早為之備,禍在旦夕。
「母后,可皇上也吩咐了,一應政務,孩兒都可自專,」他眨巴著眼睛,不解地分辯著,我的據兒已經是三子一女的父親了,在這些政事上卻仍然天真如孩童,「況且孩兒平決之事也沒甚麼要緊的,無非是免了敦煌附近州縣的錢糧,大赦了數百長安囚徒,自行決斷了幾個冤獄。敦煌去年今年蝗災頻頻,百姓民不聊生,若不免賦稅,只怕百姓會易子而食。這批長安囚徒只是為了逃避建章宮的勞役,卻被判了腐刑甚至死罪。趙破奴將軍北擊匈奴,不幸戰敗被俘,為什麼要殃及他的家人?廷尉將趙家三族都收捕入獄,準備全部梟首示眾……孩兒覺得實在太過殘忍,這才親自斷獄,釋放了趙家老小。母后,莫非你以為這也能叫做軍國大事?」
奚君不屑地道:「哼,她哪裡是生病,分明是吃多了丸藥!若不是那麼急著想再生一個皇子與陛下爭鋒,她年紀輕輕的,用得著總是把那些紅鉛白汞之物當飯吃嗎?我看,她多半也是咎由自取。」
「據兒!」我坐定,不悅地指斥道,「你父皇行前,我可曾對你說過,軍國大事,你不得決斷,要等你父皇回來再說?」
從宣室殿出來,九九藏書我只覺頭暈,奚君要送我回長樂宮,我只是搖頭:「該去看看李夫人了。奚君,聽太醫說,她最近病情有所好轉。」
望著他又是煩惱又是痛苦的模樣,我也自覺話說重了,嘆氣道:「罷了,據兒,這些政事你先放一放,不用理會。我聽說膠東那裡最近盜賊橫行,路面不靖,皇上這次帶出去的人馬不多,你不如帶軍親迎皇上回長安,一來剿殺流匪,建你軍功;二來迎出數百裡外,以示思君之忱,也好讓你父皇歡喜。」
他早該明白,皇上對他並不放心。
聽得詹事報我親臨,據兒趕緊迎出殿外:「母后萬安!」
這麼多年來,皇上一直讓各處郡縣大力舉薦賢良,可二十年來,翻遍了關西江南,他沒有再找到一個能與我們衛家男兒比肩的人物。
據兒自小性格沉靜,皇上怕他過於孤僻,又希望他博學眾長,所以特地建了一座博望苑,為他廣延天下之士,一起宴遊,一起高談闊論。
據兒傻了,他沮喪地道:「陛下,既是這麼說,孩兒還當什麼監國,索性回宮高卧,每天喝喝酒,聽聽歌,什麼事都等父皇回來辦好了!」
落花如雪,年年飛舞在長安城上空,四下的柳色轉得深了,越發襯出未央宮裡的靜謐。皇上遠巡在外,未央宮裡晨昏皆寂,宛如一九九藏書座沒有人的空城。
觀其友,知其行。我的據兒,他深深信奉著書上那言之鑿鑿的仁慈和道義,卻沒有認真看看這世間,有幾人會按著聖人言行事。
公孫賀連連點頭稱是,據兒卻仍苦惱地以手支頤,道:「陛下說來說去,都是想讓孩兒去討父皇歡心。我若只會文過飾非,不敢直言,還配當太子嗎?父皇說過,這天下遲早都是孩兒的,我早些歷練,又有什麼不好?」
我扶著奚君的手,大步走向宣室殿。
據兒是皇上的所有孩子們中最熱愛父親的,也是最害怕他父親的。
那幾年,據兒日漸沉默寡言,整天待在深宮裡,和婦人孩子們一起嬉遊,皇上聽了,又罵他沒出息。
或許,讓公孫賀擔任丞相真是個錯誤,如此淺顯的事情,他也聽得目瞪口呆,嚇得連連嘆息:「殿下,老臣就總覺得這些事辦得有些不妥,可殿下卻只是聽那班儒生的迂腐之言,講什麼寬厚仁義。這下可好,若是李廣利的征西大軍沒了錢糧,建章宮的民夫全都逃跑一空,外頭百姓個個罵皇上刻薄寡恩,到時候皇上回來震怒不說,只怕老臣的項上人頭也保不住了!」
我苦笑一聲:「奚君,算了。細細地看,她倒還真有幾分像當年的我……其實,說起來她也是個苦命人,一家子姐妹兄弟九-九-藏-書,都倚她為晉身之階,一時心急也是難免的,只是她的那些兄弟,都不是能征伐四方的將才,就算李夫人再得聖寵,這些只會唱歌跳舞的兄弟,也撐不住李家門面。」
據兒完全不像他的父親,是因為有個過於強悍的父親,據兒才這樣天真簡單呢,還是因為他根本就不配佔據大漢太子的位置?他既沒有劉家祖宗傳下來的狠辣苛酷,又沒有仔細揣摩聖意的洞察力,這樣下去,只會越來越給自己招怨。
據兒十一歲的時候,就有了六位師傅,他們分別教授太子禮、樂、騎射、經、御、兵六種學問。
他父親的一次皺眉、一聲嘆息,都會讓據兒心憂如焚,不能入睡。
這些年,據兒讀的那些書,拜的那些師傅,到底教會了他什麼?
我望著他,心如湯沸,強自按捺。
好不容易,皇上對當年的事情釋然,每次出巡都讓據兒監國,據兒卻好了傷疤忘了痛,盡做些易讓皇上起疑不滿的事。
我打了個寒戰,望著這輕信的孩兒,搖頭道:「據兒,你念了那麼多書,夫子的話難道忘記了嗎?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監國數月,就將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這叫孝順嗎?皇上會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給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