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場血淋淋的噩夢。

極度聰明的東方朔，立刻抬起頭來：「皇后所言極是，臣明日當冒死而言。」

不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秘聞傳出來，皇後身邊的侍女招供說，女巫楚服自稱能有巫術令皇上回心轉意，陳阿嬌信以為真，恭請楚服入宮，與她同起居同床榻。

他再次看了看我沒有表情的臉，扳下了第三根指頭：「皇上正在提倡經學，要天下人都讀《六經》，養成好學上進的國風，董偃卻一味靡麗奢侈，貪戀狗馬之樂，還以此來誘導公子王孫、文武百官，實乃國家之賊，人主之大敵，此其罪三。」

覬覦皇后之位的宮妃，實在是大有人在，她們大多出身寒族，又大多天生麗質，而陳阿嬌，她是那麼跋扈，又是那麼幼稚，那麼愚蠢，怎麼是這些宮妃的對手？

就算阿嬌早已是被皇上冷落棄置的皇后，她也不能愛上另一個人，哪怕是女人。阿嬌曾經是皇上的妻子，因此她這一輩子，誰都不可以再碰，永遠不能夠變心，即使是皇上到如今對她只剩下厭煩和冷落。

當年，她將衛青下在私獄中，準備私刑處死，是公孫敖他們劫出了衛青，不然，今天的關內侯、車騎將軍，早已經化為了公主府地牢里的白骨。

我緩緩扭過臉來，打量這個十一年前踩住我的頭的女人。

楚服穿著男裝在鬧市被梟首，之後暴屍三日，皇上吩咐說，這是讓長安百姓好驗明正身，看清楚巫者楚服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然。」東方朔回答。

可漸漸的，皇后忘記了她最初的願望，忘記了富貴，忘記了皇上，她真心喜歡上了楚服。經歷了將近十年的深宮寂寞后，穿著男裝、溫柔多情的楚服，恍惚真的可以填補她心靈上的那塊空洞，可以替代她的郎君。

「好！」我嘉許地看著他，「進諫乃言read.99csw.com臣之責，你放心，皇上只會獎賞你的忠誠，不會有任何責罰。我願先聞東方大人的諫言。」

大長公主怔住了，為我的無禮。但過了片刻，她仍然恭謹地回答：「阿嬌早已被打入冷宮，成為廢后，不能擅離冷宮一步。」

楚服及那三百侍女、貴婦伏誅后，皇上派人賜給阿嬌一道策令，廢除了她的皇后之位：「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好。」我終於微笑了，「夠了。」

皇上也很喜歡董偃，曾經在公主府親口稱他為「主人翁」，還準備賜他侯爵。正是為了董偃的緣故，大長公主才將自己落難的女兒陳阿嬌棄之腦後，不加理睬。

呵，十一年前的舊恨，今天我終於能夠肆意地報復了。

等她從邊門退出長樂宮，我便命人招來中郎東方朔。

還有一個外省的大吏，在進貢皇室的貢品單子上，依例寫上「皇后例貢：龍涎香百斤、提花綾錦百端、沱茶百瓶、明珠百粒」，便無緣無故地被腰斬在長安市中。

「把邊門開了。」我口氣淡淡地吩咐著，「叫她進來。」

開漢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廢后甚至棄妃會被攆出長安城，攆回娘家。阿嬌重返未央宮的道路，從她入住長門宮那一天起，就永遠被阻斷了。

「臣亦覺不妥，但私下勸過幾次皇上，皇上一笑了之。」

張湯在大堂上擺了熱氣騰騰的鍋鼎、燒著烙鐵的火爐、沾滿鮮血的大棍等七十多種刑具，對付九_九_藏_書那些自幼養在深宮和侯府的女官、侯夫人、郡主、黃門令以及與此案相涉的所有官員、諸侯。

「謝皇后。」

我只好一笑置之。

長門宮位於霸陵附近，遠得連長安城的影子都只是隱隱約約可見，滿目荒林，竹荻雜生，除了無邊的田地和呼嘯的風聲，什麼也沒有。

阿嬌被廢兩年後，我在正月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叫做劉據，他被封為臨江王。

「此事豈能私勸？」我怒容滿面，回頭斥道，「這是有違國體、有傷皇室體面的大事，你應當直言進諫，皇上乃聖明之君，豈能不聽忠言？」

自從陳阿嬌事泄被廢之後，大長公主便不復舊日的氣焰。

她十分難堪，過了半天，又訕訕地說道：「明天是三月初三，我在家中設宴，皇上已經親口答允了，要前去看我那一班新買的小戲子，和董偃一起踢球、鬥雞、賞花，不知道衛皇后能不能賞臉？」

此案牽連人數眾多，其中有很多人是被冤枉的。有兩名出身望族的侯夫人，只是因為當天進宮參見陳皇后，也被株連，處以絞刑。

「皇后，據兒已經有三個月了吧？」大長公主努力想微笑，但是那張生下來就倨傲的臉，僵硬得不聽使喚，「我略備了一些薄禮，想送給據兒。」

幾年前，年近五十、寡居在家的竇太主迷上了一個賣珠的十三歲僮兒董偃，將他收養府中，教以詩書禮儀，以期成為她的未來情夫。

是了，我是大漢皇后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這從前不可一世、能夠廢立諸侯皇后的大長公主，也必須匍匐在我的腳下。

我翻來覆去地看著那淡緋霞色絲綾的手本，只是不說話，也不向跪在地下等旨意的黃門令吩咐什麼，周圍立著的人群，全都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

「是！」

大長公主越發窘迫了，她九九藏書欠身站起來，要求告辭。

我賞了他百斤黃金，東方朔起身告辭。

很多人不堪忍受而自殺，還有很多人在審訊中死去。剩下的那些女人，在領死刑前，幾乎全都不能站直了走路，她們像一攤爛泥般被拖出監牢，只因為她們竟愚蠢到忠於一個已過氣數載的皇后。

兩隻白色的水鳥掠過太液池的湖面，展翼而去。

「阿嬌會去嗎？」我忽然唐突地問。

冊立后沒兩天，我收到館陶長公主的手本，她送了我一斛東珠、千斤黃金，要求面見我，親自道喜。

我天生膽小，害怕那皇后的寶座上有血漬。

長門宮位於長安城外的荒郊野嶺，原本是竇太主家的偏僻園林，叫做長門園，坐落在皇上前往顧成廟去祭祀太宗孝文皇帝的路旁。

大長公主依然高大壯碩，依然衣飾華貴，所不同的是，從前她臉上的那層極度傲慢的神色，已經收斂得看不見了。

是大長公主！我咬緊了下唇，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說道：「平身吧。」

舊皇后陳阿嬌，在經歷長達數月的噩夢之後，于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秋被廢為庶人，住入長門宮。

他烏溜溜的眼珠轉動了一下，又扳下了第二根指頭：「此事天下皆知，敗男女之化，亂婚姻之禮，有傷王制，其罪二也。」

「請起來說。」我溫和地揚了揚下巴。

「謝皇后賜座。」

儘管如此，從前不可一世的大長公主，還是謹小慎微起來，因為她知道，在如今的長安城中，她不再有勢力，也不再有靠山和朋友，她有的，全是敵人。

皇上早已對驕奢淫逸的陳阿嬌充滿厭倦，我只要生下皇子，必然能穩穩噹噹地走向長樂宮，又何必用三百多條人命來換取自己的皇后之位hｔｔｐｓ://ｒｅａd.９９ｃｓｗ•com？

春夜的天空，灑著幾顆晶瑩的小星星，我站在窗帷邊，背對著匍匐地下的東方朔：「東方大人，聽說皇上常常去大長公主府赴宴，由家奴董偃侍宴？」

皇上怒不可遏，他將此案一查到底。最後，張湯一共審結了牽連入案的上千人，其中三百多人以「大逆不道之罪」遭斬殺。

與皇后勾結祝詛的女巫楚服，還有一大群曾為了討好皇后在宮中來往不斷、貢獻生子秘方的貴婦們，都被酷吏張湯關入長安大牢里，嚴加拷楚。

「哦。」我再次冷淡地回答著，扭頭對女官們說，「看看臨江王醒了沒有，叫乳母好好喂他。再去打發人問皇上，今天晚上衛青入覷，賞不賞他用膳？江都王妃從屬地來了，叫她在北宮好好歇息，明天早晨到未央宮晉見。」

東方朔叩了一個頭，站了起來，舉起手來，先扳下了第一個指頭：「董偃不過是個公主府家奴，以家奴私侍公主，其罪一也。」

再說，聳立在離離荒草中的長門宮，與侍從如雲、車馬轔轔的未央宮，哪有半點相似之處？

她躬身後退兩步，走了出去，那寬闊的背影，似乎有些瑟縮，在暮色深沉的花叢中。她已經老了，這前代的權勢人物。

據兒滿月的時候，我被冊立為大漢皇后。皇上為此宣布天下大赦，與民更始，不但獄中的非死囚全部減罪一等，所有發生在景皇帝后三年以前的犯罪逃亡與久欠官物的積案，也全都赦免不究。

她想不到的是，長門宮獻出去還不到兩年，就成阿嬌這輩子終老的囚籠。

至於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這樣對付陳阿嬌。

沒過多久，耳邊響起了一個怯怯的聲音：「臣妾劉嫖，參見衛皇后。」

「不送了。」我虛假地笑著，「多謝大長公主的厚禮https://read.99csw.com。」

「哦。」我淡淡地點了一下頭，不置可否，轉身和侍兒說起話來。

皇后被廢之日，大長公主慚懼萬分，她跪在皇上面前，不停地告罪，皇上溫言撫慰她說，阿嬌雖然被廢，但供奉仍然和往常一樣，長門宮與未央宮毫無區別。

「董偃以家奴私侍公主，亂了上下禮法，你知不知道？」

血雨腥風籠罩著長安皇宮時，曾有人私下裡傳說，告發陳阿嬌之人，是衛子夫。

很多時候，楚服打扮成男人的模樣，穿著男人的衣冠幀帶，與阿嬌如夫婦般形影相隨。在枕畔床上為她傳授婦人媚道，並將木偶製成衛夫人的模樣，日夜祭祀，希望衛子夫早點失去皇上的歡心，早點得病遭災，不要總像塊散不盡的烏雲般阻擋在阿嬌那富貴無邊的前程上。

身高九尺的東方朔，是皇上十分喜愛的大臣，雖然位秩不高，但說話頗有分量。

她擔心皇上指摘此事，便接受門客爰叔的策劃，將長門園獻給皇上，改作長門宮。如此一來，皇上就可以在前去祭祖廟的荒路上有個落腳的行宮。

我斜看了她一眼，董偃？是了，那個年輕英俊的家奴，大長公主聞名天下的小白臉情夫，聽說他十六歲就成了大長公主的面首，雖然是賣珠兒出身，但大長公主從小請了師傅教習董偃，所以他不但才貌出眾，而且禮數周到，很多公侯高官都願意與他來往。

第二天，皇上沒有去大長公主府，並賜給直言相諫的東方朔三十斤黃金。

我坐在後園淡綠的柳色中，看著她那言詞卑恭的手本，心潮起伏：

「看座。」

我扭頭去看那春波萬頃的太液池，湖上，幾艘小舟出沒著，那是為我種植蓮花的花奴，他們正冒著春寒，往水下播入來自南方的著名蓮種。今年夏天，太液池上將會盛開數不勝數的雪白睡蓮，只因為我喜歡。

大長公主這真是作繭自縛。